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茶馆里,台上热闹,台下也热闹。关宝慧无心听戏,坐如针毡。顾小宝见关宝慧一直盯着,干脆向关宝慧打招呼。关宝慧起身向那桌过去,直接坐到顾小宝对面,一张嘴就不善,问:“看我干什么?”

顾小宝的笑容很职业,说:“没看你,好几天没见铁林了。”关宝慧皮笑肉不笑地说:“惦记着呢?”

“是人家惦记我。”

关宝慧收了笑,啐道:“不要脸的东西。”

顾小宝也不怒,笑得仍然轻巧:“姐姐,各看各的戏,您过来,招呼不打一声坐下就不对了,还骂人。”

“骂你都是轻的。”关宝慧被她彻底激怒。柳如丝觉得关宝慧碍眼,出声驱赶道:“哪儿来回哪儿去,别现眼。”

老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关宝慧,关宝慧气不过,大喊:“什么时候婊子也出门看戏……”

柳如丝一耳光扇过去,关宝慧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

“反了!”关宝慧反手一耳光抡回去,身子被边上的保镖往后扯,手掌擦着柳如丝的脸扇空。柳如丝始终笑吟吟地,看着两个保镖将关宝慧拖走,一路拖出茶馆,转过头来安抚顾小宝和老爷子说:“不长眼的东西这年头真不少。”

老爷子倒是体贴,慢吞吞地说:“不要伤人。”柳如丝笑着把手搭在老爷子的肩头说:“您老放心,就扔外头,别打扰咱们听戏。”

后巷里,铁林冷得直哆嗦,脖子上血已经凝住了,他在抽一个档案袋里的文件,被冯青波的话打断:“先别看,听我说。”

“您说。”铁林又哆哆嗦嗦地把文件放回去。

“剿总护着田丹,我们的人进不去,金海是你大哥,你以个人身份跟金海说,去狱里找田丹。”

铁林机械地点头,冯青波继续说:“告诉她,田怀中关在保密局西山监狱,但不配合。只要她说出第二拨来北平的人的时间和接头地点,就送她和田怀中离开北平。”

铁林直眉瞪眼地问:“田怀中不是被你杀了吗?”

冯青波看着铁林,感觉在看一个白痴,铁林缓过了神说:“明白,关在西山。”

冯青波盯着铁林,再度重复道:“田怀中是你杀的。”

铁林仍然机械点头。

“你最好足够聪明,叫你办的事办好就是处长,办不好就是他。”

铁林瞟了一眼暗处躺着的马天放,赶紧说:“处长不敢想,事儿一定办,但田丹怎么能信我?”

“田怀中手上有一封和沈世昌关于和谈的信。”

“你怎么知道,不对……我怎么知道?”

“田怀中见过沈世昌了。”

“明白,在西山监狱见的。”

“你还不算笨。”

“我不笨,就有点慌。”铁林似乎找到点感觉了。

“局势难测,沈世昌改变主意不想协调和谈了,他要把信收回来。”

“所以第二拨人来也成不了事儿。”

“对,问出第二拨人来北平的时间和地点,同时收回沈世昌给田怀中的信,告诉田丹没有和谈,任务结束了。”

“没别的意思啊,我在前门车站见过田丹是什么人,她如果死活不信我呢?”

“你是保密局的人,能进监狱审她,意味着剿总和保密局已经有默契,起码是沈世昌和保密局有默契。华北是投共还是打或者自治瞬息万变,共产党比我们还小心。沈世昌不能用了,他们只能另想办法。第二拨人撞进来信一旦泄露出去反而弄巧成拙,华北剿总和共产党都不想这样。”

“这我也跟她说?”

“可以说,但不要多说,只要她交出信和第二拨人的接头时间地点,就可以和父亲离开北平。”

“田怀中是她爸?”

“档案里有田丹的资料,看后烧掉,记住……”

“放心,我记性……”

“我让你记住她远远比你聪明,不要说不该说的,只说我让你说的。”

“明白,完事我上哪儿找你?”铁林猛点头,他从没有把一个人的话记得这么牢。

“我会找你。”

“明白。”

“你的枪呢?”

“没带,听戏来了……”

冯青波去巷子边摸出马天放的手枪,告诉铁林说:“他是共产党杀的。”

铁林又开始哆嗦了,问:“能再多问一句吗?你和田丹啥关系?”

