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此时北平的大栅栏仍然人头攒动,理发店门口竖着中英文招牌。吉普车开来,停到门口铁林下车匆匆走进去。冯青波下车,从另一侧上驾驶位置。他在车里看着铁林拉着关宝慧出来,关宝慧头上还扎着塑料夹子。

铁林替关宝慧拉开后车门,关宝慧一边上车一边埋怨着说:“多急的事儿,头发烫一半夹子刚上……”

关宝慧看到了冯青波,用疑惑的眼神看向铁林,冯青波彬彬有礼打着招呼:“你好。”

铁林“哟”了一声:“冯先生您开车啊?”

“我开,您和太太坐。”

铁林美滋滋地绕到副驾并坐上车,给关宝慧介绍:“这位就是冯先生。”

关宝慧有点不安地点了点头,她想起铁林跟她说的事儿,怯怯地跟冯青波打了个招呼。冯青波朝她微笑了一下,开动汽车。

关宝慧感受到了车子的移动,她大惊小怪地问铁林:“哎,去哪儿啊!头发没烫完,包还在里面呢!”

“……一会儿回来拿,冯先生请咱们吃饭。”

关宝慧觉得莫名其妙:“这是饭点吗?”

冯青波一声不吭地开车汇入街面。吉普车飞快地看着,铁林和关宝慧渐渐地看着车外荒无人烟,铁林伸头往窗外一看,不远处就是城墙根。车子没有停的意思,径直开入乱草,停到一片小树林里。冯青波下车,替铁林和关宝慧拉开车门,然后走到远处站着,关宝慧和铁林面面相觑。

关宝慧结结巴巴地问:“这地儿哪有饭吃?”

铁林脸色阴沉,关宝慧拽铁林的衣角:“哎?”

铁林基本已经知道冯青波的意图,他心里慌张,咬着牙说:“我就说,早杀了他了。”

风在外面将枯黄的树梢甩来甩去,铁林开始在车里翻找趁手的东西,只找到了一支修车的改锥,铁林将改锥捏在手里,回头嘱咐关宝慧:“坐这儿别动。”

关宝慧有点慌:“这是要干嘛呀?”

铁林看着窗外的冯青波:“我去问问要干嘛。”

关宝慧忐忑地看着铁林下车走到冯青波跟前,俩人没说几句话,就看见铁林率先向冯青波动手。关宝慧捂着嘴惊呼一声,也只是片刻,铁林的改锥脱手,人摔在土里。铁林从土里捡起改锥,再扑向冯青波。改锥再次脱手,人被冯青波按住,一支雪亮的匕首从袖中滑出来。关宝慧挣扎着要下车:“哎哎!青天白日怎么杀人啊!有话不能说吗!”

铁林喊:“叫你坐着别动!”宝慧停住动作。

铁林嘶喊着,嗓子都快劈了:“……冯先生,为啥?你让我审田丹我去审了,你让我盯徐天,我告诉你他在给田怀中拍照片,我就是你一条狗,哪有当主子把狗杀了的!”

“我叫你通知司法处让徐天给田怀中拍照了吗?”冯青波还反扭着铁林的胳膊,稍一用力铁林的胳膊就会被折断。

“找不着你人,徐天已经到那儿了!”铁林满腹委屈无处诉,谁让冯青波总是那么神秘的?他内心的呐喊不敢说出来,冯青波匕首划开铁林脖子上的纱布。

“我把徐天拍的照片烧了,约好了一会儿聚!烧了不就完了吗!”

“……还会出问题,你太笨了。”冯青波已经对铁林失去耐心,在他眼中,铁林就是个坏事儿的人。

“聪明人你敢用吗?我死心踏地,从今往后再出问题,你让我杀谁就杀谁!”铁林一边喊着一边还得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把匕首,生怕自己一动被刀尖戳到。

“为活命什么都敢说。”

“这么活着还不如死!老子不为活命!”

“那为什么?”

“跟着你升官发财出人头地!”

冯青波没见过这么赤裸裸地说出自己欲望的人,他反问铁林:“升官发财甘愿做狗?”

“你说啥就是啥!”

