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翼纱和软烟罗

蝉翼纱和软烟罗

贾母就笑着向薛姨妈众人说:“那个纱,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呢。怪不得他认作蝉翼纱,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认作蝉翼纱。正经名字叫作‘软烟罗’。”今天我们恐怕再也找不到“软烟罗”这种料子了,名字非常好听,可到底什么样儿,我们也不太容易了解。绫、罗、绸、缎是四种不同的纺织品,“罗”是夏天用的一种丝织材料。中国美术史上有一个著名的作品——《簪花仕女图》,画中透明、露出仕女手臂的料子,一般人都认为那就是“罗”。

凤姐说:“这个名儿也好听。只是我这么大了,纱罗也见过几百样,从没听见过这个名儿。”贾母就笑着说:“你能活了多大,见过几样没处放的东西,就说嘴来了。”贾母很少讲这种话,可是今天有点得意起来,似乎也有点要让她们知道老年人的厉害。她说:“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彩纱’。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贾母在不经意间露了一手,细说“软烟罗”透露出她的见多识广。

“雨过天晴”,就是下过雨以后,天空的那种蓝。其实这很复杂,它是一种光。中国古代讲的色彩学和西方非常不一样。西方的色彩学讲究的是从科学上去断定冷色或是暖色,或者说在光波上看它的波长,红色的波长和蓝色的不一样,是用非常准确科学的方法测定光谱。可是中国的色彩学认为色彩本身在大自然中,与光在一起,是一个变化的过程。“雨过天晴”那个色彩你根本形容不出来。

“秋香色”现在还有很多人在用。秋天的色彩是从绿色变黄,秋香色基本上是黄绿之间的一种色彩,很难说准黄是多少、绿是多少,因为它是一个变化的过程。大家可以感觉一下在北温带的秋天,你走进森林时绿色慢慢变少,黄色慢慢变多的过程。秋香色是在讲初秋的颜色。青春的少女很少穿秋香色,可是人到某个年龄会慢慢喜欢秋香色,好像是在繁华之后想慢慢肃静下来。“秋香”是一个季节的感觉,可是这里用来形容色彩。

“松绿”,这个绿不止是绿色,是指松树上的一种暗绿色。“霞彩”,是银红色,一种特别像晚霞的颜色。

贾母作为老人家在慨叹时光不再,现在连皇帝用的都没有当年的那么好,有一点没落的感觉。她特别珍惜这些软烟罗,舍不得用,一直堆在库房里。表面上她笑称自己是老废物了,可姜还是老的辣,就在她一处处地讲典故的时候,大家能看出她的能干。

薛姨妈笑着说:“别说凤丫头不见,连我也没听见过。”“凤姐儿一面说话,早命人取了一匹来。”你看,凤姐多聪明,贾母在介绍软烟罗,她马上命令丫鬟去取一匹来证明,也让贾母觉得印证了她的话。

贾母说:“可不是这个!先时不过是糊窗屉,后来我们拿这个作被,作帐子,试试也竟好。明日就找出几匹来,拿银红的替他糊窗子。”“凤姐儿答应着。众人都看了,称赞不已。刘姥姥也觑着眼看个不了。”乡下人大概从来没看过这么细薄、透明的料子,念佛说道:“我们想他作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子,岂不可惜?”这又是乡下人的想法。贾母就跟她说:“倒是做衣裳不好看。”这是在讲布料的透明度,用它做衣服太透明了。

“凤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红绵纱袄子襟儿拉了出来,向贾母、薛姨妈道:‘看我的这袄儿。’贾母、薛姨妈说:‘这也是上好的了,这是如今的上用内造,竟比不上这个。’”现在皇宫里面用的内府造的东西,还比不上这个软烟罗。凤姐说:“这个薄片子,还说是内造上用的,竟连这个官用的也比不上了。”王熙凤的内衣料子竟然是皇宫里面用的东西,可见贾家声势之大,可是她还是有点抱怨说,当年的软烟罗不过是做官人家用的,可是比现在皇宫用的还要好,有点一代不如一代的感觉。

贾母说:“再找一找,只怕还有青的。若有时都拿出来,送这刘亲家两匹,做一个帐子挂。下剩的配上里子,做些夹背心子给丫头们穿,白收着霉烂了。”

软烟罗是贾家四代之前的珍藏,在仓库放了近一百年了,大概快烂掉了,贾母随手就给了刘姥姥。贾母似乎忽然有一种领悟,她决定不再收那些东西了,这些东西不拿出来用,就变成了另一种荒废与糟蹋。贾母此时有种很奇怪的感伤,荣华富贵四代之后,她忽然发现当年舍不得用的东西都快发霉了。从创业到巅峰,她看到了繁华,也隐约感觉到繁华的无常。她觉得生命不能永恒,至少不要把好东西白白糟蹋了。这当然是在讲物质,可是精神世界也是如此。无常的生命那么短暂,为什么要去糟蹋这个生命呢?她好像在鼓励这些年轻的孩子们在大观园里好好过他们的青春生活,而她自己也在借此回忆很多。

“凤姐忙答应了,仍命人送去。贾母起身,笑道:‘这屋里窄,再往别处逛去。’”刘姥姥就念佛说:“人人都说大家子住大房子。昨日见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们那一间房子还大、还高。”刘姥姥一连串用了好几个“大”字来形容贾母房间的气派。乡下人从来没想到柜子那么大,那个空间比例把她吓了一跳,因为乡下人的房子很局促,都是矮矮的,而贵族家里的柜子确实有非常大的。巴黎的东方美术馆有一个明朝的柜子,比我们现在的房子都高。

“怪道后院子里有个梯子。我想,又不上房晒东西,预备个梯子作什么?后来我想起来,定是为开顶柜收放东西,若离了梯子,怎么得上去呢。”乡下人的梯子的功能就是晒菜,后来她才知道,这些大柜子、大仓库,没有梯子是上不去的。“如今又见了这小屋子,更比大的益发齐整了。满屋里的东西都只好看,都不知叫作什么,我越看越舍不得离了这里。”刘姥姥发现了另外一种美,虽然她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可是越看越舍不得离开。凤姐就说:“还有好的,我都带你瞧瞧。”说着,“一径离了潇湘馆”。

刘姥姥逛大观园就是一样一样的慢慢看,见到的都是她生命里没有过的东西。刚才看到的潇湘馆只是开始,等一下会去探春、惜春、宝钗的房间。借着刘姥姥,我们才真正看到了大观园。之前,大观园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个很抽象的符号,我们并不知道潇湘馆里面有什么?秋爽斋有什么?蘅芜苑里有什么?如果让我们用文字来描述自己住的房间,你不见得能讲清楚,可是用一个外来者的眼睛去打量可能会更清楚,因为在陌生的状况里,人的记录与观察是有细节的。这是一个很精妙的文学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