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与秦钟的青春记忆

宝玉与秦钟的青春记忆

告辞了这么久还没上课,让人觉得好像这个上课真是不得了的大事。可见那时公子去读书真是件大事,煞有介事,弄出这样的大阵仗。可是后面马上说,义学“离此不远,不过一里之遥”。以前大户人家都有义学。宁国公、荣国公开创基业以后,觉得最重要的就是教育,子弟和将来的门风好不好都跟教育有关。当时通常做官的人都会拿出一笔钱来成立义学,不只是自己家里的小孩可以上学,同宗同姓甚至姻亲的孩子都可以来。因为这些人里将来有一个人发达,家业都可以维持。这是古代利用家学方法来维持社会教育的一个方式,跟我们今天公学的形态不一样。不能请老师的一些贾家同宗族的穷人子弟,也可以在义学中读书。

“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有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每个月做官的人都会拿出一些钱来,按收入的比例来资助这个义学。这是一个很好的制度,有点像社区大学,属于家族学校。由家族里年高有德之人来管理,“年高有德”是指那种书读得很好,可是没考取功名,做不了官的人,就变成家学里的老师。

宝玉、秦钟两个人来了,一一相见过,去拜老师,然后开始读书。“自此,二人同来同往,愈加亲密。”贾母也很疼秦钟,所以就常常留秦钟住在贾家,一住就是三五天,跟自己的孙子一样疼爱他,还资助秦钟一些衣服。秦钟是秦可卿的弟弟,从辈分上讲他应该叫宝玉叔叔。可是“宝玉终是不能安分守己的人”,他不想要叔叔跟侄子的关系,所以他“一味的随心所欲,又发了癖性”。他就跟秦钟偷偷地说,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年纪一样,又同班读书,以后不要叫我叔叔了,只以弟兄朋友相称就可以了。《红楼梦》里从道德的角度来讲,宝玉很叛逆,把伦理搞乱了。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你会觉得这种传统的伦理是非常僵化的。他想打破与秦钟这叔侄的关系。秦钟当然不敢,因为辈分很严格。后来秦钟只得让宝玉叫他的表字“鲸卿”。中国古代有一个神话故事叫“骑鲸”,亦作“骑京鱼”,出自《文选·扬雄·羽猎赋》,后因以比喻隐遁或游仙。

第九回后半段大闹学堂写得非常活泼,有很强的现代性,用到很多青少年的语言。年轻人的语言变化的速度是非常快的,“菜鸟”、“你很逊”这样的语言会在特定的时候出来,这种字眼在文学里如果写实地使用,过几年可能大家就不懂了。《红楼梦》用到很多青少年语言,经过了几百年我们读起来竟然还是活泼生动的。之前我们看到的是袭人怎么讲话,贾政怎么讲话,林黛玉怎么讲话,个性特征都很明显。下面我们要看到的是十几岁男孩子在学堂里私下的语言。这些语言,他们在学校里不会跟老师讲,回到家里不会跟父母讲。我们可以看出,一方面曹雪芹有过非常有趣的青少年生活,其中有很多很多的行为和语言是他的青春记忆;另一方面是他很懂得如何让青少年所使用的语言独具特色,因为那些句子和词汇本身有一种亲切感。作为一个文学家,一方面能抓到语言的特征,另一方面又使这个语言具备写实的能力,同时又将其转化成一种象征,非常不容易。这是我觉得第九回非常精彩的原因。

世界文学里描写青少年文学的并不多,因为青少年一直被认为是比较轻浮或者不稳定的年龄,在文学上以这个年龄人物做角色的很少。《罗密欧与朱丽叶》是戏剧,不是真正的小说,它的语言是诗句。罗密欧看到朱丽叶在阳台上那一段就是一首诗,我们会觉得那个情境很感人,可是那些语言今天很难用。所以,我一直觉得,《红楼梦》第九回的后半段可以作为全世界青少年文学里的一个典范。

下面这段故事是贾政一直不知道的。贾政很惨,他根本不知道宝玉在学校里搞什么,他的叮咛与恐吓一点用都没有。如果孩子回到家里,至少把在学校发生的事情透露给你一部分的话,你就是一个成功的父母,你就和他有对话的可能。也许看完这一段,你会觉得这哪里是在读书?他们当然不是读书,每个人到学校去的动机是如此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