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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四十六年(一九七一年)五月


我走进码头,下了小型自行车。栈桥附近已经有将近二十个人在等渡船。大部分都是身穿西装的男人和穿学生制服的中学生,也有驼背的老女人。

码头呈ㄇ形,朝着筑后川敞开着。两座栈桥的设计很简单,只是把水泥板架在圆木柱上而已,码头的左侧芦苇茂盛,不时有蛇出没。

我踢起小型自行车的支撑架,调整把手,避免自行车倾倒,然后走向栈桥,和几个熟人打了招呼后,站在栈桥的前端深呼吸。五月的风拂过河面,吹在脸颊上,吹起了头发。对岸遥远的房舍屋顶隐约浮现,波浪缓缓推向码头。

“川尻老师,早安。”

回头一看,一个身穿黑底白条纹水手服的学生从栈桥跑过来。身后的红色背包也跟着一蹦一跳的。

“啊,早安。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我好兴奋,根本睡不着。”

她是三年级一班的金木淳子。细长脸上像小芥子人偶般的眼鼻十分可爱。小麦色的肌肤包藏不住浑身散发的年轻,剪成妹妹头的头发反射着朝阳,闪闪发光。

我在福冈县大川市的大野岛出生、长大。大野岛是筑后川和早津江川之间的一片广阔三角洲。

小学六年级社会课时,曾经调查过大野岛的历史。根据当时所学到的知识,在战国时代末期,筑后川河口形成了三角洲,十六世纪后期才开始生长芦苇。庆长六年的春天,津村三郎左右卫门等人进驻后,才开始开发大野岛。当时,古贺、今村、中村、长尾、永岛、堤、武下和古川各姓氏的当地武士投入了开发工作。如今,大野岛仍然有许多这些姓氏的家庭。当我得知这一点后,幼小的心灵还为川尻是外来姓氏这件事颇感伤心。

大野岛大部分都是水田,至今仍然如此。每到六月播种时期,纵横交错的灌溉渠道内就会传来清澈的水声。一到夜晚,成千上万的青蛙声此起彼伏。广大的三角洲上,没有任何阻挡视野的山丘或山脉。天空好大,地平线好遥远。

自古以来,大野岛和日本本岛之间都必须靠渡船往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立刻面临了架桥的问题,昭和三十六年(一九六一年),在早津江川上架设了早津江桥,连接大野岛和本岛。四年前才展开架设筑后川桥梁的主体工程,目前仍然在建造中。

所以现在必须搭渡船前往大川第二中学。当年读国中和高中的时候,每天早晨搭乘渡船时,做梦也不会想到,日后会成为母校的老师,会再度搭上渡船。

除了学生使用渡船通学,上班族靠渡船通勤以外,对大野岛的居民来说,渡船是日常生活中重要的交通工具。栈桥附近除了鱼店外,还有好几家卖杂货的小店。对岸也有一幢二层楼房,一楼的部分是零食店,还卖笔记本和圆规等文具用品,金木淳子有时候会在那里买东西。

我不是金木淳子的导师,但每天早晨搭同一班船,也就自然而然地开始聊天。以前,她曾经告诉我,她经常在同学面前炫耀和我在船上聊天这件事。我问她有什么好炫耀的,金木淳子只是害羞地笑笑,没有回答我。

渡船发出轰隆的马达声,驶入了码头。渡船只能载二十个成年人,没有屋顶,也没有座位。由于是福冈县营运的,所以可以免费搭乘。

船长放好舷板,等候的人便陆陆续续上了船。我在队伍最后推着小型自行车上船。今天早晨是退潮,河面的水位降低,所以船的位置比栈桥更低,舷板倾斜得很厉害。涨潮时,栈桥和船的高度相差无几,搭船很方便。但退潮时搭船,总令人提心吊胆的。我小心翼翼地走上船,生怕自己在舷板上滑倒。

当我和金木淳子刚抓住生锈的扶手,船长就发出号令示意开船了。所有乘客不是站着眺望对岸,就是和熟人聊着天。

河面风平浪静。享受着清晨舒爽的河风,会令人产生一种安逸到心痛的感觉。随着船离岸越来越远,可以眺望到大野岛的全貌。这是生我养我的土地,既熟悉,又陌生。这或许就是故乡。十几岁时,我从来不曾带着这种心情看过这座岛屿。

河流的下游露出了正在建造的桥墩,听说将会建造一座很大的桥梁。桥墩的后方是有明海,可以远远地看到归来的渔船。渔船的引擎声随着风飘了过来。转头看上游的方向,鲜红的升降吊桥正沐浴着朝阳。这座铁桥是连接大川车站和佐贺车站的单线桥,人和车辆无法通过。当大型船只经过时,桥的中央可以上升。在同类型的桥梁中,这是亚洲第一大桥,当地人都引以为傲。

渡船渐渐驶近导流堤。导流堤是建在河流正中央的石堤,这种鱼板形状的石堤就像是马路的中央分隔岛,可以防止泥沙淤积在河口附近,确保航路顺畅。退潮的时候,导流堤会露出河面,涨潮时就看不到了,当地的渔夫都称为暗礁。导流堤总共有六公里长,但在渡船通道的地方设置了缺口。渡船可以从缺口那里自由来往。

“老师,”金木淳子吞吞吐吐地问,“龙同学今天会来吗?”

“没问题,昨天,老师已经去过龙同学的家里。”

我露出亲切的笑容。

金木淳子也拼命对我挤出笑容。

每次只要一提到龙洋一,金木淳子就脸颊泛红,眼眶湿润,实在很惹人怜爱。龙洋一是二班的,也就是我班上的学生。因为家庭环境复杂,他浑身散发出一种不良的气息,许多老师都视他为问题学生。金木淳子说龙洋一很像电影明星“田宫二郎”,他的五官轮廓很深,很有成熟的味道,有时候连我也忍不住会脸红心跳。

这次修学旅行中,我最担心的就是龙洋一。

上午八点四十五分,三年级总共九十四名学生,和五名带队的老师都在学校的操场上排队站好。田所校长站在晨会讲台上,说什么修学旅行是进修学业的旅行之类无关痛痒的话。接着,杉下学务主任传达了注意事项,之后,才终于缓缓出发。虽说是出发,大家却必须像蚂蚁排队般走到大川车站,搭电车到国铁久留米车站后,才能搭上修学旅行专用列车。

在久留米车站等了十五分钟,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列车正是半年前我和田所校长所搭乘的同款列车。在标示目的地的地方挂着“修学旅行”的牌子。列车一进月台,所有学生都欢呼起来。

田所校长没有参加这次的修学旅行。听说这是他上任以来,史无前例的缺席。

修学旅行前视察回来后,田所校长一如往常,昂首阔步地巡视校园。一开始,我不想见到他,便刻意避开。有一次,刚好在走廊转角处和他撞个正着,我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般浑身僵硬,注视着田所校长的表情。然而,下一瞬间,发生了出乎我意料的事。田所校长尴尬地移开视线,默不作声地走开了。我转头看着田所校长的背影。田所校长不敢面对我,令我感受到一种无法形容的爽快。

之后,我一有机会就注视着田所校长。每次发现我在看他,他就假装咳嗽,或是干脆当作没看到。但从他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可以清楚了解到他内心的在意和紧张。也许,他取消参加修学旅行,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哼,活该!

我并不打算张扬校长寡廉鲜耻的行为。正如校长所说的,当初是我提出和他同睡一个房间,况且,要是被人四处宣扬我遭到侵害的传闻,到头来吃亏的还是我自己。这种乡下地方很小,学校和家里才几步路的距离,丑闻一下子就会传得沸沸扬扬,到时候,会令我没有立足之地,还不如好好折磨田所校长。我一点都不同情他。


搭修学旅行专车的好处,就是无论学生再怎么吵闹,也不会遭到其他乘客的抗议。学校要求学生把垃圾带回家,掉在地上的食物屑也要清理干净。但出发前的职员会议讨论后决定,不必对学生太束手束脚。

三年一班和三年二班同坐在第一节车厢。通道两侧各有一排双人座的座椅,座椅可以调整前后的方向。

我和一班的导师佐伯俊二坐在最后排的座位上。佐伯俊二比我早三年进的这所学校,在学校,我们的年龄比较接近,而且他也是唯一的成年单身男子。他的身高比我稍微矮一点,但他瘦削矫健的身材和刘海下垂的俊秀容貌足以吸引异性的目光。每当他笑的时候,声音特别洪亮,和他瘦小的身材极不成比例。当他在隔壁教室放声大笑时,甚至会影响到我上课。有一次,我去向他抗议。

“笑声响亮是天生的,我也想改,但就是改不掉,请你见谅。”

他满不在乎地回答,然后又哈哈大笑起来。我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无法继续生他的气。

可以说,佐伯俊二是我唯一可以轻松相处的同事。虽然谈不上对他有恋爱的感情,但如果没有他,我就会觉得每天的生活缺少了活力。

学生们一开始还乖乖坐在出发后安排好的座位上,不出十分钟,就开始自由交换座位,和自己要好的朋友坐在一起聊天、玩扑克牌,以各自的方法享受旅行的乐趣。几个男生拿着将棋盘,想和佐伯俊二较量。佐伯俊二笑嘻嘻地答应了,他起身走在通道上的脚步格外轻快。

我带着复杂的心情目送佐伯俊二的背影远去。此时此刻,我对他的乐天性格既羡慕,又生气。我无法像佐伯俊二那么轻松自在。金木淳子刚才邀我玩扑克牌,但想到万一我在玩扑克牌时会有人晕车,只好忍痛拒绝了。有时候,我也很讨厌自己的这种性格。

我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在通道上走来走去,检查有没有学生晕车。

我走在通道上,不时和正在聊天、玩游戏的学生简短交谈着。正在和男学生下将棋的佐伯俊二得意地向我挤眉弄眼,我故意一脸严肃地回瞪了他一眼,他假装害怕地耸了耸肩。

令我担心的学生坐在第二排,原本坐在他旁边的学生似乎去了其他地方,只有这个座位周围的空气格外沉重。

我走到他面前,他仍然假装没有发现,无趣地用手托着下巴,看着车窗外。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我却觉得他在等待别人叫他。这个学生正是金木淳子暗恋的对象,龙洋一。

我在龙洋一的身旁停了下来。龙洋一无视我的存在。我挤出笑容,说:“龙同学,你好像闷闷不乐的,不舒服吗?”

