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柳如丝到院子里叫萍萍走,萍萍费劲地提起两个箱子,柳如丝去接过一个,七姨太从对面厢房出来,长根也在院子里。

七姨太不忍心地说:“走了小四?”

“七姨您保重。”柳如丝朝七姨太点了点头,七姨太更惊慌了,她无措地往客厅方向看:“哎呀,真走了?老沈……”

沈世昌在客厅门口看着柳如丝头也不回地出去,一对父女就这么分离了,七姨太眼泪汪汪地说:“也不用车送送?”

沈世昌冷漠又疲倦地叫长根进来,吩咐他:“带上人去司法处,有两个女人,一个叫刀美兰,一个是京师监狱金海的妹妹,人扣住不要动,等我的电话。”

“知道了。”长根说完退了出去。

监狱里,华子低着头从楼道下来,往前走,看起来心事重重。他来到首道门禁侧门,掏自己的钥匙,半天不得要领,门禁里的狱警替他打开铁门,华子走进来,坐到椅子上。

狱警看华子神情有些不对:“华哥,您怎么了?

“楼上要吃饭,备两个人的份。”华子怏怏地说。

“田丹和老大?共产党不用坐牢,把这儿当旅馆了。”

华子抬头瞪了狱警一眼,狱警不敢说话了,赶紧去准备饭菜。

小耳朵的人还等在徐家门口,徐允诺也不敢离开,还坐在门槛上和小耳朵的人对峙。连虎跟徐允诺喊:“大爷,叫你儿子出来。”

徐允诺瞪连虎,骂道:“你大爷!”

连虎一伙人上台阶往里进,“给我站着!“徐允诺站起来厉声道。

关山月扎着靠旗,提着一杆颤巍巍白蜡银头红缨枪出来。他耍了个枪花,横在门口喊道:“呔,给我站着!”

连虎单手将关山月提起来,放到院门里。汉子们把刀从衣襟里抽出来,涌入院子。

徐允诺面色苍白地看着乌泱泱的人就这么进了自己家,问关老爷:“天儿在里面吗?”

关山月摇了摇头说:“不在。”

“不在?”

“上房去了槐花胡同!”

徐允诺松了口气,却看见边上站着的跳子也听见了关山月的胡话,跳子看他们的兄弟里外搜索无果,招呼大家去槐花胡同。

徐允诺和关山月在门口又看身边白衣汉子鱼贯而出,关山月嘴里叨叨着戏词,徐允诺叹了口气:“关老爷,您嘴能不能严实点儿。”

“我不出马怎能退了这一众贼子?”

徐允诺看着关山月自得的表情,欲哭无泪。

司法处办公室里,死性的保梁爱搭不理地看刀美兰,刀美兰一遍遍说:“今天不领人,明天领。”

“明天来。”保梁只重复这仨字。

“明天来,不是后天才能领人吗?”大缨子急吼吼地问。

“签字的人不在。”保梁这次换了句话,大缨子不高兴了,翻着白眼说:“你不是人?”

“我只有冰库钥匙。”

刀美兰看保梁哀求着说:“我们不签字,明天来领人。”

“明天我不在。”

两个女人生气地看着保梁,长根不知何时走进来,保梁抬头看着他。

长根看着两个女人问:“您二位谁是刀美兰?”

刀美兰充满戒备地说:“我。”

“我金缨。”大缨子抢着说。

长根打量了一下办公室,:“冰库钥匙,拿来。”长根身后门口的走廊里出现六个便衣军人,保梁慢慢地递过钥匙。

“在哪边?”长根问。

大缨子没心没肺地指着门口比划:“出门右转,噢不是,走廊拐过去到头。”

长根拿着钥匙往外走,四个军人进来,两人一个架起刀美兰和大缨子往外拖,大缨子惊愕地直嚷嚷:“干嘛啊!你们干嘛啊!”

剩下的军人拉上门,将保梁关在屋里。

司法处存尸处里,冷冷的冰柜一直摞到天花板,长根开门进来,刀美兰和大缨子被架进来,大缨子挣扎着:“干什么呀!哎你轻点!信不信我抽你!”长根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蹬着腿不服气的大缨子和沉默着扭动身体挣扎的刀美兰,一句话也没说,退出去锁上了门。

照相机修理铺丁老师在收拾一片混乱的铺子,徐天从铺外进来。

丁老师慢慢直起身子,充满戒备地说:“不是走了吗?怎么还没完?”

