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痛苦——肉身告别

最大的痛苦——肉身告别

“忽上了台矶,进入屋内,只见榻上有一个人卧着。”宝玉自己的魂魄看到自己的肉身躺在床上,这是文学里少有的描写。记得有一出戏叫《探阴山》,讲到包拯把肉身留在阳间,魂魄下到阴间去,因为阴间有一个案子要他去审。包拯从阴间回头看开封,也看到自己在那里睡觉,有很长一段魂魄在阴间回看阳世的唱腔,那出戏跟这一段的写法很像。

“那边有几个女孩儿做针线,也有嘻笑玩耍的。只见榻上那个少年叹了一声。一个丫环笑问道:‘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乱恨呢。’”这个时候你肯定完全错乱了,已经搞不清楚到底是甄宝玉还是贾宝玉了,这个宝玉也有一个妹妹,他也整天在为这个妹妹叹气,就是青春期的那种感伤。作者已经把时空完全糅合为超现实了,他没有用甄、贾,只用宝玉。

“宝玉听说,心下也便吃惊。只见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原来是在北方的宝玉梦到了南方的宝玉,现在竟然是北方的宝玉看到南方宝玉在做梦,也在讲北方的宝玉,如此错综复杂,只有在最超现实的电影跟文学里才用到这个手法,可是曹雪芹竟然在两三百年前就用到了。这个榻上的少年说:“我才作了一个梦,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花园子里头,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子,不理我。”有没有发现真真假假,刚才是甄宝玉的丫头笑贾宝玉是臭小子,现在是甄宝玉躺在床上说,我到了北方,北方的那些丫头们说我是臭小子,真假完全对调了。

“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了不起的一句话!“空有皮囊”就是我们现在的肉身,真正的性灵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们彼此错过了。北方的把皮囊留在家里睡觉,南方的也留在床上睡觉。而各自的性灵,南方的到了北方,北方的到了南方。你会觉得柏拉图讲那个寻找自我的艰难,就是你常常去找他的时候,刚好那个人也去找你了,两个自我之间常常擦肩而过。

“宝玉听说,忙说道:‘我因找宝玉来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宝玉忙下来拉住笑道:‘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宝玉道:‘如何是梦?真而又真了。’一语未了,只见人来说:‘老爷叫宝玉。’唬得二人都慌了。”因为两个人都怕老爸。我觉得这一段很迷人,没人发现我们有一个真正的爱人其实是自己,我们所有的忧伤、孤独、喜悦都是在跟这个自我之间发生的。少年寻找的另外一个人,其实就是自我的翻版,我们在人世间找朋友、找爱人,都是用这个自我在找,心理学上一直在解释这个东西。我们看到刹那之间这两个宝玉见面,只是一生中偶然的狂喜,很快就要分离,因为爸爸来了。

“一个宝玉就走,一个宝玉便忙叫:‘宝玉快回来,快回来!’”这时,才回到现实,“袭人在旁,听他梦中自唤,忙推醒他,笑问道:‘宝玉在那里?’此时宝玉虽醒,神思恍惚,因向门外指道:‘才出去了。’”真是精彩!宝玉说自己出去了,其实是在讲魂魄的那种感觉。“袭人笑道:‘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瞧,是镜子里照的你的影儿。’宝玉向前照了一照,原是那嵌的大镜对面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人捧过漱盂茶卤来,漱了口。”

“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镜子。人小魂不全,镜子照多了,睡觉惊恐作胡梦。如今倒在大镜子那里安了床。有时放下镜套还好;往前去,天热人肯困,那里想的到放他,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是先躺下瞧着影儿玩,一时合上眼,自然是胡梦颠倒,不然如何看得着自己叫自己的名字?不如明儿挪进床来是正经。’”宝玉的床旁边就是一个大镜子,依古代的说法这是不好的,因为它会收人魂魄,让人不安,所以睡觉的时候,如果面前有镜子就要拿布盖起来。

这一段这么超现实,作者写得非常精彩,其实是我们非常内在的一种感觉。读第五十六回千万不要忽略这一段,如果只注意了探春的改革,很可能会忽略宝玉对另一个自我的探寻。没有这个部分,《红楼梦》就不是《红楼梦》,《红楼梦》的精彩在于作者的孤独,他认为自己那个真正的自我,似乎流落在了什么地方。

王尔德的《渔夫和他的灵魂》中,就说到他每年会在月圆的晚上在海边跟他的影子见一次面,这一年当中的其他时间这个影子一直在外面流浪。他就发现自己永远是二十岁,可是影子却越来越老了,他希望再跟影子合在一起,可是怎么合都合不起来了。我们有一个自我,你很想去拥抱他,和真正的自己合二为一,但非常难。我们常常觉得最痛苦的离别是夫妻、骨肉之间的分离,可是最终有一天将是你跟自己肉身的告别,是魂和魄的分离,也就是灵魂跟肉身的分离,这大概是比你告别亲情、爱情还要难的事。

这一段大家可以细读,《红楼梦》之所以成为不朽的文学名著就是因为这些部分,这是曹雪芹着墨最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