龙洋一转动了一下眼珠子,抬眼看着我,又立刻看着窗外。

“没有啊。”他的声音极其冷淡。

“是吗?那就好。”

我感觉到有人看着我,回头一看,金木淳子拿着扑克牌,站在身后看着我。

“龙同学,你要不要和大家一起玩扑克牌?”

龙洋一回答说:“不必了。”便再度陷入沉默,没有正眼看我。

我灰头土脸地回到通道。经过金木淳子身旁时,露出一脸歉意,摇了摇头。金木淳子嘟着嘴。

回到最后一排座椅时,佐伯俊二已经回来了。

“将棋结束了吗?怎么这么快?”

“他们哪是我的对手,我叫他们棋艺进步后再来找我。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就想和我下棋。”

佐伯俊二豪爽地笑了起来。我也跟着露出笑容。

“川尻老师,你怎么郁郁寡欢的,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

“不会吧。我和你那么熟了,不要客气,说出来听听。”

佐伯俊二张开双手,好像在说,要哭就到我怀里哭。

“哇噢,小两口好亲热!”坐在前排的三个女生突然转头说道。

“佐伯老师,你一脸色相哦。”

“你们这些小鬼,胡说什么啊!”

佐伯俊二假装生气,那几个女生大声笑着走开了。

“时下的女孩子真早熟……”

佐伯俊二满脸乐在其中的表情。和我视线交会时,赶紧闭起嘴巴。

“川尻老师,你放轻松啦。”

“但毕竟带了这么多学生。”

“照你这样下去,怎么撑得了三天两夜?”

“话是没错啦……”

“有什么不放心吗?”

我压低嗓门说:“就是龙同学的事。”

佐伯俊二哈哈大笑起来。

“他向来这样,以为只要臭着脸,别人就会去取悦他。他太天真了,别理他。”

“佐伯老师!”

一班的班长冲了过来。

“怎么了?”

“今村同学吐了。”


虽然有学生晕车不舒服,但别府的行程一切顺利。学生在食堂吃午餐太吵闹时,被杉下学务主任训了一顿。如此这般,算是顺利迎来了第二天。

第二天晚上出事了。

所有学生在旅馆的大会议厅吃完晚餐,洗完澡后,以为今天也顺利结束时,却临时通知要召集带队老师开会。

走进杉下学务主任的房间,一班的导师佐伯和三班导师三宅,以及保健室的藤堂已经坐在那里了。杉下学务主任还穿着衬衫、长裤,佐伯俊二穿着平时上课时穿的咖啡色运动衣,我也换上了暗红底色加白线条的运动衣。这是我行前特地去买的,在这次修学旅行时当作睡衣。

第一天时,当学生都就寝后,大家就聚在一起饮酒作乐,但今天似乎没有这种气氛。

我拿了一个坐垫,正襟危坐着。

“真的太伤脑筋了。”

杉下学务主任苦恼地垂着眼尾,平时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白发也乱了。向来正颜厉色的他,此时此刻,完全失去了身为学务主任的威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三班的导师三宅满太郎托着下巴问道。他穿着浴衣,盘腿而坐,不时看到他白白的大腿。这个微胖的男人三十多岁,是数学科的老师,却满嘴歪理,我看他很不顺眼。

“刚才,旅馆方面来投诉……礼品部手提金库里的钱被偷了。”

“啊哟,讨厌。”

说话的是身穿乳白色洋装的藤堂草。这个四十岁的单身女人瘦巴巴的,戴了一副厚厚的眼镜。她自称年轻时很漂亮,但身为独生女的她必须照顾父母,因而无法和心上人步入礼堂。她也没有招赘,于是就一直单身。为什么我会知道?因为,修学旅行的第一天晚上睡觉前她和我聊了很久。她身上穿的洋装很短,裙摆在膝盖上十厘米,所以她一直用左手压着裙摆。

“该不会是怀疑我们学校的学生吧?”佐伯俊二说。

杉下学务主任露出越发苦恼的表情。

“我们学校包下了这家旅馆,所以现在就去向学生确认一下。旅馆方面说,只要把钱还给他们,他们就不报警。”

“可不可以说得详细点?不然,要怎么去问学生……”

听到佐伯俊二这么说,学务主任说了声“不好意思,我也一下慌了神”,然后就娓娓道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据说,遭窃的是位于旅馆一楼专卖旗帜和钥匙圈等纪念品的礼品店,晚餐前的自由活动时间,学生都挤在那里买东西。当时,店里有人,所以没有发生问题。但学生都去吃晚餐时,旅馆的人可能认为没必要看店了,便暂时离开了。晚餐结束后,回到店里一看,发现放着营业收入的手提保险箱的位置移动了。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的纸币全都不见了。遭窃金额为一万两千五百日元,差不多相当于我半个月的薪水。

“保险箱没有锁吗?太大意了。”佐伯俊二说。

“但反过来说,代表他们很信任本校的学生,结果却有人做出了辜负他们的事情。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向校长报告……”他喃喃地抱怨着。

“但是,我不赞成就这样怀疑学生。也可能有人从外面进来拿走的。”

听到我这么说,杉下学务主任横眉竖目地说:“所以才叫你们去问一下学生,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想怀疑学生,但万一闹到报警,我们也有责任,而且可能会变成社会新闻。无论如何,都要妥善处理……”

“的确,以前报上的社论就曾经提到修学旅行的学生很不懂规矩。”三宅满太郎说道。然后用手扶了扶眼镜,继续说道:“这么说,金库的钱遭窃是在晚餐的时间。对了,二班的龙洋一不是曾经在晚餐的时候离席吗?”

三宅满太郎的纠缠眼神移向我。

“他是去上厕所!”我大声反驳道。

周围的视线都集中在身为二班导师的我身上。

“除了他以外,还有没有其他学生在晚餐时离席?或是根本没有来吃晚餐?”杉下学务主任问。

一阵沉默。

“……难道你们认为是龙同学偷的吗?”

“川尻老师,请你去确认一下,也可以视实际情况搜他的行李。”

杉下学务主任刚说完,三宅满太郎又开了口。

“既然这样,我认为应该先去问一下龙洋一,然后再问其他学生。如果是龙洋一偷的,就不需要让其他学生知道这件事。毕竟,我们出门在外,不需要让学生感到不安。”

“怎么可以认定是他偷的!现在还没有查清楚!”

三宅满太郎撇着嘴,转过头。嘴巴里喃喃地说:“女人就会这样。”

“川尻老师,请你去向龙洋一确认一下。现在马上就去,我们在这里等你。”杉下学务主任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我。

周围的气氛不容我抗辩。

“好吧……”我斗不过他们,只好站了起来,走出房间。

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在无人的走廊上,有人在背后叫我的名字。

原来是佐伯俊二。

“我陪你去。你一个人会紧张吧?”

我看着佐伯俊二。

“佐伯老师,你也怀疑是龙同学吗?”

佐伯俊二结巴了一下,说:“从目前的状况来看,他被怀疑也是无可厚非的。他平时就这副德行。”

“我相信自己的学生。”

佐伯俊二的眼中发出温暖的光芒。

我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发烫。

“谢谢你的心意,但我是二班的导师,我可以自己处理。”

“是吗?我知道了。那我就回去了。”

佐伯俊二转过身,用惯有的轻快脚步走回教职员聚集的房间。

“佐伯老师。”

佐伯俊二转过头。

“谢谢你。”我向他鞠了一躬。佐伯俊二面带微笑地对我竖起大拇指。


和佐伯俊二分手后,我有点厌恶自己。我并不是真的相信龙洋一,在三宅满太郎说龙洋一曾经离席时,我就认为可能是他干的。但身为班导师,我不可能轻易承认这件事。何况是三宅满太郎说的,更让我火冒三丈。

“该怎么办……”

十之八九是龙洋一干的。从杉下学务主任气急败坏的样子来看,这件事绝对不可能不了了之。既然这样,就必须让龙洋一认罪,把钱还给旅馆,并向旅馆致歉。只要表现出深刻反省的态度,旅馆应该能够接受,也可以保住我身为班导师的面子。当然,三宅满太郎一定会趁机挖苦几句。

我下了决心,站在龙洋一的房间门前,吸了一口气,说:“我进去了。”

当我打开门时,穿着深蓝色运动服的男学生们顿时作鸟兽散,感觉就像是把水泥砖块从地面移开时,下面的虫子一见到阳光,就慌忙爬开的样子。

“干吗?突然闯进来是侵犯人权哦。”平时爱搞笑的“人来疯”本桥健太说。

“你们刚才在干吗?”

仔细一看,我发现被子底下露出杂志的封面照。

“本桥同学,你把藏在被子下的东西拿出来。”

学生们顿时鸦雀无声。本桥健太一副“惨了”的表情,把成人杂志递了过来。

我接过杂志,打开封面,立刻看到一丝不挂的女人躺在粉红色的床上,用假睫毛和眼影衬托的眼睛勾魂地看着画面。我翻了一页,一个全裸的男人压在女人身上,用力握着女人的乳房。女人闭着眼睛,一脸沉醉的表情。我第一次看到这种照片,心跳不禁加速起来,脑海中突然浮现田所校长的脸。我用力合上杂志。

“原来是色情书。本桥同学,是你带来的吗?”

“是我。”

说话的是龙洋一。其他学生都乖乖坐着,只有龙洋一躺着。

我想,刚好给我逮到机会。

“龙同学,跟我来一下。”

“你没收就好了。”

“别废话了,跟我来。”

龙洋一心不甘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我把龙洋一带到自己的房间。虽然我和保健室的藤堂草住同一个房间,但她现在应该还在杉下学务主任那里。

一推开门,我就后悔带龙洋一来这里。女招待已经帮我们铺好两床被子。我要和正值青春期、感觉很成熟的男学生在房间内独处,而且我的运动衣下只剩内衣裤而已。

我努力使自己镇定,拿起堆在房间角落的坐垫,放在龙洋一的面前。

“坐吧,我有话要跟你说。”

龙洋一在坐垫上盘腿而坐。

我跪坐在自己的坐垫上,龙洋一也不耐烦地端坐着。

我看了一眼成人杂志说:“这个先寄放在我这里。”

“你会还我吗?”

