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苦的最美丽

最苦的最美丽

世界上有这么多苦难,

唯一的补偿是,

生活中

小小的欢乐,

小小的悬念。

——以撒·辛格


每次到台北故宫,我都会绕个弯转去看白玉苦瓜。

白玉苦瓜与翠玉白菜都是台北故宫的镇馆之宝,大小均只能盈握,白玉苦瓜美在玉质,温润含蓄,翠玉白菜美在巧思,灵活细致。

相比而言我更爱白玉苦瓜,常常站在那块玉前沉思,如果要选出世界上最美的瓜果,非苦瓜莫属。白玉苦瓜只是以一块好玉传神地体现出苦瓜之美,真正的苦瓜若摆在故宫的橱窗里,它的美也令人屏息。

奇妙的是,世界上最美的瓜,也是世界上最苦的瓜!

其中,是不是隐含了深深的禅意呢?

苦瓜不只是瓜美,它是从初生一直到老枯,都是一路美到绝处的。

我的父亲曾种过苦瓜田,一甲地上全架了竹棚。新生的苦瓜藤,生长的速度有如奔云,一路上往竹棚飞跑,大如手掌的绿叶追赶着茎须,很快就占满了棚架。

开花的时候到了,整个棚架在一夕之间,全被鹅黄色的花占满,满满一架的苦瓜花,在晨风中摇动美丽的手掌。站在花下的孩子,总是为那种美眩晕。

每天都去看苦瓜,看见从花的尾部长出一根瘦如小指的瓜,瓜上还有纤纤的茸毛,顶部的花也不落去,仿佛小苦瓜还撑着黄伞,躲避台湾南部的烈阳。

美丽的苦瓜成形了,如同白玉长出了结子,玛瑙生出了天眼,像佛头一样的肉髻,布满整个瓜。清晨上学的时候,穿过苦瓜棚,走上乡间的小路,每根苦瓜上都有晶莹的露水,更显露了透明、温润的美。

瓜期过了,瓜棚上的叶子迅速萎落,只留下千回百转的瓜藤。妈妈会在有月光的晚上,剪断瓜藤,把它塞进玻璃瓶里,隔了一天一夜,每一棵苦瓜藤都会流下几滴眼泪,把那些眼泪凑成一整瓶,这就是珍贵无比的“苦瓜霜”,听说是美容圣品,比西瓜霜还要清凉美白。

这就是苦瓜的身世了,它的一生几乎是为美而存在的,花、果、藤蔓,甚至是最后的几滴眼泪,都毫无顾惜地献给人间了。

我从小嗜吃苦瓜,不只是因为苦瓜的滋味深长,也是因为感动于苦瓜的身世,更是因为苦瓜的一生充满了禅意。

最美丽的瓜是最苦的!

对于追求人生美好的人,是不是也要有苦的准备与耐苦的内涵呢?

一生为奉献而存在的苦瓜,正如同为慈悲而存在的菩萨一样。

菩萨把头目骨血布施人间,那是因为它深深了解生命的苦楚,给出一切美好的独饮生命的苦汁。

我很喜欢关于苦瓜的一个寓言:

有一群要出发朝圣的弟子,去向师父拜别。

师父送给弟子们一个苦瓜,对他们说:“你们带着这个苦瓜去朝圣,进了大殿,把苦瓜供在案上,接受礼拜,沐浴圣水,并用圣水为苦瓜清洗。朝圣结束后,把苦瓜带回来!”

弟子们经过很长的朝圣之旅,一路抱着那个苦瓜,觉得苦瓜也神圣起来了。

终于回到寺庙,大徒弟双手捧着苦瓜拜见师父:“师父,我们朝圣回来了!照您的吩咐,这个苦瓜已接受了无数的礼拜,沐浴了许多的圣水,现在,怎么处理这个苦瓜呢?”

师父说:“把它煮了当晚餐吃!”

当夜,师徒一起吃了那根苦瓜。师父吃了一口,感慨地说:“这苦瓜,走完了朝圣之途,沐浴了圣水,接受了礼拜,滋味还是一样的苦呀!”

传说,有几位弟子当场就开悟了。

这苦谛的人生呀!不管透过什么,透过灵命双修或透过灯红酒绿;不管走过什么,走过权势名利或走过潦倒暗淡;不管穿过什么,穿过文史哲学或穿过酒色财气……人生本质的苦都不会改变。在棚架上的苦瓜,放在富豪的餐宴,与鱼翅、燕窝同席,或放在穷人的饭桌,与白菜、豆腐共枕,滋味都是一样的苦呀!

在苦中行走的人,只有专注地前进,在苦中不失去美好的心情、朝圣的心情,才能体会其中的深意。

想到苦瓜,我就想到从前穿越槟榔林、柠檬园、辣椒田的情景。

台东的槟榔林开花了,香闻数里,令人清醒,谁会想到那令人迷醉的果子是来自如此清沁而芬芳的花呢?

高雄内门的数家柠檬园开花,我们去找住在园中的堂哥,被柠檬花的香甜熏得就像泡入整桶的香油之中。谁又能想象那酸至极点的果子,是由甜香至极的花结成的?

彰化田尾的一片红艳,使我忍不住停车驻足,原来是一片辣椒田。无数的辣椒红艳一片,再美的花都会为之逊色。谁又能想到,那些辣得令人喷火浸汗的朝天椒,竟有如此美丽的前世呢?

酸甜苦辣,都有深刻的寓意呀!

我站在那个白玉苦瓜之前凝思,如果生命能切入千古中的一瞬,苦、集、灭、道,也是无分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