冯青波不理会,检查马天放枪中子弹,铁林借着昏暗的灯光小心辨别冯青波的脸色,说:“在车站我看见她抱你来着……”

冯青波仍不理会,朝巷壁开了两枪,然后将枪塞到马天放手里。铁林原地站着,看冯青波不紧不慢地走远。巷子两头的特务闻声而至,高喊着:“铁林哥,组长……”

特务们先看到地上的马天放,看到了铁林脖子上的血。铁林假装慌乱,破口大骂:“你们他妈去哪儿了?三个共党,那边,赶紧追!”

特务们撒腿往冯青波离开的反方向而去,铁林摸着脖颈上流出的血,风吹过沁着冷汗,不由得又打了个哆嗦。

待铁林回到茶馆,门前因为刚才的枪声混乱,多了一些军警,还有军队的人和车。冯青波捂着围巾,随着从茶馆里涌出的人群走远。

关宝慧站在吉普车边,看到走过来的铁林问:“你死哪儿去了?”

铁林脚底下像是踩了棉花,晕晕乎乎地说:“你自己先回去。”

关宝慧没预料到他是这个反应,铁林已经顾不上太多,敷衍道:“听话媳妇……”

关宝慧急了,扯着嗓子嚷嚷:“里面一个娘们扇了我一巴掌,你说怎么办?”

“谁啊?”铁林回过神,关宝慧拉扯铁林,“走,跟我进去。”

铁林把她的手甩开说:“进啥进,赶紧回去。”关宝慧的愤怒转为委屈,嚷嚷着:“你老婆被人打了!”

铁林也朝宝慧嚷嚷:“我还差点被共产党抹脖子呢!”宝慧这才看见铁林一脖子的血,捂着嘴尖叫了一声。

茶馆里的人往外涌,台上的戏也停了。柳如丝有些扫兴,挽着戴先生的胳膊说:“真扫兴,戏也听不明白,戴先生咱们回吧。”

老头子点头允着,几个保镖护着三人往外走,柳如丝赔笑说:“您要是不尽兴,我跟班主说一声,让他们把大轴挪您府上唱完。”

顾小宝紧跟着表态,歪着头一副娇憨神色,说:“还是回去我给您清唱吧。“老头子乐呵呵抚着胡子点头。

茶馆前,铁林又把火压下来,哄着宝慧:“听话,赶紧到那边儿叫个车,一会儿更乱,我完事儿就回来……”

关宝慧故意找茬,说:“这不有车吗?坐这车来的。”

铁林气急了,吼道:“这公干呢,就不该带你来!”

关宝慧红着眼,委屈得快要哭了。“我想来呀?啥没听上挨人一大嘴巴……就是她!你相好边上那女的。”

柳如丝和顾小宝一左一右挨着老头出来,在保镖们的保护下,三人钻进车里,铁林收回目光说:“回头我找她们。”

“回头”两个字把关宝慧惹急眼了,格格脾气又爆发了:“你要是想找她们,现在就去给我找补回来。”

铁林几乎在哀求,他还在四处看着,怕别人注意到自己,说:“别招事儿行吗?”

“没人家横是吧。”

“现在没那闲工夫。”

“有工夫跟我这儿磨叽,没工夫去一巴掌扇回来?”

铁林怒了,喝斥道:“你有完没完!”

关宝慧也抬高了声量:“你倒是去不去!”

铁林看见已经坐进车里的柳如丝在向他招手,铁林转过头看着关宝慧,那是自己的女人。关宝慧瞪着铁林,铁林横下心往那辆车过去,柳如丝伸半个头,笑盈盈等铁林到车前。

铁林硬着头皮问:“你打的我媳妇?”

柳如丝笑着说:“不好意思,替你管教了一下。”

铁林抬头问:“你谁啊?”

“前天你弄了几个人和金海差点把我抢了,我姓柳。”

一句话把心里的铁林火全打没了他恭敬地说:“柳爷。”

“一巴掌打不得?”

