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空气般存在的我 1-2

私は存在が空気


1

我这个人,没有什么独特的个性,外表也没值得着墨之处,就像随处可见的小石子般人畜无害,连在不在都让人搞不清。初中时,没一个老师记得我的名字,班上同学连一次都没正面跟我说过话。他们不是故意不理我,而是因为我的存在感太过薄弱,几乎看不到我。我就是这种体质。

在极少数的状况下,我必须在教室里发言。好比上课时,老师以点名簿随机选学生的时候。即使是毫无存在感的我,名字好歹会被登记在点名簿上。

“铃木,来解下一题。喂,铃木伊织,你在哪里?”

“到。”

我一举手,好几个同学就一脸讶异地回头看我。

“怪了?我们班有这个同学吗?”一副想这么说的模样。我不喜欢别人用这种视线看我,但没有存在感也不见得都是坏处。初中时,我们班霸凌横行。乍看一点都不像不良学生的几个活跃男生和女生联合起来,锁定文静乖巧的男生,说他的坏话,藏他的东西,再取笑他。

金字塔底层的同学一定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自己现在不是被霸凌的对象,但明天会怎么样没人知道。没人愿意变成下一个被霸凌的对象,他们都活得偷偷摸摸的,尽可能不要被那些霸凌的同学看到。

我与这样的不安无缘。毕竟我这个人就算在场,存在感也像不在一样。即使大大方方从霸凌的同学身边走过,他们的视线也会直接穿过我,绝对不会把我当成目标。

有一天,被霸凌的男同学转学了。

一回想起当时,我就后悔不已。自己那时候为什么没采取行动呢?从来没有帮过被霸凌的男同学,自始至终都袖手旁观。要是自己心中还有那么一点正义感,应该能有所作为不是吗?

这稀薄的存在感还有另一个值得感谢之处,走在夜路上也不会被坏人盯上。最近,市内常发生女性暴力案件,我的朋友也受过不小的伤害。但我与这类危险无缘。

我长成一个没存在感的人是有原因的。应该算是所谓的生存本能。我父亲在外敦亲睦邻,不喝酒不赌博,但一下班回家就对母亲和我挑三拣四,毫无理由拳脚相向。

有一次,父亲说了句“你光是在那里呼吸就让我心烦”,便拿起沉甸甸的玻璃烟灰缸扔向母亲。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砸伤了母亲的额头,母亲血流满面,我吓坏了。然后我凭本能感觉到:我必须保护自己,必须学会如何脱离父亲的暴力,否则会有危险。于是父亲在家期间,我便努力尽可能减低自己的存在感。

像捉迷藏那样躲起来没有意义。小小公寓里无处藏身,而且这么做,逃避父亲的态度反而会触怒他,下场一定更惨。我必须乖乖待在屋里,化身墙上一块斑点般的存在,进入父亲的视野也能让他视而不见。

漫画《哆啦A梦》里出现过一种叫“石头帽”的道具。戴上这顶帽子,就会变得像路边的小石头般不起眼,即使就在眼前,对方也看不见。这就是成为所谓的透明人。不,就连穿戴在身上的东西对方都看不见,所以比身体变透明更方便。我的目标就是这种状态。

一感觉父亲要回来了,我就在屋里一角抱着膝盖,让呼吸沉静下来,然后想象自己的身体从那里消失。身体的轮廓从指尖开始消失,空气与自己的界线变得模糊,我的身体在想象中融化在屋子里扩散开来。忘了自己有名字,意识像灵魂出窍一般,视野变得像从天花板那里俯瞰室内。那并不是实际上的视野。现在回想起来,应该只是我那样觉得罢了。但一直这么做,就会觉得自己这个人的存在慢慢变淡消失。

神明听到我的祈求。父亲对我说话的次数减少,也不再朝坐在墙边的我看了。

不久,就算一家三口都在屋里,也不再出现与我有关的话题。开始准备用餐的时候,母亲只准备两人份,我终于主动开口:

“妈妈,我的呢?”

母亲大梦初醒般转过头,仔细确认般注视我,帮我盛饭。那时候,母亲似乎暂时忘记了我这个女儿的存在。

习惯抹消存在后,不久,我学会在这种状态下走动。不管父亲心情好还是不好,我天天都抹消自己的存在,避免与父亲接触。或许因为我太常处于这种状态,不知不觉地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抹消存在简直就像呼吸心跳一般,反而变成常态。

直到现在,我依旧随时维持着让自己身体扩散到空气中的意念。可能是小时候培养起来的认知长大就不再变了。如果不刻意去想,就不觉得由血肉骨头组成的铃木伊织在这里。多半因为这个缘故,当我处于什么都不做的常态时,身边的人很难察觉到我的存在。

假设一般人的存在感为一百,常态的我存在感顶多只有五。举例来说,就算我跟谁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只要我没出声,那个人就不会发现我。如果我用心抹消存在感,数值甚至可以到达零。在这个状态下,我的存在感完全就如空气般。