徐天将相机摘下来,放到柜台上:“您歇着,我收拾。”

丁老师狐疑地拖了张凳子坐下看着徐天收拾,徐天一言不发,只顾蒙头干活,丁老师观察了一会儿,甚至开始指挥他了:“箱子,搬上头。”

徐天一声不吭地照做。

丁老师把脚翘起来说:“柜子推平喽。”

徐天一一照做,丁老师也没了脾气,徐天低着头跟丁老师说:“坏的东西算好多少钱,回头送来。”

“仨头没磕够,专门回来接着赔不是?”丁老师被折腾这一天,全是他弄不明白的事儿。

“仨头也不全冲您磕的,我对不起贾小朵,回来有事儿。”

“你女人叫贾小朵?”

徐天说:“是,明天入土。”

丁老师脾气又上来了:“我长得像杀人的吗!”

徐天没回应,从怀里掏出田丹的速描放到柜台上,丁老师低头看了看,然后抬头看徐天。

“见过长这样的人吗?”

“这画的啥,就鼻子和嘴。”丁老师皱了皱眉。

“就鼻子和嘴长这样的,有这种相机。”

“知道玩儿这种相机的都是什么人吗?除了军方和记者外国人,全北平自己玩儿的没几个。”

“几个?”

丁老师懵住了,说:“我怎么知道?”

“您刚说知道。”

“知道几个。”

徐天拿过纸笔,放到丁老师面前:“写给我,干啥的,住哪儿。”

丁老师瞟着徐天,徐天哀求地说:“求您了。”

冷库里,大缨子砸着厚重的门:“哎!你们谁啊!弄错人了吧?开门!我哥是京师监狱狱长,开门!”

刀美兰在一格格的冰抽屉中,找到贾小朵的名牌,她用手指抚摸着贾小朵的名字,泪水流下。

徐天拿过丁老师写的纸揣进怀里,丁老师看着他,说:“这就上门找啊?”

“这人干什么的?”徐天把纸掏出来,用手指着一个名字。

“琉璃厂倒古董的,我跟你说,这都正经人,别又跟来我这儿似的一通乱砸。”

“这个呢?”徐天手指下滑。

“什么也不干,家里有子儿。”

徐天伸手又指了一个,问:“这个。”

“西医大夫……给人开刀的。”

“这个呢?”

“这个不常在北平,关外贩木材的,有时候也倒点烟土,不太正经。”

徐天将手指挪回到上一个名字,点了点:“开刀的?”

丁老师点了点头,徐天问:“什么刀?”

“手术刀,留洋回来的,刀玩儿得溜着呢,开膛摘心什么都治。”

徐天看看字条:“光有电话,没写住哪儿。”

“不知道住哪儿,家里有电话的主,每次……”

徐天拿起纸叠起来转身走:“谢了。”

“哎,你要折腾人家别说从我这得到的资料!”

徐天又折回来,丁老师有些惧怕地退了一步:“又怎么了?”

“相机里胶卷拿出来,我不会拿,回头一块儿给你钱。”

“拿出来干啥?”

“拍照片了,拿去洗。”

“我这就能洗,你拿走不回来咋办?取照片时候赔我钱,要么照片送你家去取钱。”

“珠市口道儿北,徐记车行。”徐天说完便奔出去。

人行走,车小跑,萍萍和两个箱子在一辆车上,柳如丝在另一辆车上,她从来没有感到这么混乱过。

囚室里镣铐乱响,冯青波的声音断续传来:“田丹,来杀我!田丹!你来杀我!”

十七面无表情地靠在囚室门边,一圈一圈缠手上的纱布。

金海办公室里,田丹蜷缩着在双人沙发上,发着呆,金海坐在椅子上,撑着头在思考,时不时看看她。此时华子在外敲门,金海起身开了门。

“老大,人备好了。吃的现在送上来?”华子问。

金海点点头,华子瞟着沙发里的田丹,退了出去。

吉普车开过来停到铁林家门口,铁林嘱咐关宝慧:“在家待着别出门,自己弄点吃的。”

“我想去珠市口。”

“回头把你爸接到东交民巷住,不住珠市口了。”

“东交民巷?”

“再找个佣人,跟柳爷一样弄个小丫头。”

关宝慧看着陌生的铁林说:“天还没黑呢。”

“啥意思?”

