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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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主任走了,这一阵,秋林公司里也一直不顺当,先后发生两件懊恼事情。第一件事是匿名信,写给供销社领导,告秋林草率投资花岗岩厂,造成公司重大亏损。县社几个副主任看到匿名信后,第一时间寻秋林了解情况,最后见各项流程都走到位,新主任又没有到位,没人拍板,也便不了了之。而另一件,便是章耘耕收购站的事。

和其他人新官上任不同,章耘耕当上收购站经理,只是每日愁眉苦脸。耘耕胆小,晓得自己当这个经理别人都不服气。虽然有秋林撑腰,但总还是觉得矮人一等。夜里做梦都是如何提高收购站业绩,做梦做醒,又没有什么好办法,苦恼不已。这一日,前任收购站经理孔一品来到收购站看望章耘耕,中午吃饭,章耘耕便将心里苦恼告诉了孔一品。

孔一品问,耘耕,你当不当我是知心人?

章耘耕说,当然,如果不把孔经理当自家人,我怎么会讲这些事情?

孔一品说,那好,既然你相信我,把心里闲话交底给我,那我就同你出个好主意。

章耘耕说,什么主意?

孔一品说,你晓得,收购站里顶吃香一样东西是什么?

章耘耕摇头。

孔一品说,你这个经理真是当得糊涂。顶吃香一样就是你原来做过生活,取蛇胆。我当经理时便是如此,蛇胆最受南洋那边客人欢迎,每年都是供不应求。你应该增加加工蛇胆的数量。

章耘耕说,这个我也晓得,但现在山上蛇越来越少,蛇胆不减量已经困难,哪里还能增加数量?

孔一品笑笑,说,这就是我同你出的主意。我告诉你,其实鸡胆形状大小都跟蛇胆差不多,你只用鸡胆代替蛇胆,别人定看不出来。

章耘耕说,这怎么行?就算外面看不出来,里头功效不一样。

孔一品说,这有什么关系?耘耕,我同你说句实话,都说蛇胆解毒除湿,清凉明目,又有什么科学依据?都是说说的,吃个心里安慰而已。你用鸡胆替代蛇胆,买的人又不晓得,当蛇胆吃下去,心里一高兴,不照样有效?

章耘耕说,那到时被人晓得怎么办?

孔一品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是经理,你不说谁会晓得?

章耘耕还是犹豫,孔一品又说,耘耕,我再同你讲句心底闲话,你是陆经理一手提拔。他当初提拔你受多少压力?原先陆经理和供销社鲍主任关系顶要好,他才有本事给你撑腰。现在鲍主任走了,陆经理自己压力也大,你就不想做些漂亮业绩为他脸上增光?

孔一品最后这句闲话真正说得章耘耕动心,他果真下决心冒了次险,就用一公斤的鸡胆冒充蛇胆,出了一批货。出货后,章耘耕几乎每日夜里做噩梦,梦见许多人吃鸡胆出了问题,撕心裂肺寻他报仇,常常半夜吓出一身汗。

这一日,陆秋林接到电话,说新任供销社主任到位,要叫他去办公室谈话。秋林心里忐忑,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鲍主任走了,真不晓得会来个怎样刁钻的人。进了主任办公室,秋林吓了一大跳,坐在办公桌后的,竟然是当年的那个许主任。

许主任笑眯眯看陆秋林,说,小陆,没想到吧,我胡汉三又回到了供销社。

陆秋林说,许主任,真没想到会是你。前几日碰到一个组织部朋友,还同我说新主任没有眉目。

许主任说,也是组织上对我信任,可能想来想去,眼下非常时刻还是我这个老同志能压压阵。

许主任招呼秋林坐下,拿出一包簇簇新软壳中华打开,给秋林递一支,自己也点一支。许主任用力吃了几口,香烟还剩下一半,便在烟灰缸里掐灭了。许主任说,香烟后半支有焦油味,味道就不好了。秋林愣一愣,不晓得手里半支烟该不该继续抽下去。

许主任说,鲍这一辞职,供销社里不太平啊。鲍这个人,虽然出道早,但政治上一直都不成熟,书记干部大会上说的一点没错,他没有大局观念,就像个没长大的小鬼。你说说,这样一个人,怎么能领导供销社这么大一支队伍?

