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音韵中的质感

第三十八回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音韵中的质感

上一回大观园里的青春男女,在探春的发起下组成了诗社。刚好贾芸送了白海棠花来,他们就开始写海棠诗,用七言的八句律诗、十三元的限韵,加上“盆、魂、痕、昏”这四个字,规则很严格。

我不知道这样的游戏规则对于现在的阅读者,会不会有种特殊的意义。也许我们现在写律诗的机会不太多,对于什么叫对仗、什么叫押韵、什么叫平仄可能不太习惯了。可是我希望大家了解,如果我们真的把诗当成一个游戏来看待的话,成长中的青少年真的可以从中学到声音和字词之间微妙的配置关系。比如前面提到他们决定要限韵,就让一个小丫头发一个声音。我们现在用的语言,每一个字有一个声音,而这个声音是有它的质感的。“en”是一种质感,“i”是一种质感,“ong”、“ang”都有各自的质感。讲话铿锵有力不只是内容的感染力,也包括声音的抑扬顿挫,这是跟音韵学有关的。修辞不仅包括文字的意思、形象,也包括文字的声音。游戏当中,这些孩子把十三元的“en”音拿出来,他们实际上是在玩声音的游戏。

古代人把不同的字分在不同的韵部,每一个韵部放在一个抽屉里。今天我们如果在电脑上用拼音输入法打一个字,就会出现这个音的所有的字,你会发现这些字音有共同的倾向,字的声音会形成一个质感的分类。这个质感不是指意思,而是指声音的质地。比如“江洋韵”是“ang”的韵,“中东韵”是“ong”的韵。“ong”、“ang”的共鸣音很大,仿佛国乐中的黄钟大吕演奏出来的声音。所以“江洋韵”和“中东韵”通常都是用来写颂歌或者很大气的东西的,比如《满江红》的“红”,“ong”韵,可以把一种气势用共鸣的方式传达出去。“一七韵”是“i”韵,本身是闭口韵,共鸣的部位非常小,比如“凄”、“寂”、“离”、“依”,它们有一个共同的质感,就是声音比较低,调性比较悲哀,常用来表达比较细腻的感情。如果是送别的诗,就常常选“一七韵”,“一”、“离、”“寄”、“七”这一类低微的韵部。

韵分为开口韵和闭口韵。口腔开得很大,共鸣的部位振动到鼻腔的韵叫“开口韵”,因为振动性大,所以传达出来的信号也比较堂皇,有一种壮大的感觉。闭口韵是口腔不必打开得很大就能发出的声音。当然有一些韵,比如“由求韵”,“ou”这个韵,是在中间的,情感比较委婉。比如“秋”、“酒”、“楼”,都是“ou”,如果我们把这三个字加在一起,“秋天,喝酒,上楼”,就会产生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其中似乎有一种心情。

他们写海棠诗时用的是“盆、魂、痕、昏”这四个字,在他们还没有作出诗的时候其实已经有感觉出来了,这四个字决定了基本的调性。就像画画一样,基本的色调已经有了,就看你怎么去组合了。每个画家调色盘里的色彩都有上百种,可是他的色彩却有可能一直在某个调性里。1940年毕加索的调色盘里都是灰蓝色调,叫蓝色时期。这个灰蓝色调决定了毕加索创作里某种忧伤的调性与感觉。“盆、魂、痕、昏”这几个字就如同绘画中的灰蓝色调。

每个人在运用词汇或者绘画的过程中,都会找到自己的色彩调性。我有时看人画画,就能发现连画家穿的衣服的色调和他画里的人物都是一致的。一个人绝对不会绘画是一个风格,做人是另一个风格,画与人一定是有关系的。

音乐领域更明显,如果常听音乐,你大概一听就知道这是贝多芬,那是德彪西。德彪西的音乐永远是飘的,而贝多芬通常是重的,因为他们运用的声音组合元素不同。

三十七、三十八回讲的是非常本质的创作,所有创作都跟创作者所使用的元素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