“等你满二十岁。”

“送你好了,反正我还有。”龙洋一垂着眼睛说。

眼下,成人杂志的事根本无关紧要。我犹豫着该怎么提起失窃的事。

龙洋一抬眼看着我:“没事了吧?”

“龙同学,晚餐的时候,你是不是去了厕所?”

龙洋一偏着头。

“你好像去了很久……”

“老师,你想说什么?”

“听我说……”我用力叹了一口气,“旅馆礼品店的钱被偷了。刚好是晚餐的时候。”

龙洋一睁大眼睛,露出僵硬的笑容:“你的意思是我偷的?”

“我相信你,但其他老师不相信,所以我想听你亲口回答,钱是不是你偷的?”

龙洋一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代表你根本不相信我。”

“什么?”

“如果你相信我,就不会问我这种问题。”

我无言以对。

“老师,你也觉得是我偷的。”

我的身体离开坐垫,靠向龙洋一的方向。

“但是晚餐时间只有你一个人离开,所以请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干的?”

龙洋一把头别到一旁。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还要让我丢脸吗?”

龙洋一没有回答。

“店里的人说,只要愿意还钱、道歉,就不会报警处理。如果死不承认,就要去坐牢。”

龙洋一动也不动,但他的双眼布满血丝。

还要加把劲。

“老师会陪着你,去向旅馆的人道歉吧。”我把手放在龙洋一的腿上。

龙洋一粗暴地推开我的手,站了起来。

我倒吸了一口气。

龙洋一双手握拳,用通红的双眼恶狠狠地瞪着我,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间。他反手关上的门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呆然看着龙洋一消失在门外,身体不由得颤抖起来。我将手放在胸前,闭上眼睛,拼命呼吸着。

我失败了。

龙洋一看似早熟,我却忘了他正值多愁善感的年龄。偷钱的就是龙洋一,这点绝对不会错。但从他的态度来看,他绝对不会承认。到底该怎么办?

直接去杉下学务主任的房间吗?即使去了那里,又该说什么?说钱是龙洋一偷的……不,他并没有承认,我能这么说吗?但又不可能说我不知道。一定会被盖上班导师失职的烙印。

杉下学务主任会向田所校长报告吗?会追究我身为班导师的责任吗?佐伯俊二会怎么看我?前一刻还说什么“我相信自己的学生”,结果,却无法说服自己的学生自首。老实说,我只是想在佐伯俊二面前耍帅而已,我害怕被他识破我有多么肤浅。至少,我希望佐伯俊二认为我是个为学生着想、年轻而优秀的教师。

怎么办?

总之,绝对不能报警,所以必须先安抚旅馆的人。要安抚旅馆的人,就必须把钱还给他们。只要还钱,他们就没什么好抱怨了。

我睁开眼睛。

我伸手把黑色旅行袋拿了过来。拉开拉链,从旅行袋底拿出钱包。先去还钱吧。就当作学生偷的钱,由我这个班导师向学生把钱要回来,还给店家。只要说偷钱的学生已经深刻反省,旅馆没理由不接受。只要对杉下学务主任说,是二班的学生就好了。虽然除了龙洋一以外,不可能有其他人做这种事,但至少在表面上需要保密一下。就说是和当事人约定,绝对不公布名字,而且学生已经深刻反省,这次就暂时当作没有发生过这件事。而且,拜托他不要向田所校长报告……杉下学务主任应该会体谅的。

对了,这么一来,事情就可以圆满落幕了。对杉下学务主任来说,自己带领的修学旅行发生这种丑闻,也会令他感到难堪。我的月薪只有三万日元出头,一万多日元不是一笔小钱,但只要这么做,任何人都不会受到伤害。

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打开钱包数了一下。纸币有八张伊藤博文和一张岩仓具视,总共八千五百日元,剩下的都是一百日元和十日元硬币。

我看着藤堂草的红色旅行袋,拿过来翻了一下,果然不出所料,钱包就在里面。我数了一下,发现包括一万日元纸钞在内,总共有将近四万日元。我吓了一跳,没想到她真人不露相,身上竟然带这么多钱。我心里不禁泛起嫉妒的涟漪,同时也觉得自己做了件罪大恶极的事。

(我只是借用一下,只要向她解释,她会谅解的。)

我拿了四张千日元纸钞,把她的钱包放回旅行袋。


礼品店已经打烊了,商品都盖了起来,但收银台旁还有人,正弯着腰拨着算盘。

“呃,我是大川第二中学的。”

坐在收银台旁的人抬起头。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皮肤黝黑,戴了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花白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脖子又短又粗。肩膀很宽,看他的体格,应该练过柔道。

男人看着我,拿下眼镜。有点斗鸡的大眼睛似乎充满敌意,但不知道他是天生这样,还是真的心情不好。

“我来还这个。”我把十二张千日元纸钞和一张五百日元纸钞递了出去,放在桌子上。

男人瞥了一眼那沓钱,用鼻子哼了一声,抱着双臂。他手臂上的肌肉很饱满。

“果然是学生偷的。看来,到处都有不良分子。不过,要叫当事人来认错道歉。”他的声音很粗犷。

“当事人已经深刻反省了,可不可以请你放他一马?”

“所以,你要把当事人带来这里,我才能决定原不原谅他。我告诉你,如果这种时候对他宽容,对他并没有好处。学校不是就该教学生这种事吗?”男人将手肘放在桌子上,双手交握。他歪着脸,斜眼看着我,“你还很年轻,是那个学生的班导师吗?”

“……对。”

“那就请你把偷钱的学生带来这里,让他好好道歉,我就当作今天的事没有发生。否则,我就要报警了。”

我顿时不知所措,本来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对方的谅解……我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一时词穷,脑袋一片空白。

男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男人打断了我的犹豫,站了起来,“我去找他吧。这个学生住哪个房间?既然你做老师的无法解决问题,我去好好教训他一顿。这才是真正的教育,走吧,你带我过去。”男人紧抿着嘴。

“等一下,请等一下!”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叫了起来。

“还等什么?你这也算是老师吗?你真的以为这是为学生着想吗?你以为日后的国家可以交给读这种学校的学生吗?”

“等一下,不对,不是这样的。”

“有什么不对!”

男人吼道。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动弹不得。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大声说话,就连我父亲也不曾用这种态度对待我。

我的牙齿发抖,呜咽几乎快从我的胸膛迸出来。如果可以,我很想直接跑回房间,躲进被子里。我希望眼前这一幕赶快结束。

“不是……学生。”我哭着说。

“什么?”

“偷钱的不是学生。”

“但是你刚才……那到底是谁?”

一阵难以忍受的沉默。

“我……”

这样好吗?

“什么?”

如今,只能这么说了。我不能带他去找龙洋一,必须在这里解决这件事。为此,我没有其他的选择。

“是我偷的。”我这么说了。

“但你是……”

“对不起,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我深深鞠躬。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样好吗?这样真的好吗?我的脑袋一片混乱,已经无法收拾了。

算了,豁出去了。

“喂,你刚才不是说是你班上的学生偷的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

“难道你打算让学生替你顶罪吗?”

我垂下头,已经没有力气思考借口了。

“真令人惊讶,我还以为老师是神圣的。”男人笑了起来。

“拜托你,请你不要报警,也不要告诉校方。请你放我一马。”我当场跪了下来,把额头贴在地上,“求求你!”

男人愤愤地叹了一口气:“这个国家到底是怎么了?”

“川尻老师,你在干什么?”

听到声音,我回头一看,发现杉下学务主任站在那里。

“我看你一直没有回来,出来看一下,结果到处都没看到你,找到这里……”

“接下来就是学校的问题,钱我就收下了。别担心,我一开始就没打算去报警。”

男人拿起放在桌上的一万二千五百日元,和算盘、传票一起放进手提保险箱后,拿着保险箱,走进店里。

我站了起来,不敢看杉下学务主任,用手擦着眼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边哭,一边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因为龙洋一不肯承认是他干的,所以,我就说是我偷的。

“你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杉下学务主任的声音响彻昏暗的礼品店。

“对……不起。”我低下头。

“既然龙洋一不承认是他偷的,这样不是更好吗?等问完其他学生,没有人承认,就可以大大方方说不是本校的学生干的。结果,你却……”杉下学务主任的拳头微微发抖,“有什么打算?旅馆方面以为是本校的教师偷了钱,事到如今,再怎么辩解,对方也不会相信了,反而会留下坏印象。”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要怎么办呢?”

杉下学务主任抱着双手,眼睛拼命转动,突然抓住我的肩膀。

我倒抽了一口气。

“川尻老师,这件事,绝对不要告诉任何人。”

“那要怎么办?”

“我会告诉其他老师,旅馆方面搞错了,已经来向我道歉。根本就没有失窃的事。”

“要说谎……”

“川尻老师,如果不这么处理,真的会变成你偷钱了,这么一来,绝对会遭到开除。”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的面容。

“这可不行,绝对不行。”

“所以,就按照我说的办。对旅馆方面,就说是你偷的,但在学校方面,就说根本没有发生失窃事件,就这么办。旅馆方面也说不会报警,应该不会去宣扬。就这么说定了!”杉下学务主任抓着我肩膀的手十分用力。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藤堂草还没有回来。也许,正在杉下学务主任的房间听他解释,礼品部的失窃事件根本是一场乌龙。

我想起擅自从藤堂草的钱包里拿钱的事。等她回来后,我必须告诉她。也就是说,我必须把实情告诉她。

她能够表示谅解吗?我觉得,现在的我,无论做什么都适得其反。我很希望可以在她回来以前,把钱还回去,但我手上只剩下零钱。早知道,刚才应该向杉下学务主任借点钱。

我把自己旅行袋里的东西统统倒在榻榻米上,也许,某个角落还放着钱。父亲以前或许在哪里藏了点钱,以防万一。虽然我知道这种行为很无聊,却不得不做。

传来开门的声音。

我抬起头。

藤堂草轻轻跑了进来,关上了门。一看到我,便停了下来。

“咦,你已经回来了。怎么了?怎么把东西都倒出来了,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吗?”

