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火人汤川小姐3-5

3

天全黑。我向司机出示定期车票下了公交车。外面的冷空气顿时让我全身的汗都凉了。

沟吕木青年隔着车窗向我点头。公交车载着他发动了,排出白色的废气,逐渐远去。这里路灯很少,没有车辆经过,路上一片黑暗。公交车的尾灯消失在深处,那勾起我梦魇般的想象,仿佛车子载着恶魔回到黑暗世界。

经过个人经营的居酒屋的红灯笼前时,酒精和焦油的味道扑鼻而来。冷清的路上有一只瘦巴巴的野狗蜷伏着,不,可能已经快死了。我边走边反刍沟吕木青年的话。他的话一点都不像现实,但所谓的pyrokinesis本来就脱离现实,随便就施展暴力的沟吕木青年也夺走了我正常的世界观。每朝黑暗踏出一步,我就有误闯血腥世界的错觉。

萧条的公园亮着路灯,我在长椅上坐下,思绪万千。秋千上、溜滑梯上、攀爬架上都积一层薄雪。我正冷得发抖时,有人叫我。

“管理员,你怎么了?怎么待在这里?”

围着围巾的汤川小姐提着超市的购物袋站在公园入口。我还想不出怎么回答,她便走近长椅。她长长的头发从毛线帽底下垂落。

“会感冒哦。”

“那个,我……”

汤川小姐眉头微蹙,似乎感觉到我不太对劲。路灯灯光下,她的肌肤显得更白晳。

“汤川小姐,我有点事想问你。”

她的视线往脚边转一下。过一会儿,我才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好像含着糖果,嘴里发出东西滚动的声音。我们闲聊着,聊了她在澡堂的工作状况,聊了六花庄的住户,聊着聊着就不那么冷了,公园里薄薄的积雪也消失了。我弯下身去摸地面,有点暖暖的。

“对了,汤川小姐。”

“嗯,什么事?”

“我遇见了一个认识你的人,他没有左臂。”

“没有左臂?”

汤川小姐没有头绪。

“你没有印象吗?”

“有没有其他的特征?”

“他说他姓沟吕木。”

“唔……”

“他有口吃,眨眼睛的次数很多……”

我听到糖果被咬碎的声音。汤川小姐看着我,似乎有什么线索触发了她的记忆了。

“你认识这个人吧?”

她缓缓地、静静地闭上眼睛,然后叹气般喃喃说:

“……好短暂啊。”

“什么好短暂?”

“是吗,原来那个人姓沟吕木啊。我还以为已经与我无关了。”汤川小姐绷紧脸颊,感觉得出她对沟吕木青年的怒气。

“管理员,你是在哪里遇到他的?”

大概是体温上升觉得热了,她摘下围巾塞进购物袋。我说了刚才发生的事。

“他是什么人?”

“一个很危险的人。绑架我父亲,把他关在仓库里的那一群人的余党。”汤川小姐告诉我。

她口中的父亲似乎与她没有血缘关系,就是合约上填在保证人那栏的人。

“首先,让我说明一下我的身世。我还是小婴儿时就被送进育幼院,我连亲生父亲的姓名都不知道。我母亲是日俄混血儿,把我送进育幼院后就没有消息了。”

育幼院收留她,也收到一封来自她母亲的信。信上写着关于pyrokinesis的事,以及外婆曾参与苏联的人体实验等事。

“据说婴儿时期,我一哭旁边就会火花四溅。育幼院苦于不知如何应付时,我父亲收养了我。”

他也是在育幼院长大的,收养汤川小姐后便把她当亲生女儿养育。汤川小姐无忧无虑地长大,后来便协助他的工作。

“什么样的工作?”

“我父亲从事黑社会相关的工作。”

“就是人称流氓、黑道之类的?”

她点点头。我对黑道的势力版图一无所知,据汤川小姐说明,我们这个地方有两大势力:一边是她在的那方,靠着与俄罗斯黑手党从事非法贸易而茁壮;另一边则是以提炼并贩卖毒品作为财源的势力,沟吕木青年便是这边的人。双方摩擦不断,终于在去年,她敬为父亲的男子遭绑架监禁。

“我气昏了头,闯进仓库,一下就把带走我父亲的那些人烧死大半。”

我想起不久前二○二号的柳濑先生告诉我的事。港边仓库发现好几个人的脚,但膝盖以上却化成灰。她说的就是那件事吗?

“我父亲旁边的人全都死了。只有另一个人在仓库后面狙击我。”

“狙击?”

“他手里有来复枪。我立刻反击,但看来被他逃了。”

那多半就是沟吕木青年了。他虽然失去左臂,但仍从她手下逃过一命。

“关于他的事情是我父亲告诉我的。父亲说他是口吃很严重、常眨眼的年轻人,双亲都有毒瘾,因为欠钱把这个孩子卖掉。我父亲是听他们同伴之间的谈话知道的。”

我偷看汤川小姐的侧脸。我原以为她不食人间烟火,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是那个世界的人。

“我对杀人没有丝毫犹豫,因为我习惯了。”她以有点愉快的表情说道。

我说不出话。我明明有话非说不可。

“我还以为我已经脱离那个工作了。我拜托父亲,请他帮我准备新的名字和身份证,想要从此过普通的人生。可是,很遗憾,看样子已经结束了。”

看来汤川四季并不是她的本名。从长椅上站起来的她,冰冷的眼神令我生畏。在六花庄陪老人长谈、一起打雪仗时满面笑容的她消失了。

“汤川小姐,那个……”

“我知道。我会离开六花庄的。”

听她这么说,我头一个感觉是松一口气。“必须请她退租。”我心里暗想。不能让她继续在六花庄住下去,她是黑道分子,过去也杀过好几个人。依照法律,她显然是罪犯。就算我报警也不会有人责怪我吧。可是,我一回过神,却一直在道歉。

“对不起,很抱歉。”

她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但在路灯光芒中飘落的雪粒落地时便消失无踪。汤川小姐提起超市的购物袋。

“没关系啦,管理员。我早就知道自己迟早会被赶出去的。我想明天就搬出去。我得先去借车。”

“你有地方去吗?”

