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历史的犟劲儿,去文化圈找能留名千古的,都是有个性的


历史的犟劲儿,去文化圈找

能留名千古的,都是有个性的

金圣叹:大明最后一个狂士,死于顺治十八年

顺治十七年(1660年),二月。一个叫“三耳生”的人,突然找到徐增,说:“我要见金圣叹先生。”

徐增是金圣叹的好友。当时,妖魔化金圣叹的声音很多,来人不会也是一个“思想打手”吧?于是问他:“你这么急切要见圣叹,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三耳生说:“我见世之贬圣叹者,不但欲杀之,而必使之入十八地之下而后已;间又见称圣叹者,若恐形容之不尽,而非推之到三十三天之上而不快。夫一人能使人极其赞、极其贬,必非常人也!”

原来,是一个对金圣叹的传说感到好奇的人。

徐增本人也曾对金圣叹由憎恶转为敬仰,忆起当年,就喃喃地讲起往事—

我呀,最初跟着人家骂,骂金圣叹是妖魔,骂了许多年。后来,见了金圣叹,才知道他不是妖,不是魔,这才开始替他在世人面前辩解。朋友听到我开始说金圣叹的好话,纷纷与我绝交,说我着魔了,没救了。

在这个世界上,你认谁作偶像都没关系,但认金圣叹作偶像,是需要勇气的。

所以,朋友,你还敢追金圣叹吗?

1

金圣叹是个鬼才。即便放在他的家乡—人才济济的苏州,他也是永远特立独行的那一个。

他出生在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一个略显尴尬的年代。此时,他的同乡前辈唐伯虎等“江南四大才子”已经故去数十年,晚明风流,凋零近半。

这是一个政治比文化吃香的年代。江南士人抱团结社,不是为了风流耍酷,而是为了权斗党争。金圣叹20岁的时候,看到了魏忠贤的垮台,也看到了东林党人的雄赳赳气昂昂。但他似乎对眼前的政治大事件无感。20岁的他,选择了一条诡异的职业道路—扶乩,开始做降神附体、神鬼沟通的工作。

几年之后,金圣叹凭借这项特殊本领,已经打进了当时的主流文化圈。东林党的一些领袖和成员,比如钱谦益、姚希孟等红人,都曾请他到家中扶乩降神。

时人记载,金圣叹声称慈月宫陈夫人附灵于他,他因而能通神灵、知宿因。他在扶乩过程中,“无意识”写下的诗文“长篇大章,滔滔汩汩”,连有道行、有地位的士人大佬看了都很佩服,对他的这一套神神鬼鬼深信不疑。

现在,我们普遍认为,金圣叹的出名是因为评点《水浒传》等“才子书”,但他在晚明的名气,更主要是源于他的灵媒身份。

28岁那年,他给当时执文坛牛耳的钱谦益举行扶乩降神仪式。通过附在他身上的天台泐法师,彻底征服了钱谦益。

金圣叹为钱谦益示因缘,是有附加条件的。他请求钱谦益为他“作传一首,以耀于世”。事后,钱谦益很诚恳地照做了。

通过钱谦益的诗文,主流文化圈都知道了金采(金圣叹原名)这个人。

视科举如儿戏,因而在科举路上毫无成就的金圣叹,却以这种方式博得大名。他的头脑构造确实异于常人。

很多人说金圣叹的灵异附体体验,是他凭借个人文学才华的一种装神弄鬼。这种事,的确不好评价。只能说是老天爷给他赏饭,一般人吃不来。

当时,另一位江南名士叶绍袁,也曾多次把金圣叹请到家中扶乩。1634年左右,叶绍袁向附体在金圣叹身上的泐法师问到对时局的预测。泐法师说:流贼必不渡江,苏州兵火,十年之后,必不能免。

11年后,即顺治二年(1645年),病中的叶绍袁想起泐法师的预言一一应验,不觉心惊。

2

胡适说,金圣叹是17世纪的一个大怪杰。

他的怪,怪在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金圣叹早年参加过多次科举考试,而每次去,都不好好发挥,都是抱着做“张铁生”的心态去的。清人笔记说他,“每遇岁试,或以俚辞入时文,或于卷尾作小诗,讥刺试官”。所以,每考一次,就被除名一次。他倒也有耐性,换个名字,再来一次。

视人生出路,如同游戏。

很多人据此称赞金圣叹的反叛精神,但是你反叛一次也就够了,反叛这么多次,不嫌无聊吗?

如果真的痛绝于仕途功名,那就彻底做个优游林泉的读书人,为何还要参加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呢?

只有一种解释:他确实无意于科举功名,但却想成名,想走捷径,所以屡屡以科考上的特立独行之举来引起时人的瞩目。

就像他一度热衷扶乩降神,也是如此。在钱谦益作文写诗“称颂”他之后,金圣叹逐渐退出了扶乩的行当。反过来说,他当初进入这个行当,或许只是为了图名。

金圣叹是一个极其自负的人。他后来追忆早年志向,说儿时自负大才,常常自我感觉良好,总是觉得“自古迄今,只我一人是大才,只我一人独沉屈”。

有才能却不见用,这是任何时代一个读书人最大的悲哀。金圣叹对此尤其敏感。他在《西厢记》张生唱“才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一句后,批道:“哀哉此言,普天下万万世才子同声一哭!”

可见,对于时运不济的怨艾,他是感同身受的。这种“自负”和“沉屈”的感慨,成为他一生的基调。

最后一次游戏科举考场被除名后,金圣叹曾笑着对人说:“今日可还我自由身!”

人家就问他,什么是“自由身”?

他炫技式地解释说,“酒边多见自由身”,这是张籍说的;“忙闲皆是自由身”,这是司空图说的;“世间难得自由身”,罗隐说的;“无荣无辱自由身”,寇准说的;“三山虽好在,惜取自由身”,朱熹说的。

展示完他搜索引擎般强大的记忆力后,他不再做进一步的解释。

但从他特意检索出来的这些诗句,我们大致也可以拼贴出他心目中的“自由身”,其实就是一个无拘无束、无荣无辱、诗酒自娱、珍惜自由的人。

说到底,金圣叹是有圣人情结的。他虽然推崇,却不想学陶渊明做个隐者,否则他就没必要做出那么多带有表演性质的、吸引舆论关注的举动,他也不会因为有才不见用而深感郁闷沉屈。

他原本可以过得更简单,更快乐,而不仅只是在文字里意淫“不亦快哉”的种种快感。

3

金圣叹的悲剧,在于生不逢时。不甘心空抱才华而无所用于世,又不愿意为了博取功名而放弃底线,牺牲自由,最终只好牺牲了自己大半生的好心情。

他要是早生一百年,赶上晚明嬉笑怒骂、歌哭无端,人皆不以为意的时代,或许仍是一个落魄的才子,但至少不用活得那么辛苦。

偏偏他生活在朝代鼎革之际,政治、民族矛盾取代个性解放的潮流,成为社会的风向标。金圣叹的江南才子气质,一下子就显得与世俗格格不入。

时代挤压了才子的生存空间,金圣叹感觉到疼痛,终其一生,却可能连痛在哪里都不知道。

他一生孤高傲世,放言无忌,到头来落落寡欢,成为时人眼中的妖魔鬼怪。

他还在世的时候,同郡的名士归庄就曾公开说,看了他的书,听到他的所作所为,恨不得将他掐死。归庄有强烈的反清思想,后来对“哭庙案”中被害的17名文人表示哀悼,但独独对金圣叹之死拍手称快。