冯青波松开铁林,将匕首插到土里:“把你妻子杀了。”

“为啥?”铁林刚出虎口,又如坠深渊。

“因为你什么都跟她说。”

铁林怔住了,冯青波面无表情,铁林捡起匕首向关宝慧刺过去。铁林脖子上划开的纱布,在风里飘散成一条带子。关宝慧一步步退,退回车里,缩成一团:“铁林?反了你……”

铁林回头看,冯青波还站在原来的地方,铁林蹿上车:“车门关上,坐好。”

关宝慧拉上两边车门,铁林拧钥匙启动汽车,但开了两步出去,车子就熄火了,铁林疯狂拧钥匙,但是又点不着火了,车只是在原地突突。

冯青波向吉普车走来,关宝慧急了:“快点啊,笨蛋!”

铁林发着狠:“再说笨,我就弄死你!”

关宝慧噤了声,冯青波将要走到的时候,车终于打着了,吉普车吼叫着蹿出去,尘土将冯青波淹没。

由于启动太猛,挂挡不合适,吉普车开了一段,再次熄火了。铁林在车里死命拧钥匙,却怎么也打不着。关宝慧向车外四处看:“人不见了……走了?”铁林放弃继续启动车,握着匕首下去,看到冯青波在不远处站着。

铁林朝冯青波吼:“杀我老婆不行!”

冯青波站着不动,铁林挥匕首向冯青波过去:“你没媳妇啊!家里没个人说话,升官发财跟谁显摆,你以为我真傻!媳妇都杀,你该杀我了!身边的人跟你有仇能用吗!”

冯青波看着铁林毫无章法地挥动匕首,他连躲都不想躲:“畅春茶馆后巷记得吗?”

“记得。”

“你说只要能换你的命,谁都可以。”

“跟您说了,我不为活命为升官发财,媳妇杀了到时候还得再找一个。”铁林气喘吁吁地说话,脸色灰败,冯青波笑着:“你到底笨还是聪明。”

“您看着定。”铁林放弃挣扎。

“兄弟能杀吗?”

“晚上我掰开揉碎跟他们俩说,再出事就怨不得我了。”

“怎么怨不得你?”

“我吃党国的饭当党国的差,金海徐天一个狱长一个警察当的也是党国的差,插香做兄弟的时候差事儿是一拨的,往后谁要往共产党那条道上去,不是一拨的做不成兄弟怨不了我。”

冯青波暗暗忖着他的话,又见他已经面如土色,还得硬撑着跟自己说话,过了许久,冯青波伸出手,摊开手掌。铁林会意了半天,犹豫地伸出右手握住冯青波的手。冯青波啪的一声把他手打开,铁林这才明白,将匕首放到冯青波手中,铁林紧张不已地在心里算着俩人的距离,盘算着怎么才能躲开冯青波的袭击。

不料冯青波收起匕首:“想多久做上处长?”铁林长长地松了口气,他大着胆子说:“年前,马上过年了。”

“照片送给田丹之前烧掉。”

“明白。”

“管好你妻子的嘴。”

“明白,多嘴就死。”铁林知道自己算是过关了,墙根底下没有遮挡,寒风从小树林的四面八方吹来,吹过铁林的后背,他感觉后脊梁早已经湿透了。

“到柳如丝住的地方找我。”

“柳爷?”

“问清楚照片是谁替徐天拍的,马上来告诉我。”

“明白。”

“明天一早把田怀中尸体领走火化。”

“火化?明白,弄到东大桥火化场火化吗?”

“不要去火化场,那里实行军事管理了。”

“那去广济寺呗……”

关宝慧一直坐在车里,她看着冯青波的身影没入小树林,铁林深一脚地浅一脚地走回来。到车边,铁林看了媳妇半天,强硬道:“以后不许跟我犟嘴,该听话时要听话。”

关宝慧惊魂未定:“哎!”

“南边不去了,党国在哪儿我在哪儿。”

关宝慧没吭声,铁林问:“听明白了吗?”

“你在哪儿我在哪儿,我是你媳妇。”关宝慧此时很乖巧,她没想到铁林天天跟冯青波这么危险的人来往。

“出头就牛逼,不出头就是个死。”

“要是老跟今天这样,还是别出头了。”

“没有回头道儿,明白吗?”

关宝慧看着他的脸色问:“以后你脾气不会都这么大吧?”

