距离感与直接性

吴琦:这在《全球“猎身”》这本书里也有体现,里面解释印度技术工人移民海外的原因,更多的是从政治经济学的层面入手,而没有更多地探究他们在宗教、文化和个人情感层面的选择,您在新版序言里也承认自己忽略了他们的情感因素。

项飙:这个其实是我澳大利亚一位女性朋友提出来的,她说你写的人好像都是工具理性的,都是在计算,没有情感。上个礼拜我在读牛津的哲学家A. J.艾耶尔(Alfred Jules Ayer)[10]的传记,传记的作者认为他可能有自闭症,因为他对别人的情感好像一无所知。我是不是也有一点这个因素?这个很怪,现在也没想透。我去牛津读人类学,跟其他同学有一点合不来,因为大部分人类学学生对异文化有一种浪漫的感觉,很想了解那些人的生存状态和情感,我就完全没有这种感觉。我这样的人在人类学里面是个少数派,那么大家又问,我怎么又上了人类学这条船?这就跟我反精英主义的情绪有关,从小就不愿意听那些自上而下的改革设计,比较喜欢乡绅式地去看下面的人怎么过日子办事情,不是带着浪漫去体验。我是要去构型,发出一种声音,这个声音带有批判性,跟精英过不去。

吴琦:一路以来的学习、阅读、写作、研究、教学,您都没有完全认同于某一个群体、一个学派,或者一个主义吗?

项飙:在某种意义上是这样的。那怎么解释我对这些学派的迟钝,同时我又好像很努力地在思考?这就要回到小乡绅的气质,因为我总是想看现实的行为样式,看里面有什么问题,和学派一下子挂不上钩。各种学派对我没有太大的魅力,绝对不是因为我非常独立,知道这些学派之后决定跟你们不一样;我就是不知道,也不敏感,思维的套路不是这样。当然更理想的情况是,既能这样思考,又能跟大的学派联系起来,在理论上可以更高一层。

吴琦:您之前也讲过自己在文献工夫上的缺陷,可是我们回过头从您的著作里看,尤其是读您的序言和后来的文章,其实还是有自觉性,对理论的距离感,比较少有学者这么去谈。这个自觉是怎样形成的?

项飙:这可能有两层,自发和自觉。避开理论语言是为了更直接的表达,直接说事儿而不是通过理论来说事儿,我这么做首先是我有这种自发的对直接性的趣味,哪怕是审美上;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一点都不特殊,95%的人都是希望直接的,所以问题是,为什么其他人后来变得不直接。从北大后期到牛津的那段时间,这种直接好像是个问题,因为我不懂理论,博士论文也写得很直接。写完博士论文以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大概十年前,又觉得要转向,要跟理论对话,自己感觉不深刻,比如对人的情感方面没有触及,很多哲学问题没有触及,觉得隐喻性的思考也很有意思,也开始尝试。

在那之后,我有了新的一层自觉。不能说直接性就更好,只能说我现在发现自己干不了别的,有点这个意思。比如说六七十年代的流行音乐,前面我曾经提及的琼·贝兹、披头士的很多音乐都非常直接,直接的重要前提是一定要有内容,如果没有强大的内容,这种直接就是粗俗,所以约翰·列侬(John Lennon)、鲍勃·迪伦(Bob Dylan)写的东西都很直接,“为什么要为宗教而死,如果有一天没有宗教、没有国家……”这些句子都非常有革命性,听起来很有力量。还有约翰·伯格[11]、徐冰……

徐冰的艺术我觉得很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他的阐述,他用非常直接的语言来阐释他艺术背后一些相当复杂的想法。他解释他怎样做《天书》这个作品,给我的印象蛮深。他有很多好像很哲学的东西,比如《天书》,给人造成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那些字看起来很熟悉,但定睛一看又不认得,突然间你和文字、和你所生存的文化之间形成一种距离,但又说不出来那种距离感。他其实是通过非常直接、朴素的生活经历,达到这个层次。小时候他妈妈在北大图书馆工作,他就在那边整天看书,对装帧和刻印很有兴趣,《天书》所有的字都是他一刀一刀刻出来,用最经典的宋版制书的流程去做。他说这个想法本身可能是一个玩笑,搞了很多不存在的字符,但这个玩笑怎么变成一种让人思考的艺术,就必须要做得认真,认真地把它雕刻出来,花了一整个夏天。他就讲到这里为止,没有更复杂的理论。为什么认真了就不是玩笑?背后其实很有意思。因为有了人的劳动投入之后,真和假、实和虚、熟悉和不熟悉才会形成强烈的对比。

他做那件名为《凤凰》的雕塑,也是一件一件去工地找废旧的东西,然后造出那两只凤凰。而且必须要从工地里找。它的意象是整个中国:凤凰在向上飞,很美丽很威严,但是里面有伤痛,因为工地上有死亡,有工资拖欠。如果不去一件一件地挖,只看那两只凤凰,没有意义;如果完全从形式上看,你可以用任何办法造出一模一样的视觉效果。为什么他能够用很直接、朴素的语言把这些东西讲出来,也是因为背后有内容,这个内容就是他的劳动,他对中国的理解。这是一个到位的理解,他很直接地告诉大家我做了什么,去工地找材料,造出这么一个东西,这就是今天的中国。