“有。”

“令尊那里吗?”

“不,我在某个湖的湖边有小木屋。是个像别墅的地方,可以暂时在那里藏身。啊,对了。管理员,我也有话要告诉你。我一直想着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和你说的。”

我们一起从公园走回六花庄,她在路上把那件事告诉了我。

第二天早上,汤川小姐前往她工作的澡堂,向经营澡堂的老夫妇辞职。

“因为家里的关系,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

据说她这一解释,老夫妇显得非常遗憾。她也向老夫妇借了一辆老汽车。她保证搬完家一定会归还,然后将车子从澡堂开回六花庄。

她有驾照,上面的名字也是汤川四季。照她在公园告诉我的,这是假名,但驾照怎么看都像真的。应该是她敬为父亲的人物请高明的人伪造的,好让她能过一般人的生活。

汤川小姐突然要退租,六花庄其他的住户都很惊讶和难过。她一户户按铃告别,一直到中午后才要出发。把车停好,行李箱和纸箱都搬进去之后,住户们都来到外面。手上分别拿着饯别的礼物。

“姐姐,这个送你。”

二○三号的秋山香澄把自己折的鸽子折纸送给她,一○二号的立花太太送一包煎饼,一○三号的东先生给她一条玩赌博游戏换来的烟。

“我不知道你抽不抽,但我能送的只有这个了。”

“谢谢您,我好高兴。”

在六花庄的日子虽然很短,但汤川小姐忍泪收下这些礼物。对于一直活在血腥世界的她而言,在六花庄一个人住的日子算什么呢?

“这个,虽然开过了,不过是很难得的一款酒……”

二○二号的柳濑先生今天也是一早就喝醉了,给了她一瓶贴着外文标签的酒。汤川小姐将这些饯别的礼物放进后座,坐上驾驶座。

“我帮忙搬家。”

我向众住户这样解释,坐上前座,系上安全带。我考虑整晚,清早敲二○一号的门,拜托汤川小姐带我一起去。我对她即将要去的露营营地十分好奇。因为昨晚听到了我非去不可的理由。刚睡醒的她揉着眼睛答应了。

到出发时刻,汤川小姐发动车子,六花庄老旧的外观与住户们的脸在后方逐渐远去。她看后视镜一眼,便再度面向前方。

虽然没下雪,天空却覆盖着厚厚的云层。车外刮着凛冽的寒风,车内的暖气开到最大,我们钻出窄巷来到宽阔的直线道路,汤川小姐的车开得很稳,连零星的建筑物都看不到了,道路两旁净是天地自然。荒烟蔓草的景色,让人心也为之荒凉。

我们要去的营地从六花庄开车需时两小时。那里冬天不营业,但汤川小姐能够自由使用营地内的小木屋,因为那个营地就是她养父开的。一个黑道中人怎么会开设露营营地呢?这是有原因的。

“我以前就是在那里工作,其中一个小木屋就是我的待机地点。”昨天,我们并肩走回六花庄的路上,她这样告诉我。

“我父亲的部下会开车运尸袋来,我就在营地深处的森林里进行火化。很多人都消失在那座森林里,我父亲部下会把一点点剩下的灰埋在地下,再给他们上香。大家一起双手合十,工作就结束了。”

看来,那座营地并不单单是为休闲娱乐而开设。应该是认为与其葬在陌生人的土地,不如葬在自己的土地上比较放心。她说运来的死者都是在别的地方被杀害的,她从来不问尸者的身份,奉命直接火葬,也几乎没有打开尸袋看过里面人的长相。

“我只打开过一次,因为出了问题。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那天,父亲部下的两个年轻人,把尸袋装在车子的后车厢送到营地。尸袋有两个,车子虽然能开到小木屋附近的停车场,但接下来要到森林深处就必须靠人力搬运。”

这两个男生合力将尸袋一个个搬进去,一副很怕、很恶心的样子。他们已经运了一个到平常的火葬场,然后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地抬着另一个尸袋走在森林里。这时候,尸袋里突然传出呻吟声。

“我们吓坏了……那两个男生松了手,尸袋就掉到地上。”

平常都会有年长的黑道分子陪同,但那天刚好只有他们三个年轻人。两个男生吓得脸色发青,呆站在那里。掉在地上的尸袋没有动静,但汤川小姐把耳朵凑近,听到里面传出微弱的声音。还有咻、咻的呼吸声。她鼓起勇气打开袋子。装在里面的,是一个被打到脸都变形的女子。

“应该是和组织发生纠纷的人。那个伤看起来是制裁的伤。我想她眼睛已经看不见了,看她不再动弹,认定她已经死了,才把她装进尸袋里。根据她身上的伤势,我想就算送到医院,恐怕也救不回来。”

一回神那两个男生不见了,跑掉了。被留下来的汤川小姐就在森林里等那个人死去。

“我站在那里,就一直注视着躺在脚边尸袋里的那名女子。那是冷到骨子里的一天。她的呼气变得很微弱,就在我觉得她差不多要断气的一瞬间,我才明白她是在反复说什么。我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去听。”