秋林解释,鲍主任平时工作上还是很有魄力的。

许主任看一眼秋林,说,小陆,我也了解过,鲍一鸣当主任时,你跟他走得近,个人感情好。但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以后千万莫要将这两样东西混淆。

秋林说,许主任,我晓得了。

许主任说,当然喽,你小陆也莫担心,你我之间是老感情,与鲍是不一样的。别的不说,当年我当供销社主任,帮了多少人,可我出去时,除了你陆秋林,没一个人念我的好。特别是罐头厂那个众生童小军,我这次回来,第一件事便是要把他的厂长职务免掉,要不免了他,我许字倒过来写。

秋林听了,没响。

许主任说,小陆,今朝叫你来,一方面是要同你叙叙旧,给你吃一颗定心丸,另外,还有一桩事要与你通气。

秋林问什么事,许主任便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递给秋林。

你自己先看看,看了再说。

秋林将信打开,从头到尾仔细看了,背脊心有些发凉。信里写了两桩,第一桩写的是章耘耕用鸡胆冒充蛇胆,欺骗国外客户。第二桩则是写陆秋林不走组织程序,独断专行将章耘耕从普通工作人员提拔成收购站经理。秋林看完,捧着信,半日讲不出闲话。

许主任旁边望着秋林,开口道,这可真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啊,我这供销社主任还没正式上任,这告状的匿名信就先到了。

秋林说,许主任,这收购站章耘耕的确是我提拔,但鸡胆冒充蛇胆的事情我真心不晓得。

许主任说,你莫紧张,我叫你来,没有别的意思。否则,我就直接将信交到纪委去了。这样,这个信的事我就当不晓得。你是土特产公司经理,你提拔个收购站经理,你有这个权力,没什么好讲的。鸡胆冒充蛇胆的事,你再回去问一问,如果真有这事,你自己看着办,想处理,你就处理,不想处理,你教育几句,下不为例也就算了。这个人情,我送给你来做。

秋林听了,心里疙里疙瘩。心底,他不想要这个人情,要了这样一个人情,他怕以后还不起。但章耘耕毕竟马师傅亲生儿子,如果自己不把这个人情接过来,到时候真换了纪委处理,自己就没办法向马师傅交代。

秋林犹豫,许主任看在眼里,说,这个事就这样决定,你也莫要再多想。

许主任又拔了根软壳中华给秋林,抽了两口,许主任慢悠悠吐出一个烟圈。

对了,小陆,还有一桩事情装在我肚皮里,一直想同你讲,也没寻着机会,今朝正好问问你。

秋林说,什么事情?

许主任说,你记不记得,当年有一次,我托你帮忙,派人来我老婆店里收购废纸。我老婆同我讲,说你派来的那个人,竟然当场将她包好的废纸包打开,还怀疑里头洒了水,藏了石头,让她下不了台。有人同我说,当时是你指使下面的人这么干的。

秋林一愣,他没想到许主任竟然会突然提起这桩事,一时之间竟不晓得怎么回答。

许主任笑眯眯望着秋林,说,小陆,看你这副样子。你莫紧张,我又怎么会相信这种闲话?当时我就同来人说,我说,陆秋林是我知心人,怎么会做这样龌龊事情?

秋林听了,尴尬笑笑。

从供销社回到土特产公司,秋林马上便给章耘耕打电话,让他来自己办公室一趟。没多少工夫,章耘耕便慌慌张张赶到。

秋林开门见山问道,章经理,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你定要同我讲实话。

章耘耕说,陆经理你尽管问。

秋林说,你们收购站是不是用鸡胆冒充蛇胆卖给了外国客商?

秋林闲话一问出口,章耘耕面孔便着了火一样的红,全身发抖。

秋林说,耘耕,你莫紧张。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我没有别的意思,只要你给我交一个底,也好让我心底有数。

章耘耕低头想一想,说,陆经理,其实这个事你不问我,我也想同你坦白。鸡蛋冒充蛇胆事情,我的确做了一次,量不大,只一公斤。但这事弄得我每日困不着,每日担心有人来寻我,真真是被吓煞了。

陆秋林想了想,又说,耘耕,那我再问你一句,你是老实人,这主意定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你告诉我,是哪一个教你的?

