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枪杆子、钱袋子,用得着是宝,用不着是草能打的,不一定会玩儿


枪杆子、钱袋子,用得着是宝,用不着是草

能打的,不一定会玩儿

神将之死:一场立储之争,如何毁了陆逊?

1

公元221年,孙吴大祸将至。

这一年,称帝不久的刘备不顾朝臣的劝阻,率倾国之兵出峡,打着“为关羽报仇”的幌子兵进荆州,誓要一路打到建业(今江苏南京)去。而孙吴的大都督吕蒙偏偏又在这时候病故,前线诸军一下子群龙无首。

派谁去总领荆州军务,抵御刘备的兵锋呢?

吕蒙曾经先后向孙权推荐过两个人,在军中崭露头角的陆逊,以及领兵多年、在军中颇有威望的朱然。

孙权选择了前者。对此诸将颇为不服。

刘备围攻坚守夷道的孙桓,陆逊不救;刘备挑衅,陆逊不战。本就年轻的主帅为此更为老将们轻视。然而最终,所谓的“火烧连营七百里”,一场酣畅淋漓的决定性胜利,不仅让刘备狼狈败逃,保了孙吴的周全,更是让军中朝中各种不服闭嘴。

夷陵之战过后6年,在石亭,这次轮到曹休被教做人。孙吴“斩获万余,牛马骡驴车乘万两,军资器械略尽”,而战后不久曹休便羞恨而逝。此后二十多年,曹魏再未敢主动兴兵南下。

陆逊以一人之智,送魏、蜀大败各一,为两国所忌惮,堪称孙吴之柱石。

除了军事上才智过人,在内政方面陆逊也颇为孙吴所倚重,可谓出将入相,无所不能。陈寿修《三国志》,三国各路英豪中除了那些有帝号的,就俩人单列为传:一个是诸葛亮,另一个就是陆逊了。

国有如此神将良相,孙权对陆逊自然是宠爱有加,不仅委以上游的军政大权,甚至刻了自己的印信交给他,让他直接负责与蜀国的交涉。在石亭破魏之后,孙权特别设置了“上大将军”一职授予陆逊。为了表彰陆逊的功绩创立官职,孙权也是没谁了。

只可惜,这段君臣相知的佳话随着一个人的去世,最终还是转了弯。

公元241年,大皇帝孙权的太子孙登,死了。

2

在古代中国,嫡长子继承是传统。

孙权称王的时候,并没有立后,所以诸子只论长幼,不论嫡庶。公元238年,已是大皇帝的孙权死了一个妃子,孙权哀痛至极,便追封了这个妃子为皇后,即步皇后。然而步皇后本人却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孙鲁班、孙鲁育。

孙鲁班,字大虎,最初嫁给了周瑜的儿子周循,后改嫁全琮,故又称全公主。

孙鲁育,字小虎,是朱据的妻子,故又称朱公主。

女孩子是没办法被立为皇储的,所以自孙权称王,到后面称帝,这太子的位子便一直是长子孙登来坐。

现在太子死了,该立谁好呢?

此时孙权诸子之中,年龄最长的便是孙权的第三子,孙和。

按照立嫡以长的原则,孙和顺理成章地被立为太子。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在立孙和为太子之后不久,大皇帝孙权在群臣的要求下将四子孙霸立为鲁王。

一个立储,一个立王,尊卑确定了,按理说这是好事。但诡异的是,虽然尊卑有别,待遇却相差无几:孙权对孙霸“宠爱崇特,与和无殊”。以致和、霸兄弟二人仍像之前那样“同宫室,礼秩未分”。

大臣们按捺不住了,纷纷向孙权进言,认为太子和鲁王毕竟尊卑不同,礼仪上应该有所体现。于是二人分别迁宫,各置幕僚。

这下总算“分礼秩”了。地位上,孙和陡然尊贵无比,而孙霸却一落千丈。有的大臣甚至提出要让孙霸出镇地方,以固孙和之位,孙权没有同意。对此,孙霸心里却打翻了五味瓶:要不是我那个哥哥孙和,我何至于此?

