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卒无河

兵卒无河

小时候,我家搬到了乡镇角一条破败的巷子中,那里住满了收入很低的人,他们生存的方式是与命运赌生活。

巷子里的人都咬紧牙关与生活拼斗着,他们虽然不安命,却像一条汇成的河流,安分地让岁月的苦难洗练着。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妓女户的保镖,大家都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距离,大人们当面不说,背后总是嘀咕着:“都中年的人了,还干什么保镖!”小孩见到他则像躲瘟疫一样,远远地龟缩着。

保镖的名字叫旺火。旺火是巷子内堕落与丑恶的象征,他像一团火,烧得巷中的人人心惶惶。他干保镖的妓女户与巷子离得不远,所以他每天都要在巷子里来回几趟。我搬去的第二天就看清他的脸了,他脸上的肌肉七缠八交地突起,半张脸被未刮净的胡楂子盖得青乎乎的,两边的下颚骨格外大,好像随时要跃出脸颊外,戳到人身上一般。

在街坊间溜达,我隐约知道一些旺火的事。他年轻时就凭着两膀子力气在妓院中沉沦了,后来娶到妓院中的一个妓女,便带着他那瘦小苍白的女人落厝在我们巷子中。旺火不干保镖了,便帮人在屠宰场杀猪,闲暇时替左右邻舍干些杂活为生,倒与妻子过了一段平安的日子,连平常严肃的阿喜伯都捻须微笑:“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呀!”别人问起他的过去,他只是摇头,抬眼望向远方。

旺火的妻明明瘦得像竹杖一样,人们却唤她阿桃。她和旺火倒好似同出一脉,帮人洗衣、割稻总是不发一言。她无神的大眼像一对神秘的抽屉把子,有点锈了,但是没有钥匙,没办法打开看看抽屉中到底有些什么。阿桃即使一言不发地努力工作,流言却不能止。在溪边洗衣的长舌妇人们总传着她十二岁就入了妓院,攒了十几年的钱才还了院里的债,随了旺火。

他们夫妇便那样与世无争地度日,好似腐烂的老树中移枝新插的柳条,虽在风雨中飘摇着,却也鲜新地活了下来。

旺火勤恳的好脾性并没有维持多久。住在巷子的第三年,阿桃在炎热的夏日中难产死了,宛如桃花逢夏凋萎,只留下一个生满了烂疮的儿子。旺火的火性像冬天躺在烂火中的炭忽然遇见干帛一样猛烈地焚烧起来,镇里的人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火爆烈开来。

旺火将家中能卖的器物全部变卖,不能卖的都捶得粉碎,然后用一具薄棺草草葬了他的妻。

旺火更失神了。从他居住的那间小小瓦屋里不时传来碰撞的声音,还有小儿尖厉的长啼。他胡乱地喂养他那克死娘亲的苦命孩子。他很久没有在镇上露面,人们也只在走过那间屋时张脑探头一番,而后纷纷议论着离开。

有人说,他那屋壁都要被捶穿了。

有人说,他甚至摔过那生养不满一月的儿子。

也有人说,他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

但是最惊人的消息是——旺火又回到妓女户去了。

“到底是干不了三天良民呀!”阿喜伯说。

几个月后,旺火出现了,他仍然一味地沉默不语。人们常常看他低着头匆匆穿过街道,直到夜色深垂才回转家里,和镇里的人没有丝毫关系,他踱着他黑夜的道路,日复一日。

旺火那又被摔又被打、只吃“子母”牌代奶粉的儿子竟奇迹似的像吸取了母亲魂魄般地存活了下来。小孩儿长着奇特的“八”字眉,小小的三角脸,由于他头上长满了棋子般大小的圆状斑疮,人们都叫他“棋子”,日久,这竟成了他的名姓。

棋子在那样悲苦的境况下,仍一日一日地长大。

可是棋子是他阿爸旺火的噩梦,他的降临,使旺火失去了他的妻,乡下人认为这个害死亲娘的孩子是个恶孽。我每次看到棋子,他身上总是结满了鞭打的痕迹。每次旺火的脾气旺了,便对棋子劈头盖脸地一阵毒打,棋子则抱头在地上翻滚,以减轻鞭抽的痛楚。

