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死靡他

至死靡他

最近在年轻人中流行着一首歌,是罗大佑作的《恋曲一九八〇》。这首歌旋律缠绵,被称为台湾的新摇滚乐,但是它歌词里所含的意思是叫人吃惊的,我且抄录几句:

“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

“今天的欢乐将是明天伤痛的回忆。”

“你不属于我,我也不拥有你,世上没有人有占有的权利,或许我们分手,就这样不回头,至少不用编织一些美丽的借口。”

“亲爱的莫再说你我永远不分离,亲爱的莫再说你我明天要分离。”

这首歌充满了对爱情虚无、悲观、自来自去的看法,听得令人心酸,心酸的是它几乎是冷静客观地分析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年轻人的爱情观。现实社会里受挫的、离散的、短暂的、悲剧的、感伤的爱情,已经不是电影、电视和小说的专利,而是每一个人只要举目四顾周遭的朋友,就会发现不完整的、片断的爱情是到处都在发生的。当曾经誓结白头、生死与共的伴侣,或者背离了自己,或者自己叛别了他,而分手的原因有时是细小如芝麻,有时是个根本不可能的谜,于是紧接着是斩钉截铁的“永远的盟誓”,就是“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的叹息。

我想,对爱情的永恒性怀疑,是现代人一种普遍的现象,于是年轻人不再像过去那么痴心,那么欲生欲死,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保持着爱情的距离,不能全心投入。现在最受年轻人向往的爱情,似乎不再是生死与共、休戚相往的情爱世界,而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潇洒的偶然。分离得越是潇洒,越是令人喝彩;分离得越是痴心,就越是令人嘲笑。

我经常看到这样的事件,因此不免自问一句:“爱情这东西我们明白了吗?”如果爱情竟如薄纸一张,完全没有信念,也可以分离,也可以不分离,那么爱情又是什么呢?最令人伤心的不是年轻人没有爱情,而是大家对“爱情的永远”普遍地丧失了信心。

在中国的古代,祖先曾为我们留下许多光芒四射、可歌可泣的爱情篇章,这些伟大的爱情,或生,或死,或合,或离,尽管结局有喜有悲,但是它们之所以流传至今,是因为“永远”。他们都相信坚贞的情爱有永远,生时精神所以永远,死后化成比翼鸟、化成连理枝,还是可以永远。

我们时常感叹现代没有伟大的爱情,是不是正因为现代人对永远的观念淡薄了呢?

前面提到罗大佑的《恋曲一九八〇》,现在让我们把时间往前推溯到两千年前,在《诗经·鄘风》里有一篇《柏舟》,也是古人咏叹爱情的歌声,原文是: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髡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髡彼两髦,实维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这首优美的古典诗歌,翻成白话应该是:


正划向河中央的柏木船里,

坐着长发的少年,

正是我心仪的爱侣,

我对他的爱到死也不改变。

母亲呀!天呀!

女儿的心为什么你总看不见?

在河面浮泛的柏木船,

慢慢靠在河的那一边,

划着船桨的那个长发少年,

是我真正匹配的爱侣,

我爱他到死也不改变,

母亲呀!天呀!

我的心思为什么你不能体谅?


读着《诗经》里的《柏舟》,我们仿佛看见一位美丽的少女,站在辽阔的河岸上,看着渐去渐远的小船,暗暗地在河边做着永远的爱情梦想和重重的盟誓。这份爱情,纵使母亲和天意不能知解,不能体谅,它到死也不会改变,这是一首历久弥新、动人心弦的情曲。

这首流过两千年时空的情歌,正是成语“至死靡他”的来源,“至死靡他”一词的直译是“到死也不存二心”。是何等坚决,勇敢地对情爱的咏叹呀!

