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灯火都睡了

岁月的灯火都睡了

前些日子在香港,朋友带我去游维多利亚公园。

我们在黄昏的时候坐缆车到维多利亚山上(香港的中国人称之为“太平山”)。这个公园在香港生活中是一个异数,香港的万丈红尘、声色犬马,看了叫人头昏眼花,只有维多利亚山还保留了一点绿色的优雅情趣。

我很喜欢坐公园的铁轨缆车。坐车上山,在陡峭的山势上硬是开出一条路来。缆车很小,大概可以挤四十个人,缆车司机很悠闲地吹着口哨,使我想起小时候常常坐的运甘蔗的台糖小火车。不同的是,台糖小火车恰恰碰碰,声音十分吵人,路过处又都是平畴绿野,铁轨平平地穿过原野。维多利亚山的缆车却是无声的,它安静地前行,山和屋舍纷纷往我们背后退去。一下子,香港甚至九龙都已经远远地被抛在脚下了。

有趣的是,缆车道上奇峰突起,根本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样的视野。有时候视野平朗了,你以为下一站可以看得更远,可下一站有时被一株大树挡住了,有时又遇到一座三十层高的大厦。一留心,才发现山上原来也不是什么蓬莱仙山,而是高楼大厦、古堡别墅林立,香港的拥挤在这座山上也可以想见了。

缆车站依山而建,缆车在半路上停下来,就像倒吊悬挂着一般,抬头固不见顶,回首也看不到起站的地方。我们便悬在山腰上,等待缆车司机慢慢启动。终于抵达了山顶,白云浓得要滴出水来,夕阳正悬在山的高处,这时看香港,因为隔着山、树,竟能看出一点都市的美了。

香港真是小,绕着维多利亚公园走一圈已经一览无余。右侧由人群和高楼堆积起来的香港九龙闹区,正像积木一样,一块连着一块,好像一个梦幻的都城,你随便用手一推就会应声倒塌。左侧是海,归帆点点,岛与岛在天的远方。

香港商人的脑筋动得快,老早就在山顶上盖了大楼和汽车站。大楼叫“太平阁”,里面什么都有,书店、艺品店、超级市场、西餐厅、茶楼等,只是造型不甚协调。汽车站是绕着山上来的,想必比不上缆车那样有风情。

我们在“太平阁”吃晚餐,那是俯瞰香港最好的地势。我们坐着,眼看夕阳落进海的一方,并且看灯火在大楼的窗口一个个点燃,才一转眼,香港已经成为灯火辉煌的世界。我觉得,香港的白日是喧哗得让人烦厌的,可是香港的夜景却美得如同神话里的宫殿,尤其是隔着一脉山、一汪水,它显得那般安静,好像只是点了明亮的灯火,而人都安歇了。我说我喜欢香港的夜景。

朋友说:“因为你隔得远,有距离的美。你想想看,如果你是那一点点光亮的窗子里的人,就不觉得美了。”他想了一下又说,“你安静地注视那些灯,有的亮,有的暗,有的亮过又暗了,有的暗了又亮起来,真是有点像人生的际遇呢。”

我们便坐在维多利亚山上看香港九龙的两岸灯火。那样看,人被关在小小的灯窗里,真是十分渺小的。可是,人多少年来的努力竟是把自己从山野田园的广阔天地上关进一个狭小的窗子里——这样想时,我对现代文明的功能不免生出一种疑惑的感觉。

朋友还告诉我,香港人的墓地不是永久的,人死后八年便必须挖起来另葬他人,因为香港的人口实在太多了,多到必须和古人争寸土之地——这种给人的挤迫感,只要走在香港街头看汹涌的人潮就能体会深刻了。

我们就那样坐在山上看灯看到夜深,看到很多地区的灯灭去,但是另一地区的灯再亮起来——香港是一个不夜的城市——我们坐最后一班缆车下山。

下山的感觉也是十分奇特的。车子背着山势、面对山尖,是俯冲着下去的。山和铁轨于是顺着路一大片一大片地露出来。我看不见车子前面的风景,却看见车子后面的风景一片一片地远去,本来短短的铁轨变得越来越长,终于长到看不见远方,风从背后吹来,“呼呼”地响。

我想,岁月就像那样,我们眼睁睁地看自己的往事在面前一点一点地淡去,而我们的前景反而在背后一滴一滴地淡出,我们不知道下一站会在何处落脚,甚至不知道后面的视野会怎么样,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往事再好,也像一道柔美的伤口,它美得凄迷,但每一段都是有伤口的。它最后连接成一条轨道,隐隐约约透露出一些规则来。社会和人不也是一样吗?成与败都是可以在过去找到一些讯息的。

我们到山下时,维多利亚山笼罩在月光之中。

那一天,我在寄寓的香港酒店顶楼坐着,静静地、沉默地俯望香港和九龙,一直到九龙尖沙咀的灯火和对岸香港天星码头的灯火都在凌晨的薄雾中暗去。

我想起自己所经历的一些往事,我真切地感受到,当岁月的灯火都睡去的时候,有些往事仍鲜明得如同在记忆的显影液中,我们看它浮现出来,但毕竟是过去了。

你安静地注视那些灯,有的亮,有的暗,有的亮过又暗了,有的暗过又亮起来,真是有点像人生的际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