尤侗,一个暗自以金圣叹为模仿对象的才子,在公开场合却不断诋毁他,骂他“狂放不羁”。他显然更懂得与时代妥协。

更多人站出来,骂他“迂”,笑他“愚”,甚至在人生观、价值观上对他进行了全面的否定。

一个人的思想若与时代错位,领先时代愈多,所受痛苦就愈烈。

在时人看来,金圣叹的罪大恶极是为《水浒传》《西厢记》等诲淫诲盗的“邪书”唱赞歌。他们编排段子,说施耐庵写《水浒传》,导致子孙三世皆哑,金圣叹评《西厢记》,导致人头落地,这都是报应啊。

其实,金圣叹的个性,很多是跟前辈李贽学的。他对《水浒传》《西厢记》等通俗文学的推崇,也是延续了冯梦龙等人的识见。但他生前死后所受到的毁谤,一点儿也不比那些前辈少。

金圣叹多次无奈地说:“我辈一开口,便疑谤自兴。”只要我一说话,甭管说啥,人家就先诽谤一通;只要我的书一出来,甭管写啥,人家也是一顿痛毁。

从这一点看,明末清初的思想氛围,较之前反而有了不小的退步。

只有少数人,比如徐增,才透过金圣叹坚硬的躯壳,看到了他的可爱与温情。

在徐增的眼里,金圣叹有着随和的性格,可爱的脾气。他说:“圣叹无我与人,相与则辄如其人。如遇酒人则曼卿轰饮,遇诗人则摩诘沉吟,遇剑客则猿公舞跃,遇棋客则鸠摩布算,遇道士则鹤气冲天,遇释子则莲花绕座;遇辩士则珠玉随风,遇静人则木讷终日,遇老人则为之婆娑,遇孩赤则啼笑宛然。”

这样的金圣叹,很会与人打交道,也很能融入、顺从别人的爱好与个性。与他在书中展示出来的离经叛道,判若两人。

难怪徐增说金圣叹是“魔”的话,那他愿意为他“着魔”。

4

朱光潜说,豁达者在悲剧中参透人生世相,他的诙谐出于至性深情,所以表面滑稽而骨子里沉痛。

金圣叹给人的幽默感,临死前都不忘调侃狱卒的幽默感,在这个时代往往被理解成了骨气与勇气,但有多少人懂得,这仅仅是他骨子里的沉痛。

历史,终究没有给予金圣叹大展宏图的机会。

在他37岁壮年之时,大明亡了。

很多人来不及准备,就要站队。有的人,比如顾炎武、归庄,至死不与清人合作;而有的人,迅速变换头脸,迎接新主,甚至不惜坑杀同胞,献上投名状。

不管是否愿意,金圣叹也要做出选择。

他在明朝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除了有点儿名气,其他一概全无。而这名气,一大半还是骂名。

但他还是守住了一个读书人的底线,未曾因为现实的不如意而猴急猴急地投奔新主。相反,他对战争感到厌恶,因为战争的残暴而对清人缺少好感。

他在评论唐人郑谷的诗时说,“我读此言,而不觉深悲国破家亡又未得死之人,真不知其何以为活也”。又评吴融的诗句“咸阳久已变荒原”时说,“所谓劫火终讫,乾坤洞然,虽复以四大海水为眼泪,已不能尽哭”。

一个自负的文学评论家,时常带着哭腔,可以想见他内心的感受。

在满目兵戈之际,他的小外甥降生了。他写诗说:“造物真轻忽,翻欢作泪零。”本当欢喜的事,反而悲哀落泪,那是多么沉痛的岁月。

清人入关这段岁月,显然是他很不好的记忆。他后来说,他的记忆中只有少年和老年的时光,壮年这一段,好像遗失了,不知道丢在哪里,想找都找不回来。

他唯一的一次失态,是在死前一年。顺治十七年(1660年)二月,朋友邵点从北京给他带来一个消息,告诉他,顺治皇帝读到他的文章,嘱咐词臣说:“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

53岁的金圣叹登时失态,向北望空而拜,叩头谢恩。

紧接着文思如泉涌,写下了《春感八首》,甚为得意地自夸:“何人窗下无佳作,几个曾经御笔评?”他甚至在诗中幻想,自己去做吕尚、诸葛亮那样身系国家安危的贤相,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很多人因为金圣叹的这次狂喜,说他“丑态毕露”,丧失民族气节,老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

我倒觉得,这是金圣叹真性情的体现。他一生主张、贯彻真性情,推崇“一片天真烂漫到底”,要喜便喜,要哭便哭。他要真是一只擅于掩藏的老狐狸,他才不会在此时露出尾巴,自己躲在被子里笑就好了。

他一生自负大才,却命途多舛,理解者少,嫉恨者多。一个人孤独地走着,走了很久很久,突然听到有个声音,还是来自最高统治者的声音,要加入他一起走。知音已难求,这么位高权重的知音,更可遇不可求。他的感激之情,他的热泪涕零,也都可以理解了。

更何况,金圣叹连抱大腿都来不及,他的命运很快就翻转直下。这阵狂喜,终究只是他内心的一段小插曲。

5

一年后,这个终生怀才不遇又满是幻想的穷秀才,再次见识了人生的黑色,一点儿也不幽默。

欣赏他的顺治帝,竟然驾崩了。

皇帝之死,对金圣叹来说,就像之前捡到一张彩票,一对开奖号码,还是特等奖,欣喜若狂来不及兑奖,又掉到水里,泡汤了。

梦醒的时候,才是最残酷的时候。

说起来,金圣叹之死,与顺治之死也有一些勾连。“哭庙案”的发生背景,正是吴县诸生在追悼顺治帝的仪式上,要求撤换鱼肉乡民的新县令任维初。

多种证据表明,金圣叹并未参与“哭庙”,他也不在最初被捕的11人名单内。

不过,“哭庙案”次日,出于正义感的金圣叹写了一篇名为《十弗见》的杂文,声援诸生的抗议活动。这才被牵连进去。

他有一段时间担心被捕,藏匿了起来。两个多月后,他还是被押解到了南京。

金圣叹等人原本罪不该死,但是经手办案的江苏巡抚朱国治害怕被牵进知县贪污案脱不了身,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一场和平请愿的“学生运动”,办成了谋逆案。

办案官员要求,“谋逆案”的首犯必须要有相当的名气。金圣叹于是首当其冲。

恰好此时,朝廷指派的满族大臣正在江南调查并处理江南士绅投奔郑成功事件,金圣叹和其他17名诸生成了高压政策的牺牲品。

一生追逐名声,到头来反为名声所累。金圣叹的人生,总是跌落得让人唏嘘。

而这一切,他本人或许自始至终都蒙在鼓里。临刑前,他还大惑不解:“杀头,至痛也;籍没,至惨也。圣叹以无意得之,不亦异乎?”

