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的六神无主
宝玉的六神无主
“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儿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了一声‘站住!’”连续几个句子下来,这个人到底是谁还是没说清楚,因为宝玉处于失神状态,这个人已经跟他撞了满怀,喝他站住了,他还不知道究竟是谁。也许读者都比他敏感,知道此时老爸该出现了,宝玉却浑然不觉。这是非常高级的写作技巧,如果说可巧碰到了贾政如何如何,就不会如此精彩了。这就是文学的层次,无论是用语言叙述一个故事给别人听,还是用文字去描绘一个场景,都要让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宝玉唬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他失神的样子完全被爸爸看到了,“早不觉倒抽了一口气,只得垂手在旁站了。”贾政就开始骂他了:“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咳些什么?”又追问他说:“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你那半天才出来。”还记不记得宝玉为什么好久才出来,因为刚好碰到黛玉,两个人讲了半天心里话,才耽搁了见客。这在古代是非常失礼的事,父亲已经很不高兴了,出来以后他的心绪还停留在跟黛玉说话的场景里,无法立刻转换成官样文章。所以贾政说:“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慷慨挥洒谈吐”是说你去社交场合这种地方,不管真的假的,至少讲话要漂亮,举止要潇洒。宝玉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完全没有心思应酬,因为所有应酬讲的都不是真心话。大家如果熟悉官场,就会明白官场语言的奇怪,常常是大家一顿饭吃下来,没有一句话是真正摸心的,只是表面上得体漂亮,没有任何把柄可以抓。我想大概古今中外的官场都差不多,就连法国也一样,官场上的法文完全是另外一套体系,圆润之极却不关痛痒。这是宝玉一直非常痛恨的东西,若在平常他或许还能应付应付,心里有事的时候则完全无心应对。贾政之所以看宝玉处处不顺眼,是觉得你将来要做官的,如果连这些都不会,这个家不是要败在你手里了吗?
他说宝玉“葳葳蕤蕤”,“葳葳蕤蕤”一般是讲植物很蓬勃地生长,有在风里摇摆的意思。如果是我,可能会用“畏畏缩缩”,可是作者用了“葳葳蕤蕤”,是形容宝玉躲躲闪闪、无所用心的那种感觉。“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咳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却是为何?”从父亲的角度来讲,我给你提供了最好的吃穿,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可是宝玉此时是在哀悼一个丫头的死亡,他觉得人世间最美的东西都集中在这些少女身上,人一长大以后,就变得污浊了。我们一再强调《红楼梦》对青春的眷恋,宝玉喜欢的是少年的单纯,这是他跟父亲之间的最大冲突。
“宝玉素日虽然口角伶俐”,平常宝玉口才很好,挨了骂还可以辩白几句,父亲也就放过他了。“只是此时一心总为金钏儿感伤”,不知道大家读到这里,会不会想到从另外的角度来观照这件事,在一个以男性为中心、讲究尊卑界限的伦理社会里,如果是一个喜欢玩弄丫头的男主人,多少丫头死了对他来讲也不是多大的事,而宝玉却一心总为金钏儿感伤,这其实是人对人的情感。
前一阵子台北上演《长生殿》,戏中表现了唐明皇对杨贵妃之死的不忍,这个戏是跟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一起写剧本的洪昇在康熙年间写成的。其实历史上的唐明皇在杨贵妃死的时候,到底是什么反应,我们并不知情,你也许会觉得这个皇帝蛮薄情的,一个女人,牺牲就牺牲了。在父权社会里,女性根本就是可以随时牺牲的角色,像过去的和亲政策,摆明了让你去就是做女间谍,必要的时候你是要牺牲的。西施、貂蝉、王昭君全是女间谍,四大美人有三个是间谍,只有杨贵妃算是单纯的美女。大概从《长恨歌》开始,她们为男性做了一点点婉转的掩饰,从“宛转蛾眉马前死”到“君王掩面救不得”,是“掩面”这两个字救了皇帝,因为其中有不忍的成分。更多的戏曲小说,男性对女性的死亡是没有任何感觉的。你想想,他有三千个备选,干吗要对一个人“掩面”?所以我们说,从《长恨歌》到《长生殿》到《红楼梦》,这些文学强调的是人对人的情感,而不是阶级对阶级的,或者男性对女性的。对比一下金钏儿的妈妈,女儿死了,妈妈拿了赏物,只想到磕头谢恩,竟然一点不觉得委屈。可是宝玉却为金钏儿感伤,甚至没有心情去回答父亲。因为看到一个生命就这样被糟蹋、委屈,宝玉自己也不想活了,他的痛苦可能比金钏儿还要深切。
通常我们会把这种情感简化成宝玉爱着很多女孩子,其实这是对生命本身的悲悯。在宝玉看来,任何一个生命都不应该如此被践踏、侮辱,他的最大痛苦是人世间怎么总是发生这种事情,所以他“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如今见了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见,只是怔怔的站着”。“不曾听见”是了不起的句子,父亲讲的完全是官场文章,而此时他真正关心的是跟他息息相关的一个逝去少女的生命,所以竟听不见他父亲的话,只是站在那里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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