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七月一号这晚的案情会开到一半,消防又打电话给老冯,补充了一条线索。李家报了三次火警,而不是两次。

第一次报火警的是邻居,第二次报警的是刘桂兰,两次的报警人和地址都不一样,但事后是由李善斌这个户主和消防局联系接触,情况说明表格里留的也是李善斌的手机,所以归档时并在了一起。今年四月二十六日上午,刘桂兰再次报了119火警,不过三分钟后,她又打电话说火已经被扑灭,不用消防员出动。所以,李家一共报警三次,消防出警两次半,第三次消防员刚上车就解除了警报。

第三次报火警的时间点和李家搬家及不明女尸的死亡时间大致重合,要说这里面没有关联,谁都不会相信。老冯琢磨着,501室的天花板漏水,也可能是扑灭这场小火浇的水,而不是清理现场不小心。但为何漏水是在客厅浴室区域,而非容易着火的厨房,则是另一个谜团。

李家频繁失火背后的蹊跷很多,但无过于那个多出来的神秘女子。这名多出来的女人让刑警们既兴奋又意外,这个人是不是李立的妈妈,是不是后来被分尸的受害人?李家的一老一小隐瞒此事的原因可以想出好几种,不管哪种都必定和案子直接相关,可是邻居们都不提到这个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七月二日,获得关键线索的第二天。王兴定了个方向,让专案组先别去碰李家,而是在外围收集线索,等有了足够把握,再一举把李怡诺和刘桂兰攻下来。如果李家真的长期住着第五个人,总会有人了解情况的。

首先就是电话复核了先前询问过的几个邻居,居然真的没人见过那名女子,所有人都反映,李家住在601室时,进进出出的只有刘桂兰、李善斌、李怡诺和李立。连胖房东把房子租给李善斌时,李善斌对她说的租住人数也是“一家四口”。

上午九点三十,老冯见到了两位消防员,他们是李家先后两次火警的当事人。与此同时,另一组侦查员则根据消防队提供的地址,前往李家去年的居住地调查。老冯预计中午前后去李家旧宅,然后把所有情况汇总,扎扎实实做足功课,晚上或者最迟明天,带着充分证据甚至一个结论去见李怡诺。也许那时候李善斌就可以正式被称为在逃嫌犯了,至少从法理上,李怡诺必须配合。

两位消防员在消防中队会客室里坐得笔直,神情严肃,仿佛要面对的是比救一场火更重大的任务。老冯觉得应该先让他们放松下来,否则太紧张记忆容易出错。然而他并不擅长活跃气氛,心里琢磨了一圈,开口却还是“破案时间紧张,我就直接问了”。

“去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出警庆村三路253弄5号102的是哪一位?”

“是我,冯警官。”

坐老冯对面左手边名叫李国栋的消防员站起来报告。

老冯连忙让他坐下来。

“咱们随便聊聊,您请尽量回忆。”

“是。”

老冯放弃挽救自己谈话水平的努力,打开本子,一边听一边记录。

“我们到达的时候是晚上八点四十二分。”李国栋看起来准备过,半年前的事靠记忆没法这么精确。

“当时火势已经不小,起火点在厨房,烧到了客厅,烟雾大。我负责侦查火情,穿过客厅冲到厨房一看……”说到这里,他忽地一咧嘴,表情变得生动了许多。

“我的天,煤气罐着了,火头窜到天花板。”

“那不是很危险?”老冯正确地垫上了一句话。

“相当危险,但这个时候要抢时间,再退出去问队长方案的话,迟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风险。因为平时也有训练类似的紧急情况处置,我冲上去关了阀门,然后专门定位了一根水枪给钢瓶降温。”

李国栋并不擅长讲英雄事迹,一场关乎生死的历险,三两句话就说完了。好在老冯也不是来听事迹的,当时有多危险和他此行目的无关,象征性夸奖了一句勇敢,就转问现场不明女子的情况。

对警方而言的不明女子,对李国栋来说,就是一名普通的受灾民众。原本老冯还担心李国栋记忆模糊回忆不出有价值的信息,出乎意料,李国栋至今对那名女子保持着鲜明的印象。

“其实我也就扫了几眼。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应该就是那个姓李的户主,在和我们队长说明情况,他们家其他人都没有和我们交流。总的来说,感觉他们家比较镇定,没有谁大呼小叫。能看出紧张和焦虑,但和我见过的其他受灾户比,要好多了。不过你问的那个中年女人,更特别一点。”

