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天气阴阴的,灰色的云密密实实地遮住天空,像是要掉下来似的。北平街道上,撤退的辎重部队杂夹着步兵,平民压抑着心中的欢欣在街道两边看,间或有大胆的市民在辎重炮车里穿行,从这边跑到另一边去。十七沿街低头走着,世道变换与他无关,他走得满怀心事。扎靠提枪的关山月在辎重部队的缝隙里,他精疲力竭,茫然地不知该往哪个方向。

安静的街道上,铁林只穿了件单衣,手臂上却搭着好几件关宝慧的大衣。

四个男人和铁林、关宝慧拐进胡同,铁林越走越犹豫,问身旁的男人:“怎么来这儿?这不胭脂胡同吗,你们是南京来的人吗?”

男人停在顾舍门口,铁林皱着眉头说:“这我熟啊,顾小宝的清吟小班。”

“潜反二组在这里待命。”男人回答铁林。

铁林跨进去,关宝慧在后面跟着,两个男人在后面栓了院门,另两个男人推开大房的门,里面有二十几个荷枪实弹的特务,还有架电台,由一个戴耳机的特务守着。

男人跟二十几个特务介绍说:“这是铁长官。”

二十几个特务同时起身立正,铁林站在门口愣了好半天,说:“就这么些人?”

“其他两个组在别的地方。”男人回答。

“也听我的?”

“另外有长官指挥。”

铁林听了苦笑了一下,问:“都是少将?”

“统一听南京方向调遣。”

铁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看了看周围,说:“我睡哪儿?我带着媳妇呢。”

男人出屋抬头往上看,铁林和关宝慧也出屋往上看,此时顾小宝倚在二层栏杆上嗑瓜子,马上又抽身消失。铁林看了关宝慧一眼,他的肩上仍然搭着那几件女式大衣上木楼梯。

顾小宝又从盆里抓了把瓜子,铁林正好推开门进来,顾小宝就转过身子对着铁林嗑瓜子。

铁林不可思议地看顾小宝,说:“合着你是保密局的人。”

顾小宝瞥了眼铁林,继续嗑手中的瓜子,好像外面的世道跟自己毫无关系一样:“我就是个唱曲儿的。”

“唱啥曲儿,就是个卖身的。”铁林不怀好意地看着顾小宝。

顾小宝生气地喊:“去你的,姑娘我不卖身。”

“嘴收着点,我现在是党国少将。”

顾小宝轻蔑地笑了一下,说:“少将元帅都行,我只租房子。这儿没客人听曲了,我还有四个丫头要养呢。”

“共产党要进城了。”

“已经进了。”

“收这种房钱要杀头的。”

顾小宝冷眼看着铁林说:“那你呢?”

“我是他们的头。”

“都是你的人?”顾小宝眨着眼睛看铁林,铁林也看着顾小宝,他的脑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实际上他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什么。铁林将关宝慧的几件大衣扔到床上,顾小宝以为铁林又要占她便宜,忙说:“别来劲,本姑娘没心情。”

铁林哼了一声:“当我稀罕,老子住这儿了。”

“让你们待着,没说这屋也让住。”

“柳如丝那小楼都是我的,这破地儿我还看不上呢!”

顾小宝站起来,一脸不相信的表情看了眼铁林,说:“柳爷那楼成你的了?吹呢。”

铁林心里的火被拱起来了,冲顾小宝喊道:“出去。”

“啥?”

“我媳妇要上来。”

“还你媳妇……”

铁林离开房间走出去,对着天井里的人说:“把这房里的人弄下去。宝慧,上来。”两个男人上楼来,铁林冲关宝慧再次喊道:“宝慧,上来呀!”