有一回棋子偷了旺火放在陶瓮里的十块钱去买冰,被旺火发现了。

“你这个囝仔,你老母给你害死了,你还不甘心!长得一副蟾蜍样子不学好,你爸今天就把你打死在妈祖庙前!”旺火一路从巷子咒骂着过去,他左手提着赤条条的棋子,右手拿着一把竹扫帚。小鸡一样被倒提着的棋子只是没命地号哭。镇上的人好奇地跟随他们父子,走到妈祖庙前的榕树下。

旺火发了疯一样,“干你娘,干你娘”地咒骂着,从腰间抽出一条绑猪的粗麻绳,将棋子捆系在树上。棋子极端苍白的皮肤在榕荫中隐泛着惨郁的绿色,他无助而喑哑地哭着。旺火毫不留情地拿起竹扫帚“啪”一声抽在他儿子的身上,细细的血丝便渗漫出来。

“干你娘,不知道做好人!”又是“啪”地打下一扫帚。

竹扫帚没头没脑地抽打得棋子身上全红肿了。

好奇围观的人群竟是完全噤声,心疼地看着棋子。台湾南部八月火辣的骄阳从妈祖庙顶上投射下来,燥烤得人汗水淋漓。人们那样沉默地静立着,眼看旺火要将他儿子打死在榕树上。我躲在人群中,吓得尿水沿着裤管滴淌下来。

霎时间,棋子的皮肤像是春耕时新翻的稻田,已经没有一块完好。

“砰!砰!”

两声巨响。

是双管猎枪向空中发射的声音。所有人都回转身向庙旁望去,连没命地挥着竹扫帚的旺火也怔住了,惊惶地回望着。

我看见刚刚从山上打猎回来的爸爸,他穿着短劲的猎装,挟着猎枪冲进场子里。站在场中的旺火发呆了一阵子,然后又回头,无事般地举起他的竹扫帚。

“不许动!你再打一下我就开枪。”爸爸吆喝着,举枪对着旺火。

旺火不理,正要再打。

“砰!砰!”

双管猎枪的两颗子弹射向旺火的脚下,扬起一阵烟尘。

“你再打一下你儿子,我把你打死在神明面前。”爸爸的声音冷静而坚决。

旺火迟疑了很久,望着静默地瞪视他的人群,持着竹扫帚的手微微抖动着,他怨愤地望着,手仍紧紧握着要抽死他儿子的那把竹扫帚。

“你走!你不要的儿子,妈祖要!”

旺火铁青着脸,仍然抖着。

“砰!”

爸爸又射了一枪,忍不住吼叫起来:“走!”

旺火用力地扔下他的竹扫帚,转身硬邦邦地走了。人群惊魂未定地让出一条路,让他走出去。

看着事件发生的人群围了过来,帮着爸爸解下奄奄一息的棋子,许多妇人忍不住泪流满面地号哭起来。

爸爸一手抱着棋子,一手牵着我,踩踏着夕阳走回家。他的虎目也禁不住发红,说:“可怜的孩子。”

棋子在我们家养伤。我们同年,很快就成了要好的朋友。他不敢回家,一提到他父亲就全身打哆嗦。棋子很勤快,在我家烧饭、洗衣、扫地、抹椅,并没有给我们添麻烦,但是我也听过爸妈私下的对话,要把棋子送回家去,因为“他总归是人家的儿子,我们不能担待他一辈子的”。

棋子也隐约知道这个事实,有一次,竟跪下来求爸爸:“阿伯,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千万别送我回家。”

爸爸抚着他的肩头说:“憨囝仔,‘虎毒不食子’,只要不犯错,旺火不会对你怎样的。”

该来的终于来了。初冬的一个夜晚,旺火来了。他剃着油光的西装头,脸上的青胡楂刮得干干净净,穿着一件雪一样的白衬衫,看起来十分滑稽。他语调低软地求爸爸让他带儿子回去,并且拍着雪白的胸膛说以后再也不打棋子了。

棋子哭得很伤心,旺火牵着他走出我们的家门时,他一直用哀伤的眼神回望着我们。

天气凉了,一道冷风从门缝中吹袭进来。

爸爸关上门,牵我返屋时长叹了一口气:“真是命呀!”