“冯先生和我的事儿,一句也不能跟徐天和大哥说,他们说啥听着回来告诉我。”

“你意思是要我以后多跟他们聊聊天儿?”

铁林反驳了一句:“管住你这张嘴。”

“我嘴怎么了?吩咐一遍行了,吓的我半死你还接着吓我!”关宝慧毕竟还是关宝慧,她忍不住发火了。

“下来。”

“干嘛?”

“你不是头发还没做完吗!包还在店里。”

“这是哪儿啊,走多远才能到大栅栏,车不要了?”

“坏了,扔这儿让站里来弄。”

“能开,试试。”

“你知道还是我知道。”

关宝慧坐在车里就是不动,铁林无奈上车,随手一拧钥匙,车就发动了。关宝慧看着铁林,一副得意的样子。铁林关上车门,开着了这辆走一步咳三咳的车,往大栅栏慢慢地晃过去。

照相馆里空无一人,徐天坐在拍摄区的那张长凳中间,灯光亮着,眼睛盯着黑暗里的厢式照相机。

暗房里,田怀中和贾小朵的尸体刀伤照片已经洗出来。周老板看着,两手哆嗦。他俯身去找牛皮纸照片袋,由于手哆嗦,弄撒了许多照片袋。其中一个袋子里掉出一些照片:贾小朵穿着红袄在茶水摊;贾小朵穿着棉袍,但露着里面的红袄,在街上行走;贾小朵端着一盆热水……周老板将撒开的一地照片收起来,其中贾小朵的照片也被匆匆装入袋子,收在边缘的地方。然后将小朵和田怀中的尸伤照片一并放入牛皮纸袋并拿出去。

徐天仍坐在灯光下一动不动。周老板拿着照片袋出来,说道:“天哥……洗出来了。”

徐天接过袋子,将照片抽出来一张张地看——那是小朵啊。

哦,那不是小朵。

不是小朵的笑,不是小朵的衣服,而是一团团的云,那云从徐天的身体内飘出来,飘到天花板上,裂开了,裂成了一个个血口。徐天定了定神,恢复了神志,再看那些照片,照片上是小朵的刀伤,三刀都在前面小腹和胸腔周围。田怀中的刀伤,两刀在右腹。徐天盯着照片:“你过来,站着别动,转过去。”

周老板像木偶一样,在灯光下转动着身体。

徐天自言自语地说道:“小朵挨了三刀。”

“……是。”

徐天站起来,走到周老板面前,举着照片说:“你试着捅我看看。”

周老板愣着说:“我……我捅你干什么?”

“把我当成小朵,按照片上的刀伤的位置捅我。”

“天哥,不要吓唬我,刚拍完照片,你又叫我把你当贾小朵,我晚上要做噩梦的。”

“我经常做,梦见小红袄捅小朵,但就是看不清他脸。”徐天看着照片,又看向周老板,“如果是你,你先捅哪刀?”

灯光下,周老板没说话,额头一层细汗。徐天接着问,感觉是在问周老板:“为什么杀女的……杀人很爽吗?”

周老板要吓疯了,两腿颤抖着说:“我哪知道。”

“捅我。”

周老板机械地比划了两下。

徐天垂眼看着照片,又问:“你自己住店里?”

“一人儿住。”

“你不是有媳妇吗?”

“她在虎峪家里。”

“虎峪?”

“昌平南口……”

徐天拿着照片袋离开周老板,走到黑暗里,周老板僵在明亮的灯光下。徐天从照相馆出来,太阳在远端落入城堞,天色昏昏黄黄,他夹着照片袋沿街边往前走。他又看到了那一团团的云,那云都是小朵变的,从照相馆的天花板浮到了北平的上空。

云下是曾经的日子。

穿着棉袍的小朵,端着热水的小朵,笑着的小朵……你在哪呢?现在的你还是以前的样子吗?

珠市口,关山月大马金刀站在院子中间,看着金海和徐允诺端着酒菜从灶间往屋子来回穿梭,关山月咽着唾沫,说:“允诺,有我吃的吗?”

冬蝈蝈在徐允诺怀里欢畅地鸣叫:“有,一会儿给您送后头去,我陪您吃。”

“需要多少人啊!”

