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的反省

薛蟠的反省

“话说薛蟠听见柳湘莲逃走,气方渐平。”薛蟠想的是:你还是怕我吧,不然你干吗要逃走呢?其实柳湘莲未必是逃走,他之前就跟宝玉说过,他要到外面逛个三年五载再回来。“三五日后,疼痛虽愈,伤痕未平,只装病,愧见亲友。”虽然不疼了,可还是东一块疤西一块瘀的。如果有朋友来了,看到他脸上的疤,又要问来问去,所以他就假装生病,不想见人。

从这里你可以明显看到薛蟠很爱面子,可能身上的痛倒在其次。让他更难为情的是,被人打过之后,外面的传言。所以他想离开或者改变自己,跟这个侮辱有很大关系。这也是我为什么特别提到,这也许正是柳湘莲度化他的一个方法。就是他一生从没有受过侮辱,无法体会别人遭受他侮辱的时候,是多么痛苦。

转眼已到了十月,薛家各店铺的伙计,有算了年账准备回家过年的,“少不了家内治酒饯行”。我们知道传统的习惯是过旧历年以前,一定要把账算清楚的。到了年底,没什么生意,大部分人都准备回家过年了,临走前一起聚聚餐,有一点像吃“尾牙”。

其中有一个人叫张德辉,六十多岁了,“自幼在薛家当铺内揽总”,就是做总管。我们知道管理当铺很复杂,别人拿东西来当,你要估价;估计不准,就会变成“死当”。因为估价环节没有一个很固定的标准,里面可以做很多手脚,也可以捞很多油水,所以不是最可靠的家人,不会派去管当铺。不过做好了,利润也很丰厚。所以这个张德辉,“家内也有三二千金的过活”,相当的富裕。大概是因为薛家的主人去世,那薛蟠又有一点不成材,所以这个老家人才一直在帮忙撑着。但他“今岁也要回家,明春方来”。

临行前他就跟薛姨妈汇报:“今年纸扎、香料短缺,明年必是贵的。”这有点像现在的期货,其实也是一个学问,我不太懂。可是有时候听他们在讲,今年什么糖会涨价,或者米会涨价,所以需要随时对价格未来的走势做出判断,那其实是一个贸易的方法。当然大家在做这种期货买卖的时候,往往并不是真的有那些东西。上次有一个人和我说今年糖会涨价,你要买入多少糖之类的。我说,天啊!我哪有地方放糖。他就笑我说,你根本不懂,其实是看不到糖的。

张德辉是理财的生意人,所以他很敏感,认为明年这些东西的价格一定会涨。他说:“明年先打发大小儿来当铺内照管照管,赶端阳节前我顺路贩些纸扎、香扇来卖。”他想让两个儿子来当铺照管,自己顺路收购一些货品,“除去关税花销,亦可以剩得几倍利息”。这里的“关税”不止是我们今天讲的国与国之间的关税,过去的州跟州之间、府跟府之间都有关税。打个比方,就是我的货物从基隆运到高雄都会有关税的。

在古代中国社会,社会地位的排列顺序是“士农工商”,读书人最被看重,最被人看不起的是商人。因为商人会获暴利,很多朝代严格规定商人的孩子永远不准读书做官,目的是为了断绝官商勾结。再比如规定,商人再有钱,也不准穿丝的衣服。这些今天看起来不合理的法律,在当时是为了要维持社会的稳定。其实到明清两代,中国社会的资本主义萌芽,也有了大型贸易,可是它并没有像欧洲文艺复兴那样出现中产阶级,还是因为政治的关系。

大家可能看到像胡雪岩这样的商人,他其实很类似西方文艺复兴的美第奇这种商人家族。可他的致命伤在于,商人加了红顶之后,就受制于政治。所以胡雪岩发家很快,衰落也很快。你如果去杭州城外看胡雪岩的家宅,真的很惊人。有一排房子是最好笑的,他的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的房子完全一样地排在一起,中间还有铃,完全是军队管理的做派。

“薛蟠听了,心下忖度”,这对薛蟠来说已经很难得了,他一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来不需要为什么事烦恼;可是这次,他开始打算了。他心想:“如今我捱了打,正难见人,想要躲个一年半载,又没处去躲,天天装病,也不是事。况且我长这么大,文不文,武不武。虽说做买卖,究竟戥子、算盘从没拿过,地土风俗、远近道路又不知道。”“戥子”就是称金银、药品的小秤。其实不止文不文、武不武,连生意他也不会做。这是个了不起的反省,就是反省我活在世上到底要做什么?这个反省也算深刻,结论是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不如也打点几个本钱,和张德辉逛一年来。”这个“逛”用得很好,说是做生意,其实是去玩一玩。“赚钱也罢,不赚钱也罢,且躲躲羞去。二则逛逛山水也是好的。”我一直觉得薛蟠不是一个坏孩子,他思考问题的方式,其实有一点像小孩,就是管它赚不赚钱,至少去躲一躲羞。二来去法国、意大利看一看,也蛮好的。“心内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后,便和张德辉说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