此前李国栋已经形容过那个女人的模样。当时她穿着家居棉衣棉裤,披头散发,身材高挑,没有一米七也有一米六八,看似四十多岁。她的身高与不明女尸相符,年纪超过了,但外表年龄和真实年龄有差距很正常。

“她脸上烟熏火燎,一看就是火场里跑出来的,死里逃生,受的刺激少不了。我出任务到现在,见过不少逃生民众,要么哭天抢地要么缩着发抖,像她那样我是头一次见,所以就多瞧了几眼,否则也不会记得这么清楚。”

李国栋说到这个女人,形容词都丰富了不少,看来的确是留下了特别的印象。

“她是啥样?”老冯问。

“她就看着着火的房子。那个样子并不是着急,也不惊慌,就是特别认真地看。”李国栋说到这里皱起了眉,仿佛现在回忆起来,女人的神情依然让他困扰。

“我说不好,有些东西说不上来。她的表情说是很单纯吧,但是又不对,谁能很单纯地对着自己着火的房子看呢,那可绝不是发呆,她应该是很认真地想着什么吧,所以说是看起来单纯,其实是很复杂的吧。”

说到这里,李国栋笑了笑,为自己的词不达意不好意思。

“对不起啊冯警官,有时候我会琢磨那个表情,我从来没有在其他人的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哦也不能这么说,是没见过谁家着火了,还能那样看着烧着的房子。如果她是在看电视,或者看一幅画什么的,就没那么奇怪了。”

这时候,老冯注意到另外一位消防员的表情有些异样。

“你想说什么吗?”

“冯警官,您是还想了解前年十月十九日下午,轻工新村27号502室、503室的火灾情况对吧?”

“是轻工新村,不过还有503室?”老冯问。

“对的,是从502延烧过去的,起火点在502室。所以您也想了解502室里那位中年女性的情况?我想应该和国栋说的是同一个人。”

老冯点头。

“我记得她,因为那一次,她也表现得很异常,不过和国栋说的有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法?”

“她看着我们救火,在笑。”

“笑?”

不仅老冯吃惊,连李国栋都转头看他。

他重重点了点头,表示确定无疑。

“不是很大声的笑,也许根本没发出声音吧,就是咧着嘴。但肯定不是开心,因为她又在哭。”

“又笑又哭?”

“一边笑着一边流眼泪。不知道到底是高兴还是难过,但在那种情况下,不可能高兴的吧,总之给我的感觉也是很复杂,很矛盾。我就觉得,是不是受到太大冲击,精神上有点问题了。”

他这么一说,李国栋也开始点头:“没错,说不定真是精神上出问题了,这样就好解释了。”

老冯又问了几句,但也没有更多信息了,李家的其他成员在火场表现都很正常,因此没有留下特别深的印象——除了李怡诺那让人难以忽略的外貌。消防员在救火的时候,注意力肯定都集中在火情上,如果不是那名女子的表情奇特,根本不会过多关注的。

“可能后续还会有人找你们做画像,到时候请尽量回忆,帮我们尽可能准确地复原出她的模样。”

“是。”两位消防员站起来立正。

这规矩可比警局大多了啊,老冯离开的时候想。

围绕着庆村三路253弄5号102的调查,则进展甚微。首先房东也并不确定这房子里到底住了多少人,租房的时候李善斌说的还是四个人,里面没有中年女子,房子着火那天他赶到现场,倒是好像看到李家有五个人,但当时急火攻心之下,压根儿没理会多一个人少一个人的事情。他揪着李善斌的领子让他把房子赔出来,好在救火及时房子结构没大问题,最后李善斌答应赔十二万,先给六万,然后每月五千给一年,直到现在,这笔钱都还没有赔完。邻居则普遍反映,和他们打交道的只有四个人,如果说真有第五个人,那她一定是极少出门的。那儿的邻居对于外来的租户并不热络,从没人去李家串过门,有人透过窗户见过一个中年长发女性的身影,印象也就止步于此,多问不出什么。倒是失火那天,许多人都见到了那个神情异样的女人,这只能说明她当天在李家,是否一直在,和李家是什么关系,没人能说清楚。