顺治十八年(1661年)七月,金圣叹被斩首,死于莫须有的“叛逆罪”。这一年,他54岁。

曾给他带来好消息的友人邵点,后来解释过金圣叹的罹祸。他说,金圣叹做过一个梦,梦里有高人警示说,你什么诗都可以批解,但切记不可说《古诗十九首》。金圣叹毕生引以为戒,但后来醉酒中纵谈“青青河畔草”,未守警戒,终成绝笔。

这种解释,早年热衷扶乩降神的金圣叹,若死后有知,会作何感想呢?

也许,有些时代,可以诞生金圣叹,却不配拥有金圣叹。

他在最后时刻,挺身而出,仗义执言,正应了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做事业要挺身出去,了生死亦要挺身出去。

一辈子落魄,半辈子被骂,金圣叹终于没有变成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或许才是他最应获得尊敬的原因。

金圣叹死后,“康雍乾盛世”来了。盛世之下,文人的毛发被捋得服服帖帖的,纪晓岚、刘墉、袁枚,那些个时代的才子们,一个比一个精致,一个比一个油腻,不狂傲、不狂喜,但也无个性、无底线。

那样的盛世,如骂金圣叹者所愿。

陆游:他的诗你肯定背过,他的苦你未必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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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伟大的人物,身体和灵魂总有一个在受难,或者两个都在受难。

苏轼给我们的印象很乐天,很豁达,那是他用有趣的灵魂去对冲身体的苦难,硬把悲情的人生经历活成了段子。

有比较,才知道陆游比苏轼惨得多。他的身体和灵魂都很苦。苏轼,坐过牢的人,都没他苦。

苦到什么程度?

就说科举吧。陆游考了很多次,很多次都不行。总体上看,不是能力不行,是运气不行。

不是朝廷突然改变考试范围,从诗赋转向经术,就是他父亲在“不恰当”的时候去世,使得他准备了四五年无法应试。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他考了个头名。倒霉的是,秦桧的孙子也参加了那场考试,还发誓要拿头名。然后,复试的时候就没陆游什么事了。

踏上仕途后,他大半生也是被闲置的。

官做不大倒罢了,还动不动因言获罪,时不时被弹劾,经常性卷铺盖回乡下。

朝廷不给他机会上前线抗金,那他就谏言让有能力的人领兵出征。结果,他的官职直接被撸掉,罪名是妄议朝政,有不臣之心。

人一倒霉,多喝两口都会丢官。52岁那年,他刚被重新起用没多久,就因其他官员举报他工作期间爱喝酒、态度不积极(燕饮颓放),只好回家喝个够了。

人生稍微得意的时光,陆游也不是没有,只是短暂到可以忽略。一般人的人生经历是起起落落,呈波浪曲线,而陆游的人生是,起落落落落落落……

他最美好的职业经历,是应四川宣抚使王炎之邀到南郑去做幕僚,经历了一生中唯一一次军旅生涯。

但仅仅几个月,王炎被弄走后,陆游无奈回撤。铁马金戈化成了一首诗: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过剑门。

他的理想是做将军,做战士,生活非把他逼成了一个诗人。

从此,那些“铁马秋风大散关”的生活只有在梦中做做,在酒里找找了。

幸运的人千篇一律,不幸的人万里挑一。陆游,这是在说你啊。

2

人生是一张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这句话也是为陆游量身定制的。

但是,他为什么就这么苦呢?

这里面有个性的因素。性格决定命运,比如苏轼,他的人生弹性很大,生活的拳头打在他身上,就跟打在美味的东坡肉上面一样,软糯可口。而陆游不一样,他总体上是一个严肃认真、苦大仇深的人,难得写一下爱情诗,也是苦得很。生活给他一拳,就像打在铁上,彼此都很疼。

但也有时代的因素。

每个人都是时代的镜子,你身处时代中不觉得它对你的影响有多大,但跳出来就照得一清二楚。五○后一代想着法子多生娃,九○后一代只想着佛系“养蛙”,这不是时代的印记是什么?

陆游所处的时代,国家存亡的紧张感,是苏轼那个年代的人无法体会的。中原正统与偏安一隅的强烈落差,无疑会反映到每个人的心性中,只要他是一个家国观念强烈的人,肯定会感到苦痛。而且终其一生,随着国家的沉沦,这种苦痛不仅无法解脱,还会持续加剧。

我们读晚清史,心里都会憋屈难受。陆游就是在类似晚清的年代里,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大局观的人,他倒是想豁达,问题是豁达得起来吗?

不心塞至死,就算豁达了。

真的,陆游活到了84岁,超过世界最长寿国家日本目前的人均寿命。这简直是奇迹。

他一生熬死了多少仇人,就是等不来国家的崛起。人家都说他,长命而短运。倒霉透顶。

你看他死前给儿子的诗: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都会背吧?这就是上教科书的作用啊,哪天万一真从教科书里删了,我们的孩子就无法感受800年前这位老人家的悲哀与情怀,无法构建共同的历史记忆了。

3

有些人的苦难是没得选,有些人则是出于信念。陆游属于后者。

他明明可以选择更舒服的活法,但他不愿,更不屑。

南宋的官场,没有左派和右派,但有主战派和主和派。主战的声音大,但多数时候,主和的权势高。

哪怕心里有过一丝政治投机的念头,陆游的选择或许就会不一样,仕途肯定会完全改变。

比如,秦桧权势最炽热的时候,跟随他高喊几句“和平万岁”的口号,得到官职与升迁的机会就会大得多。陆游有一个老同事,就因为弹劾过二十多位主战派,连连升官,做到了谏议大夫。

这无疑也是一种活法,却是陆游最不屑的活法。

秦桧当年在关键时刻排挤、打击陆游,不仅仅是要为孙子秦埙争个状元,主要原因是在于陆游喜欢发表“恢复中原”的意见。明知与权相的政见相左,仍然高声表达出来,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呢?

陆游就是这样真实的一个人,即便他再渴望做官获得重用,实践他的匡时救国理念,他也不能背叛或出卖他的根本立场。

日常生活中,陆游的人缘很不错,这得益于他为人的宽厚。秦桧倒台后,秦家后人的日子并不好过,包括夺了陆游状元的秦埙,生活一度也很潦倒。陆游有次路过南京,专门去看望秦埙,并不记恨当年仇。

但他始终有一条底线,不拿原则换权位。用现在的话说,油腻的事,不干。

宋孝宗曾问,当今诗人中,有李白这样的大咖吗?左丞相周必大说,有啊有啊,他叫陆游。

皇帝由此格外欣赏陆游的诗文,曾当面夸奖他,说爱卿笔力甚劲,非他人所及。

哪怕心里有过一丝向现实妥协的念头,陆游就会立马领会皇帝的意思—圣上虽然不喜欢北伐,但他喜欢我的才华呀。

如果你是陆游,你会怎么选择?

