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桌上的学问
牌桌上的学问
贾母笑着说:“咱们斗牌罢。姨太太的牌也生,咱们一处坐着,别叫凤丫头混了我们去。”就是说凤丫头太精了,我们两个互通一下消息,不要让她赢了。薛姨妈笑道:“正是呢,老太太替我看着些。就是咱们娘儿四个斗呢,还是再添个人呢?”“娘儿四个”是指王夫人、王熙凤、薛姨妈和贾母。王夫人笑道:“可不只四个。”凤姐说:“再添一个人热闹些。”薛姨妈和凤姐没有明讲,可是心里都知道,没有鸳鸯帮忙,贾母打牌手也抖,眼也花,脑子也不清楚。所以你看薛姨妈多聪明,凤姐也很机灵,就是王夫人老实一点。我们现在的小朋友就比较缺乏这种训练,他可能直接说:“你的手抖成那个样子,眼睛也花了,我来帮你吧。”那个话一讲出来,老太太要伤心死了。可是王熙凤说,多一个人热闹点。
于是贾母就说:“叫鸳鸯来,叫他在这下手里坐着,姨太太的眼也花了,咱们两个的牌都叫他瞧着些儿。”凤姐就叹了一声,跟探春说:“你们知书识字的,倒不学算命!”王熙凤每次讲的都是别人听不懂的冷笑话。探春就说:“这又奇了,这会子你不打点精神赢老太太几个钱,又想算命!”凤姐说:“我正要算算今儿该输多少钱呢,我还想赢!你瞧瞧,场子没上,左右都埋伏下了。”说得贾母、薛姨妈都笑了。
“一时,鸳鸯来了,便坐在贾母下手。”其实她主要不是来玩牌的,而是帮贾母看牌、和牌,相当于变成她的眼和手,所以你看这个特别助理有多重要。没有这一段,你就对比不出贾母刚才那些话的意义。之前那些话也许空洞,现在就变得很具体。“鸳鸯之下是凤姐。铺下红毡子”,这样打麻将没有声音。我在古董店见过最老的苏州麻将,前面有象牙的雕刻,后面衬着一片竹子。摸在手上,很有质感,非常舒服。所以现在LV也出了麻将,上面都是LV的图案。
然后“洗牌告幺,五人起牌”。“告幺”就是通过掷色子,决定谁是庄家。
“斗了一会,鸳鸯见贾母的牌已十全,只等一张‘二饼’”,有的版本是“十严”,“十全”就是说已经听牌了,单吊“二饼”。鸳鸯这个时候就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贾母刚刚生了一场气,现在要让她开心,就必须让她赢。可你不能明着说老太太要二饼,你们赶快打二饼,那贾母大概要气死了。所以她“便递了个眼色与凤姐儿”,就这样把情报送了出去。我不晓得这个二饼要怎样递眼色,我想这真是有趣的学问,总之两个人都要聪明。所以鸳鸯这边递完眼色,凤姐立刻就明白了。
“凤姐正应该发牌,便故意踌躇半晌”,注意这都是巧妙之处,你不能一递眼色,马上就打二饼,那样就太露了。打还是不打,要有一点犹疑,嘴里还笑着说:“我这一张牌定在姨妈的手里拿着呢。我若不发这一张,真顶不下来。”她故意转移话题,不说贾母要,而说薛姨妈要。薛姨妈也很聪明,说:“我手里没有你的牌。”意思是我不和你的牌,或者说我还没听牌,你放心打吧。所以这时候打出来,贾母才会觉得好开心。因为有转折。可见,曹雪芹不止会写小说,也会打牌。打牌和写小说其实一样,都需要转折。
凤姐说:“我回来是查牌的。”薛姨妈说:“你只管查。你且发下来,我瞧瞧是张什么。”就有一点在逗她。“凤姐便送在薛姨妈跟前”,注意那个牌没有离开手,只是在薛姨妈眼前亮了一下。可是我们知道打牌有规矩,只要牌一亮出,就不能再收回去了。你不能说人家和了,你又把牌拿回去。薛姨妈看是二饼,就笑着说:“我倒不稀罕他,只怕老太太满了。”大概是说贾母和了一个大满贯。凤姐听了忙笑着说:“我发错了。”就要往回收,“贾母笑的掷下牌来”,这句描写非常形象。贾母按捺了很久,终于等到了,笑着把手上的牌扔下来,意思是我和了。然后说:“你敢拿回去!谁叫你错了?”
凤姐说:“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这是自己发的,可埋怨谁!”贾母笑着说:“可是你自己该打着你那嘴,问着你自己才是。”意思是你自己要打这张牌,你怪谁。然后又跟薛姨妈说:“我不是小器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儿。”以前的长辈都这么说:我不是为了赢钱,就是觉得开心。薛姨妈笑着说:“可不是这样,那里有那样糊涂人说老太太爱钱呢?”这几年每到春节,我的大部分学生都从美国、欧洲回来看我,有时我们就玩玩麻将。很奇怪,我每次都赢,因为以前我很少赢。后来,我想是因为我到了贾母的辈分了。他们大概也在递眼色,只是我看不见了。但我常常讲,我也不爱赢钱,可赢了很开心。
“凤姐正数着钱,听了这话,又把钱穿上了”,注意这些小动作,都是在逗贾母开心。过去的钱中间有一个孔,钱都是一串一串地穿起来,叫作一吊或一贯钱。凤姐向众人笑道:“够了我的了。竟不为赢钱,单为彩头儿。我到底小器,输了就数钱,快收起来罢。”意思是贾母既然只是为了开心,那我就不给钱了。下面这段也很有意思,贾母的牌平时都是鸳鸯帮着洗,这个时候正好轮到贾母洗牌,“因和薛姨妈说笑,不见鸳鸯动手”,贾母就说:“你怎么恼了,连牌也不替我洗。”鸳鸯拿起牌,笑着说:“二奶奶不给钱么。”意思是王熙凤还没有给钱呢。
贾母说:“他不给钱,那是交运了。”然后就命小丫头:“把他那一吊钱都拿过来。”小丫头就真的拿了,搁在贾母旁边。凤姐忙笑着说:“赏我罢,我照数儿给就是了。”其实像贾家这样的富贵人家,哪里会在乎这一点钱,但这里有种把小钱抢来抢去的快乐,所以这一场牌局可以说是一场政治麻将。薛姨妈说:“果然凤丫头小器,不过是玩儿罢了。”凤姐听说,便站起来,拉着薛姨妈,回头指着贾母平日放钱的一个木箱,笑着说:“姨妈瞧瞧,那个里头不知玩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玩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的气也平了,又有正经事情差我办去了。”你看,王熙凤说话多么风趣幽默。
dutxtwww.dutxt.com 2020 © All content copyright belongs to the original auth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