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他们的青春心事才开始说出来了。“宝玉便将方才从火光发起,如何见了藕官,又如何谎言护庇,又如何‘藕官叫我问你’,从头至尾,细细的告诉他一遍,又问:‘他祭的果系何人?’芳官听了,满面含笑,又叹一口气,说道:‘这事说来可笑,可叹!’”我想她是觉得讲不清楚,很难解释两个人的情感到底是什么,两个女孩子像情人一样在一起,感觉又可贵又可笑,这两个人怎么会假戏真做?在舞台上演一对爱人,在生活中就变成了真的爱人。

“宝玉听了,忙问:‘他到底祭的是谁?’芳官笑道:‘他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宝玉道:‘这是友谊,也是应当的。’”就是两人一起长大,朋友一场,那菂官死了,祭奠一下也是应当的。芳官就笑着说:“他那里是友谊?竟是疯傻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我们完全可以了解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这个年龄本来性别不确定;另一个是因为在舞台上扮演的角色会变成真实的自己。过去戏班子里这种事情非常多,《霸王别姬》的电影讲的也是类似的故事。

芳官就解释说:“虽说是假的,每日演那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居,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这一段讲得很有趣,小孩子虽然小,但她们也在学大人的伦理。菂官死了,藕官又补了一个蕊官,她对蕊官也很好。所以刚才藕官才会跟宝玉说,这个事芳官知道,蕊官也知道。她爱蕊官,对她并不隐瞒前情,觉得自己只要不念那个旧情就好了。

我们读到这里,也会觉得又可笑又可叹。“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道:‘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死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但只是不把死的丢开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礼,死者反不安了。’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好笑?”其实曹雪芹非常有现代感,他并没有固守古代的贞操观念,反而用了非常现代的方式解释这件事,觉得人的情缘本来就是一段一段的,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有了新的情缘,只要还念旧情,就是情深义重了。

“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因又拉芳官嘱道:‘既如此说,我也有一句话嘱咐他,我若亲身对面与他讲未免不便,须得你告诉他。’”这也是宝玉了不起,他觉得知道了别人的隐私,有点不好意思,就求芳官替他传个话:以后不要拘泥这些礼节,烧纸钱都是后人的异端,并不是孔子的遗训。“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虔诚,就可感格了。愚人原不知,无论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样来的。殊不知只以‘诚信’二字为主。”宝玉在祭奠金钏儿时就只用了一个香炉,作者很讨厌民间祭祀程序的烦琐,什么五子哭墓,那些唢呐、喇叭的吵得要死,其实要想真正感动神灵,一念虔诚就足以了。

宝玉说:“即值仓皇流离之日,虽连香也无,随便有土有草,只以洁净,便可为祭,不独死者享祭,便是鬼神皆是来享的。”我觉得这里是在讲曹雪芹自己,如果他不曾落难过,不会讲这句话。人在富贵、安定的时候可以摆排场,可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怎么办?记得我童年第一次祭祖是在一个香烟罐子里面放了些插在米里的香,人在逃难的时候是不会带祖宗牌位和香炉的,可那却是我记忆里面最慎重的一次祭祖。作者有过落难的经历,知道人间最可贵的是情重义重,根本不在礼节。

宝玉又说:“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设一炉,不论日期,时常焚香。他们皆不知原故,我心里却各有所因。随便有新茶新水,供一钟两盏,或有鲜花鲜果,甚至于荤羹腥菜,只要心诚意洁,便是佛也都来享,所以说,只在敬,不在虚名。以后快命他不可再烧纸钱了。”芳官听了,便答应着。我想这一段表达的是作者了不起的宗教观,我们也可以由此反省一下自己,我们的日常生活里有太多虚饰的礼节,总觉得有那些排场才够得上敬意,作者提醒我们:人在仓皇流离的时候,只有土跟草也一样祭祀,过于烦琐的外在形式反而会玷辱真正的神明。

第五十八回的“杏子阴假凤泣虚凰”,是连今天我们都未必能够接纳的一个爱情故事,可作者写得非常动人,他所赞美的情感,超越了所有世俗的看法。在他眼里,藕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戏班子里的这些孤女们彼此互相依靠,最后就会生出圈外人无法理解的情感。小时候常听说台湾很多酒家里的女孩子,也会彼此相爱,因为她们觉得男人都很粗鲁,只是用钱来买她们的身体,没有任何情感,她们就发展彼此之间的情感。所以希望大家能细读这一段,了解作者的深意。从很现代的角度来看,也能感受到《红楼梦》作者的魄力,他超越我们的时代太多太多,当今天可能都不能够包容的事,他全都能包容,他觉得只要是干干净净对人的爱就好,这真是了不起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