“你不是晚上才办事吗?”关宝慧轻轻地问,铁林下车,关了车门和关宝慧进入拱门。

柳如丝来到了住处门前,萍萍守着两个箱子坐在人力车上,另一辆车空着。柳如丝从楼上下来,看着客厅,转到冯青波那间房,推开看,静静的,没有人。她靠在门框上,想起那天他在这个屋里跟自己说话,她短暂地缅怀了一下,又转回到客厅,看到了地上破损的红色暖水袋。柳如丝怔了好久,眼睛潮乎乎的,她迈步向外走,脚踩过红色暖水袋出去了。

北平街道上轰隆隆过着军车,夹杂着汽车的喇叭声。徐天极力地想听清楚,耳朵贴着听筒,捂着另一只耳朵:“喂!接高大夫。”

女人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圣心医院……”

“我找高医生,喂?留洋回来的……”

“这里是圣心医院,您找哪位高医生?”

“什么医院?”徐天隔着电话扯着嗓子问。

“圣心医院。”

徐天听后挂了电话,不远处,柳如丝和萍萍的两辆三轮车跑了过去。

沈世昌客厅里,门窗紧闭,光线昏暗,收音机开着,沈世昌在闭目养神。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收音机里絮叨着:“……中央通讯社消息,平津局势陷入胶着状态,共匪武装叛乱,不得人心,危害民族,国府以政治方式解决之途径,因共匪迭次峻拒而告终……”

小耳朵的人从胡同口进来,漫无目的地一家家看过去,连虎和跳子经过关着门的沈世昌家门口。跳子指挥大家把胡同两头都堵上,等着徐天来。

胡同里的汉子们悄无声息地散开去,家中的沈世昌一动未动。收音机里女人的声音继续说着:“……为保卫国家之基础,扫除建国之障碍,救匪区之同胞,令北平剿办,勘平内乱。据昨日消息,平津地区共军二十万投诚,华北局势日趋明朗……下面播送程砚秋《文姬归汉》‘荒原寒日嘶胡马,万里云山归路退,蒙头霜霞冬和夏,满目牛羊风卷沙。’”

监狱里,二勇将囚车开过来,走内部人员的小门打开了,四个狱警押着戴镣铐的小耳朵出来。小耳朵进入囚车,窗外的天已经暗下来,监狱大门打开,囚车开了出去,大门又重新紧闭了。华子往办公室桌上放了几个监狱制式的餐盒,然后悄悄离去,金海打开餐盒,问发呆的田丹:“想什么呢?”

田丹看着金海,思绪不知道飘到了什么地方,说:“不知道徐天在干什么?”

金海拿起一双筷子递给她:“先吃吧。”

餐盒里是粗面馒头和酱豆腐咸菜之类的东西,金海见田丹并未动筷,问:“南方人吃不惯吧?”

田丹朝他感谢地笑了笑,说:“我没胃口。”

金海自己拿起筷子大口吃着,问:“你去过最南边的地方是哪儿?”

“有个地方叫天涯海角。”

“听说过,那儿冬天不太用穿衣服,一辈子不用火炉,顿顿大米饭拌辣椒,女人皮肤也晒得跟黑炭……”

“你还听说什么?”

“国共要划江而治,长江两边一人一半。”

田丹听金海这么说,问他:“你还是要走?”

“选了个地儿,舟山,托人问了,不冷不热……”金海一边吃,一边说道。

“你可以不走,大军进城,我会向组织上说明解释。”

“说明解释啥?谢了。”金海笑了笑,“舟山那地方听说正经不错。”

“是个海岛,去了怎么生活?”田丹好奇地问。

“攒了些金条,这几天想办法转回手里,两三个人过日子够了。”

“两三个人?”

“我妹,刀美兰要愿意也一块儿去。”

田丹听后点点头,又觉得继续问不太好,金海却坦诚地解释道:“从她和小朵搬来平渊胡同那天起,我喜欢她四年了。”

田丹拿起筷子,一边小口嚼咽着一边看金海。

“不耽误抓沈世昌。”金海又补充了一句。

“你走了徐天怎么办?”

“你多照顾他,他听你的。”

田丹笑了,她抿了抿嘴问:“刀阿姨愿意去南方吗?”

“她要不愿意,到南边我再找,舟山也不缺女的。”金海说完自己都乐了。

“舟山……”田丹想象着那样的金海,若有所思地说:“离绍兴不远,我的家乡。”

徐天冲进圣心医院,抓住一个护士就问医院总机在哪儿,护士被忽然抓住胳膊,一脸惊惧看着他,徐天放开手,调整自己的情绪:“医院总机?”