她喃喃地重复着一个名字。

名字后,还有“对不起”这句话。

汤川小姐复述了那个名字,女子终于断气了。

“我把她拖到平常办事的地方烧掉。另一个尸袋我没有看,但已经死透了。这两具尸体好像是一对夫妇,他们如何走上这条末路,我也调查清楚了。”

我已经猜到了。据汤川小姐说,这对夫妇不是好东西。但不巧以恶质的诈骗手法骗了黑道人士,惹上麻烦,最后被处决。而这对夫妇有一个孩子,女子临终前说的名字就是那个孩子的名字。

“我决定离开那个世界的时候,想起了那个孩子。一查之下,知道他在一个叫作六花庄的木造老公寓当管理员。我还跑到大学里远远看过那个孩子。”

说实话,我对她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心生愤怒。但汤川小姐以担忧的眼神看着我,我才明白原来她对于应不应该告诉我也是踌躇再三。她会搬进那幢破公寓便是基于这样的理由。而找机会告诉我她为我母亲送终,则是她心中暗藏的目的吧。

回到六花庄一个人静下来,我总算把事情想清楚了。我很庆幸能够知道抛弃了我,不知所踪的父母最后的下场。他们化成灰了。有种不明确的东西终于有了轮廓的感觉。对于他们不幸的结局,我心中同情与悲伤交织。我把脚伸进暖桌,仰望着一○一号的天花板,真切地感受到与那对一文不值的父母永别。然后,我想到他们的埋骨之地上炷香。

汽车的引擎开始发出一阵怪声。我很怕车子会半路抛锚,但总算撑完了两个钟头。我们要去的营地招牌就竖立在大自然里。眼前便是一大片灰暗的湖,映照着冬日阴沉的天空。

营地位于湖畔。由于冬季不营业,入口以铁链阻止人车进入。汤川小姐下车解开铁链,把车开进去。入口附近有一栋看似办公楼的建筑,可以在这里租借脚踏车和烤肉用具。管理建筑的窗户是暗的,现在里面没人。来到岔路,一边通往露营区,另一边通往小木屋区。依照广告牌上的地图,营区里还有脚踏车道、野外运动关卡和出租小船的栈桥等设备。

车子驶进前往小木屋区的路。沿着湖边绕了半圈,前方便出现好几栋小木屋。在枯木林立的山坡上,颇具山中小屋风情的三角形屋顶零星散布。每一座的外观都一样,墙则是用原木堆起。

“后面有一栋不外借的特别小木屋。”

一条窄窄的岔路尽头,盖了另一栋小木屋。车子就在那前面停下。她下了车,抬头看着建筑说:

“我父亲为我盖了这栋小木屋,好让我在等待尸袋的期间能过得舒舒服服的。”

建筑旁有石阶通往森林深处。她说,她以前就是在那边焚烧尸袋,所以这座小木屋盖在通往火葬场的入口。我听着她的说明,感到阵阵寒意。

我们把东西从车子拿出来搬进屋内。我抱着装有汤川小姐个人物品的行李箱和纸箱。一走进去,就被木头的香味包围。汤川小姐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然后打开总电源。屋里有厕所也有浴室,冰箱、电饭锅样样不缺。

天黑了,我们煮了米饭,热了我从六花庄带来的调理包咖喱。汤川小姐对调理包食品露出非常感兴趣的神情。

“我知道有这种东西,却没吃过。”

因为瓦斯炉的状况不太好,汤川小姐便盯着锅子里的水。水立刻就滚了,开始冒泡。

“你是用‘看’来加热吗?”我问。

我的想象是,她会不会从眼睛发出热光线之类的东西。但汤川小姐摇头。

“不是的,闭着眼睛也可以生热。如果是用眼睛的话,我的眼皮早就烧掉了。只不过闭上眼睛就无法瞄准。等于是蒙着眼发射火焰喷射器一样。”

“墙壁呢?如果是火焰喷射器的话,待在墙后面就可以躲掉吧?”

“和墙没有关系,但必须附加不用瞄准这个条件。”

“意思是说,可以穿透遮蔽物?”

原来她的视线完全是为了瞄准的关系。

“那要是你现在,在这里以最大的火力,全方位释放出你的能量会怎么样?”

“湖会瞬间干掉,整座山也会被铲平吧。管理员就不用说了,也许连我自己也会化成灰。”

汤川小姐似乎很喜欢调理包咖喱的味道,一下子就吃光了。一盘还不够,又追加了一包,用她自豪的能力加热。连本来一起煮好的用于明天早餐的米饭也吃光了,所以我又洗了米放进电饭锅,设定定时器预约煮饭。然后我们喝了酒。因为我发现我们手边有那么一瓶酒。就Spirytus的标签我有印象,是临别之际柳濑先生送的。就是酒精浓度高到连G都能扑杀的酒。光是滴几滴在果汁里,就足以令我们微醺。喝完酒,冲过澡,我们分别进房间就寝。我没有做梦。

小木屋是两层楼的建筑。一楼是客厅、餐厅和卫浴。二楼有四个房间,每一间都有床,每个窗户都挂着素面的窗帘。我在小鸟拍翅的声音中醒来,然后我人生中最惨的一天就此开始。

4

我在洗脸台洗脸的时候,汤川小姐起床了,她穿着运动服,可能是平常就不太化妆吧,刚起床的脸和平常感觉没什么两样,清透雪白的肌肤连毛孔都找不到。我们刷牙洗脸换好衣服,来到外面。

从零星散落的小木屋之间,可以望见朝雾弥漫的湖面。汤川小姐爬上小木屋旁通往森林的石阶。走到一半遇到有绳索阻路的地方,也竖立了禁止进入的广告牌,但她并没有在意。森林里的阔叶树叶子都掉光了。树干是灰色的,像石头般冷冷的颜色。光秃秃的细瘦树枝交缠纠结着朝多云的天空伸展。雪粒穿过树枝的缝隙,掉往铺满了落叶的地面。

我们越走越深,见不到小木屋和湖了,我完全失去方向感,石阶也走完了,到一半就是一般的山坡。但汤川小姐毫不犹豫地继续踩着枯叶前进。这条路,她究竟伴着尸袋走过多少次?