二宫之争,不可避免地上演了。

3

见到鲁王孙霸一派气势汹汹,朝中一干大臣自然是看不过去。毕竟长幼有分,尊卑有分,你孙霸只是个王侯,有什么资格跟太子较劲呢?孙霸当然不甘示弱,广交宾客党羽。于是孙吴的朝廷围绕这二宫之争,便分化成两派:

太子孙和那边,有丞相顾雍之子顾谭、朱公主的夫君朱据、太子太傅吾粲等人。

鲁王孙霸那边,则有淮泗宿将步骘、吕岱,以及全公主的夫君全琮等人。

两派依仗各自的势力,在孙吴朝中倾轧。尤其鲁王一派跃跃欲试,经常借机对太子一党发难。

除了党羽跑前跑后,孙霸阵营还有一个最得力的帮手:全公主孙鲁班。

原来孙鲁班与孙和的母亲王夫人素来不睦。孙和被立为太子时,孙鲁班便满心不高兴,多次在其父孙权面前诋毁王夫人,借此打击孙和在皇帝心中的形象。她甚至还想拉其妹朱公主孙鲁育上船,然而朱公主因其夫朱据支持太子孙和,便拒绝了姐姐。于是姐妹俩也生嫌隙。

有一次孙权生病,不能去宗庙祭祀,于是派孙和代替。由于孙和太子妃的叔叔张休住所邻近宗庙,孙和便应邀前往一会。

孙鲁班得知此事后,便向孙权进谗,说太子没有去宗庙,而是去妃子娘家“谋大事”。又说孙权生病的时候,孙和的母亲王夫人“有喜色”。孙权闻之大怒。王夫人竟因此事忧愁而死,孙和也不像以前那样受皇帝爸爸待见了,整日担心被废。

孙霸见孙和日渐势微,取而代之的心情更加迫切了。于是便派自己的心腹前去皇帝耳边吹风,尽说自己多么多么才干出众,比孙和这里好那里强,应是太子之位的最佳人选。

这事儿传到了孙和的耳朵里,孙和慌了。

此时恰逢陆逊的侄孙陆胤要返回武昌,正向孙和辞行。孙和故意不见,却又微服秘密来到陆胤车上,让陆胤捎信儿回武昌,请求陆逊出面为自己说情。

4

陆逊是聪明人。

早在前太子孙登初立之时,陆逊便受孙权委托辅佐和教导太子。后来孙登去世,储君之位变动,位高权重的陆逊也只是遵循臣子的本分,对皇帝的家事表态谨慎。眼下孙和与孙霸争储,陆逊很清楚以自己现在的位置和在朝中的威望,一旦卷入这个漩涡,极容易引得皇帝猜忌。

一个人如果让皇帝对他心生恐惧,那这个人的政治生命怕是要到头了,甚至性命也要搭进去。

所以在二宫相争之初,身为一方大员的陆逊并没有明确表态。

现今路已分岔,陆逊不选也得选了。

“太子正统,宜有盘石之固,鲁王藩臣,当使宠秩有差,彼此得所,上下获安。谨叩头流血以闻。”

陆逊的上表摆到了孙权的面前。

孙权大惊:宫中的事情,武昌都知道了?

然而陆逊那边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不仅三番五次地上书陈述长幼之分,以得失之论劝谏孙权,甚至还提出要来建业面圣。

孙权见此,龙颜大怒:这莫不是你陆逊在要挟我吗?