我想,我要是陆游,我就是专门开个公号,只给皇帝一个人写诗,小日子也可以过得很滋润啊。我不作恶,不趁势附和皇帝,不攻击异见分子,不就行了吗?

人家陆游是怎么选择的?他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很诚实—皇帝欣赏我的诗文,我不稀罕,他要采纳我的救国主张,我才稀罕呢。

苦难与黑暗,给了他一颗强大的内心。

4

然而,这么自甘受苦的一个人,却总有人说他在装相。

从陆游在世的时候起,直至今天,在对他的评价上,一直存在两个对立的维度。

一个当然是说他是爱国诗人。钱钟书有段话说得很好,虽然他可能是在反讽陆游,但不妨用在这里:

“他不但写爱国、忧国的情绪,并且声明救国、卫国的胆量和决心……爱国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画马,碰见几朵鲜花,听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血液沸腾起来,而且这股热潮冲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边界,还泛滥到他的梦境里去。”

另一个是说他成天在诗里吹牛,空谈爱国,只是为了博个好名声,堪称爱国贼。

与陆游同时的宰相汤思退,政治主张跟他的名字一样,天天想着对金国让步议和。他曾经上奏说:“群臣皆以利害不切于己、大言误国以邀美名,宗社之重,岂同戏剧?”这是在骂陆游这样的主战派。

清代史学大师赵翼讥笑陆游“十诗九灭虏,一代书生豪”,意思是陆游只能天天在诗里意淫吊打侵略者。他做过一个假设,说开禧北伐那年,陆游要是年轻十岁,肯定会上战场,然后成为“带汁诸葛亮”。

“带汁诸葛亮”讽刺那些才干自比诸葛亮,但一上战场就落泪而逃的人。赵翼认为,陆游就是这样的人。

钱钟书对赵翼的看法照单全收,说陆游整天激情澎湃,鼓吹爱国,不过是在打官腔。还说陆游爱国诗中“功名之念,胜于君国之思”,意思是爱名胜过爱国。

这样的声音当下尤其盛行,流毒之下,就连我一些教书育人的朋友,也会这么看陆游。5

这些人嘲笑陆游的理由很简单。用一句流行的怼人的话就能概括:你行你上啊,不行别乱说。

好像你灭不了敌国,就连爱国的权利都没有了。

好像除了打过仗的军人,其他人的爱国都是虚伪的。

我不知道陆游再世,会怎么跟这些人互怼。或许以他的性格,他根本就懒得搭理他们,有这个时间不如再写两首爱国诗呢。

那我借用一句名言先帮陆游同志喷回去吧:我评论个电冰箱,自己还得会制冷啊?

宋金对立的形势下,发动北伐确实需要衡量很多现实问题:该不该打?为什么打?为什么不能打?为什么打不过?

韩侂胄开禧北伐失败,结果搭上了性命,连类别都成了“奸臣”。似乎就是主和派对主战派的教训,让你们天天喊爱国,就这下场。

陆游的悲剧更深一层,他并不想做个空谈家,但朝廷不给他机会上战场,逼得他只好做空谈家。

他的意义,就是以他的悲剧告诉时代,告诉历史—面对强敌压境,举国噤若寒蝉,举国歌舞升平,没有忧患意识,没有阳刚之气,这个国家大概没什么希望吧。

需要有人站出来,喊出来。批评也好,打鸡血也好,才能保证年轻人有血性,不在所谓盛世中沦为软蛋。

在经济文化繁盛的幻影里,在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晚上,没有陆游这样的人,不合时宜地一再提醒当权者,不加强国防,不消灭腐败,不磨砺斗志,估计南宋撑不了那么久,四五十年内就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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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的年代,喊打喊杀是容易的,也是有利可图的。君不见,多少人把爱国变成了一门生意。

但在求饶议和成主流的年代,你上街喊打喊杀试试看,不被打被杀算你走狗屎运。陆游那样的人,在他生活的年代,不仅不吃香,还有很大的风险。随时有被不愿醒来的人抓去一顿饱揍的危险。他又不傻,凭什么要这么干?

以他的文笔和诗才,写一写做鬼也风流的诗句,歌颂领导人体恤民情,铁定不成问题。他又不傻,凭什么不这么干?

人与人最大的差别从来不是金钱或地位,而是思想境界。

思想境界低的人,总是认为别人的境界跟他一样低。想来想去,都想不出陆游握有一手好牌,却打得那么烂的原因。最后,就连好名都成了罪状。

陆游好名,这是肯定的。他跟屈原、文天祥这些人一样,都有“青史意识”,就是愿意用一生砥砺名节,百折不挠,以求在历史上留个好名声。

所以他最苦闷的两件事,一件就是南宋没有战斗意识,另一件就是怕后人不懂他的苦心:“此心炯炯空添泪,青史他年未必知。”

问题是,好名难道错了吗?

一个社会还是应该在世俗的成功、庸俗的事物之外,标悬更高的标准,不然这个社会也是无望的。陆游为了青史留名,宁可一生受苦,难道不是在践行更高的标准吗?

陆游的声音,显然跟南宋朝廷的主体思想是对立的,但他在当时没有遭到封杀,在后世却受到莫名的讥笑,这到底是谁的悲哀?

这不是南宋的悲哀,南宋有这个肚量容纳异见,尽管坚持异见的陆游一辈子失意。

这也不是陆游的悲哀,陆游并不需要去迎合那个时代的主流,尽管坚持边缘意味着要失去更多。

这是讥笑者的悲哀,悲哀到只能靠踩着陆游的肩膀,宣告自己的庸俗,从而挤进哗众取宠的主流。

历朝历代,如果没有这些世俗的讥笑者,历史的车轮照常滚滚前行;但如果没有陆游这样甘受其苦的人物传承支撑,中华文明难免受到毁害。

李贽:明朝第一思想犯,人过中年为自己而活

一个人到了什么时候,才能够为自己而活?

李贽的答案不是18岁,也不是36岁,而是5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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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0年,李贽54岁。此时,作为云南姚安知府,他的三年任期届满。

上级领导对他在这个偏远之地的工作和贡献相当认可,要向朝廷举荐他。

没想到,李贽一听到升官的消息,拔腿就跑。他要求他的上级领导一定替他递交辞职信。

与他在学术上针锋相对的骆问礼,得悉李贽辞官的消息,在给友人的信中对李贽作出了极高的评价,把他当作士人的榜样:

“士类中有此,真足为顽儒者一表率。近世儒者高谈仁义,大都堂奥佛老而支离程朱,至于趋炎附热,则无所不至,视此老有余愧矣。”