“管理员的母亲就是在这里过世的。”

汤川小姐终于停下来,回头对我说。

空无一物、平常无奇的地面。汤川小姐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站在枯树旁,注视着地面的某一点。我在内心想象自己母亲躺在那里结束人生的模样。我本来很担心就算真的到了那个地方,也触动不了我的任何情绪,但没想到我觉得感慨万千。我朝着那块地面双手合十。汤川小姐也将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和我一样合掌。

继续往里走,出了森林。那里是一处圆形广场,裸露的地面只有一块巨大岩石。感觉是靠人力将那块地的树木采伐掉。落叶下的地面泥土和其他地方不同,鞋底的触感很像踩在坚硬的粒子上。唯独这一块的地面变成玻璃质地。只有在高温时才会变成这样吧。

“以前,我父亲带我来的时候,我把这一带整理干净了。”

汤川小姐走向横亘在广场中央的岩石说。那块大得必须仰头看的岩石表面布满黑色煤灰,所以这块圆形广场是由她发出热能制造的。他们在这里把一些不利于他们的尸体烧掉,将骨灰埋在地下。

这块地草木不生,上面浅浅地覆盖着一层被风吹来的枯叶。加上是阴天,阴森森的。汤川小姐向我招手,指着岩石旁的地面。我的双亲就是在这里被火葬,烧剩的灰就埋在那里。

对于父母,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什么呢?

大概是我四岁的时候。大热天,我被留在小钢珠店停车场的车上,差点闷热而死。幸亏那个年纪的我已经会开车门了,才捡回一条小命。脱离险境的我,光着脚徘徊在被夏日艳阳晒得滚烫的柏油路面的停车场上。脚底烫伤,蹲在日荫底下哭,是小钢珠店的工作人员救了我。

我父母被小钢珠店的店长痛骂一顿低头道了歉,但回到家换我挨揍。他们反过来怪我,说都是因为我不乖乖待在车里,才害他们被骂。当时我一心只觉得抱歉,但现在回想起来,完全明白那是作为父母的失职行为。

与黑道发生纠纷而被杀,这样的下场也是他们自作自受吧。但也罢,为他们上个香吧,不然要是变成鬼跑出来我可消受不起。

我取出线香插在地面上。汤川小姐注视着线香头,那里便发出红光,冒了烟。我们两个在那里双手合十,呼出来的气变成白色,与线香的烟一起消逝在风中。汤川小姐看着我的侧脸说:

“想哭就哭吧。”

“我才不会哭。”

“爱逞强。”

“没有啊。我跟他们没那么亲,现在反而觉得无事一身轻。”

我们决定回去,离开火葬场,再度走进枯木森林。

“谢谢。”在走向小木屋的路上,我向她表示感谢。

“是谢谢我带你来吗?还是谢谢我火葬了你爸爸妈妈?”

“都是。”

许多人在她的能力下化成灰,悄悄被埋葬。我忽然想起被她称为父亲的人物。他恐怕是看上pyrokinesis的能力,才领养了年幼的汤川小姐。判断她能够帮自己的忙才养育了她。

这一点她自己一定也不是没想过吧。但我从她身上,还是能感觉到她对她口中父亲的敬爱之情。

“回到小木屋就来吃早餐吧!”

汤川小姐边走边开朗地说。

前方出现小木屋区了。笼罩着湖面的朝雾已消失无踪,但天气还是很冷,飘着小雪。我们回到小木屋,还来不及脱下外套,事情就发生了。

首先,我和汤川小姐发现一件事。昨天晚上设定好预约煮饭的电饭锅不知为何还是冷的。

“怎么这样!”

打开盖子确定没煮饭,汤川小姐发出绝望的呼声。紧接着,一个热热的东西紧贴着我的脸颊擦过。

短促的“当!”的一声后,冰箱门上出现一个小指头大小的洞。不,应该是先听到玻璃破掉的声音,我们身后的玻璃窗裂开了。外面响起放炮声,火药爆炸的声音,声音响彻湖畔,回音不绝。当下我并不明白,但那是枪声。

我一直以为只要生活在日本这个国家,就没机会听到那种声音。但我们毫无预警地就被迫进入战斗状态。

“趴下!”

汤川小姐低下头。我不明所以地呆站着,她过来拉我的手。

“离开窗户!”

汤川小姐爬过地板拉下餐厅的窗帘。小木屋的一楼是餐厅与客厅相连的大空间,汤川小姐也拉上客厅那边的窗帘。

“请问,到底是……”

“我们被狙击了!”

汤川小姐对不知所措的我大喊道。她翻倒餐厅的餐桌,放在上面的杯子、餐具都掉到地板上摔破了。她以餐桌桌面为墙,躲在后面。

“狙击?”