章耘耕眼神晃了晃,用力摇头,说,没人教我,只是我独个人的主意。

陆秋林看着章耘耕,想了想,便没有再追问,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说,那我有数了,这个事你不要再同别人讲,今后,要千万不要再犯了。

章耘耕点头,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突然转过头来,说,陆经理,你还是将我这个收购站经理免了吧,我实在做不好。

秋林说,你莫要多想,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你章耘耕是我陆秋林提拔的,你一定要好好干,给自己争口气,也给我争口气。

章耘耕看着秋林,叹口气,关门离去。

这一日,章耘耕离开土特产公司后,没有回到收购站,也没有回家,没有人晓得他到底去了哪里。只到第二日中午,他的邻居在他家附近的一口老井里打水,突然发现井里淹着一个人。捞上来,正是章耘耕。

章耘耕的事情出了以后,虽然没有人追责,但秋林总觉得是自己责任。他后悔自己操之过急,既然许主任不再追究此事,自己为什么还要特地将他叫来询问?还有,临走时他说不想当这个收购站经理,这是真心闲话,自己为什么不能体谅,反倒还要用那种鼓励口气?

章耘耕跳井事情在供销社内部引起了不大不小风波,秋林作为主管领导,不好没有态度。这一日,跟许主任约好时间,准备上门去做检讨。到了供销社,推开许主任的门,却不晓得罐头厂童小军正坐在办公室里。

许主任说,小陆,你来得巧,跟小军正好前后脚步。

童小军笑眯眯起身跟秋林握手。

陆经理,好久不见了。

许主任说,秋林,小军,你们都是供销社骨干,以后就是我的左膀右臂。特别是小军,业务上真是一把好手啊,几年工夫,把只罐头厂做得风生水起,真是不容易。秋林,你们土特产公司定要好好向小军的罐头厂取取经。

秋林笑着点头,心里纳闷,想起前几日许主任还信誓旦旦要将童小军撤职,可现在却又变成这样亲密。但细一想,也不稀奇,现在的许主任,早就不是秋林印象中那个许主任了,又有什么不可能?兴许是童小军又去许主任家买糖了,兴许许主任吃的中华烟就是童小军孝敬的。秋林有些后悔今朝跑来寻许主任。

见秋林出神,许主任问道,小陆,你今朝来寻我,有什么要紧事情?

秋林赶紧说,没事没事,只是顺路过来看看。

许主任说,是吗,那你脚长,正好小军今朝安排饭局,你也一起。

童小军说,对对,我最近寻到一个新地方,几个下饭烧得特别赞。一只冰糖鳖,一只黄岩草鸡,还有一只柚子皮炖牛蹄。这牛蹄烧得好,软烂,会打冻。说是男人吃下去顶补,那个东西排出来都特别浓。

许主任听了便笑。不晓得为什么,秋林却觉得有些反胃。秋林随口撒了个谎,说,不好意思许主任,今朝老婆生日,吩咐定要回家吃饭。

许主任一愣,说,这样,这就没办法了。我这个主任肯定没有老婆重要。

童小军说,没关系,那改日,改日我再安排一次,我还晓得一个地方,专门寻来两三斤重的青蟹,用鸡蛋老酒喂三日,然后整只放锅里蒸,那东西吃了才叫大补。

许主任说,那会不会更浓?

童小军愣一愣,说,对对,更浓,更浓。

许主任和童小军都笑起来,旁边秋林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喉咙口涌动,他生怕那东西会涌出来,脏一地,迅速起身,推门跑出去。只剩下许主任和童小军在背后直愣愣看着。

2

秋林坐在马师傅面前,始终不敢抬头看马师傅一眼。

秋林说,马师傅,耘耕出了事,我真是不晓得该怎么面对你。

马师傅叹口气,说,小陆,你莫要这么说,这哪里怪得到你的头上。

秋林说,你把耘耕托付给我,是我没照顾好。

马师傅说,这都是命。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跟你说他小时候事情?那时,我把他扔到那石圹里,他命大,被人救了。可最后呢,他却又跳进了那石头井里。现在想起来,这就是命,注定了他是要死在那个四四方方石板框子里,逃不过的。

