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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今天周六,我就是没有加班。”

“善斌呀,你是印刷机长,连了五年的先进个人,表率作用举足轻重。现在任务重,张总揪我头皮,要不我也不打这个电话费钱了。行,也没啥事儿,就当你听老伙计我抱怨两句。顺便呀,善斌你最近这个午休啊下班啊,怎么说呢,挺准时的。当然也正常,你把握好任务进度调动好大伙儿劲头就行。挂了啊,下礼拜找时间咱走两杯。问怡诺和小立好。”

李善斌把手机揣进兜里,抬眼寻找一对儿女的身影。

周围充斥着孩子们兴奋的尖叫和大笑。这儿是全上海最让孩子向往的天堂,再乖巧的娃,只需放进来十分钟,就会疯得忘了自己叫啥,以至于公共喇叭里隔一会儿就要播一条寻人启事。

李善斌在“激流勇进”的码头上看见了李怡诺,她正把湿了半身的弟弟从船上拉起来,对着爸爸露出甜笑。女儿的个头快赶上他了,长发娇靥裙裾飞扬,拥挤的人群掩不住她的夺目光彩。曾经李善斌担心过她的性格,但现在他想,也许这样的李怡诺,才更能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四岁的弟弟李立,令他不必过于担心。这是他的骄傲。

李立吵着要再玩一次水,李怡诺说我们去坐木马,李立兴高采烈地答应了。

姐弟走到李善斌身边,李怡诺一手拉着弟弟,一手挎着李善斌的胳膊,说爸爸我们要去骑木马,李善斌说好,爸爸我们一起去骑吧,李善斌说好,今天可以在锦江乐园玩到几点呀,李善斌说想玩到几点就玩到几点,李立欢呼。

在旋转木马前排队的时候,李善斌摸了摸闺女的头,李怡诺偏过头看爸爸,忽然张开手用力抱了抱他。李善斌说你长大了,这么样让人笑话,李怡诺朝他扮鬼脸。

排到的时候,李立一定要一个人骑大白马,李怡诺反要和爸爸一起。李善斌拗不过女儿,笑骂她今天不对劲。

爸爸你才不对劲,李怡诺骑在木马后面,把脑袋搁在李善斌肩膀上说。

我哪里不对劲?

爸爸,你知道下周我就要期末考试了吧。

李善斌呆了呆,然后说,你什么时候担心过考试关心过成绩了?

李怡诺不说话了。

要好好考,李善斌说。

李怡诺轻轻嗯了一声。

李善斌一时之间不知该讲什么好。木马转过两整圈,他才说,小诺啊,一会儿玩的时候你记得把弟弟看好了,我看他玩得太疯。

爸爸,我会守好弟弟的,你放心。李怡诺郑重地说。

就和你一样,爸爸。她补充道。

李善斌听了这句话,一时间整个人都僵住了。小小年纪,这般心思。不过也好。

玩了足有六个多小时,回程转两趟公交一趟地铁,到家已经过了七点。吃过饭,李善斌苦笑着和老太太说,得去厂里加班了,让她看着孙子早点睡觉,然后又嘱咐女儿温课备考,进高中第一次学年大考,别搞得太难看了。

他夹着包走出破屋,走出破楼。炊烟渐散晚灯初放,这么片破落户区里,贫困把人间的温暖修饰得格外丰盛。李善斌跨上自行车,从这一团暖意里摇摇晃晃骑出来,他忽而意识到,这一趟并不是去巡游,无需假扮浪荡闲汉。他的车轮遂稳定下来,面容也随之肃然,卸下所有的人世烟火,像一块在夜色里沉默行进的生铁。

自行车从棚户区里穿出来,进入有路灯的街道。几年前这里还叫城乡结合部,如今一块块地被征掉,房子成片推倒,用不了多久就会盖出新楼,使这儿更符合“上海”的称呼。

十分钟后,李善斌又骑进一条幽暗的荒路,然后在已经废弃的铁道口前下车推行。他沿铁轨走到隧道桥下,把自行车停在桥洞口,往里走去。铁轨边有一条供人行的道,和铁轨一样,已经有十年没用了。

在月光和黑暗交接的隧洞阴影里,有顶彩条布扯起的矮篷。篷没有门,侧面敞着个洞,李善斌取出手电往里照了照,今夜也并无流浪汉在这儿寄居。他推了推眼镜,弯腰钻进去,把手电头朝下挂在篷顶垂下的钩子上。

锅盖大的光圈落在地上,轻轻晃动。几个平方大的篷里光暗分明,李善斌坐在暗处,并不能看清周遭的细节,有一些支撑的砖块和木条,有一些纸板和易拉罐,大致如此。他也无需看清,那些黑暗中或许会有的蛇鼠毒虫,空气里腐败骚臭的异味,甚而冥冥中游荡的孤魂野鬼,所有这些在荒凉的隧洞中拢作一堆,把矮篷和光明世界隔绝。他无法在能联想到日常生活的地方进行下一步的筹划,他得让自己习惯黑暗,而这里正是他需要的恶地,可以将他与一切白日的羁绊切割开。也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明白,才能坚定,自己必须向黑暗而行,再不回头。

李善斌静坐了二十分钟,然后才拿出本子,摊在手掌上,移入光圈。

第六个。

豹哥。

三角头,窄眼,像蛇。

胸口文了一头老虎,两只手上也有文身,可能是龙。

字迹开始颤动,李善斌合上本子,把手稳住。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情绪让他微微吃惊,想到背后种种,他不可避免地再次陷入巨大的悲哀中。他看着自己伸在光圈里的手,不禁想,这个世界,终究是和此时的窝篷一样,只有这么一小圈的光明,可以始终生活在这圈光明里的人,是多么的幸福呵。

他把本子翻到后半,开始复习涉及他接下来目标的那一部分。

没有详细的住址,但毫无疑问自己能找到他。重要的是言谈举止的记录,以及生活上的细节,这些都可以反映出目标的性格。

当然,最重要的,是记录在上面的罪恶。有的时候,罪恶也可以是一种工具。

李善斌重复看了三遍,然后在新本子上写下行动要点。

并不算是完整的计划,只是一些提醒他自己注意的词语和短句。就算本子遗失,别人也无法从上面推断出他想干什么。

他颠三倒四地写了一整页,然后停下来沉吟片刻,画了一个把所有行动包进去的圈,在圈外写了“时间?”。

李善斌此时考虑的,不是他完成下个目标要多长时间,而是他还剩下多长时间。

警察现在到哪一步了?

如果可能,他还想和儿女多相处一段时间。然而,哪怕这已经是最后的时光,也绝不能妨碍到下一步的计划,绝不能!

李善斌不禁叹了口气,殊难把握啊。

宜早不宜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