铁林想了想,自己还是不能丢了爷们的面子,说:“要打也是打我,我媳妇没招您。”

柳如丝笑得讥诮,说:“嗯,这么硬气的爷们儿不能打。”

铁林僵着,柳如丝从身边拉过顾小宝的手,伸出窗外,说:“跟小宝道个歉,亲一下。”

顾小宝也是笑嘻嘻,虽然戏没看完,可现在的铁林比戏好看,连戴老爷子也看着铁林。柳如丝火上浇油,说:“亲不亲,不亲可没完啊。”

铁林咬着后槽牙,感觉到关宝慧的目光刺在自己背上,说:“抢你那事儿算过去了吗?”

柳如丝看热闹不嫌事大,说:“亲一口你就过去了,金海过不去。”

不远处吉普车旁的关宝慧眼睁睁地看着铁林不但没找补,还俯身下去亲了顾小宝。关宝慧气炸了,扭身便走。铁林走回来,心烦意乱,任由宝慧离开。远处四个特务一无所获,向铁林跑来,铁林点燃一支烟,又狠狠地用脚踩灭。

深夜,徐允诺抱了床被子来到徐天的房间。黑暗里,徐天衣服没脱躺在床上,嘴里还叼了支烟。徐允诺试探着问:“在啊?今天冷,给你加床被子。”

徐天不吭声,也不动。

“什么时候叼上烟了?”

徐天把烟从嘴里拿下来,掏出瘪瘪的半盒烟,将那支塞回去。徐允诺有些心疼,说:“早点睡,几天没合眼了吧?”

“爸,你说大哥急了能不能弄死小朵。”

徐允诺吓了一跳,说:“谁挑的事儿?”

徐天心里自然也拿不准:“我就问问。”徐允诺急了,骂道:“放屁!脑子被驴踢了?”

徐天从身子底下抽出房契说:“房契您收好,别搁我房里。”

“事儿平了?没用上?”

徐天起身下床,叹息一声,说:“没平,人家不稀罕。”

“大晚上又去哪儿?”

“睡不着,一闭眼全是小朵。”

“那也不用见着我就走啊!”

“我找大哥去。”

徐允诺跟在他后面絮絮叨叨地嘱咐:“跟你说别瞎琢磨啊,谁给你说闲话,金海怎么能动小朵呢!”

陶然亭南坡,十七和几个狱警已经挖了个深坑,华子将绑死的罩神扛过来扔到坑里。金海夹着公文包蹲下去,说:“灯罩儿,别怨我,被你扎的那小兄弟没了。”

罩神站在坑里苦苦哀求:“金爷,我知错了。”

“晚了。”

罩神吓得声音都变了:“您留我一条命在狱里,让干啥就干啥……”

金海起身走,罩神大喊:“金爷,您也有料理不了的事,以后我的命就是你的……”

金海走入黑暗里,狱警们开始填土,罩神还在叫喊:“金爷,金爷我知错了……”

华子赶忙告诉身边的狱警说:“把他嘴封上,这大晚上的别把人喊来。”罩神声嘶力竭喊金海的名字,狱警们扭身,看到金海又折回来了。

金海盯着罩神看了一会儿,又吩咐华子把罩神先留着。金海重新走入黑暗。罩神眼泪都快下来了。不远处,金海看到迎面走出来几个人,白衣在黑暗里亮晃晃,是小耳朵一伙。金海的手抻进公文包里,包却被人从后抄走。

小耳朵的手笼在袖子里,走到金海跟前说:“跟我学的吧,也埋人。”

“我回家,别挡道。”

“我兄弟呢?”

“今天事儿也多,忘了。”

“我特意跟这儿提醒来了,这会儿回去放出来也不晚。”

“放不了,你兄弟还有三年没坐够。”

小耳朵意识到自己被诓了,压着火问:“那当时你说能放?”

“唬你的。”

小耳朵彻底愣了,还从来没被人这么耍过。

“放出来得够年头,我是狱长。”

“金海,这咱们就结仇了。”

“结不少了,不多你一个。包给我,别把事儿弄大。”

拿包的汉子看着小耳朵,金海扯过公文包,绕开小耳朵往前走。小耳朵阴森森地说:“我知道你家在哪儿。”

金海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混不在意地说:“那是房,不算家。”

“当自个儿是光棍呢!”小耳朵一句话击中了金海,转身瞪着小耳朵说:“啥意思?”

小耳朵发了狠说,个子不高声音不小,叫嚷道:“从今儿起把你妹妹用链子拴裤腰带上,别落单。”

金海也发着狠:“有本事就试试。”金海不想跟他过多纠缠,小耳朵冲着金海的背影咆哮:“肯定要试,梁子结死了金爷!”