秋林听了,更是觉得心中凄凉。

秋林说,马师傅,不管怎么讲,总是我不尽心,把你的事情没办好。你是我南货店里师傅。我第一份工作,跟的就是你,你对我,就是自家人一样。以后,你就当我是你自己小鬼,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马师傅说,小陆,莫担心,我有退休工资,还有两个女儿,总的来说,还是知足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做人嘛,总是这样,乱梦一场。这几日,我也总想起当年我们一起南货店里忙忙碌碌,多少高兴。这一转眼,我们这些老头子做人就像做客一样,不晓得什么时候就走了。你还记得当年南货店里齐清风齐师傅吗?就在昨天我还去见了他。他跟我同出山人,现在倒比我更不如。生了恶病,一日到夜躺在床上。想想当年,多少生猛一个人,看见他,真让人灰心。对了,小陆,你有空也去看一看他吧,都是同过一场生意的,他见了你,定是高兴。

秋林应了,再陪马师傅坐一坐,便也告辞出门。走到路口小店,想起马师傅说的齐师傅事情,便又买些捏手东西,转头去齐师傅家。

秋林寻到齐师傅家,齐师傅躺在里间床上,正在休息。一眼看上去,竟是那么的老,那么的瘦,躺在那张不大的床上,竟像躺在一艘大船上一样。秋林看见他,脑子里不由浮出齐师傅当年模样,不禁鼻子发酸,几乎掉落眼泪。

齐师傅儿子齐罗成将头伏在齐师傅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齐师傅将眼睛睁开,打量秋林。

秋林说,齐师傅,我是陆秋林,你还认得吗?

齐师傅一听,似乎有了精神,挣扎着要坐起来。

秋林说,你莫起来。

齐师傅说,小陆啊,你怎么来了?好多年没有见你了。不对,现在我该叫你陆经理了,昨天马师傅来,把你的事情都说了,真是了不起啊。

秋林说,我也是听马师傅提起。齐师傅你莫客气,千万不要叫我陆经理,还是当年一样,叫我小陆。

齐师傅说,好的好的。小陆啊,看见你才觉得时间多少快,似乎你后生还是刚刚到南货店里报到,一同站柜台。一转眼,我现在已经是躺在这里等死了。

秋林说,齐师傅,你精神这么好,定不会有事。也真是难为情,这么多年,竟然还是第一次来看你。

齐师傅说,你那么忙,忙事业最重要。你现在当了大官,南货店里这许多人,你最有出息,我听了,真心为你高兴。

秋林说,我哪里算什么大官。一个小经理,以后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尽管来寻我。当年南货店里,你多少照顾我。

齐师傅说,你这是客气话,我又照顾过你什么?

就这样,秋林陪着齐师傅讲了一番闲话,最后又叮嘱齐师傅好好休息,这才放下礼品告辞回去。

到了第二日,秋林到公司里上班,刚到不多久,便有人上门来寻他。秋林一看,来的正是齐师傅的儿子齐罗成,还拎来一大袋鱼鲞。

齐罗成说,陆经理,昨天你来得匆忙,忘记让你带点鱼鲞回去,今朝路过,正好送过来。

秋林给齐罗成泡茶。

秋林说,那么客气做什么。齐师傅还好吧,有空我再去看他。

齐罗成说,好的好的,昨天你回去,老头子高兴得长夜都没困着,我长久都没看过他这么好精神。

秋林想了想,说,罗成,你跟我自家人,不用客气,今朝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吩咐?

齐罗成有些腼腆地笑笑,说,陆经理,既然你猜到了,我也不瞒你,真有个忙想要你帮。你昨天回去后,老头子又同我讲了许多闲话。他说自己六十年代初期便进了供销社,对供销社感情最深。但因为历史问题,在供销社里一直受批斗,一直抬不起头。以前不觉得,现在生了这恶病,最遗憾便是这事。昨天你来看他,说有什么困难让他来寻你。他就想,你是国家干部,是供销社里的大官,能不能就请你出面,帮他平反。