一个若隐若现的第五人,所有参与调查的刑警都是这个感觉。

去往轻工新村的路上,老冯在电话里向王兴汇报工作进度。

“如果说她真的是有精神方面的疾病,那倒是说得通了。”王兴说。

“是的,家里如果有人得了精神病,通常会选择尽量隐瞒,不告诉房东很正常,吃了药镇定着情绪,整天待在家里不出门,这样就自然而然变成了‘隐形人’。”

“不过老冯,这里面你想过另一种可能吗?她和李善斌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

“想过的。”老冯说。

“那就行。”

基于人性的无凭无据的猜测点到即止,对话就此结束。老冯既然也想到,调查里自然不会忽略。

一个长期单身的男人渴望有女人陪伴,如果这个女人有精神问题,那么这种相伴关系是否基于自愿就要打个问号。或许这就是李家所有人共同保守的秘密。

对李家老宅的调查,老冯首先选择了与李家必然产生过重大矛盾冲突的轻工新村27号503,也就是被连累过火的那一家。结果证明这是个最优解,关于疑似精神病女子的猜测得到了解答,老冯猜对了一半。

503室的白家,和李家做了二十多年邻居,对李家可谓知根知底。谈起李家,白崇德并无一点怨气,反倒是充满感慨。

“老李小李都是好人啊,就是命不好。这个社会啊,好人不长命,好人没好报,不是十年浩劫啊我们这一代人不会这样,我一直说,一个社会的公义如果失掉了……”

白崇德七十多岁,听那口气从前或许是个教书匠?年月在他肚子里沉积了不知多少委曲,拱出一座拨拨土就“嗖嗖”喷发的小火山。

李家还住在这里的时候,大约刘桂兰可以和他聊很久,老冯想。

李善斌的父亲李得功是个电力维修工,刚分到这套房子的时候,白崇德已经住着了。没过几年,李得功的老婆孩子也从六盘水回了上海。李善斌当时是个喜欢找人下象棋的初三学生,和白崇德对局时一句话都不说,眼睛瞪着棋盘仿似要把棋子都吞进肚里,气势很足。白崇德觉得这孩子是聪明的,但李善斌跟不上学校的进度,特别是英语,每个英文字母都带着口音。李得功找关系让儿子去读技校,毕业进了印刷厂。

“您还记得那场火灾吗?”老冯插进一句,把时间进度从二十年前一把拉到了前年。

白崇德怔了一下,似乎对自己的叙述被打断有些意外。他皱着眉稍微想了两秒钟,然后重重点头:“怎么会不记得,那火烧的,把李家都烧没喽。”

“对,把您这里都烧了一半。”

白崇德摆手:“你这个警察,听话可不能只听字面呐。我们家还好,人没伤到就没事情,多少年的邻居,一把火烧不光交情。都说水火才见真情,见品性,李家把房子贱卖,一半钱拿出来赔我们,要我说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糊糊墙买点家具才几个钱,要不是我家那个……”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下,尴尬地笑笑。

“不说开去不说开去,咱们前面说的是什么来着?”

“把李家烧没不能光听字面?”老冯试着提醒。

“对对对,我那意思,不是说房子烧了李家就没了,而是他卖了房子,家底空空,从此以后就漂泊了啊。上海人漂在上海,这是没根了啊。”

眼见着话题又往哲学化方向偏,老冯赶忙问:“火灾那天,李家现场有几个人?”

白崇德又怔一下。

“什么叫几个人,都在啊。”

“一家四口?”

“一家五口啊,怎么小小孩就不算人啊?”

老冯精神头一下子起来了。

“小小孩说的是李立吧,当然算,还有李善斌,李怡诺,刘桂兰,剩下一个是?”

“还有时灵仪呀。”白崇德奇怪地看老冯。

这个名字……好像哪里听到过的。老冯使劲在脑袋里翻找,到底是上年纪了,搁十年前不会这样。

“就是李善斌老婆呀,你不知道?”白崇德说。

老冯的嘴一点点张大,然后使劲吧咂了一下。他可完全没想到,所谓不明女子,所谓疑似精神病的女人,竟然早就已经在警方视线内,却被所有人想当然地忽略了。

“你是说李善斌的……前妻?”