燕三正在大缨子屋里,熟门熟路地脱鞋坐到炕上。大缨子半同意半不同意地说:“你胆儿够大的,我哥说话就回来。”

燕三嘴硬,把另一只腿也挪到炕上,说:“撞上跟你屋待到天亮。”

“他还能杀了你?”

“谁都怕金爷。”

大缨子嗔怪:“就这点出息。”

“你不让跟金爷说,也不让跟天哥说。”

“对你不好,我是被休过的女人。”大缨子故意表现出了一点哀怨,她想听听燕三怎么接下去。

“当时是你非要跟二哥掰,不算被休。”燕三当然知道大缨子想听什么,大缨子仍旧不满,忿忿不平地说:“还不都一样,活生生让关宝慧得了便宜。”

自己的好意没人领,燕三稍显落寞,问:“后悔吗?”

“三儿,知道你对我好,也就你时不时过来跟我说说话了。不是怕我哥知道,咱们俩说到底不合适。”大缨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这么聊天,把燕三聊得有些意外,他决定还是做个善解人意的人:“不合适也没事儿,我就常过来看看你。”

“我要跟我哥走。”

“说死了吗?小朵一出事天哥弄不好就不走了。”

“为啥?”

“不活剥杀小朵的人,这事儿能算?”燕三还没说完,外头院子传来声音,燕三大惊,说:“金爷回来了!”

“你没插院门?”

“没有。”燕三还是怕金海,他下炕穿鞋一气呵成,正在四处找藏身的地儿。

徐天站在院里喊大哥和缨子,燕三松了口气。大缨子示意燕三别出声儿,说:“他不进我屋。”

大缨子整理完头发,披着棉袄出来,看见徐天蹲在那堆灰烬前扒拉,问:“大晚上你怎么来了?”

徐天边扒拉边问:“大哥呢?”

“没回。”

“这烧什么了?”

“我哥烧的,不知道。”

徐天停下来,盯着大缨子问:“小朵出事那晚上,大哥后来出门了吗?”

“后来?”

“我把人扛走之后。”

“那都啥时候了还出门,没有。”

隔壁的声音很清楚,刀美兰手上在结一根布绳,她尝试着往树上抛。她听到徐天问到了小朵。

“小朵也没回来?”

大缨子答道:“她先回的自己家。”

“你跟小朵最好,她没回来找你说啥?”

大缨子的声音变得警觉起来,说:“美兰一大早过来还问是不是睡我这儿呢!干什么呀你?审我呀,我又不是小红袄。”

“你去敲敲隔壁的门。”

“自己敲去。”

“刀姨不搭理我。”

“别等我哥了,我要睡。”

“睡去,又不碍着你。”

“要么进我哥屋待着?”

“不用。”

大缨子彻底不高兴了,说:“啥意思呀你?”

“我怎么了?”

“非跟这儿杵着,找事儿呢!”

“没事儿,就问大哥几句话。”

大缨子拢了拢棉袄,掩饰自己的心虚。“二愣子,我也跟这儿站着。”

金海回来了,他先去刀美兰院门前,在门楣上摸了摸,没有锯片。他手垂下来,犹豫了一下,拍响门环。外头门环在响,刀美兰叹了口气,拿着结好的布绳进了屋。

没有人来开门,金海干脆将门环拍得整条胡同都能听见。金海想昭告世界自己和刀美兰的关系,既是宣示主权,也希望用这种的行为得到刀美兰的回应。

听到动静,徐天从隔壁院门走出来,说:“大哥。”

“你怎么在这儿?”金海看着徐天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等半天了。”

金海看了看刀美兰的院门,下台阶领着徐天走回自家院子说:“进屋。”

徐天站在门前说:“就几句话问您,回晚了怕我爸等。”

金海看着大缨子,奇怪道:“你跟院儿里站着干什么呢?”

大缨子扭身回屋,金海看向徐天说:“问啥?”

“小朵出事那天晚上,后来您出门了吗?”

“还问啥?一块儿问了。”

“您这手是那天晚上伤的吧?”

“对。”

“小朵没仇人,小红袄也没那么寸,那天晚上她就跟您拌了几句嘴。”

金海走回院子里。大缨子趴着窗上支着耳朵,燕三更关心自己的命运,悄声问:“你说,金爷会不会进来……”

“闭嘴。”大缨子低声呵斥燕三。

金海觉得徐天很反常,说:“徐天,咱们是兄弟不?”