秋林吓一跳,说,罗成,不是我推却,这平反事情我真没这么大本事。

齐罗成说,我话说得急了,也不是平反,我家老头子的意思就是想让你帮忙,寻机会跟上面领导去说说,如果他哪一日走了,能不能让组织出面,给他开个追悼会,为他说些好闲话,这样,他就是死了也算能闭上眼睛。

秋林听了,有些为难。这事太不巧,要是早些时间鲍主任还在,他还真可以去说说,以鲍主任的性格定会抱不平。但现在是许主任,他实在说不好。但秋林又不忍心拒绝齐罗成,想来想去,开口道,这样,罗成,你先回去跟齐师傅说,这个事情我去打听,让他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

齐罗成千恩万谢回去。秋林坐办公室里盘算一阵,将鲁一贵主任叫到办公室里来商量。秋林将齐师傅的事情给鲁主任讲了,问有没有可能土特产公司出面办这个追悼会,鲁主任听了也是直皱眉。

这个事情难办,首先土特产公司没有这样的先例,从来没有给普通员工开过追悼会,整个供销社系统都没有。另外,那个齐清风师傅又不是土特产公司职工,给他开追悼会更是名不正言不顺。而且,现在县社里又刚刚换了领导,正在风头上,我看。

鲁主任闲话没有全讲完,秋林已经全听明白。他想了想,真的没有办法也只能算数,自己也算尽力。只等齐罗成再来,便将实情告诉了他。

过了两日,果然齐罗成又来土特产公司。齐罗成一脸难为情,说,陆经理,实在不好意思,不是我要来,是老头子日夜惦记,定要催我来问问那个事到底有没有眉目。

秋林没有隐瞒,将实情全同齐罗成说了。

秋林说,罗成,实在对不起,这个事情需供销社出面才行,我官还是太小。

齐罗成有些失望,稍稍想了想,又说,陆经理,我不瞒你,老头子已经不行了,可能就是这一两日的事情。我想再托托你,追悼会不能开也就算了,你能不能到我家再去一次,假装当面答应他,现在老头子只相信你,这样,也能让他走的时候安心些。

秋林犹豫一阵,点头答应。随后,他便叫办公室安排车子,将自己和齐罗成送到齐师傅家。这一次去,齐师傅的情况明显要比上次糟糕了许多,脸色苍白,连眼窝都有些往里塌陷。齐师傅握住秋林双手。

小陆,真让你为难了。实在难为情。

秋林说,齐师傅,不要讲见外闲话。依我看,你的身体,起码再活八年十年没问题,你就放心养病。

齐师傅说,小陆,你就莫安慰我了。我晓得自己快死了,但我不怕死,但我一世都是弯腰曲背,从来没有堂堂正正做过一日人。现在要死了,实在不甘心。

秋林说,你莫担心,你的事罗成全同我说了,真到了那么一天,组织定会给你操办丧事,我亲自来主持。

齐师傅听了,脸上突然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情。

陆经理,你跟我说句实话,给我开追悼会,是不是不够格啊?

秋林一愣,赶紧说,够格,怎么不够格?当年谁不晓得你齐师傅,那是供销社里做水产的第一把好手。我跟供销社里领导一说明情况,个个赞同,没有一个人不同意的。齐师傅,你就安心养病,组织上是不会埋没你这样一个人才的。

听到此处,齐师傅的脸上显出几丝血色,眼睛都亮了起来。秋林看见,倒是不忍心起来。他不晓得,要是齐师傅晓得自己是在骗他,心里会是怎么感觉。

罗成将秋林送出来,走到门口,罗成说,谢谢你,陆经理,你能讲那些闲话,老爹也就安心了。

秋林笑笑,告别回去。

让秋林意外的是,刚到单位没多久,罗成便打来电话,说齐师傅走了。

秋林坐在办公室里,恍惚了一日。

3

秋林躺在床上,此刻,杜英和孩子已经睡着了,房间里很安静,可以清晰听到他们两个和缓的呼吸声音。可秋林却没有丝毫困意,整一日,他心里都不踏实,总在想自己上午对齐师傅说的那些闲话。

实在躺不住,秋林终于悄悄起来,走到书房里头吃烟。坐书桌前吃了一会香烟,突然想写点什么。这感觉有些熟悉,当年长亭南货店时,夜里困不着,他就给父亲写信,写了一封又一封,把心底闲话讲给父亲听,这才总算打发那些难熬时光。