约翰·伯格当然比较经典,他的直接就是他的深度。他的那种“看”,是一种一定要看透的欲望,他不一定已经把东西看透了,你感觉到的力量是来自他那种看的努力,那种对他人非常真切的兴趣和关怀,那是他得以直接的原因。琼·贝兹也是一样,她的直接性有力量,很重要的一点是因为她的声音好、音域宽,也参与很多重要的社会运动。

吴琦:一开始读到您的书,觉得有一种很强的反叛意识,就是对主流的理论书写的某种反叛,可能也类似约翰·伯格那种努力。

项飙:这个是长期演化的结果。但你的意思是我写的东西跟别人写的经常不一样,还是说你觉得我有意识地在反动现有的话语?

吴琦:我觉得是您自己充分意识到了自己和那些研究的不同。

项飙:可能是这样。这个反叛不是我有意识地在反对现有的那套话语,而是被一种总体的反叛精神所驱动。这个反叛精神,就是要有自觉性和自主性,就是要有自己的声音,也是我现在上课非常强调的,整个社会科学就是学习培养主体性。主体性不是说“我很厉害”、“我很特殊”,完全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说我作为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我和世界是什么关系,我看到了什么,哪怕我的看法不对,但是应该把自己怎么想的搞清楚。

我们牛津的老师上个学期在罢课。[12]我和学生讨论他们应不应该支持老师的罢课,我引用汉娜·阿伦特[13]讲的一个例子,她是在一个访谈里面讲到的,她觉得60年代德国青年上街反对越战是有问题的,她的意思是说,你要想清楚越战跟你究竟有什么关系。越战为什么在美国导致那么大的反应?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那时候是抽签征兵制,很多中产阶级的孩子也要上战场,一下子全国人民动荡起来了。越战之后,自由主义经济学家米尔顿·弗里德曼[14]建议把义务兵制变成志愿兵制,把它处理成一种就业方式,这看起来是非常简单的技术处理,其实对世界政治的影响非常大。志愿兵自己拿工资,是雇佣兵,军队就不可能是一支有革命力量的军队。原来的义务兵首先是公民,然后是战士,会对整个战争的意义进行讨论,现在把问题消解掉了。阿伦特的意思是说,在发生这个变化之前,美国的孩子们上街是因为他们明天可能就要上战场,会考虑战争的意义,要保护自己的生命,那么这跟德国青年究竟有什么关系?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大胆的提问。尽管这些德国青年反对战争很真诚,但我要问你,这跟你的物质利益到底有什么关系?要把这个问题讲清楚,你的行为才有意义。我用这个例子来讲搞研究,也是一样,不是说你要讲出一个普遍的、正确的、深刻的理论,而是要把自己和世界的位置讲清楚,这非常重要。所以我告诉学生,他们不能仅仅是觉得老师们的原则是对的就支持罢工。他们要把他们自己和老师的关系、和老师所持的原则的关系想清楚。

当然我形成这样关于有意识的直接性的观念,是比较新近的,也有一个从自发到自为的过程。一开始我觉得“浙江村”那种写法很自如,不用把自己想象成别人,写得很快、很有趣,那是自发的直接性。后来开始向学生讲,当然也渐渐地受后殖民理论的影响,就把这种直接的声音作为方法,就带有了自觉性。

回到怎么做到“直接”的方法上来,“直接”的意思是:第一,要有内容;第二,要有碰撞,有冲击力;第三,要写得直白。首先一定要在内容上有丰富的积累,对事情有切入,不能只讲在面上的总体判断。切入是要看清楚事情是怎么由内而外地构成。我上课的时候会讲这两者的分别,explain(解释)和explain away(搪塞),explain away就是造出一个自圆其说的说法,把这个事情settled(处理掉)。典型的例子,比如人口流动研究中的“推拉理论”[15]或者经济中的供求关系,因为有供有求,所以事情发生。这不是解释,其实是把问题解释没了。真正的解释是切入,要进去,去问:需求到底从哪里来的?是怎样被构造出来?供给也是这样,资源怎样被调动?一定要看看里面的内容是怎样发生的,冲突是什么。

约翰·伯格有一本书叫《国王:一个街头故事》[16],写的是流浪汉,他注意到一个现象,这些无家可归的人都有一条狗,King是一条狗的名字,他通过这条狗来写这群人,写出了这些流浪汉自己的世界。这里有一种互相依赖,有一种温情,有一种爱,当然很惨,但他们也不是完全无力的受害者,他们在构造一个自己的世界,狗是很重要的一部分。这个观察世界的方法对我来说就很有冲击力,也使我有一种新的理解。这就非常直接,就从流浪汉自己最明显的经历出发,不用什么理论,但是非常有力。

第三,一定是从内往外的喷发,把内在的感觉明快地表达出来。如果把直白只理解为一种风格,药品说明书也是写得直接、简明的,但那种力量不一样。一定要有从内到外的冲击力,有情绪的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