愤怒的顾小宝被两个男人架下楼,嘴里还直骂徐天是个浑蛋。关宝慧擦过他们,走上楼。铁林将那张委任状立起来,又换一个地方立好,好像总是不满意。关宝慧进来,像游魂一样地看着铁林。

铁林转头看着关宝慧,有些尴尬:“……咱俩住这儿了。”

“这是窑子。”关宝慧看着铁林,目光疏离。

铁林避开关宝慧的目光:“是清吟小班。”

“你说过跟着你有好日子过的。”

铁林听了这话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本想挣一个好前程,没想到如今到了这般田地。他无力地安慰关宝慧说:“委屈几天。”

“几天?”关宝慧认真地问。

“等北平光复了,咱们住大房子,东交民巷那种小楼。”

关宝慧笑了一下,不知铁林是当真还是在自欺欺人。

“就你们这点人,光复?几十万人都撤了。”

铁林被关宝慧说得哑口无言,心里也惴惴不安。此时的他像是走进了一条黑暗的隧道,他感到求出无望,只能壮着胆子盲目前行。关宝慧见铁林半天不语,转身要走。铁林急忙拉住关宝慧的胳膊,哀求道:“宝慧,你要走了我就没意思了。”

关宝慧觉得眼前这个铁林既陌生又熟悉,过了许久,她轻轻地说:“你不冷吗?”

铁林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只穿着单衣,他放开关宝慧的胳膊,在原地打着转烦躁地说:“特别热,药也好几天没吃了……”

北平街上,扎靠提枪的关山月不走了,站在街心一动不动,他感到辎重卡车、坦克车都停了下来,或是绕着他走。他茫然地看着这个城市,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时何地。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银头枪杆,牵着关山月离开街心,这人正是徐天。

燕三拦着车,护着两人走到路边。

关山月神气涣散地说:“你谁啊?”

徐天看着关山月,说:“不认识我?”

关山月皱了皱眉头,又问道:“你谁啊?”

“徐允诺知道吗?”

“听说过。”

“我爸。”

关山月想了想,问:“我认识吗?”

徐天吸了吸鼻子说:“他跟你最亲。”

关山月难过地说:“他干吗去了?”

“走了。”徐天哽咽着。

“到处都闹哄哄的,他走哪儿去了?”关山月茫然四顾地问。

“入土,清静了。”徐天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衣襟上。

关山月问徐天:“你哭啥?”他自己也已老泪纵横。

徐天转过身跟燕三说:“三儿,送关老爷回家。”

燕三上前牵过银头枪杆,担心地问:“天哥,您呢?”

“小阳坡,送我爸。”徐天回答。

燕三擦了擦眼泪,拉着关山月往回走:“关老爷,回家。”

关山月还站在原地不动,他看着徐天说:“回家?”

云破日出,徐天看着关山月的靠旗反射着阳光,他闭上眼睛点点头,轻声说:“嗯,咱回家。”

阳光从乌云的缝隙里挤出来,照在广安门外的小阳坡上,有两杠四人,祥子和三个车夫将棺木缓降坑中。徐允诺的新碑正被竖起,另一具棺木停在坑边,石匠还在刻字,石屑飞溅,金海两字在碑上渐渐成型,大缨子神情木木地站在一边,刀美兰揽着她。

坡下,徐天只身走上来,这条路他走得漫长。

刀美兰跟车夫说:“下棺材吧。”

四个车夫将金海的棺材降入坑中,徐天来到近前,在父亲的碑前站了良久。车夫都屏息,徐天重重地跪下,唱和声起:“一叩首,老东家走好……二叩首,保佑子孙万代富贵……三叩首,保佑子孙人丁兴旺……”徐天缓缓地磕了三个头,众人早已哭声一片,徐天摁着地,踉跄起身,又靠近前去看徐允诺墓碑上的字。他后悔那晚没与老爹好好告别,他想问问老爹当时想说又没说的话是什么,他懊恼自己成天惹事让老爹担心。他回忆着老爹的音容笑貌,身体几乎要脱力昏倒。他告诉自己要坚持,要复仇……周遭在他眼里渐渐恢复清明。

石碑已成,石匠将粉尘石屑抚去,露出金海的名字。徐天看着石碑上的名字,再看看坑内的棺材,问:“是谁让这么早入土的?”

“他自己。”刀美兰看着墓碑哭成泪人。

徐天的眼眶再度湿润:“他怎么说的?”