我利用让身体消失的想象消除存在感,但若是把过程颠倒,也能够暂时提升我的存在感。有时候不可抗力的事情会造成这个情况。像是有人触碰我的时候、感觉疼痛的时候、因为疲累而呼吸急促的时候,我会强烈意识到身体存在,无法变成空气,身边就会看到铃木伊织这个人。

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父母终于离婚。多亏母亲兼职工作那里的男性上司帮忙处理,他们得以顺利离婚,过程好像没有发生争执。我当然跟着母亲,所以不知道父亲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离婚半年后,母亲再婚。对象就是那位上司。后来小宝宝出生,变成四口之家,母亲身上不再有瘀青伤痕。我们搬进的独栋房子气氛很明亮,母亲得到幸福的人生。如果说有什么问题,那就是我。

大概我身上流着父亲的血,让母亲想起父亲。母亲和继父对我似乎觉得有那么一点不舒服。只要没有我,他们就能完全切割过往,以完美的三口之家重新出发。所以我在新家也抹消我的存在,屏着气息静悄悄过日子。

即使餐点没准备我的份,我也不在意。我认为母亲应该忘记我而拥有幸福,我甚至认为这样才好。我学会在一旁看着带孩子的母亲与继父,自己准备餐点并一个人悄悄地吃。

在独栋房里,他们还是为我准备了房间。门上挂着我的名牌,所以每次看到,母亲和继父应该会想起“哦,对喔,我们家还有另一个人”才对。

弟弟四岁的时候来过我房间。大概忙着在家里探险,看到从门缝里怯怯地往房里看的弟弟,让我玩心大起。

“你好。”

我一叫,本来视线游移的弟弟一脸吃惊地发现了我。他应该觉得我是突然出现在本来空无一人的房间里。

“你是谁?”

弟弟以稚拙的口吻问道。

“我是你姐姐。”

“我没有姐姐啊?”

“其实你一直有啊。我从你是小婴儿的时候就一直看着你,只是装作我不在而已。”

“哦。可是,我认得,姐姐你。”

他偷偷这样告诉我,但看来他似乎把我当成给他零食糖果的妖精了。因为他哭闹着要吃零食时,要是父母忙着别的事不理他,他就会一直哭个不停,所以我会随便塞几个小馒头或是汽水糖给他。我蓦地出现,给了他零食又立刻消失,所以弟弟觉得我很神奇。

我上高中那一年,弟弟成了小学生。这个年纪,应该会怀疑世界上没有妖精了。这么一来,他把我当成什么呢?我只在缴营养午餐费、需要零用钱或学校发下须请家长签名的文件时,才调整存在感以家人的身份出现。那时才和弟弟交流,平常连视线都不会对上。这样一个姐姐,他或许觉得很不舒服。

这个世界上,到底多少人知道我这个人呢?这个问题我一天会想上好几次。户籍上我的确存在,高中的点名簿上也有我的名字。可是,我是形同不存在、可有可无的生命。

早上醒来,见到一片蓝天的时候,我会打开房间窗户,闭上眼睛。心想我会不会就这样化在风中被吸进天空。这样我就什么都不必再想了。我无法想象自己将来过什么样的人生。

我会和谁结婚生子吗?在那之前,我会喜欢上什么人吗?还真有点难以想象。

我一直这么想,但我错了。也许等时候一到,每个人都逃不掉。过着高中生活,我明白了恋爱是什么。当然,我这样的人根本不敢告白,我看着那个人就心满意足了。

2

班会结束,教室闹哄哄的。我拿着书包站起来,穿过闲聊的女同学之间,走出教室。走廊很安静,空气很冷。从窗户看出去的天空挂着淡淡的半透明云朵。刚进十二月没多久的这个时期,操场空无一人。足球社和田径社都不见踪影,因为第二学期的期末考就快到了,社团活动全面暂停。

上条学长所属的三年一组教室里,班会刚结束。穿着黑色长袖制服、身材修长的学长从我身边走过。

我立刻追随学长的背影。这所谓跟踪狂的行为,是没有存在感的我的拿手好戏。

步行在走廊上的上条学长穿着白色的匡威鞋。我们高中没室内鞋,都直接穿着鞋在校舍内移动,所以校门口也没有设置鞋柜,自然也没有漫画之中常见、偷偷把情书放进喜欢的人鞋柜里的风俗。要向喜欢的人告白,大概只有当面表白或发短信这两个办法。如果没有这个勇气,就只能用目光追随那个人了。

来到校舍外,上条学长舒舒服服地伸展了一下。书包斜背在肩上,双手插进口袋,就这样迈开步子。我并肩走在学长身边仰望他的侧脸。他并没发现我,学长认为他单独走在路上。

车站前的商店街播放着圣诞歌曲。行人变多了,我放弃和学长并肩而行。擦身而过的人个个都没注意到我直接走来,数次差点撞到我。我换成紧跟在学长背后。一路上,学长有时紧盯精肉店刚起锅的可乐饼,有时看看电玩店花车货架上卖的二手游戏光盘。每次我都会在学长的脸和他视线的尽头来回观察,想象此刻学长在想什么。

“上条!”

