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对死亡的态度
作者对死亡的态度
“宝玉谈至浓快时,见他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宝玉认为,死亡是人生必须完成自己的一个过程,所以他很反对儒家所谓的“文死谏、武死战”。按儒家传统的标准,武官最好的死法就是为战争而死,文官最好的死法就是拼死进谏皇帝。宝玉提出了非常颠覆传统的看法,他觉得这是男人为自己定出来的一个伦理,只不过把死亡作为沽名钓誉的工具而已。
他说:“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拼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他认为传统的“文武之死”都不是最好的死法。这样的死,从逻辑上来推论,还是不死的好,因为武官不死就没有战争,文官不死就没有昏君。就像我们那么渴望诞生岳飞、文天祥这样的英雄,可是这样的人出现只能说明这是个糟糕的时代。如果一个社会一直推崇这一类人,就说明这个社会在不断制造这样的环境。有昏君才有“文死谏”,有战争才有“武死战”。
传统儒家一直回避死亡的议题,而老庄哲学对死亡的讨论则比较多。我们的文化里缺乏一种对死亡的认知,我们中国人的葬礼很少有反省、安静的成分,是因为我们很少碰触死亡。这一段作者并没有用多大篇幅,可它是传统文化里少有的关于死亡的讨论。
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最伟大的典范一直都是岳飞、文天祥、林觉民、秋瑾这样的人,大家都认定只有这样的死亡才是最高的典范。没有机会这样死,就会觉得自己很窝囊。可是在整个的教育体系中,很少有人去探讨这样的问题:如果在人的成长教育里只有这一种典范,人到底怎么才能去完成或者实现自己?
袭人道:“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袭人大概看了很多这方面的戏,里面大多是这种忠臣良将。宝玉说:“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窝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聒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拼命,难道也是不得已!”对于“文死谏,武死战”这两种儒家的忠臣烈士、最高典范,宝玉提出了颠覆性的看法。
作者又借宝玉之口,提出了一个不见得成熟的看法,他说:“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他相信宿命,觉得人生自有因果。“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
下面他开始讲到自己的死亡:“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如今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这段话非常漂亮,简直像一首诗。是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子在幻想自己的死,这个死因为有那么多人的疼爱,变成了一个生命最美的自我完成。我第一次读《红楼梦》的时候,大概也是宝玉这个年龄,就在日记里面抄下了这一段话,句子真是漂亮,完全是在用美学的方式形容生命的漂泊与流浪。
其实这其中有老庄的死亡观。庄子曾在妻子死后鼓盆而歌,他认为生命其实就是从一个原本无的状态,慢慢形成一个物质性的存在,而这个物质到最后又化掉,回归到大自然中。作者受老庄哲学的影响非常大,他觉得物质性的肉体有很多转换的空间,贯彻的是人世间所有的物质都是互相转换的,并没有固定的形式。庄子常问,我们怎么知道死亡是结束而不是开始?我们怎么知道诞生是开始而不是结束?因为在更大的生死之谜没有解开之前,我们对生命的真实状态并不十分了解。
可是宝玉很快就又颠覆了他自己的讲法:“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这是佛家的思想,佛经里面最常出现的句子叫“不受后有”,佛家认为,生命修行的最佳状态是彻底脱离六道轮回。因为是生命就会有苦,只有不再轮回,才能真正解脱。
这一段话是作者非常清晰的死亡观,它跟儒家的“文死谏、武死战”是完全对立的。袭人听不懂,她不知道宝玉为什么要讲这么奇怪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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