刀美兰抹着泪说:“他说别碍人眼……”

大缨子跪在地上放声大哭,石匠奋力将碑立起来,车夫们开始填土。

土一锹锹撒下,直至将棺材被彻底遮没。

1949年1月30日,农历大年初二。

学校操场上奔跑着穿棉衣的孩子,大人们在孩子面前穿行,阳光明媚地照在人们的笑脸上。

教室里有一些炉子在烧开水,整个屋子都水气蒸腾。数架电台捕捉器前,有几个戴着耳机的工作人员。

收音机里在播报新华社通讯:“昨日,北平市长叶剑英,在颐和园召集人民解放军代表和傅作义的代表开会,宣布成立联合机构。今日,傅作义与叶剑英签订协议,宣布接受和平改编,国民党华北驻军预计今晚全部撤离北平。为了实现北平和平解放,毛泽东指示要动员一切力量……”

两个年轻男女提着一堆新买的东西进来,有热水壶、军棉袄、热水袋,屋里屋外都是一副百废待兴的样子。年轻男人问王伟民:“王主任,咱们就在这儿扎根了?”

“过了春节小学校要开学,城工部搬到北沙滩红楼去。”此时,有一只手拿起一只新买的红色热水袋。拧开金属盖,另一只手提起一壶烧开的水,水成柱状倒入热水袋。

年轻男人看起来不到二十岁,他看向墙上的地图,挠挠头,疑惑地问:“红楼是什么地方?”

王伟民走过来,笑着对他说:“也是学校。”

“学校怎么叫这个名字?”

“不信你问田丹。”

他转头看向田丹:“田丹,是吗?”

田丹放下水壶,挤出热水袋里的空气,拧好金属盖子,笑着回答:“是,北京大学。”此时的田丹换了一身北平姑娘的冬装,像极了贾小朵。

“小学改大学,什么时候咱们能有自己的地方?”年轻男人小声问道。

“军队进城之后,华北城工部的使命就结束了。”田丹将热水袋包进一件军用大衣,看向王伟民说,“伟民,我去一趟广安门。”

“又去找徐天?”王伟民问。

田丹点头说:“他在那里八天了,除夕都是在小阳坡过的。”

王伟民提醒田丹:“明天一早部队正式进城,配合我们军管银行、监狱等重要部门。”

田丹点头。

王伟民又说:“大部队全部进城之前,要尽可能地扫清国民党的潜反破坏小组。”

“敌人的电台联络规律,我们已经基本掌握了。”田丹捂着热水袋,温度熨烫着掌心,“有几个电台都集中在六点到七点左右启动,使用三到五分钟,目前对发射地点的判断是在天桥周围区域。傍晚六点再确定一次,只要破获其中任何一个,其他的都就能破获。”

王伟民点点头,当机立断道:“我集合行动组。”

“电台捕捉安排到天桥附近比较有利。”田丹说。

“什么位置?”

田丹向电台边的城工部人员问:“什么位置定了吗?”

那名城工部人员回答:“天桥附近有个停业的澡堂,清华池,我们刚去看过。”

田丹对王伟民说:“六点前我回来。”

“让小刘陪你一起?”

“好。”说完,田丹转身离开了屋子。外面阳光正好,院子里还有积雪混杂着红色的鞭炮纸,田丹抬头看着蓝天,依稀能听见鸽哨的声音。

十七站在四十三小学的街对面,看起来和街人一样在行走,实际上却是在原地徘徊。他的目光锁定在小学关闭的门口,他看到小门被打开,田丹和一个男人走出来。

十七背过身,待田丹过去后十七一直看着田丹的背影,田丹脖子上那条红色的围巾在冬日里飘荡着。十七远远地跟着,直到那个男人回身警觉地扫视,他才改变行走的方向。

金海的屋子里,大缨子费劲地将一箱金条拉到炕的角落里。然后她拉开金海的公文包,取出包里那支手枪,她咬着下嘴唇,生疏地摆弄着枪栓和弹匣。燕三在院子里喊她,大缨子听见,一慌张把枪掉在了炕上,她赶紧拣起来掖到怀里,然后从房里走出来。

燕三催促大缨子:“走了,刀婶跟着一块儿。”

大缨子等得太久,边往门口走边抱怨。燕三赶紧解释,因为回警署给徐天拿东西才耽误了时间,大缨子狐疑地问他:“拿啥啊?”

燕三想了想,还是如实交代:“枪。”

大缨子听见不自觉地瞥了眼自己怀里鼓出的东西,说:“徐天那帮伙计是不是在找铁林?”

