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最美丽的独白
宝玉最美丽的独白
在五十七回的后半段,有几个线索同时在走,一个线索是宝玉在发病之后,讲出了他心里面最深沉的一些话。乍一看,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对死亡有这样的认知,显得有些过度早熟,可是如果大家有机会去观察一下青春期的男孩、女孩,就会发现伴随着身体的发育,难免会有一种感伤,他们对于自己身体的存在和变化,是最敏感的。所以有时候我们会很忽略,因为十三四岁可能是学校课业压力最大的时候,可能某种程度上掩盖了他内心最敏锐、最感伤的部分。如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很多父母、老师最容易忽略的就是孩子在这个年龄段的敏感,很多的孩子在这个年龄时,在网络或者日记里所写的东西,都是很深沉的心事。
“黛玉不时遣雪雁来探消息,这边事务尽知,心中暗叹。幸喜众人都知宝玉原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宝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别事去。”
“晚间宝玉稍安,贾母、王夫人等方回房去。一夜遣人来问讯数次。李奶母带领宋妈等几个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鹃、袭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时宝玉睡去,必从梦中惊醒,不是哭了说黛玉已去,便是说有人来接。每一惊时,必得紫鹃安慰一番方罢。彼时贾母又命将祛邪守灵丹及开窍通神散各样上方秘制诸药,按方饮服。次日又服了王太医的药,渐次好起来。宝玉心中明白,因恐紫鹃回去,故又或作佯狂之态。紫鹃自那日也着实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没有怨意。袭人等皆心安神定,因向紫鹃笑道:‘都是你闹的,还得你来治。也没见我们这呆子听见风就是雨,往后怎么好呢。’暂且不提。”
“此时却说湘云之症已愈,天天过来瞧看,见宝玉明白了,便将他病中狂态形容学与他瞧,引的宝玉自己伏枕而笑。原来起先那样他竟是不知的,如今听人说还不信。无人时紫鹃在侧,宝玉又拉他的手问道:‘你为什么唬我?’紫鹃道:‘不过是哄你玩的话,你就认真了。’宝玉道:‘你说的那样有情有理,如何是玩话?’紫鹃笑道:‘那些玩话都是我编的。林家真没了人了,纵有也是极远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纵有人来接,老太太也是不肯放去的。’宝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鹃笑道:‘果真你不依?只怕是口里话。你如今也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二三年再娶了亲,你眼睛里还有谁了?’”意思是其实就是我们不走,过几年你也要结婚,那时候该怎么办?
“宝玉听了,又惊问道:‘谁定了亲?定谁?’紫鹃笑道:‘年里我就听见老太太说,要定下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他?’”这又是一个不可能跟黛玉在一起的理由了,“宝玉笑道:‘人人只说我傻,你比我更傻。不过是句玩话,他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他,我还是这个形景了?先是我发誓赌咒,砸这劳什古子,你都没劝过,说我疯了?刚刚的这几日才好了,你又来怄我。’”宝玉一派天真地在表达自己的真情,就是他觉得自己已经认定了一个生命,这个生命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一个玩伴,当然我们知道他们是前世缘分,是不可能分开的。
一面说,一面咬牙切齿地讲出了一段非常沉重的话:“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拿出来你们瞧,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有凝聚,人还看的见,须得一阵大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
这是宝玉内心深处的独白,也是红学考证者们从来不曾提到的,类似的话在《红楼梦》里至少出现过两三次。宝玉每次提到自己的死亡,都是化灰、化烟,他觉得烟也还有行迹,最好是一阵大风吹来,把烟吹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这可能是在讲他跟黛玉,也可能是在讲他跟自己的肉身。很多朋友都记得,他本来是天上的一块石头,后经过日月精华的修炼,转成了人间男孩子的身体,他知道总有一天还要回到天上,还是那块石头,他不觉得生命此刻的繁华会是永远的。作者已经领悟到,所有的爱恨生死都只是暂时的,化灰、化烟才是真正的结局。有时候翻看十几岁时的日记,会发现有很多句子非常像这一段,就是对自己生命的一种感觉。这是宝玉在《红楼梦》里最重要的内心独白,也是作者的内心独白。很多人都愿意讨论宝玉最后是不是出家的问题,我觉得重点不在出不出家,因为出家也是一个行迹,也是一个凝聚,这里曹雪芹真正要讲的生命聚散,很像庄子。庄子讲的聚散就是没有行迹的聚散,并不是一般人所谓的遁入空门,因为那个也还是行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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