佃户乌进孝交租

佃户乌进孝交租

贾珍又命贾蓉道:“你顺便去问问你琏二婶子,正月里请客的日子拟了没有?若拟定了,叫书房里明白开了单子来,咱们再请时,就不能重犯了。”我们今天可能不太注意这一点,因为古代这种大家族之间的应酬比较麻烦,譬如说你要请内政部长,他也要请内政部长,可是内政部长每天只能吃一家,所以必须要错开,先列个单子,你十三号请,那我就十四号请。而且官一定要做得很大才需要这个单子,换作我们,打个电话也就搞定了,可是他们请的人太多。他说:“旧年不留神重了几家,人家不说咱们不留心,倒像两宅商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的一样。”

很快,贾蓉就“拿了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了,贾珍看了,命交与来升去看了,请人别重了这上头的日子。因在厅上看着小厮们抬围屏,擦抹几案、金银供器”。

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一个禀帖跟一篇账目,回说:“黑山村的乌庄头来了。”“庄头”就是所有佃农的总管。当时大户人家土地很多,得有上千的佃农,所以要有个人来做庄头,这个人叫乌进孝,大家都叫他乌庄头。贾珍道:“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老砍头的”就是该死的意思,贾家过年所有的野味,都要靠佃户缴来,贾珍觉得他来得太晚了。“贾蓉接过禀帖和帐目来,忙展开捧着。”这是典型的古代社会儿子跟父亲的关系,儿子把账目展开,父亲倒背着手在那里看。换作是今天,儿子可能根本不理你,把账本摔在地上吃麦当劳去了,但古代的伦理界限很严格。

只看那个红帖上写着:“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很精彩吧,这是典型的农民语言,好话多讲总没错,索性就噼里啪啦地写一大串。贾珍笑道:“庄稼人有些意思。”这里有点嘲讽的意思,大概觉得文字不那么文雅。贾蓉忙为他解释说:“别看文法,只取个吉利罢了。”

一面忙展开单子看,下面就是清朝社会史中最喜欢引用的佃户缴租的资料,只见上面写着:“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只,汤羊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风干羊二十个。”同样是羊,因为有不同的做法,有些是用来涮锅子的,有些可能做腊味的。“鲟鰉鱼二十尾,各色杂鱼二百尾,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各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

这个单子这样一路念下去真的很惊人,原来过去的佃农年底缴租的时候是这个样子。这就是贾家过年要用的东西,当然他们也会分给另外一些贵族。这个乌进孝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们不清楚,但我觉得这里面的很多东西属于北方的野味。狍子就是典型的北方猎物,法国的贵族冬天打猎就是打狍子,法国菜里有一道很重要的菜就是夹了一点鹅肝酱的狍子肉,这种动物只有森林中才有。我一直觉得因为曹家是正白旗,所以在东北可能还有土地,黑山村很可能是在东北地区,因为熊掌也不是南方的东西。

然后“蛏干二十斤,榛、杏、桃、松仁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上等选用银霜炭一千斤、中等的二千斤,柴炭三万斤,玉田胭脂米两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果一车,外卖粮食、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庄头孝敬哥儿、姐儿玩意:活鹿四只,活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洋鸭两对”。好玩的东西就不能是死的,为了让这些少爷、小姐在花园可以玩,如果是今天可能会加上熊猫一只。可见这其中也有乌庄主行事方面的周到,连小姐少爷玩的东西也想到了。

“一时,只见乌进孝在院内磕头请安,贾珍命人拉他起来:‘你还硬朗。’乌进孝回道:‘托爷的福,还走得动。’贾珍道:‘你儿子也大了,该叫他走走也罢了。’乌进孝道:‘不瞒爷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的慌。他们可不是都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的世面?他们到底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可以放心了。’贾珍道:‘你走了几日?’乌进孝道:‘回爷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难走的很,耽搁了几日,走了一个月零两天。’”贾家的土地竟然在那么远的地方,要走一个月零两天才到。“是因日子有限了,怕爷心焦,可不赶着来了。”

贾珍道:“我说呢,怎么今儿才来。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这才说到正题上,意思是你这个老家伙又来敷衍我了,单子上的东西太少。乌进孝忙前进两步,回道:“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打了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屋子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说谎,佃户跟主人之间一定有各自制衡的方法,佃户是尽量少缴一点,主人则尽量多要一点,就这么互相牵扯着。

贾珍皱着眉头说:“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作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下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叫别过年了。”乌进孝道:“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八百里,谁知竟又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里八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只这些东西来,不过多二三千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这些就是刚才提到的清朝的社会史家所认为的非常重要的资料,因为他保留了一份当时的大贵族、大地主跟他们的佃农之间的某种牵连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