白崇德点点头:“倒也是不知道他们两个有没有复婚。”

“那李立是李善斌和时灵仪生的?”

白崇德嘴角牵动了一下,表情变得有些怪异。

“那不好说。”

“李善斌和其他女人生的?白老先生,我这是警方办案子,没什么不好说的,知道的可都要说啊。”

“是时灵仪的。”

“时灵仪和其他人生的?”

“我想应该是的。”

老冯原本觉得李立的妈妈是一个关键突破点,因为李怡诺正是在这个问题上表露出了明显的不配合态度,没想到关键竟然是李立的爸爸。不,也不能这么说,时灵仪和李善斌离婚很多年了,然而不管是对李家三人的调查,还是对印刷公司李善斌同事的调查,都没人提到时灵仪,所以给了警方一个错觉,即时灵仪早已远离李家的生活圈子了,可实际上时灵仪近几年都生活在李家。所以时灵仪依然还是关键人物,甚至老冯心里有一个答案正在疯狂跳动着——时灵仪就是被分尸的被害人。

“您能仔细说说吗,李善斌是怎么和时灵仪认识然后结婚的,他们是为了什么离婚的,时灵仪又是何时回到李善斌身边,并且生下了李立的。”

白崇德呵呵一笑:“你要不打断,这会儿我已经说了一半喽。”

虽然白李两家关系不错,白崇德也不可能清楚邻居家媳妇的全部底细,只能从长期接触下来的各种细节碎片,慢慢拼出轮廓。时灵仪是六盘水人,1990年来的上海,没几个月就和李善斌结婚了。两个人在六盘水时便认得,能不能算青梅竹马白崇德不知道,反正当时大家都这么说,算是一种祝福吧。祝福是对美好未来的期待,然而未来却不由这份期待左右。

“那两个人是倒过来的。时灵仪又白又高,来上海的时候还有点乡气,很快就时髦了,像个上海人,倒是李善斌没他老婆那么时兴,有股子憨憨的傻劲。李善斌是蛮疼老婆的,说句不好听的,被吃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一个上海女人招了个外地的上门女婿。”

白崇德说了很多观察到的细节,从家里谁刷碗,到说话嗓门的高低,包括时灵仪和公公婆婆闹矛盾时李善斌的两头犯难,“这个时灵仪心气是太高了呀,我早就说过,女人么心放平一点,我老太婆听了还不乐意,说我思想封建。到后来时灵仪的花边新闻传出来,老太婆也没声音了。”

从六盘水到上海只是时灵仪人生规划的第一步,李善斌给她提供了这第一级台阶,她踩着要往更高处走。时灵仪最开始在纺织厂里做女工,接下来三年换了三份工作。她爱社交,打交道的都是男人,因为相貌好,也很吃得开,最后在个私营贸易公司里给老板当秘书。

“天天晚上被老板带到饭局上去喝酒。有这样一个秘书么,带出去当然有面子的呀,能说能喝。”白崇德说到这里,露出的笑容里有一半是鄙夷,另一半里藏着的东西,则对老冯来说过于复杂了。

接触的男人多了,当然各种各样的传闻也多,捕风捉影的,但也无风不起浪。小道消息连白崇德这样的邻居也听说了不少,可以说是传得很难听了。李善斌从来不说什么,在白崇德看来,他太放任自己的老婆了,宠女人也不是这么个宠法,妻管严都没听说这样的。

“没因为这个吵过?”老冯问。

“有吧,有那么一两次可能还是老李两口子忍不下去开的口,但是每一次呢,喉咙最响的都是时灵仪。”

“就是这么离的婚?”