但这个士人的榜样,在辞官之前,内心却是煎熬而痛苦的。

李贽是一个真实的人,真实得把科举做官当成谋生的手段,当成社会职业的一种,而从不去夸夸其谈治国平天下、为人民服务的大道理。

嘴上不说,他却比空喊口号的官员清廉得多,口碑和实绩也都好得多。不愿同流合污,坚守内心孤傲,是他20多年官场生涯痛苦的根源。

1527年,李贽生于福建泉州一个“航海世家”。26岁时,在乡试中考中举人。

中举这么大的幸事,他则认为不过是儿戏。他说,中举秘诀无外乎每天背诵几篇范文,等到肚子里有三五百篇范文了,在考场上审对题目,根据题目默写一篇上去,保准高中。

简单得让蒲松龄听了落泪,范进听了要再发疯。

有个举人头衔,足以糊口谋生。李贽对进士没有什么欲求,所以未再参加会试。

四年后,他远离家乡,开始宦海生涯:在河南共城任儒学教谕3年,在南京和北京国子监任教官各数月,在礼部任司务5年,调任南京刑部员外郎又近5年,最后被任命为云南姚安府知府。

在就任知府以前,他的官俸极为微薄,甚至不足糊口。

这期间,他做官并不顺利,处处与上级领导“触”。这种抵触未必是行动上的抵牾,但其内心有棱有角,与现实格格不入,却是不争的事实。

合群是合群者的通行证,孤独是孤独者的墓志铭。

为了承担家庭与家族责任,20多年里,他不得不收起触角,摸黑前行,孤独痛苦,难以言表。

一个中年人,肩上有太多的重担,内心有巨大的压力,他只有默默忍着,不敢出声,尤其不敢顺从自己的个性,好好任性一把。

再苦再累,再泯灭个性的光辉,也只有咬牙坚持。哪怕牙断了,只能和血吞。

他始终清楚,一个中年人活着的意义—为妻子而活,为子女而活,为父母而活,为家族而活,唯独不曾为自己而活。

这期间,中年李贽经历的苦难一点点磨砺他的本性,也一步步释放他的枷锁。因为清贫,他有过极其深刻的挨饿体验。他的至亲,包括他的父亲、祖父、儿子和两个女儿,在几年内陆续去世。

那段时间,他说与妻子黄宜人“秉烛相对,真如梦寐”。

生命中有太多无法承受之重。连李贽都只能把这一连串的重击当做梦一般,以此麻痹自己的内心。

2

54岁那年,李贽辞官,逃离体制。

之所以做出这个任性的决定,是因为此时,他认为加诸其身的家庭责任已经完成。大半辈子为他人而活,现在是时候为自己活一次了。

所以,54岁,在绝大多数人一眼望到死亡的年纪,李贽重新出发了。

去寻找他渴望了大半辈子的独立、自由与个人主义。

从选择落脚的地方,他就表现得与众不同。一般官员都是告老还乡,还有说发达不还乡如衣锦夜行,成功了也没意思。

而李贽,去了湖北黄安,寄居在耿氏兄弟家里。

他的理由貌似很纯粹,因为这里有朋友,生活不用发愁。“我老矣,得一二胜友,终日晤言以遣余日,即为至快,何必故乡也?”

事实上,他不愿回老家泉州,也与他的个性有关。他平生不爱被人管:

“人生出世,此身便属人管了……入官,即为官管矣。弃官回家,即属本府本县公祖父母管矣。来而迎,去而送;出分金,摆酒席;出轴金,贺寿旦。一毫不谨,失其欢心,则祸患立至,其为管束至入木埋下土未已也,管束得更苦矣。我是以宁漂流四外,不归家也。”

这个理由,与他辞官时所说“怕居官束缚”是同样的道理,都表达了一种对独立、自由与个人主义的渴望。

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说,按照当时的习惯,李贽一旦回到泉州,他所需要照顾的决不能仅止于自己的家庭。他是族中有名望的人物,又做过知府,那就一定会陷入无数的邀劝纠缠之中而不可自拔。

然而当时的李贽,已历经生活的折磨,同时又研究过佛家和道家的思想。他在重新考虑生命的意义,重建人生观之余不能再墨守成规。

也就是说,他不能把读书、做官、买田这条生活道路视为当然,也亟待摆脱由于血缘关系而产生的集体观念。

可以看出,李贽的思想已经远远超越了他所处的时代。他标榜个人价值,企图挣脱一切宏大意义,既不能受缚于官僚体制,亦不能被传统的家族观念困住。

他选择了一个远离故乡、远离宗族的地方,作为终老之地。

然而,他的亲族对他这种背离传统的行为,并不能理解和原谅,也不能善罢甘休。他没有了儿子,于是他的家族强行指定一个侄子作为他的继承人,这引起他的不满。

在事先写好的遗书中,他提到这个侄子说:“李四官若来,叫他勿假哭作好看,汝等亦决不可遣人报我死。”

他早看透了基于血缘关系的亲族之间的感情虚伪,在世人面前假哭以维系所谓伦理或争夺财产继承权。总之,假戏做足,没有一个真字。哪怕他死了,他也不愿意让他的族人知道,免得上演如此丑陋的戏码。

他的妻子后来独自从黄安返回泉州老家,并在老家去世。他很思念,也很痛苦,但还是没有还乡处理妻子的后事,只是留下了一些催人泪下的回忆妻子的文字。

他说,他没有一夜不梦见她。

62岁那年夏天,他在寄居地湖北麻城维摩庵剃去头发,却留下胡须,成了个亦僧亦俗、不僧不俗的模样。

朋友见了,都很惊讶。他淡定地解释说,天气太热。

不过,他剃发的真实想法,在另外一些场合,坦率地表达了出来。

他在一封信里说,之所以落发,是为了对抗家族俗事,让家族中人彻底死心,不要指望他还能回去。

在给知交焦竑的信里,他说得更决绝:“今世俗子与一切假道学,共以异端目我,我谓不如遂为异端,免彼等以虚名加我,何如?”

反正世人都说我是“异端”,我干脆就剃个光头成全他们,怎样?哈哈。

3

在这个万物冥冥之中皆有秩序的世界上,李贽就是一位生命可以苍老,思想绝不苍老的歌者。

他的狷狂性格,是对世俗人生的反叛,也是对传统礼俗的抗争。为此,他不惮与整个社会的绝大多数为敌。他说,幸好我天生胆大,不然自己都要被自己吓死—

“天幸生我大胆,凡昔人之所以忻艳以为贤也,余多以为假,多以为迂腐不才而不切于用;其所鄙者、弃者、唾而骂者,余皆以为可托国托家而托身也。”

晚明,一个走向没落衰颓的时代,竟是这名执着的老者,为帝国涂抹了一笔最有力的青春色彩。

他做的第一件石破天惊的事,是把孔子请下神坛。

他告诉世人,“圣人不曾高,众人不曾低”。他否定孔子、孟子的圣人地位,认为孔孟非圣人,也和常人一样,两者没有高低之分,所以人人皆可成圣,没有必要以孔孟的是非观作为自己的标准。

他说,道路不只有一条,心性也不只有一种,怎么可以强求同一?

他的主张,本质上是在崇尚个性。

现在的年轻人对这一点估计没什么感同身受,觉得彰显个性是与生俱来的,还用得着去争取和追求吗?但集体主义年代的过来人,应该都深深懂得,李贽的勇气与不易。在只有一种声音、一种是非的年代,你去崇尚个性试试?