而全琮此时又向孙权进谗,说太子一派的顾谭、顾承兄弟在芍陂之战中冒领军功。这顾氏兄弟不仅是丞相顾雍之子,也是陆逊的外甥。孙权听闻便下令将二人下狱,最终流放交州。

太子太傅吾粲,也因数次与陆逊通信,请陆逊为太子孙和站台而被孙权下狱,最后死在狱中。

为了立储的事,君臣二人彻底撕破脸皮。孙权尤其生气,数次派人亲往武昌,责备陆逊。

一系列的政治打击接踵而至,时年63岁的陆逊竟因此愤恨至极,一病不起。

5

公元245年,神将陨落。

听到陆逊的死讯,孙权竟没有一丝悲伤,他心里还是怨气满满。

陆逊的儿子陆抗安葬完父亲,还都谢恩的时候,孙权还拿出别人控诉陆逊的“20条罪状”,煞有介事地为难陆抗。所幸虎父无犬子,面对皇帝的诘难,陆抗逐条辩明,说得头头是道。孙权听罢,对陆逊的怨气这才稍微消解。

5年后,二宫之争落下帷幕。这场持续8年、震动孙吴朝野的立储之争,以太子孙和被废,鲁王孙霸被赐死,无数党羽被株连而告终。

经过这场折腾,孙吴实力大损,孙权也渐渐感到当初自己对很多事处置不当。

251年,陆抗返回国都治病,受到孙权的召见。此时的陆抗一如其父当年,英姿飒爽,在武昌任上颇有建树。

也许是感到自己时日不多,出于对新晋将才的安抚笼络;也许是对当年苛待陆逊的事幡然醒悟,心怀愧疚;这次召见陆抗,孙权竟流着泪对他说:

“之前我听信谗言,君臣大义上亏待了你父亲,又委屈了你。诘问你所依据的那些材料,我都烧掉了,再也不让人看见。”

陆抗听到这些是什么反应,史上没有记载,而陆逊倘若泉下有知,心中又做何感想呢?

一年后,大皇帝孙权撒手人寰。孙陆君臣二人之间的恩怨,也随二人的离去化为尘土。

6

回看陆逊之死,人们总会归因于孙权晚年昏庸,但实际上,孙权、陆逊不合由来已久。表面上君臣相知,实际上观念分歧很大。

首先双方阵营不同,这是二人分歧中最根本也是最致命的。

陆逊出身于江东大族,而孙权,则与其兄孙策一样是南渡的淮泗集团。做客的孙策压制江东大族,靠的是血腥的屠杀,以致在他主持江东时期,孙家人和江东大族关系很差。

陆逊少年丧父,自幼跟随其从祖父、庐江太守陆康长大,而陆康正是因为孙策围攻庐江染病身亡。庐江之役,陆家族人死了大半。

换句话说,老陆家和老孙家是有仇的。

有这个梗在,即使陆逊放得下,孙权也不见得能放下。防着江东大族势力崛起,是孙权一直以来的一根紧绷的弦。

其次,在治国理念上,二人有路线分歧。

陆逊大族出身,深信儒学之道,曾给孙权上书,主张“施德缓刑,宽赋息调”,甚至批评孙权用人只重才,不重德。

孙权则不信这一套。他跟曹魏的曹家父子是一个路子,以法家学说为先,严刑峻法,用人论才不论德。

面对陆逊的劝谏,孙权直接回复道:

“夫法令之设,欲以遏恶防邪,儆戒未然也,焉得不有刑罚以威小人乎?”

你说我严刑峻法,难道不需要通过严刑峻法威慑犯罪,防患未然吗?

关于陆逊为政以德的建议,孙权完全无视,他曾私下跟诸葛瑾说:“伯言(陆逊字)长于计较,恐此一事小短也。”

除此之外,二人的天下观也势同水火。

孙权显然不甘心只割据江东一隅,存帝王之志,破魏灭蜀、一统天下是他的夙愿。

但江东大族出身的陆逊却不认可这个宏达的“理想”。他主张江东本位,限江自保。每次孙权有北征中原的冲动,都被陆逊泼冷水,哪怕是在石亭之战大破魏军的情况下,陆逊都坚决反对继续北进。