“您是我大哥。”

“那你这是啥意思?”

“心里不明白,问问,您一说我就明白了。”

“教教你,问也不是这么问的,得旁敲侧击,谁把人杀了能自己认?”

“我没说您杀人,怎么可能呢?但总得问问吧,前几天您也说我脑子浆糊一样,没准帮我想想……”

“你他妈被田丹忽悠了,才见一回就冲我来,多见几回我看你要帮她出去当共产党!”金海急了,大半是因为徐天听了田丹的话。

“没忽悠,我自己有数。”徐天眼睛不敢瞅金海,嘴上倒是一点没让。

“你说柳爷要杀她了?说了吗?”

“说了,正好也要跟您说,咱们不能杀她。”

“为啥?”

“我得让她帮我找人。”

“找我身上来了!那是我监狱,瞒着我见犯人,她什么来头你摸底吗?我都不敢跟她多说话,你太嫩了!操心点正事,咱们的钱被黑了……”金海的声音越来越大,徐天打断他说:“小朵就是我正事,钱没就没了!”

一墙之隔,刀美兰站在一张凳子上,看着悬在树上刚结的布绳。金海的声音飘进来,说:“没钱你行,我不行!拖着俩女的呢!你一句话不走,我得走,没钱到南边让大缨子和刀美兰要饭啊!”

刀美兰站在凳子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又听徐天接着说:“刀姨该我管,您别操心。”

金海彻底怒了,毫不留情地数落徐天:“管人家自己得稳当,你一天天没头苍蝇似的,啥时候把自己命折进去都不知道,管得了谁?”

刀美兰从凳子上下来,到隔墙边听旁边院子的声音。

“这不是找您来商量吗?”

“这是商量?直接说我弄死小朵得了!我为啥要杀小朵?啊?那田丹你不许见了,本来就是颗要炸的雷,还自己贴上去。”

“大哥,小朵的事儿没人帮我。”

“我和铁林不是人?”

“您和二哥操心钱的事儿吧。对不住,柳爷也是我招的,但田丹您得让见,小朵太冤了。死人的事都没管明白,活人我管不了。”徐天一股脑地把心里话都倒出来,也不管金海爱不爱听。

“徐天,我把话搁这儿,那女共党你只要见三回以上,魂儿就不是自己的了,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多,不信走着瞧。”

“杀小朵的刀呢?”

金海怔了一下,这句话显然对自己很不利,说:“在我这儿。”

“您带着干什么?”

“你扔在小耳朵门口,我怕你惹事!”

徐天也急了,梗着嗓子嚷嚷:“啥叫惹事儿?我是警察!谁杀的小朵没找着,该惹的不就得惹吗!”

金海打开包,把刀向徐天扔过去。刀划条弧线,插到徐天脚前土里。“拿去,到外面惹,别他妈惹我。”说完,金海摔门进屋。

徐天提着刀从金海家出来,上刀美兰家拍门。刀美兰看着震动的院门,也没吭声,扯下树上悬着的那根绳,一截截绕好握在手心里。刀美兰转身回到屋里,任由徐天拍门,过了许久,徐天顺着胡同走远。

屋内,燕三瞪着大缨子,不复刚才噤若寒蝉的怂样,大缨子奇怪地看着他说“干啥?”

燕三不可思议地说:“天哥和金爷翻了。”

“我去大屋,你赶紧走人,这会儿让我哥看见你肯定死了。”

“小朵是金爷杀的?”

大缨子心烦意乱,强硬回复:“有你事儿吗?”

“有啊,天哥是我哥。”

“金海是我哥。”大缨子试图让燕三闭嘴,但燕三现在不想善解人意了,反诘道:“你啥意思?”

“你啥意思!”

“这事儿怎么拧到自己人身上了呢,不是小红袄吗?”燕三也来了脾气,一副追根问底的样子。大缨子不知道怎么解释,脑子里乱麻一样,呵斥燕三赶紧滚。金海杀了人,这是他们谁都不愿意面对,也无法面对的。

金海家的院子静悄悄,大缨子往金海房间走去。金海正倒热水在洗脸,准备上炕。

大缨子进来,怯怯地喊了一声哥,金海脸色不好,说:“替我把毛巾拧干,手下不了水。”大缨子顺从地去替金海拧毛巾,悄悄观察金海的脸色。

“我没跟徐天说。”

“说啥呀?”