“他们兄弟三个。”

金海又从灶间出来,关山月喊住他。

金海笑眯眯地应:“关老爷子,您跟这儿练功呐?”

关山月问:“大缨子找着了吗?”

“她在家呢,让您费心惦记了。”

关山月答应了一声,又没话说了,金海朝他点了点头,往徐允诺屋里去,关山月站在原地半张着嘴想说什么。

铁林开着吉普车和关宝慧到珠市口,门口有零星几个车夫,铁林在车里系脖子上散开的纱布,关宝慧伸手帮忙也不得要领。铁林索性将纱布全卸了下来,露出开始结痂的伤口。

夫妻俩下车,脸色都不太好。铁林说:“别板着个脸。”关宝慧问:“要不要跟大哥徐天打招呼?”

“我们兄弟一块儿,你去后院待着。”

关宝慧看着铁林,突然有点心疼:“脖子没事吗?”

铁林摸了摸脖子,假装大无畏地说:“脑袋还在上面就没事。”

小洋楼里,柳如丝在窗口看着小汽车开过来,但保镖留在车里,只有萍萍一个人下了车,开门进小楼。

柳如丝转到楼梯边,俯视着萍萍开门,进入一层门厅。

萍萍抬头望着柳如丝:“姐……没找着,不见了。”

“没找着还是不见了?”

“不见了。”

柳如丝咬了咬牙,却没狠下心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穿上大衣,下楼钻进车里。街道上,车开着,柳如丝在后座忧心忡忡。她看着外面的街道行人,每个人都像冯青波……

前面就是钟表铺了,小汽车慢慢停下。钟表铺门上大锁挂着,萍萍下车往里看,一无所获。

徐天拿着照片袋回到家里,在门口熟稔地和车夫打着招呼。他裹着寒风钻进老爹屋里,除了自己,其他的人都已经到了。徐允诺招呼他快入席,徐天看着那著名的盆景放在窗台上,炕桌上燃着一只炭火大铜锅,一些菜,两瓶酒,三个酒杯。

徐允诺把三个酒杯满上,也把自己手里的杯子满上,另一只手拿着蝈蝈葫芦:“这两天尽是事儿,好事儿不多,我这儿子又不懂事,肯定有冒犯二位的地方,再不坐下来,太伤我们之间的情分了。我一杯喝了不跟这儿捣乱,你们仨慢慢聊着。”

金海铁、林徐天分别举起杯来,徐允诺说:“你们仨干,我就不干杯了。”说完,三只酒杯碰在一起,三个人各怀心思一饮而尽。

庆丰公寓,门房里,何师傅抬头看见柳如丝和萍萍进来。想要探身出来要说点什么,被跟进来的一个保镖堵了回去,然后他们站在门口,另一个保镖跟着柳如丝进去。

冯青波房间的门没锁,柳如丝和萍萍进去找他,不大的房间里,没有人。两人退出来,向外走,门口的保镖跟出去。

门房里的何师傅看着柳如丝三人出来:“找冯先生啊?刚走了。”柳如丝停下脚步,何师傅接着说:“冯先生回来拿了个暖水袋,灌了热水走的。”柳如丝脸色不太好看,暖水袋暖的是冯青波,凉的却是自己。

三兄弟酒喝得沉闷,铁林的手在无意识地摆弄着窗台上的那架盆景,眼睛却看着徐天扔在床头的照片袋,金海的手不停将那只小药瓶的瓶盖拧上拧下。

徐天突然说了句:“别动。”金海和铁林的手同时停下来。

徐天接着说:“这盆景我爸很在意,连有几片叶子都有数,少一片立马翻脸。”铁林的手从盆景上收回来,金海的手也离开药瓶,端起酒杯:“喝着。”

三兄弟各自饮尽了杯中的酒,金海放下酒杯:“你们俩说个准话儿,还走不走?”

徐天看着铁林:“你先说。”

铁林说:“不走了。”

徐天不明白:“为啥?”

“也不为什么。”

“总得为点啥。”

“过不了平头百姓的日子,这一段儿混了个组长,弄不好能混个处长。”

“城破了北平成了共产党的天下,官儿越大越麻烦。”

“这不还没破吗?天津没破北平破不了,北平不破华北跟中原江淮连着还都是党国的。”

金海给自己倒了一满杯,喝下说:“天儿你呢?”