秋林打开台灯,拿出一叠信纸。可写点什么呢?秋林不确定,想来想去,突然脑子里灵光闪过,要不,干脆给齐师傅写封悼词。开追悼会不也就是叫一堆人来念一念悼词吗?虽然开不了追悼会,但写一封悼词,也算是对齐师傅一个交代。想起这个主意,秋林有些兴奋,钢笔吸饱墨水,便开始在信纸上写字。

各位领导,各位同志,各位朋友,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深切哀悼齐清风同志,缅怀他平凡的一生。齐清风同志,于一九二三年九月十五日出生于本县,祖上皆在县城沥石街经营水产。为人诚信,价格公道,赢得同行和顾客的一致称赞。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齐师傅响应号召,以一艘船两间店面入股,参加公私合营。六十年代,他更是光荣地参加了供销社,成为供销社一员。此后,齐师傅始终积极投身于各种轰轰烈烈的运动,虽然在运动中曾遭受过一些错误的对待,但齐清风同志都能积极应对,不管是在城关供销社,还是在长亭南货店,都能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从来没有辜负组织的信任,为供销社各项事业的发展做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齐清风同志一生虽然平凡,却也丰富。他和妻子勤俭持家含辛茹苦把两个儿子养大,并教育培养成新一代的商业人。因为多年的操劳,齐清风同志积劳成疾,染上重病,但凭借着自身乐观而又坚韧的精神,又创造出一段与病魔抗争的佳话。他的不幸离去,让我们深感悲痛和惋惜,供销社队伍失去了一位好同志,他的家庭失去了一位好父亲,好丈夫。齐清风同志在人世度过的七十年,是不平凡的七十年,在经历了人生的艰辛与磨难、奋斗与成功等种种酸甜苦辣后,他为自己生命的光辉历程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秋林写完,将笔搁下,兴奋地粗粗看一遍自己写的东西,看着看着,突然又有些不确定起来。自己写的就是齐师傅的一生吗?一个人的一生就是这样了吗?

你在做什么?怎么还不去困?

秋林一愣,扭头一看,是杜英。

秋林说,睡不着,想起来写点东西。

杜英说,从来没见你写过东西,肚皮里有心事?

秋林摇头,想一想,问道,杜英,你说,如果面对一个快死的人,说点能让他高兴高兴的假话,这不算罪过吧?

杜英说,罪过什么?人死了,就什么都不晓得了。能让他死前听听这些高兴闲话不是蛮好?真话假话又有什么要紧?

秋林说,毕竟是一个要死的人,总感觉有些不一样。

杜英看了秋林一阵,说,那么陆秋林,我问你,如果我快死的时候问你一个问题,你会对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秋林一愣,白了杜英一眼,说,大半夜的,怎么讲这种死不死的闲话?

杜英抿嘴笑,说,不是你先提起的啊?要不我现在问你一个,看看你到底是会说真话,还是假话。

秋林说,那我肯定说真话啊。

杜英说,真的?好,那我问你。上次你同我要过一万块,为什么拿去,后来却又给存回去了?

秋林愣住,竟半日讲不出闲话来。

杜英笑眯眯看着秋林,说,看见了吧,这真话哪有那么好讲啊?不过,话又讲回来,真话假话,最关键不是看讲的人,而是看听的人。比如你陆秋林,你即便对我讲了假话,我也总是会当真的听。

秋林一愣,说,你这真话假话的,绕得我头痛。快些去困吧,明朝还要上班。

杜英笑笑,转身回房。秋林扭过头,看着桌上那封悼词,更加感觉怪异起来,似乎越看越不像是写给齐师傅,而是虚构出来的某个张师傅赵师傅李师傅。秋林抬起头,只看着窗玻璃上照出的自己面孔出神。其实何必又要分清是写给谁的呢。写给谁的,又有什么要紧?这天下的人活得各不相同,写在悼词上却又有多少差别呢?

这样想着,秋林突然就觉得毫无意思,他站起身来,将悼词从那叠信纸上撕下来,揪成一团,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里。

初稿于2002年2月2日

二稿于2020年2月8日

三稿于2020年4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