棋子的命并没有因为返家而改变。他暴戾的父亲仍然像火一样猛烈地炙烧着他的心灵与肉体。棋子更沉默无语了,就像他死去的母亲一样,终日不发一言。

才六岁,旺火便把他带到妓院去扫地、抹椅、端水了。

偷闲的时候,棋子常跑到我家玩,日久我们竟生出兄弟一般的情谊。我有许多玩具,棋子很喜欢,简直爱不释手,可是我要送他时,他的脸上又流露出恐惧的神色,他说:“我阿爸一旦知道我跑到你家来了,会活活打死我。”那么一个小小的棋子,却背着沉重的生命包袱,仿佛是一个走过沧桑的大人。

偶尔棋子也会对我谈起妓院的种种,那些事对于才六岁的我而言,恰如远方的天。那是一个堕落萎靡的地方,许多人躲在暗处生活着,又不知道为什么活着。棋子看到那些妓女们会想起他歹命的母亲,因为街坊中一直传言着,棋子的母亲是被他克死的。有一次他竟幽幽地说:“为什么死的是我阿母,不是我?”

当我们一起想到那位苍白瘦小的妇人时,常常无言以对,把玩耍的好兴致全部赶走了。

有时候我背着父母,偷偷和棋子到妓院去,看那些用厚厚脂粉构筑起来的女人。她们排列着坐在竹帘后边,一个个呆滞而面无表情,新来的查某常流露出一种哀伤幽怨的神色。但是一到郎客掀开帘子走进来时,妓女们的脸上即刻像盛开的塑料花一样笑了起来。那种瞬即变化的表情,令我暗暗惊心。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家妓院的竹帘子上画着的两只色彩斑斓的鸳鸯。郎客一进来,那一对鸳鸯便支离破碎地荡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要很久以后才平静下来。我常终日坐在妓院内的小圆椅上看那对分分合合的鸳鸯——也就在那样幼小的年岁里我已惊觉到,妓院的女子也许就像竹帘上荡来荡去的苦命鸳鸯呀!

七岁的时候,棋子苦苦地哀求旺火让他去上学,连一学期四十元的学费都要挣扎半天才得到。

棋子终于和我一起去上一年级了。他早上上学,下午和晚上仍到妓院去帮忙。可是上学非但没有带给他快乐,反而让他堕进生命最苦难的深渊。旺火给他的工作加倍了,一生气,便是祖宗十代地咒骂:“我干你老母!我们张家祖公仔十八代没有一个读书的,你祖公烧好香,今天你读书了,有板了,像个蟾蜍整日窝蹲着,什么事也不干!吃饭、读书,读我个烂鸟!”

棋子要用一根一根柴火烧妓女户全户的热水,端去让一群人清洗肮脏丑陋的下身。他常弄得满身烟灰,像是刚自地底最深层爬出来的矿工,连妓女们也说,眉头深结的棋子顶像他已亡故的母亲。

也不知道为什么,棋子与我都疯狂地爱上了下棋。每当妓女户收工,而旺火又正巧出去酗酒的时候,我们便找到较隐蔽的地方偷偷厮杀半天,往往下到半途,棋子想到旺火便神色恐怖地飞奔回去,留下一盘残局。我们玩着一种叫作“暗棋”的游戏,就是把棋子全部倒盖,一个个翻仰,然后按着翻开的棋子去走,不到全翻开不能知道全盘的结果,任何人都不知道最后的结果。长大后我才知道,暗棋正像一则命运的隐喻,在起动之初,任谁也预料不到真正的结局。

棋子在妓院中工作的事实,乡人也不能谅解,连脾气最好、为人敬仰的阿喜伯也歪着嘴角:“这个扫把星,克死伊老母,将来恐怕也会和他阿爸一模一样,干那种替查某出气的保镖呢。”人们也习惯了棋子的悲苦,看到被打得满地乱滚的棋子如同看着主人鞭打他的狗一般,不屑瞥看一眼。

学校里的孩子也和大人一样世故,每当大家正玩得高兴,见到棋子便电击一般,停下不玩了。棋子也抗拒着他们,如同抗拒某种人生。

一天午后,棋子趁旺火和妓女们休闲时跑来找我。我们一起到暗巷中摊开纸来下棋。

“我想逃走。”棋子说。

“逃走?”我有点惊慌。

棋子拉开他左手的衣袖,叫我看他伤痕满布的手臂。那只瘦弱的手上交缠着许多青紫色的线条,好像葡萄被吃光后的藤子,那样无助空虚地向外张开脉络。他用右手轻轻掩上衣袖,幽幽地叹口气说:“为什么他那么恨我?”