“找着呢。”

“能找着吗?”

燕三胸有成竹地说:“只要人还在北平就能找着。”

刀美兰锁院门的声音响起,大缨子一边走路一边隔着衣服耸怀里的枪,她老觉得要掉出来了。燕三盯着大缨子的胸,大缨子故意没好气地问燕三:“看啥?”

燕三把脸转向一边,假装自己没看。大缨子走了几步,一回头看见燕三还站在原地,脸撇在另一边,大缨子瞪眼大喊:“走啊!”

小阳坡上,三座坟前搭了一个简易的守灵帐篷。徐天披着层层叠叠的大棉袄,盘腿在帐篷里就卤菜嚼馒头。祥子一伙车夫在帐篷前,一脸愁容地看着形容憔悴的徐天说:“差不多能找着……”

徐天也不吭声,只是低头吃。

“就天桥那一片。”

徐天还是不吭声,小金铃随着他的动作在手腕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少爷,伙计们都惦记您呢,今儿第九天了,东家知道您孝敬,金爷知道您义气,可日子还得过,咱们车行一百好几十伙计都指着……”徐天抬起头,祥子打住话头。

“接着刚才说。”徐天说。

“有伙计看见二嫂……看见关老爷闺女了。”

徐天移开眼睛,继续吃。

“她一个人上杂货店买了些东西,咱们的伙计跟着,看她进了脂胭胡同一个院儿里,她进去后门就关上了。”

“雷带来了?”徐天问。

祥子为难地看徐天说:“少爷,改朝代了,这事儿咱们告诉田丹,交给共产党办行不?”

徐天毫不犹豫地说:“行。”

祥子不安的心稍稍放下,露出一点笑容,“那一会儿我找她去。”

“不用找,一会儿她肯定来。”徐天吃得大刀阔斧,昔日充满力量的眼睛此时显得红肿疲惫。

祥子看着徐天的样子,苦口婆心地劝道:“少爷,你们兄弟的事儿外人插不上嘴,如果没有共产党,没人给咱们做主,那啥也别聊了,大伙儿跟着拼死一个算一个,反正杀不杀人都是一条命。现在有共产党撑着,您就犯不上了,人走往生,东家要是还在也不想您白搭性命。”

徐天看了祥子一眼,说:“你还真能聊。”

祥子一脸哭相地说道:“您要有个三长两短,徐记车行就散了,我也不拉车了。”

“雷带来了吗?”徐天又问。

“没带,交公了。”

徐天瞥了眼祥子,接着说:“带水了吗?”徐天吃得太快,被馒头噎着了。

祥子见状忙要去找水,徐天艰难起身,披着的大棉袄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不用,我自己咽。”徐天使劲咽下馒头,又说,“去敲那院儿的门,看明白里面有多少人、铁林在不在,回来告诉我,不许跟别人说。”

祥子听了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徐天欲言又止。徐天看着忧心忡忡的祥子,说:“你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都弄明白了我自己跟田丹说行吗?”

祥子还僵着,徐天无奈又疲惫地说:“放心,天黑了我就回家。”

“哎。”祥子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昔日顾小宝的卧房里,铁林一边看着柜子上立着的委任状一边嗑着瓜子,瓜子皮扔了一地。他听外面关宝慧在嚷嚷:“坐牢啊?你们看牢的?这儿是窑子,大门从来都敞着,我出去买点东西都得你们点头。”然后就是关宝慧上楼梯的声音,越来越近:“到底是我男人说了算还是你们说了算?我还要出去,还有东西没买呢!反共救国,就你们这帮人也配!躲窑子里大门都不敢出。”关宝慧的声音到门口了,紧接着她推门进来,气鼓鼓的。

铁林问关宝慧买啥去,关宝慧没好气地说:“香胰子。”

“这儿有吧。”

“这是什么人用的,我能用吗?”关宝慧柳眉倒立。铁林一脸无奈,又不敢深说,只好劝关宝慧:“还缺啥,我让他们出去给你买,我说了算,都是我的人。”

关宝慧一脸委屈地说:“咱们上这儿过日子来了?”