我立刻露出笑容。

“不,没事。”

我把零星物品和换洗衣服放回行李袋。必须告诉她,必须告诉她。虽然我在内心呐喊,嘴角却挂着笑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我收好东西就说。我已经下了决心,整理完行李后,还是不知道怎么启齿。

藤堂草坐在被子上,或许已经不在意洋装的裙摆了,她的双脚张得开开的。

“刚才的失窃风波好像是旅馆方面搞错了。”

“是啊。”

“真是害我们虚惊一场,不知道住宿费用能不能算便宜一点。”

“呃……”

“什么?”藤堂草偏着头。

“不,知道没事,我也松了一口气。”

“……嗯,对啊。”

藤堂草露出讶异的笑容。

“咦?这是什么?”藤堂草看到龙洋一的成人杂志,拿起来翻阅着,“啊哟哟……真劲爆。”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你喜欢看这种的吗?”

我拼命摇头:“是我从男学生那里没收来的。”

“对啊,这种年纪的男生果然对这些……”

声音突然停止了。藤堂草皱着眉头,翻开下一页。那一页应该是男人握着女人乳房的照片。我悄悄瞄了她的表情,藤堂草张大嘴巴,看着照片出了神。她的脸颊泛红,不停眨眼,胸口上下剧烈起伏着。这个寒酸的四十岁女人看到色情照片竟然这么兴奋,我觉得藤堂草的这种样子很丑恶,让我感到反胃。

“那么,我先睡了。”我翻开被子,躺了下来。背对着藤堂草,盖上被子。藤堂草没有回答。

“晚安。”

还是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沙”的一声翻页的声音。我用被子蒙住头,闭上眼睛。


最后一天的早晨来临了。早晨七点,在大会议室吃完早餐,学生们打扫完房间后,九点,所有学生终于在旅馆门口列队集合了。当大家准备踏上归途时,旅馆的女主人和女招待全体站在门口送行。礼品店的男人也在其中。我不敢正眼看他,但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偷偷瞄了一眼男人的表情。男人心情愉快地看着学生们,似乎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一班的班长站在队伍前,用洪亮的声音向旅馆的人道谢后,其他学生也跟着道谢、鞠躬。穿着和服的女主人行礼如仪地说:“欢迎有机会再度光临。”

一行人分别搭上三辆旅馆的巴士向别府车站出发。回程时没有专用列车,只是包下了快车的一部分。

快车“由布一号”载着学生,在十一点三十九分从国铁别府车站出发,一路顺畅地从大分市区驶向山岳地带。穿越郁郁苍苍的由布山岳,在汤平、丰后中村和天濑停车后,朝着久留米方向前进。

这时,连我也不由得心情轻松起来。在由布院停车的一分钟内,我还和金木淳子等几个同学完成了在月台上抢拍纪念照的挑战。

到达久留米时,已经是下午二点四十四分了,然后再从久留米乘车前往佐贺,从佐贺回到大川车站后,就可以解散了。

许多学生家长都在大川车站等候,家长为学生顺利回家感到喜悦,学生也迫不及待拿出土特产,和家长一起踏上了归途。我在学生和家长挤成一团的喧闹中,寻找着龙洋一的身影。我想知道,他的母亲有没有来接他。

我看到了金木淳子,她父亲来接她。我走向他们,向他们打了招呼,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后,假装不经意地问金木淳子:“龙同学已经走了吗?”

金木淳子的脸顿时像石蕊试纸般红了起来:“哦……好像已经走了。”

“他妈妈来接他吗?”

“没有,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是吗?谢谢你。”

我向金木淳子的父亲欠身道别后,转身离开了。金木淳子在背后叫了起来:“爸爸,你在看什么!”我回头一看,发现金木淳子用手掌做成“扩音器”的形状,大声叫着:“老师,我爸爸看着你的背影出了神,还一脸色相。”

她父亲惊慌失措,堵住了她的“扩音器”,尴尬地向我鞠了一躬。我向他露出亲切的笑容。

学生就地解散了,但教职员还不能回家休息。之后,还要一起回到学校,向跷着腿坐在校长室的田所校长报告修学旅行顺利结束。


“有没有发生什么状况?”校长室内,田所校长大模大样地问站成一排的教职员。

杉下学务主任愣了一下,随即回答道:“是,有几个学生不舒服,在藤堂老师的照顾下,很快就恢复了。总之,并没有学生有特别的状况,大致算是一帆风顺。”

“很好,大家辛苦了。”

就这样结束了。其实,根本不需要特地回学校报告。

当我在学校的自行车停车场和暌违两天的自行车重逢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

总之,修学旅行算是顺利画上了句点。接下来,就要认真进行毕业后的出路指导了。二班大约有六成的人希望进全日制的高中,其他人不是继承家业,就是希望进入高职升学。只有龙洋一,我还没有问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川尻老师。”

听到声音,回头一看,发现佐伯俊二正向我跑来。他肩上的旅行袋左右摇晃着。佐伯俊二开车上下班,照理说,应该不会来自行车停车场。

“怎么了?”

“等一下。”佐伯俊二用右手制止我,拼命调整呼吸。他重重吐了一口气,正面看着我说:“川尻老师,这个星期天,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

我注视着佐伯俊二的脸。

“你是在约我吗?”

“没错。”佐伯俊二用难得的严肃表情回答道。

“好啊。”

佐伯俊二的表情亮了起来。

“啊,太好了。详细情况我会再告诉你。我们一言为定喽,就是这个星期天。”佐伯俊二举起右手,转身离开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走了。前后总共不到十秒的时间。

我愕然地望着佐伯俊二离去的方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整个身体都飘了起来。我打开小型自行车的锁,从停车场推了出来,骑了上去。

“有人找我约会耶。”我喃喃自语着,用力踩着自行车。清风拂过脸庞。从学校正门离开后往右转,夕阳刚好出现在正面。这是我至今为止看到的最大、最美丽的夕阳。


在我家,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祖先牌位前报告。这当然是父亲立下的规矩。我只是基于习惯,坐在祖先牌位前摇一下铃,双手合掌。我把土特产拿给厨房的母亲后,走上二楼,去妹妹久美的房间。久美今年十八岁了,但她从小身体孱弱,高中就休学了,在家里静养。

我站在她房门口,说了声“我要进去了”,才打开门。以前,我曾经撞见久美在自慰。那一次,我想去陪她聊天,一走进房间,发现久美仰躺在床上,手伸进睡裤里。虽然久美很快把手拿了出来,但向来苍白的脸涨得通红,正想辩解什么。我做梦也没想到卧病在床的久美竟然会有这种举动,吓得急忙关上门,跑回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听到久美房间传来哭声,于是又再度去了她的房间,向她保证,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由于曾经发生过这种事,现在每次进久美房间之前,我都会先打一声招呼。

久美的房间内拉着窗帘,感觉特别暗。我拉了电灯的绳子。荧光灯眨了一下,照亮了房间。

久美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姐姐,你回来了。”久美睁开眼睛。

我在她床边坐了下来,凑近她的脸:“久美,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久美微微抬起头。

“姐姐快交到男朋友了!”

“你们会结婚吗?”

“也许吧。”

“恭喜你。”久美讨好地露出卑怯的笑容。

我站了起来:“这个星期天就要去约会了。”我笑着走出久美的房间。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把旅行袋往地上一丢,便躺在床上。心情仍然十分雀跃,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他只是邀我约会,就让我乐得手舞足蹈,可见我对佐伯俊二也颇有好感。没错,我喜欢他。

我坐立难安,在床上翻来覆去。由于实在太高兴了,我忍不住笑了出来,那种感觉,好像回到了高中时代。

不知道他打算看什么电影,难道是纯爱电影?他会牵我的手吗?会不会向我索吻,或是有更进一步的要求……不,我希望在结婚前保持贞洁之身。或许他会笑我古板,但我相信他一定会谅解的。但如果只是摸摸胸部……

我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

我把旅行袋从地上捡了起来,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床上,化妆品、换洗衣物、装脏衣服的塑料袋,却找不到从龙洋一那里没收来的成人杂志。对了,今天早晨我好像就没有看到。昨天晚上我睡觉时,藤堂草正在看。难道是她丢掉了?不,房间的垃圾桶里也没有那本杂志。

藤堂草带回去了?

很有可能。一定是这么回事。我想象着她看得流口水的样子,厌恶得浑身发抖。

“啊……”在这一刻之前,我把擅自从藤堂草的钱包里拿了四千日元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同时,我也想起自己身无分文。

“惨了!”我冲出房间,跑下楼梯,奔向厨房。

穿着围裙的母亲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电饭锅冒着白烟,散发出饭香味。

“松子,怎么了?这么吵。”母亲头也不回地说。

“妈妈,可不可以借我点钱?”

母亲停下手,把头转过来:“要多少?”

“一万日元左右。”

母亲夸张地瞪大眼睛,语带训斥地说:“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想挤出笑容,但脸部肌肉很僵硬。

“修学旅行的时候,发生了一点事。现在,我手上一点钱都没了。拜托啦。”

母亲再度转身下厨:“我没有。”

“少骗人了。你身上多少有一点钱吧。拜托你啦。”

“我要先问问你爸爸。”

“不能告诉爸爸。”

“这怎么行……这种事,必须爸爸同意才行,他是一家之主。”

玄关传来一声很有精神的“我回来了”,脚步声正走向祖先牌位所在的客厅。铃声响了一下后,仓促的脚步声走了过来。弟弟纪夫嚷嚷着“啊,肚子饿坏了”,走进厨房。

“你回来了。”母亲冷冷地应道。

“啊,姐姐,你回来了。修学旅行怎么样?”纪夫从桌上的餐盘里拿起竹轮,放进嘴里。母亲训斥说:“不要偷吃。”纪夫轻轻耸了耸肩。

“纪夫也可以,你可不可以借点钱给我?”

纪夫含着竹轮看着我,不知道说了什么,但因为吃了满嘴的竹轮,根本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他慌忙把竹轮咬碎,吞了下去。

“干吗突然借钱?”

“我没钱了。五千日元也可以。”

“你赚的钱比我多呀。”

“拜托啦。”

“你问爸爸借吧。”

“我怎么可能向他借钱?!”

“很不巧,我身上没这么多钱。”纪夫弓着背,离开了厨房。

我顿时垂头丧气。

母亲关了煤气炉的火。

“好了,做好了。今天要吃鲈鱼哦。”

“是哦……”

我听到母亲的叹息。

“你要一万日元做什么?”

“你不是认识理科的佐伯老师吗?”

