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存和气的对待

温存和气的对待

“莺儿道:‘这么远,怪热的,怎么端了去?’玉钏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说着,便命一个婆子来,将汤饭等类放在一个捧盒里,命他端了跟着,他两个却空着手走。”捧盒是用雕漆做的一种饭盒,可以提,也可以端。玉钏儿跟莺儿让一个婆子拿着,说明丫头的身份比婆子要高,这个婆子是做粗活的。这么热的天,要走这么远的路把汤送过去,非常不容易。“一直到了怡红院门口,玉钏儿方接了过来,同莺儿进入宝玉房中。”到了怡红院门口为什么要接过来?因为婆子不能进去。前面我们已经讲过,贾府里什么身份的人到什么身份的地方。大家可能还记得黛玉进贾府的时候,抬轿的四个轿夫,到了门口就停下来,换了几个衣帽周全的小厮把轿子抬进去,这也是大户人家的“礼”。

“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玩笑呢,见他两个来了,都忙起来,笑道:‘你两个来的怎么碰巧,一齐来了!’一面说,一面接了下来。”因为她俩一个是王夫人的丫头,一个是宝钗的丫头,大家就觉得她们两个一起来很巧。“玉钏儿便向一椅子上坐了,莺儿不敢坐下,袭人便忙端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玉钏儿是宝玉妈妈的丫头,所以她坐下了。莺儿是宝钗的丫头,辈分低,就不敢坐,《红楼梦》处处都在讲“礼”。

“宝玉见莺儿来了,却倒十分欢喜;忽见了玉钏儿,便想起他姐姐金钏儿来了,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便把莺儿丢下,且和玉钏儿说话。”注意,宝玉活在世上,仿佛就是为了对人世间所有一切有所不忍的。本来他看到莺儿还蛮高兴的,可是看到玉钏儿马上就觉得难过,因为他想到玉钏儿的姐姐金钏儿的死跟他有关,所以他就“把莺儿丢下”,他永远是这样,一定要照顾那个最需要他的人。

《红楼梦》里写人写到很惊人的地步,每一句话都跟这个人个性有关,宝玉的个性是不希望这个世界上有受伤的人。“袭人见把莺儿不理,恐莺儿没好意思的,又见莺儿不肯坐,便拉了莺儿出来,到那边房里去吃茶说话儿去了。”好,这当然也是一个文学的手法,袭人和莺儿一定要离开,因为这场戏是宝玉和玉钏儿单独演的,有外人在的话就演不下去。宝玉很想跟玉钏儿讲他的不安,讲他的抱歉,讲他对金钏儿之死的心痛。可是有别人在,他不能讲,所以袭人就带着莺儿出去了。

麝月等人预备了碗、筷子,伺候吃饭,“宝玉只是不吃,问玉钏儿道:‘你母亲身子好?’”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体会金钏儿的死对宝玉来说是多么痛的事,他知道这个女孩子死了,她妈妈该有多难过,可是又不能直说,只能问:“你妈妈好不好?”这种问候里全是不安。“玉钏儿满脸怒色,正眼也不看宝玉,半日,方说了一个‘好’字。”这个反应我们当然可以理解,自己的姐姐死掉了,而且外面的传言说是被宝玉强暴的,所以她当然恨宝玉。你现在才明白作者安排的这一次送汤,其实并不是真为那个汤,而是要让人跟人之间有和解的可能。

玉钏儿根本不想理他,“宝玉便觉没趣,半日,只得又赔笑……”宝玉是主人,却总是向丫头赔笑,他们之间已不是主人跟丫头,而是一个对人世间有不忍之心的人面对一个受伤者,宝玉已经把所有世间的伦理身份丢掉了。他问:是谁叫你给我送这个汤来啊?玉钏儿说是奶奶、太太们派我来的,意思是不然我才不要来呢!又把宝玉给挡回去了。可是当你对人怀有最大不忍的时候,你是不会觉得受伤的。我们之所以常常会受伤,是因为我们习惯用一个硬壳把自己保护起来,所有的硬壳最后都会引发更大的冲突。宝玉是没有硬壳的,《红楼梦》读到最后,你还是会觉得主角是宝玉,他在人性上是最温暖的。

“宝玉见他还是哭丧着脸,便知他是为金钏儿的原故;待要虚心下气磨转他,又见人多,不好下气的。”在这种家庭里,哪有一个主人忽然给菲佣跪下说:“玛丽亚,你原谅我吧!”宝玉其实很想做这个事,他觉得人跟人没有这么复杂。他就“使尽方法,将人都支出去,然后又赔笑问长问短”。

“那玉钏儿先虽不悦”,当然不高兴,因为姐姐是因这个人而死。“只管见宝玉一些性气没有”,有没有发现当你一点都不在意别人对你的伤害的时候,对方的情绪才可能有转机。我们很少想到真正的爱可能就是这样,就是一点都不在意自己了。“凭他怎么丧谤”,“丧谤”就是一脸难看的样子,“他还温存和气”,“温存”这两个字很难懂,想想看?我们如何能做到在面对所有的伤害或者对立时仍有“温存”,最后玉钏儿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因为你总在讲难听的话,对方还一直给你赔不是。

其实三十五回的主题是在讲人性的自觉,薛蟠在自觉,现在玉钏儿也在自觉,究竟我是不是要怪这个人。最后,玉钏儿“脸上方有三分喜色”,才稍微好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