“暂时的,等完成任务,南京就派飞机把我们接走。”关宝慧知道这不可能,铁林也知道。铁林在骗关宝慧,其实也是在骗自己,用那不存在的希望,不存在的南京和不存在的飞机。

关宝慧依旧很生气,铁林安慰她说:“真事儿,昨天跟南京通电了,一会儿六点再通一回,我砸实这事儿。”

关宝慧看着铁林的脸,哀怨地说:“铁林,你跟我爸一样,傻了,南京能派飞机来接你?”

俩人坐在床边,铁林搂着关宝慧的肩膀说:“我是少将,媳妇,前天还有飞机从北平往青岛飞呢,原来咱们不是也要走吗?现在再去南边就不一样了,啥都不愁了。”

关宝慧不知该说什么了,铁林见状,立即打开门喊底下的特务:“你们俩上来。”

铁林站在门边问关宝慧:“媳妇,还要买啥跟他们说,别生气,针头线脑的可劲儿吩咐。”

关宝慧看着门边的俩特务,俩特务也看着关宝慧,关宝慧心头火起,噌噌噌几步走到门口,咣一声把门关上。

小阳坡坟前,刀美兰和大缨子在给贾小朵、金海和徐允诺的坟茔上香,两个女人泪眼婆娑。

燕三站在帐篷前,徐天抬眼问:“带来了吗?”燕三犹豫地从后腰取出最初徐天缴获张帆的那支手枪。

“几粒子弹?”

“就三颗,这枪卡壳。”

徐天接过枪,压到大衣底下。燕三看着徐天,正色道:“天哥,我也不劝您,带上我。”

徐天瞥了眼燕三:“带你干啥?”

“您让我带枪干啥?”

“大过年的,我冲天上当鞭放着玩儿。”

燕三无奈地叹口气,转身看见刀美兰和缨子擦着眼泪走了过来。刀美兰掀开帘子进帐篷,蹲在徐天对面,好声好气地说:“天儿,跟缨子和三儿都说了,头七都过了,晚上咱们在珠市口再吃个团圆饭。”

徐天苦笑了下,说:“我去平渊胡同也行,反正一个人。”

“还有关老爷呢,他一人冷清。”刀美兰提醒道。

徐天点了点头:“行。”

大缨子看着徐天心疼地说:“这坡上多冷呀,生待了八天。”

“带水了吗?渴。”徐天问刀美兰。

“哟。”刀美兰忘了这事,她抬头看燕三,燕三也摇头,大缨子见状拉着燕三到坡下找水。刀美兰接着劝徐天,“田丹昨儿去平渊胡同看我了。你不是说铁林当少将,潜反搞破坏吗?跟田丹一块儿的那个王同志说铁林他们会抓,北平差不多已经是共产党的了,今天晚上国民党的人撤干净,明天解放军就都进城了,过几天还要有入城仪式……”

徐天心不在焉地听着,起身准备出帐篷。

刀美兰也跟着站起来:“我话没说完呢。”

徐天停住身子。

“田丹要我劝你。”

“有啥好劝的。”

刀美兰把心里话说出来:“你杀铁林那就算杀人了,犯法。”

“谁说的犯法?”

“铁林被抓着自然会公审枪毙,从前你都不杀人,现在马上新世界了,为坏人把自己再搭进去,不值。”刀美兰苦口婆心,徐天听着只当是拦着他报仇,刀美兰蹙着眉头说,“共产党给咱们报仇。”

徐天犹豫了一下:“差点意思。”

刀美兰又要说什么,徐天走出帐篷,看到坡下走来两个人,是田丹和随行的年轻男子小刘。

徐天在三座碑前续香,田丹气喘吁吁地爬到坡顶,她见到刀美兰,笑着跟她打招呼:“刀阿姨。”

刀美兰眉间忧愁依旧,看见田丹她难得露出笑容:“来了?我给他收拾收拾,天黑回珠市口了。”

徐天抽着鼻子不说话,也不理田丹,田丹站在他身后说:“昨天你就感冒了。”

“不碍事。”徐天的声音嗡嗡的。

“给你带的大衣。”田丹摊开大衣露出暖水袋,“还有这个。”

徐天回头看了一她眼,问:“啥呀?”