“哦,就是那个帅哥。”

“他找我约会。”

“约会……应该没有铸成什么大错吧。你还没结婚呢。新田的民子你不是也认识吗?她二十岁不到,就被坏男人骗了,结果,只好远走他乡了……”

“别胡说了,我只是觉得什么都让对方付钱很丢脸。”

“如果对方愿意付,就让他付好了。这种男人才有出息。”

“我不想做这种女人。”

“反正,要先问你爸爸才行。”

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

“看,爸爸回来了。”

母亲用围裙擦着手,走向玄关。“你回来了。”母亲说道。她一定像往常一样接过皮包,正在帮父亲脱上衣。然后,轮流传来父亲嘀嘀咕咕的说话声和母亲的声音。不一会儿,父亲的脚步声走向二楼。母亲拿着父亲的皮包和上衣走进一楼的卧房。又过了一会儿,父亲下楼了。在祖先牌位前摇了铃,唱诵完《南无妙法莲华经》后,去卧室换了衣服。这是每天分毫不差进行的步骤。

父亲在市公所上班,虽然每天早晨也搭那艘渡船,但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去搭船。父亲下船后,还要搭公交车才能到市公所,每天比我早一小时出门。纪夫在大野岛的木工厂工作,上下班不需要搭渡船。

换上蓝色和服的父亲坐在客厅,摊开报纸。他坐得直直的,皱着眉头,微微偏着头。父亲身高将近一百八十公分,大正时代出生的人难得有这么高的。他的脖子很长,也很瘦,看起来像鹤一样。下巴尖尖的,鼻子也很坚挺,紧闭的嘴唇没有表情。深度近视的眼镜后方,是一双微微倒吊的凤眼。他才五十岁,已经全白的头发纠结在一起。脸上增加了不少皱纹,老人斑也很明显。他烟酒不沾,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我曾经想过,不知道他的人生到底有什么乐趣。

可能是注意到我的视线,父亲抬眼看我。

“修学旅行还顺利吗?”

“嗯,还好啦。”

父亲继续低头看报纸。

“爸爸,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什么事?”

我走到父亲身旁,跪坐在地上,双手交握着。

“可不可以借给我一点钱?”

父亲无言地示意我说下去。

“三千日元就够了,下次发薪水的时候还你。”

“要派什么用场?”

“因为……”

父亲把报纸折了起来:“听说你交到男朋友了。”

我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是不是久美告诉你的?”

父亲压低嗓门说:“久美像自己交到男朋友一样高兴,说姐姐要去约会了。”父亲一脸怅然地说道,“你要钱就是为了这个吗?”

我叹了一口气。

“对,因为我身上几乎没钱了。”

“那就等到发薪水的日子。”

“是这个星期天,来不及了。”

“那你可以去领存款。”

“你叫我特地把定存解约?太可惜了。”

“那就约会延期。”

“人家特地约我,我怎么可以爽约?”

“你要倒贴这种男人吗?”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佐伯老师很优秀。”

父亲静静地看着我。

“什么嘛……”

“你有必要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男朋友的事告诉久美吗?你有考虑过久美的心情吗?她几乎连出门都不行,国中和高中时的同学也很少来看她,根本没有时间谈恋爱。你却在久美面前炫耀自己的幸福,难道不觉得她很可怜吗?你是她姐姐,应该要多体谅她。她很坚强,不仅没有嫉妒你,反而由衷地为你祝福。你却只想到自己,身为姐姐,难道不觉得羞愧吗?”

“算了!”我起身冲上二楼。

我站在久美房间前,狠狠瞪着那扇门。你这种人,趁早死了算了。我在心里咒骂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刚才散在床上的东西还在。我坐在床边,抱着头。

有人敲门。

“姐姐。”是久美的声音。

“有什么事?”

门打开了。久美在睡衣外披着开襟外套,站在门口。不知道是否因为生病的关系,她的个子很矮小,也很纤瘦,但脸圆圆的,感觉像一根火柴棒。我和纪夫像父亲,久美像母亲,尤其是一双睫毛浓密的大眼睛,更是母亲的翻版。小时候,我很讨厌自己的一对凤眼,还曾经为自己的双眼不像母亲而哭过。

“怎么了?你昏倒我可不管。”

“我听到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约会的事是秘密。”

“算了,没关系,你赶快回去睡觉吧。”

“给你。”久美伸出右手,她的手上有纸钞和几枚硬币。

“给你用。反正我拿了零用钱也没地方用。”

我站了起来,走到久美身旁。

久美一脸害怕的表情抬头看着我,好像小孩子准备挨骂一样。

我看着久美的脸,和她手上的钱。

“谢谢,发薪水的时候会还你。”我冷冷说完,把钱拿了过来。有一张一千日元纸钞和二张五百日元纸钞,还有三枚一百日元硬币,四枚十日元,一枚五日元。

久美松了一口气,开心地露出笑容。

“不急。”说完,她摇摇晃晃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握紧久美借我的钱,往地上一丢。纸钞飘然落下,硬币发出声音弹了起来。我喘着大气,看着皱成一团的纸钞。然后,捡了起来,抚平皱褶,放进自己的钱包。


翌日,当我一边和大家打招呼,一边走进教职员室时,嘈杂的空气似乎突然安静下来。老师们正在准备第一节课的上课内容,或是和身旁的同事聊天,不时向我投以冷漠的视线。

“呃……”佐伯俊二表情僵硬地看着我,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他频频眨眼,嘴巴也动个不停。

“是。”

“是这样的……”

朝会的铃声响了。佐伯俊二闭上嘴巴。通往校长室的门打开了,走出来的不是田所校长,而是保健室的藤堂草,她原本就很严肃的脸显得更加不悦。她没有抬眼看我一下,从我的身后走过,坐在角落的桌子旁,留下一阵脚步声。藤堂草的办公桌在保健室内,但只有朝会时,她会使用有空的桌子。

不一会儿,田所校长从校长室走了出来。他装模作样地站在教职员前,所有人立刻站了起来。这是每天早上的固定仪式。大家像学生一样大声问候之后,纷纷坐了下来。恢复寂静后,田所校长训诫说,由于修学旅行顺利完成,日后也要继续加油之类的话。之后,杉下学务主任交代了联络事项。朝会五分钟就结束了,接着,就要去各自负责的班级。

我拿起二班的点名册站了起来。藤堂草同时起身,斜眼看了我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转过头,走出教职员室。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受到周围锐利的视线,好像一直有人看着我。当我转头看的时候,对方就会赶紧把视线移开。

我恍然大悟。

也许大家都知道我将和佐伯俊二约会的事。一定是这样。乡下地方就是这样……

我在惊讶传闻的传播速度之快的同时,更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成为主角,为此感到骄傲,脸上的肌肉也不禁放松下来。

“我先走了。”我向正在桌前磨蹭的佐伯俊二打了声招呼,便走出了教职员室。

来到教室后,假借班会的时间点名。这时,我才知道龙洋一并没有来学校。


班会结束后,我回到教职员室。今天第一节没有课,我要用来准备第二节课的授课。

我才刚坐下,校长室的门就打开了,走出来的是杉下学务主任,他快步向我走来。

“川尻老师,校长找你。”他的声音很紧张。

“哦,好。”

我应了一声后站了起来,杉下学务主任率先走了进去。

校长室大约有三坪大。从教职员室的门走进去,右侧后方是面向操场的窗户,窗户前方摆着一张黑色的办公桌。

田所校长闭着眼睛,抱着双手。他的嘴角下垂,眉头紧锁。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

“校长,川尻老师来了。”杉下学务主任说完,走过我身旁,站在田所校长的旁边。

我好像独自和田所校长、杉下学务主任对峙。

窗外是五月的艳阳天。正在上第一节体育课的学生在操场上跑来跑去,不时传来女生响亮的声音。

田所校长睁开眼睛。他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我。

“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不知道。”

田所校长探出身体。

“昨天,在听完各位老师的修学旅行报告后,我又接到了修学旅行所住的旅馆打来的电话,要求我宽大处理那个偷钱的女老师。”

我的脸色发白,赶紧看了一眼杉下学务主任。他低头看着地上,咬着嘴唇。

“我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是恶作剧电话。但确认旅馆的名字后,的确是我校住宿的旅馆。我仔细问清楚情况,才知道是有一名年轻女老师偷了礼品店的钱,并试图嫁祸给学生。”

“这是……”

田所校长举起手,制止了我。

“你能想象我有多么震惊吗?杉下学务主任完全没有向我报告,对不对?”

田所校长用令人畏惧的镇定态度问杉下学务主任。

“对,没错。真的很抱歉。”杉下学务主任垂头丧气。

“所以,我赶紧把杉下找来,问清楚情况。杉下说是你哭着央求他为你保密,他才不得已,没有向我报告。”

我睁大眼睛瞪着杉下学务主任。

“杉下学务主任,是不是这样?”

“对。”

“学务主任!当时……”

“不要再狡辩了!”田所校长大声呵斥道。

我几乎无法呼吸了。

“无论有什么内情,既然偷了礼品店的钱,就没什么好辩解的。”

杉下学务主任依然低着头。

“令人伤脑筋的是,这件事已经传开了。在旅行期间,学生们已经在耳语了。刚才,也有家长打电话来问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我只能回答说,目前还在调查,而且……”

田所校长用充满恶意的眼神看着我,嘴角露出微笑。

“今天早上,藤堂老师也向我报告了一件奇怪的事。”

我吸了一口气,看着窗外的操场。在刺眼的阳光下,学生们活动着年轻的肉体。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光,毫无理由地深信自己的未来充满各种可能,相信自己将有一个玫瑰色的未来。

“她昨天回家后,发现钱包里的钱少了。藤堂老师以为是旅馆的女招待手脚不干净,今天一大早就来找我,希望向旅馆方面表达严重的抗议。你能想象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吗?”

我把视线移回田所校长身上。

“不是。我……我没有偷礼品店的钱。应该是我班上的学生……但他不承认,所以我觉得只要还钱就好。只要还了钱,旅馆方面就不会去报警了。但我手头的钱不够,才不得已……”

“才从藤堂老师的钱包里拿钱吗?”

我浑身发抖,点了点头。

田所校长用鼻子吐着气,摇了摇头,仿佛在说:“骇人听闻。”

“你告诉藤堂老师了吗?”

“……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不算是偷窃吗?”

