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谁同坐轩
与谁同坐轩
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到不可知的地方,就是“曲径通幽”。这里包含着中国审美里面蛮特殊的情境——含蓄内敛,不是外放式的美。古琴曲《幽兰操》(又称《猗兰操》)即是如此,古琴高手在弹这首曲子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是若有若无,好像听得到,又好像听不到,跟西方交响曲排山倒海而来的征服美明显不同。再举一个例子,我们进入一个五星级酒店,大多数插花的方式通常是西方的,西式插花是尽量把叶子枝干都拿掉,剩下一团一团的花,叫作花团锦簇。可是中国和日本古代的插花,都是线条式的,只有三两枝,这其实也是“幽”,“幽”永远是少,不容易发现,永远是不那么炫耀,它是一种含蓄的美。如果把握了这些原则,可以看到十七回是一篇非常完整的中国园林美学文章。
中国古代文人常常歧视工匠,所以中国古代没有建筑这个名称,一直叫作营造。比如宋代就有一本书叫《营造法式》,其实内容就是建筑学。现在学建筑的朋友有时候连碰都不去碰这些东西,因为他觉得,建筑是完成我自己设计的造型,他不喜欢“营造”这两个字,觉得营造只是去执行别人设计好的东西。实际上这是误解,过去的工匠和设计师不太分得开,像意大利的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他们是工匠、设计者和艺术家的混合。在《营造法式》里面可以看到,要盖一个建筑,主人会说一些想法,希望怎么盖,工匠要花很多的心思来实现、完成它。
再回到比较现实的例子,拙政园里有一个令我学建筑的朋友都叹为观止的地方——“与谁同坐轩”。园林的建筑里面有很多名称,比如靠水的建筑叫“榭”,“轩”是四面没有墙壁的房子,就是观景用的。“亭”的意思就是让你停在这个地方不要走了,因为这里是看风景的地方。拙政园里面的“与谁同坐轩”,名字很有诗意。一般的轩空间比亭子大,可是拙政园的这个轩小到只可以坐一个人,有一个扇形的窗,临着湖面。一个学建筑的朋友跟我说,这个亭子设计得真是太棒了。可是他不一定知道,“与谁同坐”其实来自苏东坡的一首词。苏东坡曾在政治最失意的时候作词追问:“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有一次我跟一个学建筑的朋友讲到文学典故,他吓了一跳,说,做建筑还要懂文学啊。我说本来就是,你怎么可能没有人文的背景就去做设计,建筑不仅仅是视觉的,它其实更是人文的回忆。
对于走进园林的人,要理解“与谁同坐轩”,理解当年诗人的心情,仿佛是一次考试。如果你了解了这些背景,就能够感受到当年苏东坡“我今天不希望跟人在一起了,我要跟清风、明月在一起”的心境。也能知道当时于明月清风之夜坐在那个轩里,他的生命得到了多么大的解放。
这一天,宝玉跟他的爸爸贾政一起到园林中去,他爸爸要给他一个测验,让他给园中景点题名。这种考试很实在,可以检验考生以前所学的诗词、典故怎样运用到自然环境里。这一天也是宝玉展现才情的最佳时机。像拙政园的“与谁同坐轩”,就是一个非常了不得的题名,少掉“与谁同坐”这四个字,很多味道就没有了,因为它把整个文化的典故放入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当你读到“与谁同坐”四个字时,你能明白这个轩的设计不仅仅是因为空间小,还为了人生的孤独,为了在政治失意以后回来寻找自我的状态,其间还留有一份骄傲和自负。明月、清风虽然并没有写出来,可是你如果读过苏东坡的词,体味过他的情怀,你怎么会不知道其中的意境?我想,比较深远的文化传承一般都会把文化置放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
dutxtwww.dutxt.com 2020 © All content copyright belongs to the original auth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