“暖手。”

徐天尴尬地又转回去,说:“用不着。”

田丹的手抱紧暖水袋继续说:“我会留在北平工作的。”

“不回南边?”徐天转过身看着田丹,心里五味杂陈。

“在这里死过一次又生过一次,就是这里的人了,以后不要躲着我。”

“躲你干啥。”徐天不自在地往帐篷里溜达,田丹快走两步跟在他后面,“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有时候也能见到。”

徐天扭头看着田丹,田丹笑着说:“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到天上去的。”

徐天听了更不自在了,说:“说着玩儿的。”

田丹担心地看着徐天的背影,说:“你要好好的,不要做傻事。”

“啥叫傻事?”徐天明知故问。

“你在找铁林,祥子他们瞒着我,我看得出来。”

徐天故作淡定地进帐篷坐下,“他们愿意找,我也拦不住。”

“要是有铁林的消息,告诉我。”田丹站着对徐天说,她看不清徐天的表情。

“公审怎么审?”

“交给人民政府和老百姓审判。”

“然后呢?”徐天抬脸看着田丹,看起来田丹的脸色没那么苍白了。

“处决罪有应得的人。”田丹说得笃定坚决。

“谁处决?”徐天严肃而认真地问田丹,田丹突然不知说啥好了,徐天继续说,“我们插过香,磕过头,他杀了我爸和大哥,从哪论他是不是都得死我手里?”

刀美兰从帐篷的大衣堆里翻出手枪,田丹哽了哽,柔声说:“旧世界没有秩序,你不杀人,现在你希望的新秩序要建立了……”

徐天指着帐篷外不远处的三个坟说:“这立着三座坟,一个小红袄,一个铁林,人抓到再说秩序,是这理儿吧?”田丹心里不是滋味,没等她说话,刀美兰手里掂着枪,冲到徐天身前大惊失色地问:“天儿,放枪干啥?”

徐天见状赶紧抓过枪装进兜里,然后看着田丹捂着的暖水袋说:“里面水烫吗?”

田丹看了眼徐天,又看向他兜里的枪说:“还温的。”

“渴半天了。”徐天伸手要过暖水袋,拧开来就直接往嘴里灌。

两个特务从顾舍院儿里出来,沿着胡同往外走,祥子拉着车过来,与两个特务擦肩而过,两个特务回身看了一眼祥子,祥子瞟了一眼紧闭的院门,拉着车如常经过。

一个特务在卧室门口,想推门又不敢推,他听见房间里传出碰撞和争吵的声音。

“已经派人出去给你买东西了,你还要去哪儿?”铁林大怒。

“我要回家!”关宝慧崩溃地喊。

“没家了。”铁林比关宝慧更崩溃,家没了,不存在的希望就成了两个人的家。关宝慧还是往外跑,铁林和关宝慧撕扯着,将她甩到顾小宝的大床上。

“这地方脏死了!”关宝慧爬起来一脸嫌恶。

“不是买香胰子了吗!”

“铁林,不要拦我,你做什么我不管,我要走……”

铁林焦灼又疯狂地大声说:“走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跟我把事情做了,然后我们一起上飞机走,早就跟你说过了。”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关宝慧大喊。

“解放军进城的时候朝他们开枪,炸城楼。”

关宝慧听完怔了一下,愣愣地看着这个不可理喻的铁林,说:“铁林,你脑子还清楚吗?”

铁林喘着气,关宝慧不可思议地说:“几十万国军的枪都收起来了,你们几十个人要开枪?城门楼子碍着你们什么事了要炸掉,谁让你干这种缺德事啊!”

“你懂个屁!”铁林终于忍耐不住冲着关宝慧大骂,他抓了抓他好几天没打理过的头发。

关宝慧喃喃地说:“太缺德了!太缺德……”

铁林尽力使自己调整呼吸,但还是难掩焦虑,他双手搭在关宝慧的肩上,悲戚地跟她说:“我没别的路了,你是我媳妇,也没别的路。”

门口的特务终于等不急了,他敲敲门,在门外跟铁林汇报:“铁长官,快到电台联络时间了。”铁林拉开门走出房间。

关宝慧怔了一会儿,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她拉开门往下看,看见天井里,铁林和特务走进了大房。