我说不出话来。

“你刚才说,你没有偷旅馆礼品店的钱,为了袒护学生,才说是自己偷的。但是,你认为别人会相信你这种说辞吗?好,退一百步,就算这是事实,你也承认了从藤堂老师的钱包里拿了钱,而且也没有告知藤堂老师。光是这样,就已经构成犯罪了。我也希望可以相信你,但从你这一系列的表现,不得不让我认为,旅馆礼品店的钱也许也是你偷的。”

田所校长露出严肃的表情,然而他的眼神却充满胜利。田所校长靠在椅背上,上半身缓缓前后摇晃着。他一言不发,仿佛沉醉在这一刻,然后才慢慢开口说:“你先回家闭门思过一段时间,关于你的处分,日后会通知你。你的课暂时由杉下学务主任代任。”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坐在椅子上,顿时浑身无力,根本无法站起来。教职员室内,只有两个第一节没有课的老师坐在办公桌前。他们假装专心准备上课内容,无视我的存在。

田所校长提到的“处分”两个字彻底摧毁了我的自尊心。我从小学开始就是优等生,联络簿上的成绩全都是五分,还当过好几次班长和学生会干部。这样的我,竟然会遭到处分。

第一节课下课的铃声响了。其他老师很快就回来了。我抱起皮包,走出教职员室,在走廊上跑了起来。正当我快走到通往自行车停车场的鞋柜前时,佐伯俊二出现在走廊尽头的转角。我停下脚步。佐伯俊二也很惊讶,但仍然低着头走了过来,然后,站在我身旁,不敢看我一眼。

“川尻老师,关于这个星期天的事……当初是我主动邀约,所以很不好意思。其实,这个星期天我临时有事。”他很快说完,迅速地瞥了我一眼。但和我的视线一接触,又立刻移开了。

“佐伯老师,连你也怀疑我……”

“不,这没有关系。不,应该说……”

“佐伯老师,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做。”

“我真的是临时有事。那我先走了。”佐伯俊二逃似的快步离开。

我木然目送佐伯俊二远去,当他的背影消失在教职员室后,我仍然无法动弹。

其他老师也纷纷回来了,没有人向我打招呼。

我用双手紧紧抱着皮包,跑向鞋柜。

骑上小型自行车,正准备走出校门时,我停了下来,仰望天空。太阳正赶向南方的天空。


电车慢慢减速,停了下来。博多车站的月台上,乘客正排队等候着。候车队伍最前面的是两个穿牛仔裤的女孩子,看起来像是朋友。即使隔着玻璃,也可以感受到她们聊得很投入。车门一打开,两个女孩和我擦身而过上了车,其间,仍然不停聊着天。话题似乎是她们共同认识的男性朋友。我走到月台上,继续追随着她们的身影。她们的牛仔裤紧裹着身体,清晰地勾勒出臀部曲线。她们差不多二十岁左右吧。即使坐在座位上,她们仍然没有停止聊天。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每天都快乐无比,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并对此深信不疑。

“喂,你别挡在这里。”

一个年长的胖女人把我推到一旁。我踉跄了一下,赶紧站好,然后又看着那两个女孩子。其中一个发现了我,轻轻拍了拍另一个女孩的手臂,指着我,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人互望了一眼,皱着眉头。一个女孩咬着耳朵,另一个女孩捂着嘴,笑弯了腰。发车铃声响了,车门在我面前关上了。电车驶离月台,两个女孩仍然看着我笑。

走出检票口,穿过偌大的车站大楼,朝博多出口的方向走去。自从大学毕业后,我已经两年没来过博多了,这里比当年热闹多了。非假日的上午,马路上却人满为患。车站大楼内除了一家名叫井筒屋的百货公司以外,还有一家叫作“车站剧院”的电影院。读书的时候,我曾经和同学一起来这里看过电影。当时的电影票价要一百日元,比天神电影院还贵,看电影的时候却不时感受到火车的震动。之后,我就再也没去过那家电影院。对了,不知道优子现在怎么样了。早百合呢?良美呢?

走出车站大楼,眼前就是出租车乘车点。后方一百米的地方是一个广场,作为停车场和临时停车的空间使用。我进大学时,新博多车站才刚迁到目前所在的地方没几年,车站前也很冷清。如今,高楼大厦和饭店林立,俨然变成了一个大城市。

我快步穿过车站前广场。熟悉的警笛声传入耳朵,有轨电车从右侧的大博路驶了过来。轨道上方架设的线像网子一样。电车的导电器紧压着架线,两节车厢的有轨电车驶了进来。于是,我加快了脚步。

电车车站的安全岛比路面高了一截,好像马路上的小岛。已经有将近十个人排在乘车口附近。

我确认了那辆电车的行进方向,果然是前往天神方向的。电车停了下来,门一打开,车上的乘客几乎都下了车。大部分都是提着百货公司购物袋的女人。

我排在队伍的最后面,跟着人群上了车。有轨电车上是面对面式的座位。驾驶座后方的座位刚好空着,于是我就坐在那里。

发车铃声“叮、叮”地响了起来。

“四点五轨电车准备出发。发车。”司机大声说道。

随着一阵低沉的马达声,电车摇晃着驶离车站。不一会儿,背着黑色背包的售票员“啪嗒啪嗒”地玩着手上的票夹走了进来。他在摇晃的车内灵巧地保持着身体平衡,慢慢行走在乘客之间。持联票的人需要检票,没有联票的人就要买车票。不一会儿,他就走到我的面前。

“请给我一张普通票。”

我抬头看着售票员的脸说道。身穿制服、戴着制帽的售票员有一张少年般的脸,也许比我还年轻。他用熟练的动作从皮包里拿出普通票。我交给他两枚十日元硬币。

“普通票要二十五日元。”售票员怯生生地说。

什么时候涨价了?我慌忙从钱包里找出五日元,放在售票员的手上。我的手指碰到了他的手心。我和他视线交会。虽然只有不到一秒的时间,但年轻的售票员注视着我的脸。他眨了眨眼睛,向我微微欠了欠身。

“下一站人参町,人参町。”他大声叫着,走回通道。

电车驶入了住吉路。电车的轨道刚好夹在上行和下行车道之间,好像被两侧行走的车辆夹在中间。博多的人口众多,交通量也惊人。小客车、货车、出租车和公交车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电车喀隆喀隆地前进着,不时超越汽车。一辆红色跑车驶到电车前方,在轨道上行驶。司机拉响警笛,电车顿时放慢了速度。

过了柳桥后不久,电车右转进入了渡边路。沿着这条路直走,就是福冈最繁华的地区天神。天神有……

这时,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想去哪里。

电车在盘井屋前站停了车。我拿着皮包下了车。有一大半的乘客都在这里下车,纷纷走向盘井屋。我也随着人潮进入盘井屋。

盘井屋这家百货公司是天神的象征。整家百货公司就是给人一种“高级”的感觉。小时候,只要有同学去天神的盘井屋,就可以成为班上受欢迎的人物。当然,不可能穿着平时的衣服,一定要精心打扮后,才能踏入这个圣地。

我搭电梯来到顶楼。顶楼是游乐场,放着许多弹珠台,一个梳着包头的男人正玩得不亦乐乎。旁边放着青蛙和大象的电动车,只要丢十日元硬币,电动车就会往前开,但现在没有人坐,僵硬的笑脸看起来格外落寞。走出游乐场,便是阳光普照的屋顶。

盘井屋的屋顶是儿童广场。广场上,设置着狭窄的轨道,感觉像是运动会的跑道。应该在轨道上行驶的迷你新干线百无聊赖地停在起点,看起来像是司机的中年男人正和一个拿着扫把的老太太谈笑风生。这里也有卖冰激凌和果汁的摊位,但生意都很冷清。

以前,父母曾经带我来过盘井屋。我记得是小学一年级还是二年级的时候,但不记得久美和纪夫有没有一起来。当时,久美曾经在福冈的医院住院了一段时间,也可能是去探视她回家的路上,顺便来这里看看。当时,母亲比平时更浓妆艳抹,衣服上有着浓浓的樟脑丸和香水的味道。我也穿着外出时才会穿的红色裙子和白色长袜,只有父亲一如往常地穿着西装。我在餐厅里吃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块松饼,我还记得当时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原来这个世界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之后,当我来到屋顶,看到恍如隔世般的大都会,再度感到极大的震撼。

我跨过迷你新干线的轨道,穿越广场正中央,走向铁丝网。我双手抓着铁丝网,把脸贴了上去。下方是明治路,但眼前的风景已经和当时迥然不同了。我记得前面是一幢屋顶是砖瓦的矮房子,挂了一块阿多福面具的广告牌,如今却耸立着一幢比盘井屋更高的银白色大楼。这幢镶着铝合金的现代化大楼就是福冈大楼。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那栋建筑物到底去了哪里?

我的脑海中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对了,在我学生时代,中央邮局已经拆掉,改建成福冈大楼了。为什么我会产生错觉,以为以前的建筑物还在?

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当时,我坐在父亲肩上,从这里往下看。由于太高了,我害怕得抓住父亲的头发。父亲叫着“好痛,好痛”,却笑了起来。听到父亲的笑声,我也高兴起来,顿时忘记了害怕,一次又一次抓着父亲的头发。父亲惨叫着,却笑得很开心。当时,久美的病情很不理想,陷入了危险的状态。父亲整天愁眉不展,在家的时候也很少有笑容。我以我的方式,努力为父亲加油,然而,当我发现父亲的眼中依然只有躺在病房中的久美时,我感到更加悲伤。这也是我第一次发现,对父亲来说,久美比我更重要。

“小姐,你怎么了?失恋了吗?”