护士摇了摇头,这时燕三跑了进来,徐天站定缓了一会儿。

燕三说:“那女的家里人来了,医生说没大事,一刀都没伤着心肝胃。”

“楼上楼下挨着问有没有姓高的外科医生,我去找电话总机房。”徐天跟燕三吩咐道。

“姓高的?”燕三困惑地问。

“外科医生,开刀的。”

“为啥?”

“小红袄。”徐天先跑起来,燕三一边跑一边吃惊:“啊,是这医院的大夫?”

徐天沿着走廊一间间屋子看过来,看见不远处一个屋子门牌上写着总机室,徐天推门进去。外屋有两个男的,见徐天冲进来便拦,徐天把其中一个摁在墙上,嘴里念叨着:“警察办案别找事!”

他冲进里屋,看见一个女的头上挂着耳机,正在吃东西。

“开刀的外科医生,姓高,留洋回来的,有几个?”徐天着急地问,女人吃的窝头停在嘴里愣着,徐天展开丁老师写的那张纸,点了点其中一行:“这是他留的电话,医院总机转,几个姓高的?”

“……一个。”

燕三此刻也推门进来,急匆匆地说:“天哥,有一姓高的。”

徐天扭头看着燕三问:“在哪儿?”

“没上班,在家。”

徐天转回头问女人高医生家住哪里,女人也不知道。徐天缓了缓,又问她:“他分机电话转到哪里?”

“医院后面公寓楼。”

“几楼几号?”

女人茫然地又摇摇头,徐天急得抓头发,问她:“公寓楼有几层?

“两层。”

“从这里走过去要多久?”

“……五分钟。”

徐天挪过台子上一只钟,放到女人面前,让她看着时间。

“到八分钟电话转过去,一直打。”

女人点着头,徐天和燕三奔了出去。徐天看着公寓进进出出的人,燕三跑回来指着公寓楼,两人奔入楼内。徐天指着二楼跟燕三说:“你上面,我下面,接到电话汇合。”

燕三上了楼梯,走廊昏暗,阳光基本照射不进来,还没到下班时候,公寓的门一间间都闭着。徐天和燕三分别站在两层走廊中间。

电话还没响,徐天屏着呼吸。电话响起来,声音离徐天比较遥远,徐天一扇扇门听过去,没能确定在哪里。电话铃声离燕三很近,燕三听了听,确定了一扇门。

徐天从楼梯上来,快步来到燕三身边,俩人一左一右挨着门边。

电话在里面响,一直无人接听,然后声音停了。

燕三小声说:“不在?”

徐天用手推了推门,找家伙准备撬门,里面电话铃再次响起,对面公寓门打开,露出一个胖胖的男人的身影。俩人瞪着男人,男人也看了徐天和燕三半晌,然后关了自己的门,徐天找到根炉条子,撬开门,两人进入公寓房间。

徐天反手关上房门,电话铃响着,俩人往里走,公寓凌乱,窗户紧闭,有一些光线从窗缝斜进来,照射在墙上。墙上有相机拍摄的照片,风格大致类似宝元馆那几张偷拍照片,都是北平的路人的瞬间。墙上桌子角落里有很多解剖图,富尔马林瓶子里泡着将成人形的胚胎和大脑、内脏,抽屉里有成套的手术刀和解剖学书籍。

电话铃声停了。

“天哥,就是这个人。”燕三说道,徐天关上抽屉,开始翻箱倒柜。一只箱子从床底下拖出来,里面有女人用的东西,红褂子,红头绳,红线手套,红线围脖……

徐天双眼红了,将箱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翻找起来。“找什么?”燕三问。

徐天闷着头狂翻:“小朵的红线脚铃。”

燕三突然不动了,他扯着蹲在地上的徐天,徐天抬起头,公寓门上的破损锁头在转动,转到一半停了下来。

两个人戒备地盯着门把手,徐天的身体都绷得紧紧的。门推开了,露出刚才对面公寓的胖男人。徐天和燕三同时怒视他,男人见两个陌生的男人在家,也瞪大眼睛,愤怒地问:“你们怎么随便进人家里呢?”

徐天迅速冲到他对面,想要挥拳,男人见徐天怒发冲冠,退后一步。

“这是你家?”徐天目眦尽裂,男人战战兢兢地问:“你们是谁?”