我反问。为什么?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窗帘不自然地晃动。上面有个光点,破了一个洞。横放在地上的餐桌发出撞击声。冒出几缕烟的同时,嵌进一颗貌似子弹的东西。

我明白了,但脚不会动了。混乱使我的身体僵住。汤川小姐从餐桌后出来,扑向我。我们就这样跌在地上低着头。窗帘又多了一个洞。好像是子弹从我们头上经过,打中了柜子。里面的一个餐具破了,碎片四散。

汤川小姐用柔软的身体护着我。她喘着气,瞪着子弹飞来的窗户。

“有人要我们的命!”

“谁?”

当下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因为汤川小姐而失去左臂、调查她pyrokinesis能力的那个青年。

她走到餐厅的窗边,子弹是从那个窗户后面飞进的。谢天谢地,子弹的威力似乎还不足以打穿墙壁。她小心翼翼地掀起窗帘下摆想确认外面的状况。但在她要看的时候,柜子上的餐具又有一个破了。窗帘多了一个洞。她吓一跳缩回手,然后又有一颗子弹射穿窗帘。如果汤川小姐没有因为第一枪而后仰,第二枪很可能就命中她的头了。

“这是你逼我的!”

一说完,她就展开反击。朝狙击者可能在的方向伸出了手。看来是隔着墙,在不瞄准的情况下放射热能。窗帘飞起来,随着热浪灌进,汤川小姐的头发剧烈飘晃。外面产生一道火墙。好惊人的能力,那火海简直就像小木屋区被扔进汽油弹,宛如地狱凭空出现,但被敌人逃走了。

这次换客厅那边的窗帘出现破洞。看来敌人逃过大范围的无差别热能放射,移动到那个方向。汤川小姐和我爬着逃到餐桌后。在火灾的声音中又响起一声枪响,扶着餐桌的手受到冲击,子弹命中餐桌桌面。在混乱与恐惧中,我觉得奇怪。

“奇怪!窗帘明明是拉上的!”

汤川小姐赫然一惊地扫视室内。她也明白我的意思了。

一楼的窗帘全都是拉上的,外面的狙击者应该看不见我们的位置。然而子弹朝我们藏身的餐桌射来。对方莫非隔着窗帘就能掌握到我们的位置?

刚才汤川小姐要观察外面状况时,在掀起窗帘的那一刻,子弹就在她的头旁打出一个洞。窗帘明明没动,对方怎么知道她在那里?第二枪仿佛修正过轨道般,穿过几秒前汤川小姐的头部位置。他逃过刚才那阵热能放射,难道不是因为看得到汤川小姐的动向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明明应该被窗帘遮住,对方却看得见子弹打到哪里。并以此参考,在下一枪瞄准时,做好微调来正确命中目标。是不是有什么办法让他做到这一点?

“找到了!”汤川小姐叫道。

摆在柜子里的物品缝隙中,露出看似摄影机镜头的东西。柜子后面有一条细细的电线,连到冰箱、电饭锅插头的插座上。狙击者很可能在今天早上我们出门的时候,潜进来设置这些东西。一定是为了确保电源而拔掉电饭锅的插头,插上有多插座的延长线。所以电饭锅的定时器归零了。

我爬过去抽出柜子后面的电源线。摄影机和应该是无线电的机器被扯着掉下。

“给我,我来破坏!”

我把东西丢往汤川小姐躲藏的地方。她紧盯着摄影机和无线电,产生热能来破坏这些机器。

但想必这一连串的动作都在敌人的计算中。电饭锅的定时器搞不好也是他故意的。都是为了让我们发现摄影机而埋下的伏笔。

下一瞬间,气体便从摄影机里冒出来。

噗咻咻咻咻咻……

夹带着湿气的气体呈现淡淡的橘黄色。我不在气体的范围,但汤川小姐全身都被这种瓦斯包围了,她发出尖叫。我也吸入一点点。味道非常刺鼻,鼻子和喉咙深处呛得像会整个翻出来。眼球表面产生刺痛。汤川小姐好像整个人被喷个正着,等橘黄色的烟雾散去,她倒在地上,睁不开眼睛,双手紧紧捂住脸,咳个不停。是催泪瓦斯,显然是对方事先安装在摄影机里的。

外面发出爆炸声。大概是附近小木屋的瓦斯桶之类的东西爆炸了。我只接触到少量瓦斯,视线就模糊了。餐厅的窗帘摇晃着,外面的火光像水彩画般淡淡地晕染开来。

“汤川小姐!”我向她爬过去。

“……快、快逃!”她蜷伏在地板上,在咳嗽的空当回答道。

她好像无法好好呼吸,眼睛、鼻子四周都是红的,脸颊上都是眼泪。不是因为伤心,是瓦斯硬逼出来的眼泪。

狙击者显然针对汤川小姐的眼睛设了陷阱。她破坏摄影机,确实会睁开眼睛执行“看”这个动作。他一定算好了时机释放瓦斯。她的眼睛正面接触到催泪瓦斯,想必暂时什么都看不见。这是对抗她无敌超能力的对策。

“快、快逃……二楼……”

汤川小姐伏在地上不断咳嗽,她好像想说“逃到二楼”。的确,向外逃很危险。但二楼就安全吗?