“哪儿能呢,就李善斌?男女关系这事,他是捂紧耳朵不听外面响多大的雷啊。”白崇德笑了。

没人明着宣布,但大家都觉得,是时灵仪提的离婚。那是李得功因肝癌去世一个多月后。

“这个时间点呀。”哪怕情感缺失如老冯,也觉得这个时间是不合适的。

“有一阵子,听时灵仪说过要做生意,要去开个贸易公司。你想想她哪里来的本钱,还不是得男人支持她。李家又有什么钱呢,那时候李怡诺刚生出来,正紧着用钱,然后老李又一场大病,人没治好么钱倒花光了,还找我借过两次钱周转,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就剩下一套房子了。时灵仪觉得最后的盼头没有了。”白崇德收了笑,说出诛心的话。

白崇德没见着时灵仪离开时的样子,但想必决绝得很,没带走什么东西,包括五岁的李怡诺。再见到时灵仪,已经是七年后的二零零二年。

“我差点没认出来。”白崇德在说这句话前,有一个漫长的停顿,然后,他开始非常细致地形容起二零零二年春天时灵仪的模样来。那一次再见,给他的印象极度深刻。

“乡下亲戚送了一篮子草鸡蛋,我给拿了一点过去,敲开他家门,就看见时灵仪坐在客厅沙发上。我是没认出她来,和李善斌说你家有客人我就不多待了,他说那不是客人,那是小时,小时回来了。我吓一跳,进门瞥一眼的时候,我觉得那是个四十岁多的女人,时灵仪才多大啊,离婚的时候二十几岁一姑娘,那会儿顶多三十出头。不光是年纪,她从头到脚,就不是一回事了。”

白崇德在“从头到脚”这个词上加了重音,老冯觉得许是自己看错了,白崇德的脸上竟似闪过一丝骇然,又或是时灵仪的改变让他今天想来,仍然难以接受。

“从前她多挺拔的一个人,不管站着还是坐着,脊梁骨里贯着钢芯,可那天她缩在沙发上,后来我也没再见她站直过,背是佝的。她原来长头发又黑又亮,一根是一根,那时剪到脖子,白了一小半。那天她缩在电视机前面打毛线,看不出结的是什么衣服,歪七八糟的一团,也可能主要在看电视吧。那双手,啧啧……”白崇德抬起自己的手,仿佛能看到时灵仪的手似的。

“又粗又黑的一双手,我差点疑心她不见那几年下地干农活去了。我站在门口和李善斌说话,她肯定是听到的,也转过头来看我,那双眼睛一点点光彩都没有,死鱼眼珠子。我都不敢正眼看她,她这模样是遭了大难的,多看不礼貌。”

“她遭过什么难?”

“那天见她,就是有着身子的,怀了李立,得有五六个月了。你要问孩子他爹是谁,我真不知道,她神经不正常了,有时候嘴里冒出几句话,我就猜啊,她是被……”白崇德紧了紧嘴皮,没把那个词说出来。

“强奸?”老冯问。

“总之具体情况,可能只有他们家里人知道吧。时灵仪那个样子,作为邻居不方便多问,实际我们走动也少了,去他家看见时灵仪那副样子不好受啊。”

消失七年,重新出现就有着身孕,她的疯病是因为被强奸吗,李善斌是怎么把她找回来的,还是说一个疯子自己回了家?这些问题如晦暗的羽毛,在风中起起伏伏地盘旋着,一时着不了地。

“时灵仪回来之后,她和李善斌的关系怎么样?”这个问题,老冯是奔着时灵仪被李善斌杀害的预设去的。

“时灵仪变成那副样子,还有什么关系不关系的呢。善斌人好啊,收留着呗,李立出生以后也当亲生儿子养着。”

“会吵吗?”

“倒是听见过几回动静。”说到这里,白崇德踯躅起来。

“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吵,隔着墙呢,动静有点大,但也不像是吵架的声音,清零哐啷的。”

“动手了?打架?”

“说不好,说不准,话不能乱说啊。不过时灵仪脑子有毛病,我见过她发作一回,那时候都快生了,你想想那肚子,这么一个孕妇,拿了把刀开了门要往外冲,他们家三个人一起摁她险险没摁住啊,可把我吓坏了。那以后我就再没往他家里跑过。所以后来听到声音,我估计是她又发作了,在家里折腾呢。善斌可真是不容易啊。”

“武疯子啊,这么危险没送精神病院吗?”

“怎么没送,生完就送了,住了几个月。”

“好了没有?”

“比进去之前应该说是好一点,就是人的反应迟钝了,不声不响像没那么个人似的,药吃多了嘛。我猜是没好利索,时灵仪没医保,全自费,也不可能无限制住下去。”

李立的妈妈并不是李善斌的情人,和李善斌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破镜重圆,他们的相处模式和专案组之前的设想并不相同。但是白崇德提到的时灵仪发疯持刀的细节,则提供了另一个可能推论——会否是她精神病发作与李善斌搏斗,导致死亡呢?再也忍受不了持续照顾一个精神病人,长期累积的压力爆发出来,在制止时灵仪的时候,失控将她掐死了?那么李家的其他人有没有参与呢?