“进来。”徐天说。

男人没动,眼睛瞟着门后,准备随时逃离。燕三见状突然扑上去,男人返身便跑。他往楼下跑,一路扳倒走廊的杂物阻挡徐天和燕三,一直跑下楼梯,徐天直接从楼梯中缝跃到一楼。燕三和徐天一上一下,将男人堵在楼梯中段。徐天往上走,抡着拳头就要揍,男人往回退,退到燕三身侧。燕三冲上来,被徐天挡住拳头。

男人惊惧地挡着自己的脸:“你们是谁啊?”

“本事不小,电话放对屋,自己住一屋。”

徐天愤怒地拉着他走,男人脚下踉踉跄跄:“去哪儿啊?”

“回屋。”

男人鼓足勇气喊出来:“凭什么!”

燕三又准备揍,徐天拦着,强迫自己镇定:“回屋。”

男人跟着徐天上楼梯。徐天进屋,走到那堆女人用的东西面前,燕三将男人推搡进来。

徐天一手揪着他衣服,一手指着那些东西问是哪来的,男人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徐天眼睛冒出了火,说:“要不要我告诉你?”

男人不知所措地看着徐天说:“你怎么知道?”

“还装。”

燕三怒喊:“打死他!”

男人愤怒又怯懦地说:“你们什么人啊!”

“警察。”

“杀了几个?”燕三咆哮着,男人一脸懵,问,“几个?”

“杀了几个女的!”

男人更惊惧了,徐天问:“你今天早上在哪儿?”

“上班。”

“谁能证明?”

男人哆嗦着看徐天:“还要证明,总务科一早开会大家都在。”

“总务科?”

“我是科长!”男人挺了挺胸,随即又缩了脖子。

徐天知道自己又抓错了人,他松开了抓着男人的手。“你姓什么?”燕三还在喊着说话。

“我……我姓什么来着?”男人向他俩投来求助的眼神。

“你姓什么自己不知道吗?”

“蒙住了……姓刘。”

徐天困惑地问他:“这是你家吗?”

“高医生住这儿,我住对面。”男人表情委屈又无助,徐天运着气,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男人见徐天不再朝他发火,他没好气地回答:“不回来了,去上海了。”

“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钥匙给我了,去天坛机场了。”

徐天懊恼地捶着墙,燕三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徐天命令男人把门关上,更不许动房里东西,男人一头雾水地看着乱糟糟的房间,徐天拿起柜子上一间房主人的单独照片,砸了相框,抽出相片,自己跑出屋子,燕三忙拔腿跟上。

刚修好的天坛机场,停机坪上停着六架飞机,机场乱哄哄的,大多是军人,夹杂很多便装的人。柳如丝和萍萍在机场进口的地方站着,有更多的人想往里挤。宪兵在努力维持秩序,机场铁网门附近丢弃着各种各样的军车,柳如丝看着人们都想去的进口方向。

环境嘈杂,萍萍大声提醒柳如丝说:“姐,天要黑了。”

柳如丝看看天光,最后一抹光线落下高矗的机头,机场探照灯四起,她轻声道:“已经黑了。”

徐天和燕三沿街快速行走着。徐天一手拿着照片,一手拿着田丹的速描,对比着路人。

燕三在后面歪歪斜斜地跟着,“天哥,要不要叫辆车?省点劲儿。”

徐天不搭理他,将照片和速描放入怀里跑起来,燕三只得跟上去。

铁林回到家脱了外衣,端起早上没喝的汤药。这样的铁林让关宝慧熟悉,她低低地说:“都凉了。”

“想喝,肚子烧得慌。”铁林放下碗,又端起一碗咚咚喝下,关宝慧无力地劝铁林说:“晚上别出门了。”

“那怎么行?”

“陪陪我……喝这么多药。”关宝慧哀求地看着他,放在平时,铁林一定什么都不干,听媳妇的话在家陪着,但他不是以前的自己了,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铁林喝完最后一碗,心不在焉地说:“事儿办完回来,药劲儿没准正好顶上。”

关宝慧担心地看着铁林,想到在沈世昌家的遭遇,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已经看到铁林正在一步步踏向深渊,问:“你到底要办什么事?”

此时铁林也是以命相搏,不知道后面究竟会发生什么,烦躁地说:“别问了。”

关宝慧仍不放弃,她抬头看着铁林不舍地说:“我是你媳妇,你发财我享福,你出头我风光,你出事我跟着遭殃。”

“晚上杀田丹。”

关宝慧就不明白了,问:“为啥非跟她过不去啊?”

“大哥和徐天非跟她凑一块儿。”

“这碍着你什么了?”