他批判程朱理学,指出所谓正统人士都是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他极其痛恨那种“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的伪道学家们。

他认为“人必有私”,人人都有私心,孔子也不例外。

他其实是一位真正尊崇孔子的儒生,所以要让孔子回归到人本身,拒绝程朱理学对孔子的神化,更反对统治者利用孔子来钳制人性,禁锢思想。

他说得很直白:“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以此,将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那一套束缚性的礼教击得粉碎。

不仅如此,他还公开挑战男女大防,给男权社会难堪。

他为女性说话,说头发有长短,但男女的见识无长短。他公然招收女弟子,无拘无束地跟女弟子唱和交往。

晚明性灵派作家袁中道说,李贽晚年多病寡欲,但为了反对道学的虚伪面目,不惜在言语中故意表现出很放纵情欲的样子。

每次讲学,有人拿着道学家的书来求问,李贽就很气愤,说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还不如携歌姬舞女,浅斟低唱。然后,看到有学生携妓来听课,则破颜微笑说,这也比跟道学先生做伴强。

李贽几乎把人们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彻底翻了个个儿。

他干过的事儿,300多年后,五四时代那些反传统的知识精英照着又干了一遍,然后一个个成了启蒙大师。

而这些启蒙大师们,都离不开一个重要的启蒙老师,那就是李贽。

4

启蒙者,被称为盗火的人,时常要冒着“身败名裂”乃至付出生命的危险。

从李贽决定为自己而活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清醒地意识到危险的迫近。

他的文字都是那样纯净,让人一眼见底,却有一股穿越时代的力量。他信步走着,同时代人打马都追不上。

他不过是那个永葆童心的孩子,说出了大实话,但所有人都警告他,闭嘴,那是皇帝的新衣,多漂亮。

他晚年的困境始于与耿定向的论战。

由于与耿定向的二弟耿定理是知交,李贽辞官后选择寄居黄安耿家。他的理念虽与耿氏兄弟截然不同,但耿定理的包容心态与柔和个性,一定程度上掩盖了思想对立背后的紧张。

耿定理去世后,彼此失去缓冲的耿定向与李贽反目,双方开始长达十年的激烈论战,且由学术争辩发展到现实敌对。

耿定向认为李贽的思想是在“杀人子弟”,李贽则认为,以“存天理,灭人欲”相标榜的耿定向跟常人没什么两样:

“人尽如此,我亦如此,公亦如此。自朝至暮,自有知识以至今日,均之耕田而求食,买地而求种,架屋而求安,读书而求科第,属官而求尊显,博求风水以求福荫子孙。种种日用,皆为自己身家计虑,无一厘为人谋者。及乎开口讲学,便说尔为自己,我为他人;尔为自私,我欲利他;我怜东家之饥矣,又思西家之寒难可忍也……”

跟常人一样有私心,讲学却又这公那公,尽是口是心非,或心是口非。这正是李贽平生最鄙视的伪道学。

李贽还写过一篇文章,说僧徒二人探讨怎样骂人合适。他们说,世人喜欢骂人为禽兽,为强盗,这些都不合适。因为禽兽是有情有义的;强盗是被逼的,只要给他效力的机会,也能杀身图报。两人继续讨论,世人骂人,说枉披了一张“人皮”,徒弟建议,可以骂“枉披了一张狗皮”。但和尚觉得还不妥,狗尤重义性,守护家主,忠心耿耿,比人强多了,以狗骂人,反而变成以人骂狗了。结果,两人商量到半夜都没有一个结果。

这篇文章对假道学家的讽刺,简直绝妙到无以复加。

然而,卫道士们也开始行动了—

1590年,耿定向看到公开刊行的《焚书》后极为恼火,认为《焚书》是李贽对自己的攻击和诽谤,于是写了公开信《求儆书》,指斥李贽的异端思想。而后,又联合官府,驱逐李贽。

1591年,李贽在袁宏道的陪同下游武昌黄鹄矶,被一些人诬为“左道惑众”,又遭驱逐。同年秋,耿定向及其门生蔡毅中再次攻击李贽。

1594年,耿定向卧病著书,对“异学”和李贽再作攻击。同时,麻城一些人扬言要拆毁李贽居住的芝佛院。

1595年,耿定向的学生史旌贤调任湖广佥事,扬言要“以法”惩治李贽,麻城又掀起一场迫害李贽的风波。

与此同时,李贽与澹然等女弟子间的通信谈道,被诬为“男女混杂”,甚至有人扬言“欲杀”李贽。

总之,同时代的士大夫,绝大多数被李贽甩开几条大街。他们的思想跟李贽不在一个层次上,所以完全不接受他的主张。他们只能通过否定的形式来与李贽划清界限,说他“大抵是人之非,非人之是”,说他“专以黑为白,以苍为素”。

面对这些挑衅与威胁,李贽明言自己本心贵无事,但也不怕事,表现出了孤胆英雄般的气魄:

“平生所贵者无事,而所不避者多事。贵无事,故辞官辞家,避世避地,孤孤独独,穷卧山谷也。不避多事,故宁义而饿,不肯苟饱,宁屈而死,不肯幸生……无事固其本心,多事亦好度日。”

5

1601年春天,李贽居住的芝佛院被一场人为的火灾烧得干干净净。

尽管案情的真相未能水落石出,但没人怀疑,一张迫害李贽的天罗地网已经张开。

初春寒意侵人,75岁的李贽,衰老贫病,亡命黄柏山中。

此时,万历十七年(1589年)的一位进士—马经纶,仰慕李贽的盛名,冒着风雪,跋涉三千里,去救援李贽。

马经纶最终把李贽带到了顺天通州的家中,以避楚难。

不幸的是,仅仅一年后,李贽又大祸临头。

1602年,又是春天,礼科都给事中张问达上疏参劾李贽邪说惑众,罪大恶极。其中最耸人听闻的话莫过于此:

“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简,与无良辈游于庵,挟妓女,白昼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讲法,至有携衾枕而宿庵观者,一境如狂。”

实际上,不同于那些表面守礼而暗中纵欲的假道学,“异端之尤”的李贽在个人生活上是个自觉的禁欲者。他同女弟子的交往,乃基于正常的人性人情,但偏偏就招来了风言风语。

卫道士们的虚伪正在这里:纵情声色也罢,男盗女娼也罢,只要不公开化,就是许可的。相反,李贽公开向这种虚伪性挑战,却变得十恶不赦。

张问达在奏疏最后不忘强调现实的危险性,说李贽现在已经移居通州,通州离帝都仅四十里,“倘一入都门,招致尽惑,又为麻城之续”。

结果,万历皇帝朱翊钧下令,李贽应由锦衣卫捉拿治罪,他的著作应一律销毁。

当逮捕李贽的锦衣卫到来时,正在病中的李贽急问马经纶:“他们是什么人?”

马经纶答道:“是锦衣卫的卫士到了。”

李贽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不想连累好友,强撑着爬起来,走了几步,大声说:“是为我也。为我取门片来!”于是躺在门片上,说:“快走!我是罪人,不宜留。”

被投入诏狱的李贽,没有受到肉体的折磨。根据审讯结果,他应该可以出狱,由地方看管就是了。

然而,这名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的斗士,晚年才过起了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怎能忍受即将到来的管束?