“我扶你。”她摇头。

她的动作是想说“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会……碍事……”

她的声音里还有战斗意志,于是我懂了。眼睛虽然看不见,并不代表不能使用pyrokinesis的能力。只不过是瞄准器坏了。

“我要……释放能力……”

不瞄准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整个小木屋区烧掉?但我在附近就会受到波及。

“我知道了。”就听她吧。

“上二楼……”她再次重复道。

我压低身子,向楼梯移动。狙击的人多半知道汤川小姐现在看不见。之前远远观望再加以狙击,对对方而言不是上策。喷在她身上的瓦斯是什么东西我不清楚,但是不是随着时间流逝,眼睛的疼痛就会减弱,也许视力就会复原?所以他很可能会趁这个机会拉近距离,就近射击要她的命。而汤川小姐心里很清楚对方会这么做。

所以,她打算在察觉到那家伙靠近的一瞬间动手。我猜她一定会让自己周身出现一圈足以将铁融化的能量。会不会是以水平方向发射热能?所以她才会说到二楼就没事了。

我冲上楼梯逃进房间,就是我昨晚睡的那间。打开木门,正面就是窗户,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外面异样的光景。整个小木屋区烧得像战场一样。风刮起黑烟,卷成旋涡,宛如巨大的怪兽。我正环视室内想着要在哪里藏身时,一把枪出现在我鼻尖前。

那家伙右手握着一把自动手枪,没看到他的左臂,上衣的袖子空悬着。是自称沟吕木的青年,高高瘦瘦的他,此刻没出现妥瑞氏症的典型眨眼特征。他是来为他的左臂报仇吗?

可是,他为什么在二楼?我的惊讶甚至超过被枪口指着的恐惧。沟吕木青年的耳里塞着耳机,搞不好坏掉的摄影机是假的。实际上他还另外装了窃听器,室内的声响全听得一清二楚?这个青年知道汤川小姐会以无差别热能放射来迎击?所以才入侵安全的二楼?不,也许他就是在等我。

“你最好乖乖听话。”他说。没有口吃,对插队上公交车的那名男子暴力相向时也这样。也许在打斗的那一瞬间,他的口吃和妥瑞氏症都会暂停。

“我要去一楼。你也一起。”

沟吕木青年眼中无神,双眸灰暗。外面发生小型爆炸,火势更旺了。一些小碎片飞溅撞上小木屋的外墙,发出声音。我身子一缩,但他一动也不动。将右臂伸得像飞机跑道一样水平,枪口指着我的鼻尖。

我一点头,沟吕木青年就将下巴微微一扬,做出要我离开房间的指示。无言的压力令我无法反抗。

我走出房间,下了楼梯。后脑一直感觉得到手枪。只要他的食指稍稍一动,我的脑袋就会被轰出一个洞。我强忍着想吐、想弯身蹲下的冲动。

“这是赌注。”青年以沙哑的声音说,“看看她会不会连你一起把我烧掉。”

什么意思?看到一楼的地板了,我想了一下,然后明白了。此刻目不见物的汤川小姐应该无法分辨被抓来当人质的我和狙击者沟吕木青年。无法瞄准,就无法只烧掉他。但只要她一犹豫,就会被近距离枪杀。她要活命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不瞄准,直接把我和他一起烧掉。

我觉得脚要发软了。后脑“叩”一声,被枪口抵住。

“请你告诉她现在的状况,用你的声音说。”青年在我耳边悄声说。

我点点头。

“……汤川小姐。”

她应该听到了。我终于来到一楼,一下楼就是玄关。我承受着被枪口抵住的压力,经过餐厅入口。本来那一瞬间,很可能出现巨大的热能将这一带全部烧光。但结果没有。

被子弹打出好几个洞的窗帘摇曳着。外面火光闪动,时不时射进室内,照亮满地的餐具碎片和倒在地上的餐桌。汤川小姐趴在地上咳嗽,从她的姿势来看,她应该是想逃到餐桌后,但到一半却因为呼吸困难,乏力而难以做到。

大概是注意到我的动静,不断咳嗽的她双手扶地撑起上半身。眼睛仍是闭上的,看来是因为疼痛的缘故。枪口在我后脑顶了一下,我感觉得出他是叫我说话。

“那个,是我。我被当作人质了,有枪指着我的头。”

沟吕木青年站在我背后不动。之所以保持沉默,大概是怕一出声就会泄露自己的位置。他似乎在观察并判断汤川小姐的眼睛受到什么程度的损伤。

“你会连我一起烧掉吗?”

只要朝着四周一口气把力量全部释放出来就行了。这么一来,她就能活命,就能杀死这个沟吕木。可是她摇摇头。

“不会。”

她忍受着眼睛的疼痛,嘴角微微扬起,但马上又咳嗽了起来。

我背后的沟吕木青年动了。他一句话也不说,要对她行刑。一步步报复汤川小姐的他,来到大功告成的紧要关头。

为了报一臂之仇,他首先以枪托打我后颈的发际处。他为什么没有一枪打穿我的脑袋?因为杀了我就失去人质的意义吗?在开第二枪前,那短暂的空当也可能遭到反击。但又不愿意直接放了我把手枪对准她吧。就结果而言,他这个判断为我们带来幸运。

这完全是巧合。因剧痛而倒地的我,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发现眼前有一瓶酒。本来是放在餐厅的餐桌上的,因为这阵天翻地覆而滚落在地。瓶盖拴紧,里面有透明的液体。

沟吕木青年的手枪指向汤川小姐,枪口笔直地瞄准她的额头。灼热的风卷着黑烟从窗口灌进来,烟灰弥漫,在火光中视野忽明忽暗。

我抓住眼前的酒瓶,在爬起来的同时,将酒瓶往沟吕木青年的头部侧面砸下去。

“Spirytus!”我大喊。

那是二○二号的柳濑先生送汤川小姐的饯别礼。瓶子被砸得粉碎,里面的液体全淋在他身上。

他的手枪同时打响,但因为受到攻击射偏,子弹打进汤川小姐背后的墙。她没事。沟吕木青年的视线转向松一口气的我。看来酒瓶那一击并没有对他造成损伤。手枪本来要指向我,却半路改变主意,再次瞄准汤川小姐。一定是超越情绪的职业判断告诉他必须先行消灭汤川小姐。