站在1980年的时空回思那位古代少女,使我们警觉,我们可以对爱情失望,但不能对爱情永远绝望。我们或许会面对爱情的变故与挫折,但是我们不能失去心灵深处默默的盟誓。

在中国古代的诗歌、小说、传奇里,像《柏舟》这样对爱情至死无悔的故事,几乎俯拾即是,最感动我的是一篇流传在大陆民间的童话《不见黄娥心不死》。这篇童话尚不普遍为人所知,我愿意在这里做一个完整的记录:


以前,在一个乡村里,有一位叫黄娥的漂亮姑娘。她家里生活穷苦,粮食总是不够吃,一到荒春,就得靠野菜过日子,因此,春天的时候,她天天到野外割野菜。

有一天,她正在割野菜的时候,忽然听到河边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笛声太美了,使她听得出神,她停止割菜,慢慢顺着笛声向河边走去。走到河边一看,原来是一个放牛的孩子在吹横笛。她怕他看见,急忙钻到芦苇丛中偷听,一直到牧童走了,她才回家。

牧童常到这里来放牛,黄娥常来这里割菜,牧童爱吹笛,黄娥爱听那笛声,日子一长久,他们认识了,他们相爱了。于是,每当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牧童已经与黄娥一块儿割满一篮野菜,两人就坐在河边的青草地上,看着清清的流水,让牛在一边吃草,牧童就吹起横笛来。

情爱的伟大,可以让一个人的心灵不朽。

后来他们的事情传开了,也传到黄娥父母的耳朵里,黄娥的父母非常恼怒,把黄娥关在家里,永远不让她出门了。这时候,附近有个老财主,要讨二房,知道黄娥是有名的漂亮姑娘,就托人到她家提亲。黄娥的父母虽有些不愿意,但想到她败坏门风,要把她早些送出门去,就答应了。

牧童自从失去黄娥,就好像丢了魂一样。虽说他知道黄娥被关在家里,他还是天天吹起他的横笛,到处找,再也找不到黄娥的踪影了,他慢慢害了心病,不久,就死掉了。

牧童因为是个孤苦无靠的穷孩子,死时自己倒在野地里,就没人问了。他的尸首被狼来拉,狗来啃,到最后,只剩下一颗心了,因为太硬,没有东西能毁坏它。

这样,过了不少日子,这颗心在野地里经过风吹雪打、日晒雨淋,变得越发像一块油漆木头,又红又亮了。

有一天,一个木匠走过,以为是一块木纹很细的木头,就拾起来,回到家里把它刻成一个酒杯。

当木匠倒上酒的时候,从酒杯里发出了一种很好听的笛声,木匠一惊,以为得到了一件宝贝,很小心地把它收藏起来。

这个木匠,手艺很有名。有一次,一个老财主请他去喝喜酒,这个老财主正好是黄娥被逼嫁的财主。老财主摆的酒席,碗碟、器具都格外讲究。

木匠说:“这屋里的东西没有一件比我的木头酒杯好。”

老财主说:“那么,把你的酒杯拿出来看看吧!我不信会比我这古瓷的杯子好。”

木匠从怀里掏出酒杯,倒上了酒,从里面就响起了清脆嘹亮的笛声,所有的客人都听呆了。

这时,坐在新房里的黄娥,正又愁又恨地落泪。忽然,听到了笛声,那笛声和牧童的横笛声一模一样,一时又惊又喜,心都要跳到胸口来了。

趁人没看见,黄娥不由自主地往房外走,偷偷溜到门口,笛声更好听了。她又走到客厅门口,笛声越发动听,竟完全是她的河边情人吹的笛声。这时候,她不顾客厅有多少客人,忍不住把头伸了进去。说也奇怪,黄娥往里一伸头,笛声就停止不响了。


我之所以花费这么长的篇幅抄录这个童话故事,实在是我每每想起它,心中就震动不已。它的文字简朴,故事单纯,但它的力量却不亚于任何一个不朽的爱情故事。

它使我们感动,实在是由于它的象征意义——一个受命运摆弄的牧童,因为失去他的爱侣而死在荒野中,但是他的爱不死,他的心不死,被野狗啃过,被野狼吃过,一颗还活着的心却不化,最后被木匠刻成酒杯,用笛声来寻找他的爱人,只为了见爱人的最后一面。当然,牧童并没能和黄娥有圆满的结局,酒杯在笛声戛然而止的那一刻是一个悲剧,但是“牧童的心”以悲剧证明了情爱的伟大,它可以让一个人的心灵不朽。

在中国广阔的大地里,说给儿童听的童话,竟有许多是这一类鼓励、启示永不要对爱失去信心,永远不在挫折中绝望的故事,它们歌颂着对爱情坚韧不拔的伟大精神——这种精神正是“至死靡他”的精神。

当我们听到“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的歌声时,是不是也能发出“永远这东西我明白”像一颗平凡牧童的心一样肯定的答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