离开白家之前,老冯忽然想起来要去阳台看一眼。白崇德莫名其妙,但还是领着老冯上了阳台。和大多数情况一样,这幢楼家家户户的晾衣竿都是固定悬空在阳台外侧的,一墙之隔自然是502的阳台。

“你还记得当年时灵仪回来之后,他们家晾的内衣是什么样子吗?你注意过他家晾的女式内裤吗?”

“当然没注意过!”白崇德勃然色变。

老冯意识到自己问题的歧义,给白崇德赔了个不是,解释了一下。从各处角度来说,时灵仪都和被害人非常匹配,除了那条内裤上的名字——这是个要命的差异。

撇开名字不谈,三十多岁的被害女性穿着不合时宜的旧内裤这条疑点,精神病人的身份足以解释。精神病人不会注意自己的穿着,有什么穿什么,中老年款无疑比年轻款更便宜也更结实耐穿,符合李家的经济状况。

白崇德终究没能回忆出邻居家内裤的太多细节,勉强说出两点。其一,李家似乎是晾过不少红内裤的;其二,印象中不记得李家晾过太女性化的内裤,比如丝薄或蕾丝款的应该没有。

老冯赶回专案组向王兴当面汇报进展的时候,王兴面露不悦。

“你回来干什么,直接去攻刘桂兰李怡诺啊!”

“我想等等看精神病院组会不会有结果。”

上午从消防那里得到疑似有精神问题的可疑女子线索后,专案组立刻重新分配人手到原本的精神病院组,下午这个组又有了进一步的人名——时灵仪。

“你想等到确认被害人身份?”王兴皱起眉,“为什么?内裤上的针痕对不上时灵仪,你哪儿来的信心能快速确认内裤归属?现在嫌疑人在逃,我们要抢时间!”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了。

老冯沉默不语。

“说说你想等的理由?”王兴逼他把话说清楚。

“李怡诺很抗拒,我不希望她真的犯错误,可惜了。”

王兴一愣。

“她想给李善斌打掩护。之前那个程度也就算了,李善斌不算嫌疑人,我们也问不到要点上。接下来关于她妈事情的回答很关键,一念之差就变成包庇了。她很聪明,我们如果有足够证据,她不至于犯错。”

老冯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她没参与的话。”

王兴瞧着老冯,忽然咧嘴笑笑,说:“那就再等三小时,但不管等没等到结果,今天晚上你得去她家,不能拖到明天。”

他拍了拍老冯的肩膀,又说:“有点不像你了啊,老冯,怜香惜玉了?”

“她和我女儿差不多大。”

王兴点点头,又摇摇头,走开了。

晚上老冯在食堂刨饭的时候,王兴把餐盘端到他旁边。

“这案子你很拼,”王兴说了一句老冯不完全明白的话,“是真的上心。”

“快退休了,这辈子抓不到几把能拼的了。”老冯嚼着饭,含混地说。

“按理说是好事。我常常自己琢磨,干这一行,什么样的心态最好。老冯你从前那个样子呢,太靠左了一点,如果什么事都贴着案子里人的心思走,又太靠右了,中间好。”

“你说情和理?”

“一头是火,一头是冰。年轻的时候我也觉得,人心么都是相通的,杀人犯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的,通了心共了情,那不是容易破案吗?”

“不是吗?”