隔着窗,大缨子看见燕三经过院子出去,轻轻带上院门。大缨子放下半颗心,摇了摇头。

“把我包打开。”

大缨子递毛巾给金海,打开公文包,露出里面的手枪。金海淡淡地跟她说:“枪这两天你带着,到哪儿都带身上,会用吧?”

大缨子迟疑着回答:“会。”

“有人招你就搂火。”

大缨子刚放下的半颗心又提起来了,说:“谁会招我呀?”

“我招事儿了,你是我妹。”

大缨子的眼泪簌簌地落,说:“哥,你为什么呀!小朵跟我那么好……”

看着那把枪,大缨子一瞬间想到了很多,她觉得所有事儿都通了。这把枪指着徐天,指着刀美兰,最后也指到了燕三的头上。金海是自己的哥哥,这是无法改变的,但金海杀了小朵,也间接杀了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金海盯着大缨子怔了一会儿,觉得连自己的妹妹也开始变得奇怪了。“你们这都是怎么了?”

大缨子忍不住了,哀求道:“咱赶紧走吧,北平别待了。”在大缨子的脑子里,离开北平是最后的办法。

金海身心俱疲,这两天发生的事儿太多了,他没法一一解释,疲备地说:“出去,睡觉去。”

大缨子拿定了主意,说:“明儿一早就走。”

“说走就走啊?钱还没倒明白。”

大缨子眼泪掉得稀哩哗啦。

“哭啥啊?”金海没辙了,他看着大缨子流眼泪,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小朵死了。”

金海无语,他现在只想赶紧睡觉。“早干什么去了,这才想着哭。”

“我想过去跟美兰睡。”大缨子想到马上就要离开了,满是对刀美兰的不舍和莫名的愧疚。

“枪带着。”

大缨子手伸把枪拿出来。

“别给我胡说八道听到没?别添乱。”

大缨子含泪点头,抱着铺盖卷从自家院出来,去敲刀美兰的门。“美兰,美兰开门!”

大缨子整理着自己的情绪,抹了抹眼睛。刀美兰开了院门,大缨子强装笑颜,说:“我跟你睡。”

“快进来。”

院门关上,胡同恢复安静。金海叹了口气,和衣躺到炕上,却没有闭眼睛。

铁林回到家,轻轻地拍门,越来越重,又轻回去,声音也随着敲门声忽大忽小:“宝慧,宝慧……开门,我可真走了啊,要把我冻死啊?宝慧……你别后悔,这还是不是我家!宝慧?”

里面始终不回应,铁林干站着,左邻右舍已经有伸头出来看的了,但铁林视若无睹。“我他妈在外头挣钱容易吗?你光知道好事儿,不好的跟你说也不明白。”说着,铁林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

宝慧的声音可算响起来了:“尽是不好的了,哪有好事儿?”

铁林憋了半天,说:“我差点让人抹了脖子知不知道?我一死这门永远不用开了。”想到死,铁林很难过,自己的怂,身边的关宝慧,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了。如果刚才死了的话,连死都要这么窝囊吗?

“我自己还要出门呢,照样开。”关宝慧不知道铁林的心理斗争,或者从未在意过。

“你要这么说话是吗?”铁林落空了,里面没声音,关宝慧也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但气头顶着,她不想搭理铁林。

“扇你巴掌那女的咱们不能惹,现在惹不起,等以后咱……”铁林还是好言相劝。

“就白扇了呗!”关宝慧本来都不想说话了,铁林非要提起最不愉快的事儿。

铁林几乎是在祈求了:“宝慧,我药还没吃呢,新抓的方子煎上了吧?闻着跟以前的味儿不太一样。”

“滚!“关宝慧听起来怒不可遏。

“你说的啊。”铁林彻底失败了。关宝慧一直站在门后,听到外头传来下铁楼梯的声音,关宝慧移步到窗边撩开帘子。铁林下了铁楼梯,出了拱型院门,关宝慧更加生气。

珠市口,徐天提着尖刀走进院子,这个时间了,家里还挺热闹。祥子从徐允诺房间出来正撞上徐天,说:“天少爷。”

“这是干什么呢?一会儿宵禁了。”

祥子笑着说:“宵禁禁大街,胡同里溜边儿没人瞅见就回了。”

房间里,徐允诺架着眼镜,拿着一支毛笔在纸上记录,一旁站着车夫掰着手指回想道:“菜市口刘婶儿说的,她家小孩老起夜,看见大半夜一人往白纸坊过来。”

徐允诺不抬头,毛笔不停,说:“穿的啥?”