1602年,农历三月十六日,一名侍者在监狱中为李贽剃头。趁侍者离开的间隙,他拿起剃刀,朝自己的脖子上割下去,顿时鲜血淋漓。

侍者大急,问老犯人:“和尚痛否?”

李贽已不能出声,用手指在侍者掌心中写字作答:“不痛。”

侍者又问:“和尚为何自割?”

李贽写道:“七十老翁何所求!”

根据袁中道的记载,李贽在自刎两天后才死去,永远告别这个“世不我知,时不我容”的世界。

他曾说过,人生在世为客,以死为归。何况活了七八十岁后“归家”,是值得喜而相庆的事。

为了自由,他从弃官、弃家、弃发,到最后一刻的弃命,一切选择都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无悔。

诚如他自己所说:“余唯以不受管束之故,受尽磨难,一生坎坷,将大地为墨,难尽写也。”

也许,在历史上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人,自身可以省却许多烦恼与苦痛。然而,李贽注定是个失败的孤胆英雄,卖命的自由捍卫者,痛苦的先知先觉者。

尼采说,他沉沦,他跌倒。你们一再嘲笑,须知,他跌倒在高于你们的上方。他乐极生悲,可他的强光紧接你们的黑暗。

今天,我们重温李贽的一生,就像在攀登一座思想与人格的高峰。

致敬,李贽!

辜鸿铭:近代最有趣的人,嬉笑怒骂为自己壮胆

辜鸿铭,说起这个名字,估计德国人会比我们先笑。

辜鸿铭是晚清民国年间人,生前就极有名。西方人说,不去看紫禁城也不要紧,但不可不看辜鸿铭啊。

这么多国家中,辜鸿铭在德国的名气最响。不苟言笑的德国人竟然成了辜鸿铭的迷弟迷妹,你说很不可思议吧?

但辜鸿铭在我们的印象中评价一般,甚至接近负面。经常贴在他身上的标签不外乎:拖长辫,小脚癖,老怪物,好骂人,顽固守旧,尖酸刻薄,与封建残余沆瀣一气……

事实上,这些标签都把辜鸿铭片面化了。

辜鸿铭比我们想象的有趣得多。他把玩世不恭、嬉笑怒骂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甚至针砭时弊、表达政见也是这种态度,藏得太深,以至于我们只知道他的怪诞和保守,不懂得他的幽默和激进。

1

在民国,有三条辫子最出名,一条是张勋的,一条是王国维的,还有一条是辜鸿铭的。

如果说,张勋留的是政治野心的辫子,王国维留的是文化象征的辫子,那么,辜鸿铭留的就是刻意搞笑的辫子。

周作人写文章说,辜鸿铭头上一撮黄头毛,却编了一条小辫子,连他的车夫也是一个背拖大辫子的汉子,和主人正好一对。

当时辜鸿铭在北大教书,被称为该校最古怪的人。

罗家伦上过辜鸿铭的英诗课,看不惯他的辫子,曾对同学开玩笑说:“有没有想要立刻出名,只要在辜先生上楼梯时,把他的辫子剪掉,明天中外报纸一定竞相刊载。”当然,这个名并没有人敢出。

这条辫子这么碍眼,辜鸿铭却引以为豪。他留着辫子,但从不说一堆死忠的话,而时常以幽默化解人们对他辫子的好奇。

学生们嘲笑他的辫子,他平静地怼了回去:“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

在一次饭局上,辜鸿铭主动跟胡适聊到,去年(1920年)张勋过生日,辜送了他一副对子,上联是“荷尽已无擎雨盖”,他让胡适猜下联是什么?胡适一时想不出好句,只好问他:“想不出好对,你对的什么?”他说:“下联是‘菊残犹有傲霜枝’。”

他又问:“你懂得这副对子的意思吗?”胡适说:“‘菊残犹有傲霜枝’当然是张大帅和你老先生的辫子了。‘擎雨盖’是什么呢?”他说:“是清朝的大帽。”

辜的日本友人萨摩雄次说,若有人问及辫子的事,辜就会摇头晃脑地说:“这是我的护照。”

辜老先生,你这么爱调侃你的辫子,有考虑过辫子的感受吗?

2

辜鸿铭是一个狂傲的人。老实说,这种人不大好相处,但他的幽默个性恰好弥补了性格乖张的不足。所以他的同时代人,无论踩他也好捧他也好,都承认他是一个擅长搞笑的怪咖。

一天晚上,胡适的老同学王彦祖请法国汉学家戴弥微吃饭,陪客中有辜鸿铭。

入座之后,戴弥微的左边是辜鸿铭,右边是徐墀(北大教授,绰号“徐颠子”)。大家正喝酒吃菜,忽然辜鸿铭用手在戴弥微的背上一拍,说:“先生,你可要小心!”

戴先生吓了一跳,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你坐在辜疯子和徐颠子的中间!”大家听了,哄堂大笑。

那晚的饭局,辜鸿铭讲了很多段子。有些段子,他还在不同场合反复讲,每次总添上新花样,搞得胡适暗发牢骚:哥,这段子我都能背诵了。

辜鸿铭在饭局上大讲他最得意的安福国会选举时他卖票的故事。

安福俱乐部当权时,规定一部分参议员须由中央通儒院票选,凡国立大学教授,凡在国外大学得学位的,都有选举权。于是许多留学生有学士、硕士、博士文凭的,都有人来兜买。

辜鸿铭说,有个留学生小政客来运动他投一票。他称文凭早就丢了,小政客不依不饶,说:“谁不认得你老人家?只要你亲自来投票,用不着文凭。”

双方讨价还价,敲定了辜鸿铭现场投他一票可得四百元。

选举前一天,钱和选举入场证都送来了。辜鸿铭立马跑去天津,把四百元花在了妓女身上,逍遥了两天才回北京。

一回到家,小政客追上门大骂他无信义。辜鸿铭拿起棍子,指着小政客,说:“你瞎了眼睛,敢拿钱来买我!你也配讲信义!你给我滚出去!从今以后不要再上我门来!”

说完这个故事,辜鸿铭对胡适说:“你知道有句俗话:‘监生拜孔子,孔子吓一跳。’我上回听说的孔教会要去祭孔子,我编了一首白话诗:

监生拜孔子,孔子吓一跳。

孔会拜孔子,孔子要上吊。

胡先生,我的白话诗好不好?”

辜老先生,你这么爱聊天,还不漏机锋地把白话诗讥讽了一下,有考虑过胡先生的感受吗?

3

像辜鸿铭这样的耿直之人,确实能控制住场面,反客为主,但也经常把天聊死。

1902年,辜鸿铭在湖广总督张之洞幕府做秘书。是年慈禧生日,湖北各机构悬灯结彩,铺张扬厉,费资钜万。张之洞邀请各国领事大开筵宴,并招致军界、学界参加,奏西乐,唱新编爱国歌。

辜鸿铭在座陪宴,忍不住对两湖书院院长梁鼎芬说:“满街都是唱爱国歌,未闻有人唱爱民歌者。”

梁鼎芬心想,这个聊天的开头有档次,就说:“要不你编一个试试?”