“没碍着我,碍着沈先生和他们自己了,为个外人作死呢,我替他们除了田丹,大家还跟从前一样。”

关宝慧叹了口气,心如乱麻地说:“一样不了。”

“他们愿意一样,我就还一样。”

关宝慧眼巴巴地看向铁林,劝道:“别去了。”

铁林看着这样的关宝慧,心里也不是滋味,但想到自己未来的前程,又跟铁了心一样。他恨铁不成钢地说:“宝慧,每次去珠市口,徐天对你什么口气?你嗓门比他大,话比他横,实际上你横还是他横?你是嫂子,他把你当嫂子吗?”

“当嫂子。”

“你傻呀?”

“那还不是因为你。”

铁林愤慨地说:“没错,我怂呗,这么多年金海有没有正眼瞧过你?”

“见面次数都不多。”

“大哥把你当空气。”

“那不也……”

“因为我,是吧?”

关宝慧看着铁林生气了,语气又软下来:“他妹是你前妻,你把她踹了。”

铁林喊道:“大缨子踹的我!”

“你说这些干嘛?”

“你说得没错,过了今晚就不一样了。”铁林长舒了一口气,像把多年屈辱都一并吐了出来,说:“大哥和徐天得听听我说话的份量,知道我这兄弟的斤两,救他们的人是我,保他们太平的人也是我,以后谁也别瞧不起你。”

关宝慧失落地坐在沙发上说:“让你一说好像从前我过得窝囊透了。”

“你老挂嘴边我窝囊,我窝囊就是你窝囊。”

关宝慧心疼地看着铁林,拍了拍自己身边的沙发,示意他坐过来。铁林走过来坐到宝慧身边。

“别走了。”关宝慧难得温柔。

“得走。”铁林态度坚定。

“再陪我一会儿,十分钟。”关宝慧把头靠在铁林的肩上,铁林卸下劲头,关宝慧拉住铁林的胳膊,怕他跑了一样,说:“以后别喝药了。”

“药得喝。”

关宝慧抬眼看铁林说:“正火顶不上,邪火越来越多。”

铁林吸了吸鼻子,感受了一下,说:“你别说,还真是。”

柳如丝站在检票的人群之外,机场入口铁网门在关闭。螺旋桨转起来,萍萍在柳如丝耳边喊:“姐,冯先生不会来了。”

柳如丝转头看着萍萍说:“早上我跟他说什么了?”

“你说他的命早被田丹收了,从那年春天起就是个死人。”

柳如丝心里难过,看着被关的网门万分不舍,说:“我是这么说的吗?我还说什么了?”

马达开始轰鸣,萍萍大声地一字一字喊:“您说怎么会对个死人上心!”

“他说什么?”柳如丝嘴唇开合,马达轰转,已经完全听不到说话的声音。

萍萍说:“他问您晚上什么时候的飞机,你叫他不要来了!”

柳如丝怔着,萍萍又喊一遍:“你叫他不要来了!”

萍萍字句都击在自己心上,柳如丝忍不住想冯青波听到自己这么说该是什么心情。思及此处,柳如丝赶紧停止想起冯青波的想法,她提起箱子,往检票的地方去。她出示一张纸,萍萍跟着她,两个人走上舷梯。舷梯合上,六架飞机满转轰鸣,徐天和燕三刚刚赶到机场,他们往铁网门里挤,遭到宪兵阻挡。大家都在大声嚷嚷,但彼此听不到对方的声音,燕三与宪兵推扯起来。这时,第一架飞机已经开始滑行。

徐天绕到另一边,开车门上了一辆没熄火的卡车,卡车在他的胡乱操纵下开动,歪歪斜斜撞开铁网门,开入机场,宪兵追进去向车轮胎开枪,卡车勉强停住。第一架飞机升空,徐天在车里绝望地看着,第二架飞机升空,宪兵们拉开车门摁住徐天,炮声起,炮声越来越密集,黑暗的天空变成一片炮弹交织的火网,宪兵们目瞪口呆,忘记了徐天,看着天空。先前起飞的两架飞机在空中急剧改变上升轨迹,跑道上正在滑行的飞机停顿下来,然后撞在一起。

柳如丝和萍萍在机舱里跌滚着,舱里满满的人和行李四处乱撞,女人惊叫,密如大雨倾泄的炮声,全城灯火星星点点,唯有天坛上空火网流动。柳如丝在这一刻反而内心平静,她期望自己就这么死掉,她不愿想象之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