一个声音仿佛从天而降,我不禁回头一看。

头上绑布的男人靠在铁丝网上,用充满好奇的眼神看着我,他刚才无所事事地在冰淇淋卖场摸鱼。

我把皮包用力抱在胸前。男人把手上的纸杯递给我,里面装的是柳橙汁。

“送你。”男人露出亲切的笑容。

我接了过来。橘色的液体轻轻摇晃着。我迟疑了一下,还给男人,摇了摇头。

男人露出困惑的表情,接过杯子。

“你真有家教。”

“失礼了。”我鞠了一躬,快步离开。我离开了屋顶,背部感受到福冈大楼反射的阳光和男人的视线。

走出盘井屋,我停了下来。人潮不停地移动,汽车拼命地按着喇叭,在路上争先恐后。又有一辆有轨电车驶进车站。是单节车厢的电车。车门一开,乘客便溢了出来,顿时带来一阵喧嚣。我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往前走。

噪声、人的声音、喇叭、有轨电车的警笛。走在街上,就会被声音的洪水所吞噬。一呼吸,废气蔓延了整个肺部。

我的头昏昏沉沉的。每走一步,疼痛就越发剧烈。我找到一家小药店,买了头痛药。继续往前走,前面有一家咖啡店。我冲了进去,点了一杯咖啡。用凉开水吃下两颗头痛药。店内播放着流行民歌,音乐也令我感到刺耳。头痛仍然不见好转,我又吃了两颗头痛药,喝着咖啡吞了下去。

不一会儿,心脏开始剧烈跳动,不停加速,仿佛已经不是我的心脏。我无法继续坐下去,只喝了半杯咖啡,就冲出了咖啡店。

我抱着皮包,大步走着。路上的行人无不讶异地看着我。我的肩膀不知道撞到什么东西,我晃了一下,不以为意地继续往前走。

“妈的,走路不长眼睛吗?”

背后传来男人的怒骂声。我没有回头。

我来到西大桥。架设在那珂川上的西大桥呈现平缓的弧度,走过全长一百米左右的这座桥,就来到日本屈指可数的娱乐场所中洲。对岸密密麻麻的霓虹灯令人想起贴在墙上的海报。

我在桥的正中央停下脚步。呼吸急促,胸口渗着汗水。我把皮包放在桥的栏杆上,凝望着那珂川的流水。年轻的情侣坐在船上,神情愉悦地笑着。


不如死了算了。


一阵寒意袭来。我缩起肩膀,握紧拳头,身体不停发抖。我用力深呼吸,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我深呼吸,睁开眼睛,再慢慢吐气。

死了太不值得了。不值得为这种事而死。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

“啊……”

头痛消失了。好像启动了某个开关,脑海中的云霭突然消失了。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我恢复了往日的自己。

我再度深呼吸。

我的确从藤堂草的钱包里拿了钱,但问题是我没有放进自己的口袋,而是为了袒护龙洋一。身为教师,这种行为或许很肤浅,但并不是做了什么逆天悖理的事。至于礼品店的失窃事件,我根本是无辜的。只要能够证明这一点,大家就会谅解我所采取的行动。我没有做任何遭人唾弃的行为。

首先,要证明礼品店的失窃事件中,我是清白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我感到身体内慢慢涌起力气。我咬紧牙关,迈步走向博多车站。


修学旅行的前一天,我曾经造访龙洋一的家。他的父亲是渔夫,但在喝酒的时候被卷入纷争,左眼遭刺,导致失明,无法继续跑船。他在朋友的铁工厂帮忙了一段时间,但持续了不到一年。之后,他整天游手好闲,借酒浇愁,有一天晚上出门后就没有再回家。一个星期后,在筑后川发现了他的尸体。这件事在当地引起了轩然大波,成为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当时我只有十五岁,在学校也和其他同学一起发挥想象力,讨论这件事。最后,我记得警方确定他为自杀。他的遗孀也经历了数次的再婚和离婚,这是母亲和邻居在聊八卦时被我听到的。目前,她一个女人抚养着长子龙洋一和长女。听说,长女是第三次结婚的男人所带来的拖油瓶,和龙洋一并没有血缘关系。当然,这也只是传闻而已。

龙洋一的家住在大川市内老旧住宅密集的区域,矮小的木造平房整体看起来黑漆漆的,镶着磨砂玻璃的拉门上吊着一盏长夜灯,上面粘着昆虫的尸体。

我深呼吸后,把拉门拉开一条缝,把脸凑了过去。

“有人在家吗?”我对着屋内问道,然后,屏息等待里面回应。里面虽然没有回应,却有人的动静。

“有人在家吗?”我又叫了一次。

传来一阵脚步声。

从昏暗的屋内走出来的是龙洋一。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格子衬衫和一件及膝短裤,光着脚。一看到我,顿时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又来了?”

龙洋一本来就比我高,站在木板地上,感觉更高了。我抬头看着龙洋一,感受到一种压迫感。

“你今天怎么没去上课?”

“我不舒服。”

“有没有和学校联络?”

龙洋一把头转到一旁。

“你妈妈呢?”

“出去了。”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有话要对你说,可不可以进去?”

龙洋一默默地点点头。

我跨过门槛,踏进了龙家。走进去的地方有一小片泥地,脏脏的运动鞋和拖鞋随意放置着。我犹豫了一下,关上拉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后,顿时安静多了。龙家比想象中更昏暗。

我差一点叫出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躲在柱子后面偷看。女孩子剪了一个妹妹头,倒三角脸,抱着柱子的黝黑手臂像木棒般纤细。身上只穿着圆领衫和棉质内裤。虽然还是个小孩子,但这绝对不是适合走出玄关的穿着。

然而,令我浑身僵硬的是女孩子浑身散发出的一种异样的压力。她那双和脸蛋不相称的大眼睛是压力的来源。大大的眼眸似乎忘了眨眼,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我。她的脸一动也不动,仿佛一张假面具。这张假面具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对着女孩露出笑容:“你好。”

女孩毫无表情地用一双大眼睛看着龙洋一。

“是我学校的老师,不用担心。”龙洋一发出根本不像他的温柔声音。女孩的嘴角微微放松下来。她看着龙洋一,眼中闪动着和十岁女孩不相称的光芒。

“你去里面吧。”

女孩轻轻点了点头,消失在柱子后方。我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

“你妹妹吗?”

龙洋一回答说:“对。”

“我也有一个妹妹,比我小五岁,从小就体弱多病……”

龙洋一将双手插入口袋。他驼着背,站着倚靠在墙上。整幢房子微微震动了一下。龙洋一看着自己的脚。

“你有什么事?”

“修学旅行的旅馆所发生的那件事……”

龙洋一没有反应。

“你实话告诉老师,是不是你偷了礼品店的钱?”

“是又怎么样?”他不耐烦地说完,撇着嘴。

“……是吗?你承认了?”

龙洋一抬起头,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我。

“对啊,我承认。是我偷的钱。”

“老师这么相信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龙洋一怒目相向,嘴唇和脸颊不停地发抖。

“你赶快去自首。如果你隐匿实情,会变成老师偷了钱,我会被当成小偷,必须辞去教职!”

“为什么……”

“为了袒护你,我说是我偷的。否则,你现在可能已经在警局里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现在要我自首?难道你不怕我被警察抓走吗?”

“旅馆方面已经答应不报警。但学校方面无法通融,如果不说服校长,我就……”

龙洋一哼了一声,扬起下巴,用轻蔑的眼神瞪着我。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表情,为什么这么不听话!”

我用力甩了龙洋一一记耳光。昏暗、狭小的空间内,响起清脆的巴掌声。

龙洋一用手摸着脸颊。

我吃了一惊,握起右手。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抬头一看,一个白色的东西扑了过来,用指甲抓我的脸,是刚才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在我身上乱抓,露出虎牙的嘴巴发出能够扯断神经的尖叫声。我咬紧牙关,用力把她推开。女孩跌倒在泥地上。“住手。”龙洋一大叫一声。他抓着我的手臂,把我推到墙角。我的背部受到重重的一击,令我无法呼吸。眼前一片黑暗,我喘着粗气,忍不住叫了出来。当我放松时,空气终于进入了肺部,视野也明亮起来。龙洋一的脸,一张粗犷的男人脸庞就在我的面前。

一阵尖锐的哭声响起。龙洋一松开我的手臂,转身把女孩子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在女孩的耳畔轻声说着什么。女孩的哭声渐渐变小了,女孩纤细的手臂绕在龙洋一的背上。

“……对、对不起,她突然扑过来,我就……”

龙洋一转动脖子,抬头看着我。女孩已经停止哭泣,大大的黑眼珠看着我。两个人充满恨意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你走吧。”

龙洋一抱着女孩,从泥地站了起来。

“下次你再来,我就杀了你。”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我愣在泥地上,抱着一丝期待,希望龙洋一会再走出来,然而,我的期待落空了。我心灰意冷地走了出去。手握着小型自行车的把手,双脚却无法移动。我伸手摸了摸刚才被抓的脸颊,手指上沾有血迹。不知道是否药效已经过了,脑袋深处又开始疼痛起来。

“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啊!”

听到背后的声音,我不禁心头一惊。

龙洋一的母亲龙美代子站在我的身后。

龙美代子的脸颊有点下垂,那是因为年龄的关系,皮肤有点松弛,但又小又厚的性感嘴巴、大眼睛和染成褐色的鬈发都散发出强烈的女人味。她身上那件镶着褶边的黄色洋装上印着鲜红色的扶桑花。

“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龙美代子双手叉着腰,扬着下巴看着我。她的双眼散发出的敌意,令人有一种内心被看穿的恐惧。“你这个坏坯子,根本就是人渣。”她的眼神似乎在这么痛斥我。

“不,没事。我走了。”我欠了欠身,推着自行车准备离去。

“对了,对了,听说你在修学旅行的旅馆偷了钱。”

我停了下来,转头看她。

“你不要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当我知道像你这么高高在上的女人,结果和我们一样会偷鸡摸狗,真的松了一口气。”

我转头看着前方,骑上小型自行车,微微抬起腰,用全身的重量压在踏板上。我什么都不想,用力踩着踏板。身后传来龙美代子高亢的笑声。


我一回到家,就用饭碗装了自来水,吞下了四颗头痛药。

看到我比平时早回家,母亲感到十分讶异。我告诉她,我有点感冒,所以早退了,明天也可能会休息。我绝对不敢提起我在修学旅行的旅馆偷钱,在校方决定处分之前要闭门思过。一旦说了,她绝对会苦苦逼问、发脾气、叹息和大哭大闹,而且父亲也会知道。父亲会怎么看必须在家闭门思过的女儿?