Spirytus从他的头部侧面滴下来,衣服的领口全湿了。

“汤川小姐!点火!”我对汤川小姐大喊。

听到酒瓶碎掉的声音,她明白了我的用意。前一天晚上我们在果汁里加了几滴这种酒来喝。当时我把从柳濑先生那里听来的杂学告诉她,也许她也想到了Spirytus是全世界酒精浓度最高的酒。

沟吕木青年再次瞄准汤川小姐。但汤川小姐的能力早一步放射出来。四周一带全数遭到热能袭击,无一幸免。我也在范围内。

全身突然好热。热的波动包围了我,头发焦了,发出吱啦吱啦的声音,但是,热能仅仅稍微烤热皮肤表层而已。汤川小姐产生的热能的确是无差别攻击,但稍纵即逝,而且好像设定成了小火。在达到损坏人体的温度前就散失了。但沟吕木青年无法全身而退。

他衣服吸饱的Spirytus中酒精成分挥发出来,一下子便着火烧起。蹿出爆炸般的蓝色火焰,包围他的上半身。全身沾满Spirytus的他处于易燃状态。尤其是酒瓶命中的脖子以上更惨。火焰紧贴皮肤。即使在这个状态下,他依然非常骇人地连开好几枪。枪口朝着汤川小姐砰砰砰直响,即使火焰延烧全身,都双膝跪地了,还是伸长右臂继续扣动扳机。几乎所有子弹都幸运地失准了,但最后一枪打穿了汤川小姐的肩。最后手枪里没有子弹,只剩下扣动扳机声。手枪从被火焰包围的手中掉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撞击声。他像是累坏般身子蜷曲,就这样静静地燃烧,不再动了。

5

根据苍白的天花板、墙壁及种种银色的器具,我知道这里是某家医院的病房。一醒来,我躺在床上,被干净的毛毯裹着,全身上下都有被治疗过的痕迹。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我甚至想过营地里发生的事是不是一场梦。我没有受重伤,骨头和关节都没事,但皮肤阵阵刺痛泛红,好像是受到轻度灼伤,眉毛烧掉了,头发像烫过一样鬈鬈的,所有毛发都因为受热而变硬。

医生和护理师来了,说我受到营地火灾波及。因为可能出现短暂的记忆混乱,还建议我在警方前来询问时最好小心作答。

“汤川小姐在哪里?”

“汤川?”

医生偏着头不解。我想起汤川四季这个名字是假名。

“应该有一名女性跟我一起被送过来才对。”

应该是她对外求救的吧。我记忆中最后的情景,是自称沟吕木的青年不再动弹。不,我也记得后来肩膀中枪的汤川小姐爬起来,从那座小木屋脱身的片段。接下来的记忆就模糊了。

“我不知道你指什么。只有你一个人被送到我们医院啊。”医生说完便离开病房。护理师跟着他走了,留下我一人。

几个小时后,两位刑警来到病房问话。但警方似乎已经把剧本写好了。他们对营地发生的火灾下结论:闯入者用火不慎,我刚好经过附近,被犯人打了头昏倒。

“不,不是这样。”

“不,就是这样。”

来到病房的两位刑警眼中带着同情。然后劝我好好休息养伤。他们好像也知道自己扭曲事实。恐怕背后有什么力量在运作吧。

“万一你看到什么,那一定是你看错了。你只要同意我们的说法就行了。我们不会害你的。”

我在病房住了两晚。窗外是郊外景色,有家小钢珠店的大停车场。我向护理师问了医院的所在地。医院在营地那座湖开车南下的地方。我的手机和随身物品都不见了,所以我借用医院的电话和外界联系。首先和叔叔联系,我为自己没有去上课、也不在六花庄道歉。但叔叔根本没发现我不在,也不关心。我决定不提父母的死状。

出院时,医生没有向我要治疗费。不仅如此,还给了我一个红包说是交通费,一笔足以绕地球一圈的交通费。

“不是我的钱。收下吧。”

医生以一脸不愿意扯上关系的表情说道。

大概有封口费的意思。黑道想隐瞒营地发生的那次战斗。

我换了几次公交车回到六花庄。汤川小姐退租已经是五天前了,熟悉的木造老公寓进入眼帘时,我差点跪地痛哭。知道我回来了,六花庄的住户陆陆续续来房间看我。

“管理员,你回来啦?我还以为你直接就入赘了呢。”

一○二号的立花太太说着,照例把她做多的卤菜端给我。二○三号的秋山母女也认为我和汤川小姐秘密交往,在她搬去的地方住下来了。

“你被甩了?”

“才不是。”

秋山香澄担忧地给了我一颗汽水糖。一○三号的东夫妇则打赌我几天会回来。

“别人都说东说西的,但我们都知道。管理员和汤川小姐之间是清白的。你在那方面晚熟得很呐。倒是这发型,怎么搞的?”