“年纪越大,越觉得未必如此。我是说,其实你到不了别人那一头的。”

王兴泼了几粒饭在桌上。

“我,你,李善斌,李怡诺。”

他用筷子蘸了点海带蛋花汤,在每一粒米之间都划了一道线,将它们彼此分隔。

“一个人是一个人。要破案子,知道爱知道恨就行了,够分析了,别把心贴过去,其实咱也贴不过去。”

王兴几口把饭扒完,留下瞧着饭粒的老冯先走了。

其实王兴比老冯小了近十岁,但王兴四十岁时候的这番感悟,老冯五十岁了,才依稀明白个大半。

老冯小时候,社会学老师说人是社会性动物,天生是要扎堆凑群的,是要交流沟通情感的。他不那么觉得,后来知道自己情感缺失,也就相信了。近两年心头松动,会去想女儿和前妻了,应该是会觉得人和人近了吧,但好像又不是那样。

王兴的那几道线,不是把几个人分隔开,他说的是鸿沟吧。老冯想不到其他的词。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走得时间久了,会在脚下趟出自己的路,对他人来说,就是鸿沟。每个人,都是一条鸿沟。往别人鸿沟上搭桥要小心,别翻下去,这是王兴的意思吧。

老冯走到专案室门外,听见里面一片喧哗,进了门才知道,就刚刚,内裤的归属确定了,证实为时灵仪所有。区精神卫生中心三年前收治过一名病人,年龄外貌都和时灵仪相符,家属联系人是李善斌。这个病人的登记姓名是王雪莹,据护士回忆,她有一次听李善斌称呼王雪莹为“灵仪”,而王雪莹也曾漏过一次口风说自己另有名字。基本可以判定时灵仪用了假证件住院,原因不得而知。

老冯问王兴,这下够不够通缉。王兴犹豫再三。尽管确定了被害人身份,但还是缺乏直接的证物证人,连动机都不明确,这个通缉令估计还是搞不定。

晚上八点四十,没有电话预约,老冯突击造访李家。

进门之前,他还在盘算是单刀直入又或旁敲侧击,想得过于入神,单薄的木门却一直没有打开。他以为自己忘了敲门,一抬手,门开了。

看见头上缠满纱布,脸色苍白憔悴的李怡诺,老冯吓了一跳。

“出什么事了?”

刘桂兰在里屋对李立说了句什么,小跑着出来,铁板着脸压低声音:“下午小诺遭了那样的罪,这会儿刚验完伤从医院……”

李怡诺打断她:“冯警官还不知道。”

刘桂兰两只眼珠瞪圆,李怡诺不想多说,把负责她案子的警官名字电话讲了,让老冯自己去了解。

老冯躲进楼道里打电话,听到发生的事情,手机被握得太重,挤在脸颊上挂断了电话,不得不再次拨过去。李怡诺的至暗时刻让他呼吸不畅,这一家竟如此多灾多难,连这精灵般的少女都逃不过。然而前后所有的线索汇总到一起,他又不免暗生疑窦。

老冯再次敲开李家门,问李怡诺方不方便挪步稍微聊几句。刘桂兰骂他冷血,但李怡诺同意了。

在楼下的一个僻静角落,老冯说了几句拙劣的安慰话,然后深吸一口气,直截了当地告诉李怡诺,警方于上月发现了一具尸体,刚刚确认尸体的身份就是时灵仪。他没问李怡诺为什么只字不提妈妈,反而问了另一件事。

“你知不知道,最早发现尸体并且打电话报警的人,和今天下午想要侵犯你的人,是同一个?”

李怡诺的脸色在路灯下白得近乎透明。

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她想。随即她意识到这绝非巧合。

只是一刹那,她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她觉得自己也许犯了一个错误。不,那并不是错误,时间倒回去,她还是得作出相同的选择。

爸爸,我与你终于往不同的方向去了,她在心里说。这是我们各自坚持的守护。

老冯看见对面女孩的眼角渗出浅浅的泪,但她自己似无所觉。

女孩双手交叠在小腹,缓缓蹲坐下来,仰起脸看老冯。她意识到自己在流泪,泪珠折射着路灯的光芒,把老警察包裹成一团外壳晶莹的黑色琥珀。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看到了爸爸。不,那在黑色中挣扎的人,是妈妈才对吧。

“冯警官,我刚刚从医院验完伤回来,现在真的不太舒服。”李怡诺说。话听在耳朵里,仿佛是另一个人说的,她知道自己的语气过于平静了,警察一定知道这只是个借口,但这一刻她不想表演。

“你明天来吧,今晚让我恢复一下。我心里难受得很。”

老冯伸手要去搀,女孩拒绝了。她蹲了一会儿,慢慢站起来,独自走回楼里。

老冯犹豫了片刻,考虑要不要找刘桂兰谈话,然后放弃了。

今夜的突破口当在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