祥子拉着车又转回胭脂胡同,对面另一个车夫拉着空车过来,祥子放下自己的车,小心地推院门,里面栓得死死的。祥子扒着门缝往里看,门栓突然响了,猛地从里拉开,祥子忙不迭后退,顿时心跳仿佛都停了。门里露出了关宝慧,正好跟祥子打了个照面。俩人都愣住了,院子里传来铁林的声音:“你还要走!回来,不要命了!”关宝慧看着祥子,慢慢地将门合上。里面传来门销栓落的声音,祥子拍拍胸口,长舒一口气,赶紧跑下台阶拉起自己的车。祥子惊魂未定地对另一个车夫说:“到胡同口看着,我去小阳坡。”

铁林站在顾小宝房间外的栏杆边,他神色阴郁地看着关宝慧夹着包慢慢走上楼梯,进入卧室。铁林吩咐两个特务把门看好,两个持枪特务站到天井大门口,铁林缩回卧室。关宝慧坐在椅子上放下包,她看着柜子上的那张委任状,恨得牙痒痒。她觉得都是这个虚无缈缥的承诺把铁林变得不人不鬼,但那是铁林的精神支柱,铁林觉得没了这个支柱,自己只剩下苟活。

天桥清华池是典型的北平澡堂,可这年月已经没了客人。斜阳从高窗射进来,被放干了水泡澡池子里显出发黄的痕迹。澡堂子歇业已经很久了,但有些管子还滴着水,池子旁架着几台电台信号捕获设备,长椅上有几十个荷枪实弹的便衣城工部战士。田丹走进来,王伟民向她招手,工作人员给田丹戴上耳机。

与此同时,特务也正要给铁林戴耳机。铁林推开了耳机说:“不用,也听不明白,我看就行了。”

特务开始发报,发报声规律地响着,电波飘过胭脂胡同,在北平上空盘旋,田丹和工作人员都戴着耳机仔细听着,王伟民问田丹:“可以定位吗?”

田丹说:“还需要一些时间。”

顾舍一楼的大房里,电报纸缓缓被吐出,铁林急切地凑过去,报务员把电报译成电文,对铁林说:“上峰命令提前行动,明天一早袭击中共进城军队,炸毁任意一处北平标志建筑。”

“问南京,接我们的飞机什么时候来,在哪儿降落?”铁林心急如焚地问。

报务员诧异地看着铁林,说:“铁长官,电台联络有规定时间。”

“我就是规定,问。”铁林大声呵斥。报务员只能回身继续发报,屋子里又回响着电报声。

田丹和工作人员仔细听着,休息区几十个城工部战士屏气凝神。

电报纸又被吐了出来,铁林紧张地问:“怎么说?”

报务员边看边念:“执此危难时刻,党国亡,尔等亡,光复失地为尔等职责所在,万勿掉以轻心,南京方面与铁长官同舟共济。”

“同舟共济,就是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呗?我要飞机,他们说船。”铁林愤怒地喊,仿佛亲眼看见自己就要在涯边坠落,屋里所有人都被铁林的情绪传染,纷纷露出不安的情绪。

因为铁林的固执,导致电台使用时间过长,被成功捕捉了信号,城工部的同志面露欣喜,看向田丹说:“方圆一公里范围。”

田丹摘下耳机往外走,王伟民跟着,几十个城工部战士起身。田丹和王伟民以及两个男人走出清华池,田丹站在门口迅速扫视四周。王伟民一伸手,两个男人展开地图,田丹摆了摆手,笃定地说道:“不用看,东南是天桥,居住人少而且杂,潜伏出入很扎眼不方便,往东和正南都是荒郊,北面大栅栏商业区,东面是菜市口居民区,电报信号来源去掉一个半径,搜索往西北两个方向一公里范围。”

王伟民一愣:“你对北平很熟悉。”

田丹没说话,她点了点头,看着城工部战士从清华池的门里鱼贯而出。王伟民沉稳地对田丹说:“他们俩领一队,我一队,你带一队?老李你带领其他同志走后门,在外围分散布控,记住,尽量不要惊扰到市民。”

“好。”田丹点了点头。

老李下意识地挺胸回答:“是。”

众人纷纷散入街市,田丹还站着没动,她稍稍判断了一下,选定一个方向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