汤川小姐借来搬家的汽车怎么样了呢?本来应该停在营地的小木屋前,会不会受到火灾波及毁了呢?我很好奇,便去了她之前工作的那家澡堂。汽车的所有人夫妇已经有别的车了,不是新车,看起来是暂时出租的代用车。

据澡堂老板夫妇说,车子没有归还。汤川小姐在她新家那里与别的车相撞,车子严重损坏。借车的第三天,汤川小姐打电话给他们,以含泪的声音告诉老夫妇车祸的事。警方也和他们联系,说与其把坏掉的车拖吊回去,不如就地报废换新车比较划算。代用车和新车的费用,肇事方会全额支付,所以老夫妇决定接受警方的建议。

“管理员,你知道有个露营营地发生火灾吗?”

某天,又被拉去二○二号房的柳濑先生那里喝酒时,他这么说。

“我听说是当地不良分子自己跑进去放的火。”

“一般是这样报道没错,但实际上好像不是哦。我啊,在酒馆里听记者朋友说的。那里发生了帮派斗争。听说碰巧赏湖的观光客听到枪声。所以他就去查了,那个营地好像是帮派的。”

六花庄的人不知道我当时就在那个营地。大家都相信我帮汤川小姐搬完家以后,自己跑去温泉区玩了几天。在那里一时兴起就跑去烫了头发。

“可是,调查营地的那个记者朋友,最近都联系不上了。但愿他平安无事。”

“柳濑先生,我看你最好不要再管这些了。”

“说的也是。来,管理员,再来一杯吧!上次啊,我弄到了一种叫作Gusano RoJo的酒哦。”

他拿出来的酒瓶里,有一只完完整整的毛毛虫泡在里面。

我再见到汤川小姐,距离营地那次凄惨的体验已经过了一个月。大学同学,找人一起去唱歌。他们问我要不要一起,但我看着窗外摇摇头。那天,硕大的雪花也落在大学校园里。我心想再不去六花庄的屋顶除雪就糟了。

我踩着雪走过小巷,回到六花庄。从储藏室里拿出折叠式工作梯和除雪工具,爬上屋顶。从高处眺望的市容一片雪白,家家户户屋顶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雪。我确定下面没有人,拿铲子铲起雪,往下面送。由于必须随时小心不要打滑,这项作业费力又耗神。

梯子就架在外墙上。为了怕除雪中梯子倒下,我用绳子把它固定在屋顶边缘。刚开始除雪不久,就听到梯子唧唧轧轧的声音。有人爬上来了,会是哪个住户来帮忙吗?我停下除雪的手,呼了一口气。

最先是屋檐边缘冒出毛线帽,然后是雪白的额头,以及端正的五官。爬上梯子的是汤川小姐,她战战兢兢地爬上屋顶向我点头,嘴角漾起笑容。

“管理员,好久不见。”

“汤川小姐!”

她竖起食指,环顾四周。

“小声,不然会被大家发现。”

“你没事啊,我好担心。”

汤川小姐放低重心,摇摇晃晃地在屋顶上移动,来到我身边。毛线帽底下的头发在肩上摇晃,比我上次看到她的时候短。

“你剪头发了?”

她用手指卷起发梢玩弄。

“都焦掉了,我就整个剪掉了。如何?”

“很好啊。”

“太好了!”

那天,小木屋一楼产生的热也让她自己受到轻度灼伤。但眼睛完全治好了,也没有后遗症。受到枪击的肩膀还会痛,爬梯子的时候要小心护着。但没有伤到骨头,伤口已经愈合了。

“我刚去澡堂露了个面,因为我毁了车子,所以想去道歉。可是其实我现在还是被禁足的。我父亲交代说在风波平息前,要乖乖待在家里。”

“所以你是偷跑出来的?”

“回程的时候到六花庄前一看,就看到管理员要来除雪。我本来很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叫你。给管理员添麻烦了。”

“何止麻烦,我这辈子从没遇过那么可怕的事,心里都有阴影了。”被人用枪指着头,人生可能当场结束,光想象就怕得发起抖,“那是我人生最惨的一天!明明不关我的事!”

但汤川小姐贼笑地看着我。戴着手套的双手遮着嘴,她说:“可是,我对你另眼相看了哦。最后还大喊呢。”

雪花从我和汤川小姐之间掠过,脸上虽然是笑容,但她的眼睛有点红,不是因为催泪瓦斯。那天绝望的心境又重心上头了吗?还是得救的喜悦呢?或者是其他情绪呢?

我们站着聊了一会儿。我很高兴从她嘴里听到她对六花庄的回忆。我说了其他住户的近况。告诉她大家都很想念她后,我就说不出话来了。然后我又开始除雪。

“我来帮忙。”

她说着在半空中做出甩手的动作,几秒钟就除完雪了。屋顶的雪完全融化蒸发后,我们小心翼翼地爬下梯子回到地面。

“那我走啦,管理员。有缘再见了。”

“好的,到时候来喝杯咖啡吧。”

我们在六花庄前道别。她深深行一礼,在巷子里越走越远。她边融雪边走。每踏一步,脚底下的雪就咻一声蒸发,冒出白色水蒸气,而当水蒸气被风吹散时,她的身影也消失在巷子尽头。

不久,冬去春来。汤川小姐住过的二○一号房仍旧空着。我换掉焦痕点点的榻榻米,请中介帮忙找房客。但迟迟找不到新房客。六花庄的人们有时候会突然想起汤川小姐,说她在的时候,不知为何感觉没那么寒冷。

注释

[1] 汤川四季的发音为yukawasiki,与日文的热水器发音非常近似。——译者注

[2] 红白歌会是日本放送协会(NHK)自1951年起每年播出一次的音乐特别节目,以现场直播的方式同时在NHK的电视与电台频道,向日本全国以及全世界播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