正当我们眼睛都有些湿润的时候,我看见一只不知从哪里伸来的大手,紧紧拽住棋子的衣领向上提了起来。我不禁尖声惊叫,棋子的脸霎时间像放久了的柚子,缩皱成一团,流露出无助和恐惧。他颤抖着。

“干你老母!妓女户忙得像狗蚁,你闲仙仙跑来这里下棋!”旺火一手提着棋子,一手乱棒似的打着棋子。棋子流泪沉默着,像是暴雨中缩首的小鸡仔,甚至没有告饶一句。

“好,你爱下棋,让你下个粗饱!”旺火咬牙说着,右手胡乱地抓了一把棋子,将一粒粒的棋子塞到棋子因恐惧而扭曲的嘴巴中。我听到棋子干呕的声音。他的嘴裂了,鲜血自嘴角点点滴滴地流下来,眼球暴张。旺火的脸也因暴怒而扭乱着,他瞥见我呆立一旁,脸上流过一丝冷笑,说:“干!看啥?也想吃吗?”

我吓得直发抖,便没命地奔回家去唤爸爸,那一幕惊恐的影像魔影似的追打着我。

爸爸来不及穿上衣,赤着身子跑到暗巷里去。

我们到的时候,只看见满地零零落落的鲜血,旺火和棋子都已经不知去向。我们又跑到旺火的家,只见桌椅零乱,也不知何处去了。

爸爸还不死心,拉着我上妓女户去。老鸨满脸堆笑地走出来:“哇!林先生,今日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爸爸冷着脸问:“旺火呢?”

“下午跑出去找他后生,再也没有回来呢!”

“天杀的!”

被怒火中烧的爸爸牵着我的手又冲跑出来,我们就在镇里的大街小巷穿梭了几回,哪里还有棋子的踪影?我疲累无助地流下了眼泪,爸爸很是心慌:“哭什么?”

“棋子一定会死的,他吃了一盘棋。”

爸爸又怨恨又焦虑地叹了一口气,领着我回家。我毫无所知地走着,走着,棋子的苦痛岁月一幕一幕在我脑中放映。我好像有一种预感,再也见不到棋子了。

然后,我便忍不住哭倒在爸爸的怀里。

二十年的汗漫天涯,我进了电影界,并有机会担任副导演的工作。有一次我们要在金山海边拍一场无聊的爱情戏。为了男女主角殉情那场戏,我们临时搭起了一个小屋。每天我就到海边去看那一间用一片片木板搭盖起来的房子。

快要完成的那一天,我在屋顶上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正在烈日炎炎的午后勤奋地钉着铁钉,当他抬起头时,我看清了那一张小小的三角脸,以及脸上的八字眉。我的心猛然一缩——那不是棋子吗?

“那个留平头的青年叫什么名字?”我踯躅了一下,去见他们的工头。

“阿基仔。”

“他是哪里人?”

“我们搭外景的工人都是临时招募来的,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

“他是不是爱下棋?”

工头摇摇头,两手一摊,便又去做他的工作了。

我站在旁边观察了很久,忍不住抬头高唤了一声:“棋子!”

年轻人停止手边的工作,用茫然的眼神望了望我。

“我……”我的话尚未出口,他又继续做他的工作。

“棋子,我是阿玄,你不认识我了吗?”

“先生,你认错人了。”他面无表情地说。

“你小时候常和我一起玩儿呀!你爸爸旺火呢?”我热切地怀抱着希望问道。

“先生,你认错人了。”他皱着眉,冷冷地说。

我不敢再问,只能站得远远的,看那一座脆弱的随便搭盖起来的外景房子在薄暮的海风中渐渐成形。

当夜我折腾了一晚,想起那个熟悉的影子,与我幼年时代的影像一贴合,不禁兴念起许多生命的无常。我可以肯定那张脸和那个神情,便是隐埋在我心最深处的棋子。

“那一定是棋子!”

我便在这一句简单的呼喊中惊得每根神经末梢都充血而失眠了。

第二天,我再到外景地去问工头,他说:“哦,昨晚也不知为什么说辞工不做了,拿着工钱走了,现在的工人真没办法……”然后他想起什么似的,惊诧地问我,“先生,找他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只是问问。”我心慌地说。

那一刻,我知道,棋子将从我的生命里永永远远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