铁林的手下意识又去摆弄盆景,徐天态度坚决地说:“我肯定不走。”

“为什么?”

“因为小朵。”

金海说:“别不爱听,小朵不在了,你还怎么为她而选择留下?”

“小红袄得抓着。”

“所以得天天找田丹,对吧?”

“对。”

“要是因为田丹不走就不值得了,这女人邪性,别被她迷住了。”

“哪邪?我觉得挺正。她一女的,爸被人杀了,自己被关在狱里,还有人给她上刑,图什么呀?共产党来北平是帮咱们的,我代表北平帮帮她。”

“她帮咱们什么了?”

“帮咱们日子太平,打起来几十万人死一片,四九城炸得乱七八糟,咱们住这儿的不琢磨这事儿,人家连北平都没来过的反倒豁出去命。”徐天想过田丹的道理了,单纯又执拗的徐天相信田丹说的没错。

金海转向铁林:“铁林,她爸是你杀的吗?”

“是。”

金海举杯,苦笑道:“咱俩一个杀她爸,一个给她上刑,跟天儿喝一个。”

铁林折腾盆景的那只手,终于结结实实地弄断了盆景的一根主枝。铁林装作不经意地将手收回来,端起酒杯,徐天的脸已经泛红,他也不端杯子。

金海朝铁林说:“那咱俩喝,一人两杯跟天儿赔不是。”

徐天低着头盯着酒杯说:“跟我赔啥不是。”

金海又自己喝了两杯,说道:“你们不走,我就走了。明儿金条你八根你六根,自己来拿,还是给你们送过去?”

哥俩看着金海。

金海见他们不说话,又自顾自地接着说:“我给你们送过来吧,弄不好今儿是咱哥仨最后喝一顿,以后再聚得看国共两头的关系了。”

徐天端起酒杯喝尽。

后院厢房里亮着灯,留声机响着京戏的声音,院子里雪花一点点落下来。伴随着蝈蝈鸣叫,徐允诺端着碟子从厢房摇晃出来,看起来是喝了点酒。他停在院子里,尝试着用手接住飞舞的雪片。

钟表铺前,小汽车又开过来。铺子门上的锁没了,里面隐隐透出灯光。萍萍看了一眼柳如丝,下车过去。柳如丝坐在车里,看着萍萍消失在铺门里,片刻后又出来。萍萍手扶铺门,看着柳如丝。柳如丝会意下车,往铺子过去。

冯青波看见柳如丝进来,柳如丝带着怨气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冯青波没做声,他看起来很落寞。柳如丝见不得他这副模样,声音软下来了,问道:“吃了吗?”

“不饿。”

“我饿了。”

冯青波起身:“我陪你去吃。”

“你别挪地儿了,萍萍。”柳如丝扬声喊,“去隔壁全聚德弄点吃的回来,顺便带壶酒。”

不一会儿,萍萍提着食盒回来摆好酒菜,红色胶皮暖水袋就放在酒菜旁边。

柳如丝亲自拿酒壶给冯青波斟上酒:“铁林死了?”

“没有。”

“下午出门不是去杀人啊?”

“现在他应该在烧田怀中的尸体刀口照片。田丹让徐天拍的,看到照片就知道我是谁了。”

“早晚要知道,杀她的时候人道点儿,让她明明白白地死,别叫人家转世了,还把你当好人惦记。”柳如丝说着话给自己斟上了酒:“先农坛二十号,给自己定了忌日,再大的幺蛾子,再大也就这几天蹦跶。”说罢,柳如丝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自己又倒上,冯青波看着柳如丝一杯接一杯地喝,问道:“你很喜欢喝酒吗?”

“你怎么不喝?”

