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
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
史湘云搬来跟宝钗一起住,最开心的当然是香菱,因为现在香菱一心一意想着写诗,又不敢老是麻烦宝钗。而史湘云是个热心肠,禁不住香菱的请教,“便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史湘云跟香菱讲的,跟黛玉引导香菱入门的东西不太一样,湘云讲的是艺术创作的风格,属于美学的范畴。
宝钗就跟她们开玩笑说:“我实在聒噪得是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作诗当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碎。”宝钗就在嘲笑史湘云,满嘴谈的都是文人才谈的创作风格之类的话题。
杜甫的诗我们比较熟悉,不管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或者是《秋兴八首》里的句子,都让我们感觉到他生命中有一种沉重的东西。杜甫诗的语言非常沉重、郁闷,“沉郁”这两个字,同时也是杜甫自己生命的状态。相比之下,李白的诗就比较豪迈,属于另外一种风格。韦苏州就是韦应物,那首很有名的诗:“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一年。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就是韦应物作的。他的诗用字不重,情感也不浓郁,所以给人淡雅的感觉。
温八叉就是温庭筠,他属于晚唐诗人。为什么叫他温八叉?这有点像我们称曹子建为曹七步,七步成诗;也是形容他作诗的速度很快,八叉手而成八韵。“温八叉之绮靡”是说他的诗有一点像绣花,装饰性的东西特别多,有很多词汇的堆砌。
李义山就是李商隐,李义山的诗句很隐讳,很幽微,让人似懂非懂,像是“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我自己年轻时最迷的就是李义山,觉得他的诗讲出了介于理性跟非理性之间一种暧昧的情境,像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有一种不可言说的迷惘之美。
你看,香菱进步很快,从刚刚来大一的中文系学写诗,一下就进到了研究所。因为她现在已经和史湘云在探讨风格的问题了。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在台北“故宫”上课,老师拿出一件书法作品,比如苏东坡的《寒食帖》。基本上他不谈书法的基本技巧,只是问我们的感觉,我们就大概用自己的美学风格在谈。所以我也很怀念上研究所的那个时期,只有四个研究生跟着一个老师,大家对着台北“故宫”的真迹就谈起来。我想那个感觉有点像现在湘云跟香菱在谈诗,可这里真正的意思是,你了解了这四大家的风格,最后怎么找到自己的风格?可能是把杜甫的沉郁,加上一点温八叉的绮靡,混合成另外一个新风格出现,这就是创作了。创作很难,就是说恐怕连研究所也不能用学术教育来培养出优秀的创作者。像黄春明(台湾著名乡土文学小说家)、陈映真(台湾著名作家)的小说,绝对不是学院里可以规范的,因为他们有一种从生活里被激荡出来的创作力量。
宝钗就很烦,她说:“放着现在的两个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史湘云属于典型的射手座,说话直来直去,忙问:“现在是那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她们两个听了,都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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