“大棉袄外头套一皮围子。”

“没了?”

“看着像菜市口南头胡屠夫。”

徐允诺的眼亮了一下,他抬头看着这个车夫,问:“几点看见的?”

“我再打听去。”车夫忙不迭地道。

徐允诺的眼睛又暗下来,说:“回吧。”

徐天提着刀进入房间,车夫向徐天点着头出去,徐允诺扭头看见徐天,说:“回来了。”

“干什么呢?”

“他们反正一天到晚外面跑,收车回来打听点有的没的,我写下来回头一块儿给你。”

“没用。”

“说不定就派上用场,你要没工夫,让祥子他们再筛一遍。”

“瞎折腾。”

徐允诺不太高兴了,说:“拿着刀干什么?”

“你别管了。”徐天被大哥说得很沮丧,徐允诺急了,大声说:“站着!刀哪儿来的?”

“这刀杀小朵的,大哥收在包里,本来说好我们仨一起走,小朵那天说不走了,让我也别走,大哥当时不太高兴……”

“不高兴怎么了?我要是金海也不高兴。”

稀稀落落的人力车夫从徐天家散去,铁林丧着脸低着头,脖子上包着纱布过来,祥子正拉起车子,说:“二爷。”

铁林也不搭理,自顾自进去,徐允诺不敢置信地问徐天:“你真去问金海是不是他杀的小朵?”

“没这么问,但出事那天晚上,小朵跟他拌了几句嘴,话都不好听。”

徐允诺怒了,气得大喊:“你要疯啊!这大哥怎么结上的?他们俩要啥有啥,跟你插香拜把子图啥,你警长怎么当上的?”

“我知道。”

“知道?插了香认大哥,一辈子就是大哥,谁负你大哥不会负你,你负谁也不能负大哥,这理儿不懂啊?咱们现在是有点儿家底,当年要不是关老爷子给口饭吃都活不过来。出点事儿就跟自己人找补,你怎么不找补我呢?”

“爸,道理我懂。”徐天不想多说,但也不敢反驳老爹。

“明儿一早赔不是去。”

“不是您想的那么回事,我心里有数。”

“你不去我去。”在徐允诺看来这不是威胁,而是应当应分的事情。

“行,我去。”

“小朵是你一人的?天底下就你最憋屈!”

徐天心里脑里一团乱,他垮着肩膀,有气无力地说:“没事儿吧,没事我回屋。”

“写的这些拿上,回屋看看兴许有用。”

徐天收起桌上徐允诺写的那堆纸,另一手不忘提着刀出去。

“一早起了就跟大哥赔不是。”徐允诺还跟在徐天后边嘱咐。

“知道了。”

徐天抱着东西进卧房,见铁林已经在睡在自己床上了。他晃了晃铁林,铁林没动身子:“在你这儿睡一宿。”

“又逛窑子不让你回?”

铁林真的疲惫了,晚上的恐惧委屈不甘一起占据了他的躯体:“哪有那工夫……睡了,明儿再说。”

徐天在自己桌子上摊开那一堆纸,没头绪地看着,铁林已经起了鼾声,徐天看见床头有个档案袋。

他抽开档案袋看,是一张民国早期的报纸,头版上有田丹风姿绰约的相片。报纸标题:国民之花 海上名媛,副标题:心理逻辑双学位,归来抗日救国一腔血。报纸上,田丹平和温暖的笑着,徐天出神地看着她。

晚上,徐天凑合和铁林睡在一张床上,他的脑子里想的还是田丹的笑,那个笑容让他安心,也让他歉疚,但徐天想快点入梦,梦里有小朵。小朵在胡同里惊慌行走,看到了警署的灯笼。突然一个人从后面将她拉进乱草堆,这个人看不清面目。小朵狠命咬那个人的手,这人吃痛拔出刀,连捅小朵几下。凶手转过身子,面目竟然真的是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