“我只喝水。”

柳如丝将暖水袋拿起,丢到冯青波面前,落在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柳如丝笑得讥诮又苦涩:“那这儿有,我喝酒,你喝水。”

房间内,金海已经有些上头了,他说:“……柳爷让车把我拉她家去,今儿见的冯先生,我不出头四十六根金条也要不回来,你要还想急就在这儿跟我急,不急以后都没机会了。”

铁林的脸也红了:“不是急大哥,我也下午刚知道冯先生和柳爷是一伙的,您上刑就上刑,金条也得要,但田丹交待了啥,起码提前让我知道呀……”

徐天眼睛瞟着那根折了的盆景枝,脸色越来越不好,金海说:“让你知道金条就没了。”

铁林喝着酒,晕乎乎地说:“咱们仨才是兄弟,冯先生、田丹、柳爷都是外人……”

徐天看着铁林:“姓冯的跟田丹啥关系?”

金海说:“他是铁林上司,田丹是共产党。”

铁林说:“还真有点别的关系,前门站行动之前,冯先生跟田丹田怀中一块儿出来的,看着不是一般熟,打起来之前他还抱了抱田丹,扭头就把田丹的爹给……他爹被我给杀了。”

徐天突然吼了句,吓了两个人一跳:“我干死他十八辈祖宗!”

金海和铁林看着红眼的徐天:“这孙子住哪儿我知道,别让我找着他。”

“你要干什么呀?”

“打死他!”

“怎么说着说着就急了?”

“我没跟你们说。”徐天想到田丹一个人在狱里的样子,心里直抽抽,她多可怜啊,为了北平这座城,以身犯险,身陷囹圄,一下火车就没了父亲,还被爱人背叛……

“啥意思?”

徐天看着铁林:“田丹她爸是谁杀的?”

“别来劲啊天儿。”

徐天咬着牙说:“冯青波吧?”

铁林也咬着牙:“我。”

徐天瞪着铁林,铁林转向金海:“田丹是共产党,大哥,你说天儿是不是让那女的迷住了?”

徐允诺掀开帘子走进来,搓着手乐呵呵地说:“外面下雪了!”

金海挪了挪地方:“徐叔,过来喝一个。”

徐允诺感觉屋里的气氛似乎不对,他观察着三个人,指了指后院,说:“我去后头喝,铁林,关老爷叫你过去坐会儿。”

“哎。”铁林应声,起身出去。

金海给徐允诺倒了杯酒:“徐叔,我敬您一杯。”

徐允诺说:“你敬我啥?”

“我这几天走,以后再一起喝就难了,您保重身体。”金海举起酒杯。

“哎,行。”

徐天伸手转动窗台上那架盆景,把铁林折断的枝朝向徐允诺看不到的一面。徐允诺却说:“别动。”

徐天收回手。

“家里啥都是你的,就这盆景不许碰。”徐允诺说。

徐天沉着脸不吭声,徐允诺问金海:“定了哪天走?”

“想给小朵过完头七再走。”

提起小朵,徐允诺也很心疼:“小朵的事有我跟天儿,你不用等。”

金海转向徐天说:“天儿,那我就不等了?”

“大哥,别走了。”

“我跟你不一样,不走的话在这儿就是等死,你也劝劝铁林吧,他不走也得死。”

“那我以后上哪儿找您?”

“我在南边找到安全地后给你写信,告诉你逮没逮着小红袄。”

徐天站起身走出去,金海端起杯子喝酒,徐允诺试探问着:“金海,你们仨就这样散了?”

金海又给自己倒上酒:“情份在就散不了。”

徐天站在院子里,雪片飘落。后院传出京戏的声音,前院窗户上映出金海和徐允诺对酌的影子。徐天不知该去哪里,房檐下斜着一架梯子,徐天踩着上去,上到房顶。

徐天来到房顶,看到白茫茫夜雪,城市零落着灯光,城外有信号弹腾起,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只觉得世界远去。徐天看着那枚信号弹延伸到天上,转瞬间就消失了。兄弟三人,以前以为是一辈子,现在这条路走到头了。

徐天在屋里想的是田丹,对于田怀中,他是愤怒的,但这种愤怒不是对金海和铁林,究竟愤怒的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直到刚才他上了房,看到了北平,愤怒才少了,可是忧愁却多了。徐天挺感谢刚才的愤怒的,不然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分离。

徐天还在找寻那枚消失的信号弹,漆黑的夜空,自己看着它,它似乎也在看着自己,深邃幽暗又空无一切。徐天想着,小朵,你在哪呢?你没了,我的哥哥们也要散了,宝慧也要去南方了,从今往后,只有我和父亲相依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