辜鸿铭想了一下,说:“余已得佳句四句,君愿闻之否?”梁鼎芬说:“听啊。”辜鸿铭说:“天子万年,百姓花钱;万寿无疆,百姓遭殃。”

当众搞怪讽刺大领导,这个天别人没法接啊,于是就聊死了。

在北京的一次宴会上,座中都是一些社会名流和政界大咖。有一位外国记者问辜鸿铭:“中国国内政局如此纷乱,有什么法子可以补救?”

你猜,他怎么回答?他说:“有,法子很简单,把在座的这些政客和官僚,拉出去枪决掉,中国政局就会安定些。”

这……好吧,今天天气哈哈哈。

辜鸿铭后来虽然被视为保皇党,但他从不谄媚权贵,即便是总理、省长,只要看不顺眼,照喷不误。

人家说,中国将亡于外交失败,或亡于无实业。辜鸿铭说,中国之亡,不亡于实业,也不亡于外交,而实亡于中国督抚之好吹牛也。“今日欲救中国之亡,必从督抚不吹牛做起。”

有人对辜鸿铭说:“你所发的议论,皆是王道。为什么在世上行不通呢?”辜鸿铭回应:“天下之道只有二端,不是王道,就是王八蛋之道。孟子所谓‘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

借机讽刺社会实行的是“王八蛋之道”,在清末不正一针见血吗?

林语堂说,辜鸿铭是一块硬肉,不是软弱的胃所能吸收。

辜老先生,你这么犀利,难怪在官场混不好。

4

都知道鲁迅骂人厉害,文风似匕首。其实,辜鸿铭骂人的艺术一点也不比鲁迅弱,而且更加形象、幽默。

辜鸿铭骂袁世凯,那是一如既往地骂,哪怕袁世凯权势正炙。

1907年,袁世凯与张之洞以封疆大臣同入军机。一次,袁对德国公使说:“张中堂是讲学问的,我不是讲学问的,只是办事的。”

辜鸿铭后来听说了,对袁的幕僚说:“这话说得很对,但要看所办的是什么事,如是老妈子倒马桶,自然用不着学问。除倒马桶之外,我不知道天下有什么事,是无学问的人可以办得好的。”

这境界,骂人真不带脏字。我每读这段轶事,总是忍不住笑场。

辜鸿铭在洋人面前也骂袁世凯。一个洋人跟他讨论西方人分贵种、贱种,辜鸿铭借题发挥说,对,人说袁世凯是豪杰,在辜某人看来,袁就是一个贱种。

这是近乎不留口德地骂了。辜老先生,你跟袁世凯什么仇什么怨啊!

后来,当了83天皇帝的袁世凯,还真的在骂声中死去了,辜鸿铭尤为高兴。北洋政府要求举国上下哀悼三日,停止一切娱乐活动,辜鸿铭专门请来戏班子在家中唱戏三天,邀请中外友人一起开心。

辜老先生,我就欣赏你这股到老依旧叛逆、不与红人妥协的精神。

5

辜鸿铭的幽默不用来骂人,用来干点别的,效果也是很好的。

比如,用来向洋人宣传中国传统。

辜鸿铭在英国读书时,每届冬至,必在他住的房间内备陈酒馔,遥祭祖先,表示不忘本。

他的英国房东太太等他叩拜祖先完毕后,必定笑嘻嘻地问他:“你的祖先什么时候来吃喝你为他们备的这些酒馔?”

你猜,辜鸿铭怎样回答?他说:“就在你们的祖先来闻你们所献鲜花的时候。”

一次,辜鸿铭到一洋人朋友家中参加饭局,就他一个华人,众洋人就推他居首座。席间,洋主人问辜:“孔子之教有何好处?”

辜鸿铭逮到发挥的机会了,说:“顷间诸君推让,不肯居首座,此即是行孔子之教。若行今日所谓争竞之教,以优胜劣败为主,势必俟优胜劣败决定后,然后举箸,恐今日此餐,大家都不能到口。”

你看,幽默、会说话的人就是不一样,这广告无缝植入,堪称完美。放在今天,辜鸿铭绝对是海外孔子学院首席形象代言人呐。

其实,这种幽默手法正是辜鸿铭的长项。无论日常生活还是教书著述,他凭借渊博学识,都能就近取譬,博人一笑,又有所得。

他在北大教英诗就是这样。据罗家伦回忆,辜讲英国诗总是说,这是“外国大雅”,这是“外国小雅”,这是“外国国风”,这是“洋离骚”。

传播新的知识思想需要就近取譬,实现语言的本地化让人产生天然的熟悉感。辜鸿铭做到了。

今时今日,假如让辜老先生来解释“共享经济”,他会怎么说?

以他老不正经的性格,肯定会说:共享经济古已有之,青楼妓院是也。

6

我为什么要写辜鸿铭?

林语堂说过,辜鸿铭是一个怪物,但不令人生厌,因为他是具备一流才智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有见识和深度,不是这时代中的人能有的。

辜鸿铭学识足够渊博,做人足够幽默,阅历足够丰富,这些都是他的资本。但这些东西,终其一生,他都没有拿来变现,比如变成一个滑头的投机派,保皇兴就顶保皇党,共和旺就走向共和。他没有这么做,而是固执地做那个最保守的人,简直笨得可以。

但这一“守”,守住了真性情。

保守,就是不随大流。这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坚持终生不随大流,则是难上加难。想想看,你一个人在路上走,往前走,往后走,都没有压力,但是,当你看到黑压压的人群往你相反方向跑,这时候你心里不发毛?不想掉头拔腿跟着他们跑?

近代以来,中国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即便鸦片战争打了败仗,举国上下仍然坚定地认为洋人不过是炮舰做得好,要论文化和制度还是咱中国牛。大背景如此,做一个守旧的人是很容易的,趋新就很难了。

这时候,有勇气离队自己走的人就值得敬佩。比如徐继畲,一个地方政府官员,在《共产党宣言》问世的同一年出版了《瀛寰志略》,告诉国人要正视西方制度优点。

到了清末民初,辜鸿铭主要活动的那个年代,整个社会风气倒了过来,连最顽固的慈禧都开始搞新政了。

这时候,趋新是很时髦的,守旧就很难了。辜鸿铭的难得之处就在这里,整个社会都往一个方向跑了,他自己给自己壮胆,偏偏选择了反方向。

如果我们不开启上帝之眼来评价历史人物,仅就当时的社会情境来衡量一个活生生的个体,那么,辜鸿铭无疑就是另一个维度的徐继畲。他们的选择都把他们推向了最难的处境,但他们都不在乎。

内心这么强大的人,多少要有点偏执症才顶得顺吧。

做一个幽默、有趣、嬉笑怒骂无所忌讳的人,或许也是辜鸿铭为自己壮胆的一种方式。

写到这里,我仿佛看到一个清瘦的老人拄着杖子走过,戴着标志性的瓜皮帽,留着小辫子,但他的背影那么长,那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