后面有人呼唤,学长停下脚步。我差点撞上,赶紧跟着紧急刹车。我绝对不能撞到任何东西。触摸这个行为会让我强烈地想起自己有身体,让平常扩散开的存在感暂时凝聚。还好我及时用力刹住没撞上,学长开朗的声音就在眼前响起。

“喔,阿桥,还有岩城也在啊。”

因为身高差距,他的视线从我头顶上方二十厘米左右处经过。阿桥是三年级的桥本学长。上条学长、桥本学长及岩城学长这三人,在学校里常一起行动。

两个人的脚步声朝我们靠近,我站在被三人包围的位置。他们在头顶上展开对话。

“你等会儿有事吗?”岩城学长问上条学长。

“没有啊。干吗?”

“要不要去玩?”

“你们不用念书吗?我拿到保送了,倒是很闲。”

我从围住自己的三角形中找到最大空隙,小心翼翼溜出。结果,他们三个人决定到附近的卡拉OK唱一小时。我犹豫着要不要跟去,但心想着也许可以从学长与朋友的对话当中得到关于学长的稀有情报,所以决定悄悄同行。

“好久没唱歌了。”

在柜台等候时,桥本学长说道。

“我上次跟鲇川学长去过。”

我竖起耳朵偷听上条学长说话。

“他还在打篮球吗?”

“在大学好像没有。”

“他超可怕的。”

鲇川学长是他们以前在篮球社的学长吗?他们三个直到前阵子的毕业比赛都还是篮球社社员。

包厢准备好了,他们进电梯前往包厢。在高个子的他们身后,我像只黏在鲨鱼身上的长印鱼般,悄悄地紧紧跟随。电梯和通道都有监视摄影机,应该会拍到我。拍摄出来的影像会摊平所有存在感。我祈祷店员没那么勤快,否则他们一定会发现在柜台报的人数跟监视摄影机拍到的人数不一样。

“我们要两瓶可乐、一瓶乌龙茶,然后再来一份大薯条,谢谢。”

一进包厢,岩城学长就用对讲机点三人份的饮料和薯条。包厢意外宽敞,小心一点应该不会被撞到。太好了。他们立刻在机器里输入号码,乐曲大声播出。我在同一个包厢的角落望着开心的学长们。

我一边听桥本学长深情款款地高唱《残雪》,一边偷吃桌上的薯条。岩城学长对薯条不知不觉变少感到纳闷。当时间所剩不多,我头旁边的对讲机响了。我还来不及离开,上条学长就从座位探身过来拿起听筒。学长的脸正好就在我前面,他就在呼气会喷到我脸上的距离说:

“我们不用延长。好的,谢谢。”

我紧张得缩成一团。当学长把听筒挂回,那张端正的脸离开,我才松一口气。

我会知道上条学长,是因为我的朋友春日部沙也加把他当话题。

“好帅喔。所谓的长得很精致,就是他那样的人啊。”

她一脸陶醉地说。午休时间的屋顶上,除了我们还有好几个学生在晒太阳。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伊织,你能不能去帮我拍照?”

“拍照?拍什么?”

“上条学长啊。伊织可以紧贴学长也不会被发现吧?我好想要学长的照片喔。”

“不行不行。就算我没存在感,也不能做那种坏事。”

可是,我无法拒绝她的请求。

某天,我被春日部沙也加带去看体育馆举行的篮球社比赛。那时候,上条学长还没有从篮球社毕业,是主力选手。体育馆里充斥着热气和欢呼。拍球的声音和运动鞋鞋底发出的摩擦声,听起来很舒服。

“你看,那个人就是上条学长。”

“咦?哪个?”

“背号四号的那个。”

“对大家下指令的那个?”

“对对对。”

春日部沙也加把iPhone交给我。

“这台iPhone装了消快门音的软件,靠得很近偷拍也不会被发现。”

“真受不了你,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哦!”

我叹了一口气,去拍学长的照片。穿过观众,进到正在举行比赛的篮球场。要是普通人,早就被裁判叫住并暂停比赛,在观众的嘘声中被赶出去吧。但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假如这是职业篮球联赛,观众席上无数的摄影机一定会拍到我,造成大骚动。但除了我,我没看到别人为体育馆里举行的比赛拿出相机。

学长在球场里跑来跑去,我边追边拍。当然,我不忘在拍摄全程注意球的动向,很小心不撞到横冲直撞的其他队员。

就近以仰角按下快门,我才头一次看清上条学长的脸。因为体育馆的照明,汗水在发光。就像春日部沙也加说的,学长的确长得很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