我直接冲回自己的房间,甚至忘记在祖先牌位前报告,没有换衣服就趴在床上。

龙洋一承认钱是他偷的。但这句话无法由我说出口。如果不是他亲口承认,根本没有意义。

我闭上眼睛,开始幻想。

龙洋一主动去校长室,把事实和盘托出,说是他偷了礼品店的钱。川尻老师是为了袒护他,所以他含着眼泪说,如果要惩罚,就惩罚他。于是,田所校长就觉得不能对我处罚太重,最多只有口头警告而已,然后我会向藤堂草道歉,把四千日元还给她。当我舍己救学生的事迹公开后,藤堂草也不好意思再生气。况且,她上次把成人杂志占为己有的把柄还抓在我手上,在重要关头时,我可以暗示她这件事。她一定会红着脸,努力讨好我。佐伯俊二将再度邀我约会,我虽然对佐伯俊二翻脸像翻书的行为感到失望,但应该还是会接受他的邀约。到时候,一切都圆满落幕,再度恢复正常的日常生活,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用手遮住脸,声音从嘴巴里漏了出来。

我很清楚,这种事不可能发生。看龙洋一今天的样子,就知道他不可能去自首。惩戒免职是我唯一的出路。引发丑闻而引咎辞职的女老师怎么可能在这个乡下社会生存。不,辞去教职根本无所谓,但我无法忍受让父亲知道这件事。

我从小就拼命读书,只要我在学校考取好成绩,就可以博取父亲的欢心,获得父亲的称赞,赢得父亲的认同,这是我最大的动力。因为我觉得,只有努力成为父亲眼中理想的女儿,才能从久美身边把父亲抢回来。所以,考大学的时候,我原本想考理科系,但最后还是按父亲的期望,考了文学系。毕业后,我也听从父亲的建议,在离家不远的中学当了老师。

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响应父亲的期待,成为父亲心目中理想的女儿。然而,最后还是久美赢了。父亲一回家,在去祭拜祖先牌位前,会先去二楼看久美,询问她的身体情况,对她说尽温柔体贴的话,在我面前,却吝于展露笑容。遥远的过去,在盘井屋的屋顶上听到的笑声,成为我记忆中父亲最后的笑声。我不断努力,只为了再听一次他的笑声。如果这次成为问题教师遭到免职,我这十五年来的努力就泡汤了。

谁来救我。上帝……


有人叫我的名字。

母亲在楼下叫我。

“松子,学校打电话找你!”


翌日早晨,我像往常一样,和金木淳子搭同一班渡船去学校。金木淳子在船上喋喋不休,感觉比平时更加开朗,似乎有点刻意。也许,她也听到了偷窃事件的传闻,想要为我加油打气。

昨天,学校打来电话,叫我今天早晨去学校。电话是杉下学务主任打来的。我问他,处分是不是已经决定了,他只回答说,只要来学校就知道了。

昨天晚上,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祈求上帝。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新鲜的经验。我觉得心情似乎轻松了一点。也许,上帝真的会助我一臂之力。当接到学校的电话时,我已经对此深信不疑。

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在其他老师好奇的眼神注视下,我从教职员室走进了校长室。校长室内,除了田所校长和杉下学务主任以外,还有一个高大的男学生……

当我发现是龙洋一时,我差一点欢呼起来。看吧,奇迹果然发生了。龙洋一终于良心发现,说出真相了。上帝真的帮助了我。

我无法克制内心深处涌现的欢喜,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

田所校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川尻老师,龙同学都告诉我了。”

“是。”我抬头挺胸地回答。

“我感到很羞愧,竟然录用了你这样的人到我们学校。”田所校长满脸不悦地说道。

我感觉到刚才的兴奋突然消失了,一种莫名的不安油然而生。

“……他对你说了什么?”

杉下学务主任开了口:“川尻老师,你不是恐吓龙同学,要他帮你顶罪吗?还特地去他家。”

“什么……”

“而且,还把他妹妹推倒在地,害她受伤了。”

我注视着杉下学务主任的脸。田所校长,以及……龙洋一凝视着地上的一点,一动也不动。

“川尻松子小姐,”田所校长语带沉重地说,“你不仅行窃,还试图把罪行嫁祸给自己的学生,我对你太失望了,我不知道你是这么卑劣的人。而且,一旦得知自己的阴谋无法得逞,还恼羞成怒,对毫无关系的小女孩下毒手。我不得不说,你身为教师,不,身为社会的一分子,都严重失格。”

“不,不是这样的。这是……龙同学,你赶快说实话。”

“你还在说这种话!今天找你来,是要你主动提出辞职。虽然也可以对你采取惩戒免职的处分,但考虑到你的将来,决定网开一面,让你主动辞职。”

“等一下,怎么会……”

“到此结束吧。”田所校长转过身,站在窗前。

“你可以回教室了。”杉下学务主任对龙洋一说道。

龙洋一快步走了出去。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走出校长室,步履蹒跚起来,赶紧用手扶着墙壁。

教职员室内鸦雀无声。佐伯俊二用手托着下巴,背对着校长室。即使我站在他身后,他也视若无睹。

我走出教职员室。

金木淳子站在教职员室的鞋柜前。可能是从教室一路跑过来,她上气不接下气,拼命眨动的眼睛直直地注视我。

“我听同学说……”她说不下去了。

“啊哟。”

门口传来说话声。抬头一看,原来是三宅满太郎来上班了。他把皮包夹在腋下,右手插在长裤口袋里。他露出一丝冷笑。

我赶紧垂下双眼。

换拖鞋的忙乱声音后,便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走向教职员室。

等三宅满太郎走远后,金木淳子开了口:“老师,你想嫁祸龙同学的事,是真的吗?”她用快哭出来的眼神看着我。

我有一种冲动,很想狠狠打这张稚嫩的脸。

“老师?”

我扬起嘴角,向金木淳子投以轻蔑的视线。

“对啊。不然,我就无法继续留在这所学校了。”

金木淳子的泪水夺眶而出。她转身离开了,用手擦着眼睛。她的脚步越来越快,终于跑了起来。跑过转角,消失不见了。我听到她的哭声。

我怎么会说这种话?伤害一个还不到十五岁的孩子,竟然令我感到快乐。金木淳子或许相信我,她或许愿意了解我,然而,我却把她拒之门外。

我怀着纠结混沌的感情走向自行车停车场,把小型自行车推了出来,却无力骑上去。我推着自行车,一步一步走了起来。

走出校门时,回头一看,学生和老师们站在校舍的每一扇窗前俯视着我。我终于忍无可忍了。


太可笑了。


我用鼻子哼了一声,一股无法克制的笑的冲动涌起。

我坐上自行车,微微抬起腰,拼命踩着踏板。我张开嘴巴笑了起来。上学途中学生无不瞪大了眼睛。

经过筑后川,一回到家,就把自行车放在一旁,走进家里。

母家不在家,似乎去买菜了。

我冲上二楼,拿出修学旅行时用的黑色皮革旅行袋,把贴身衣物、衣服和化妆品等生活用品装了进去。还有邮局存折和印章,里面有成人式的时候家人给我的十万日元定期存款。这笔钱,可以暂时作为目前的生活费。我在桌子里翻找着,找到一个旧信封,里面是我成人式时的照片。由于拍得不理想,我并不喜欢,但我不想留在家里,便丢进了旅行袋。

“姐姐?”久美站在门口。她仍然穿着睡衣,没有披外套,“姐姐,怎么从学校回来了?”

我一边把行李塞进旅行袋,一边回答说:“我已经辞职了。”

“真的假的?”久美轻声嘀咕了一句,“为什么……你和爸爸商量过吗?这些行李是干吗的?”

“你真啰唆,赶快回到床上,自慰也好,做什么都好!”

我大吼一句,才停下手,慢慢转动脖子,抬头看久美。

久美的脸涨得通红,低头咬着嘴唇,垂着的双手紧握拳头颤抖着。

即使看到妹妹忍受耻辱的样子,我也不觉得她可怜,反而令我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感。我在心里小声地说,活该。

我拉上行李袋的拉链,拿着把手站了起来。

久美抬起头:“姐姐,你要去哪里?”

“我要离家出走。”

“为什么?”久美挡在我面前,双手放在胸前。

我无视久美的存在,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姐姐,不要走,拜托你!”久美从身后抓住我的手臂。

我回头狠狠地瞪着久美。久美的手指用力掐住我的上臂,抓得我都有点痛了。这么纤瘦的身体,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久美紧抿着嘴角,令人嫉妒的美丽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了。

我和久美动也不动地静静瞪视对方。


全都怪她。


“放手!”

我甩开她的手臂,双手一伸,用力把久美的身体推开。久美哭了起来,倒在床上。我把旅行袋丢到一旁,坐在久美身上,把手伸向她纤细的脖子。我用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大拇指压在她的喉口。

“姐姐……”

久美瞪大眼睛看着我。她的嘴唇发抖,眼眶中含着泪水。我的大拇指用力,久美的喉咙发出像呕吐般讨厌的声音。久美用两手握着我的手臂,两脚拼命蹬着。我将力气压在大拇指上。久美闭上眼睛,眉毛痛苦得皱了起来,脸色也发黑。泪水从眼角滑了下来。久美的双手滑了下来,垂在被子上,发出很大的声音。

我终于回过神来,松开久美的脖子。久美吐出舌头用力咳嗽着,闭着眼睛哭了起来。她瘦弱的身体随着悲恸的痛哭痉挛着。我走下床,心脏快跳出来了。

我差一点杀了久美。我到底……

“姐姐,不要!”久美嘶吼着。

我捡起行李袋,走出房间,冲下楼梯。

“松子,发生什么事了?那不是久美的声音吗?”

母亲双手拿着蔬菜站在玄关。或许察觉到事有蹊跷,母亲的双眼转个不停。

我没有回答,穿上了鞋子。

“松子,等一下,这些行李是干吗?等一下!”

母亲抓着行李袋。我用力一拉,母亲向前倒下,趴在泥地上,动也不动。

我倒抽了一口气。

母亲呻吟着站了起来。

我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不要找我。”

我冲出家门,扶起倒在一旁的自行车。我试图把行李袋放进自行车前的篮子里,但行李袋太大,放不进去,只好放在篮子上面,用一只手压着。

“姐姐!”久美在二楼的窗户叫着。她的脸涨得像猴子屁股般通红,泪流满面。

我骑上自行车,冲了出去。不走筑后川,走早津江桥吧。然后,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自行车一转弯,刚好遇到附近的家庭主妇在街上聊天。一看到我,立刻压低了嗓门。我用力踩着踏板,从她们身旁经过。

邻居大叔刚好从家里走出来。小时候,他经常陪我玩。一看到我,便露出惊讶的表情叫道:“喂,小松!”

我说了一声“再见”,继续骑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