在陆逊看来,那不是打天下,那叫冒进。以孙吴的实力,吞蜀尚力不足,遑论吞魏。

对此孙权超级不满,他说陆逊之志“徒守江东”,并明确表示“自守可陋”。

7

矛盾的爆发,就差一个导火索。二宫之争便是了。

立太子孙和,但又不与鲁王孙霸分礼秩,这本身就很让重视礼法的儒家大族看不下去。而孙和恰恰又是以儒治国的代言人。

孙和如其亡兄前太子孙登一样,儒学修养很高,品行也与孙登相当,是陆逊等江东大族眼中不二的储君人选,被寄予厚望。

但孙权显然不喜欢一个天天跟儒生混在一起、给江东大族站台的太子,他更愿意选择一个“像自己”的人来继承自己的家业。虽说孙权也不见得多么喜欢鲁王孙霸,但通过孙霸,压制一下太子一党,给江东大族一点颜色看看,孙权还是乐见其成的。

只不过,这场立储之争后来玩过了火,什么君臣相知,什么君臣大义,都为这次内斗做了陪葬。

当年石亭之战得胜后,孙权把自己的车盖给陆逊用,又解下自己饰金腰带给陆逊系上,送缯彩、丹漆,赏赐之丰厚,无人可比。

酒宴之上,孙权喝醉了,命陆逊跳舞,看陆逊跳舞,孙权开心极了,自己也上前与他对舞。

可惜这君臣解衣共舞的佳话,随着二人反目成为追忆,只留那三千三百西江水,滚滚向东流。

大唐第一战将:当老板怀疑你的时候,用一次次胜利怼他

李靖在历史爱好者的心目中地位很高,被封为“战神”。

这可能主要得益于小说和演义的影响。在传奇和演义里,李靖很风光,又是“风尘三侠”之一,有红拂知己;又是托塔天王,是哪吒他爸。但这些,基本都是附会和传说,跟真实的李靖没啥关系。

真实的李靖,一生的政治处境挺凶险的。

史书说他一度“阖门自守,杜绝宾客,虽亲戚不得妄进”,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是抑郁,至少也是郁闷。

一个战绩爆棚的名将,为何内心如此难受?

因为,老板对他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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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李唐帝国的领导核心来说,李靖是个有政治污点的人。

早在李渊密谋反隋的时候,李靖干过一件事:自锁上变。

李靖打算到扬州向隋炀帝告发李渊的阴谋,是效忠隋王朝的行为,应该大大有赏。

诡异的是,为什么要“自锁”,给自己戴个枷子呢?这不是表明自己是待罪之人吗?

对这件事,我们只能这样理解:李靖参与了李渊的密谋事业,但由于“革命意志”不坚定,想反水戴罪立功。

没想到,李渊的胜利来得太快,李靖走到半路,长安已经沦陷。

李靖被抓了,李渊准备处决他,当作革命事业软骨头的典型,以儆效尤。

临行刑前,李靖大喊:“公(指李渊)兴义兵,欲平暴乱,乃以私怨杀壮士乎?”

这是李靖一生中在老板面前话最多的两次之一。另一次,我们后面会讲到。

李靖在老板面前话少,是出了名的。史书记载,他在朝廷上经常嘴巴嚅嗫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如果你以为李靖是武将出身,大老粗不会说话,那就大错特错。当时人对他的评价是“才兼文武,出将入相”,说明李靖文武双全。不说话,是不想说话,不是不会说话。

把话留到最关键的时候说。

比如这一次,他要死了,说出的话水平多高。他不是跪地求饶,而是理直气壮:你李渊干革命,不就是为了推翻隋朝的腐朽统治吗?现在因为这点嫌隙,就杀掉我这个人才,让天下人怎么看?

他认定李渊是要做曹操的,所以才这么说。

当年贾诩怂恿张绣第二次投降曹操,张绣一脸懵圈,贾先生啊,我已经降过一次,反过一次,再投降不是去送死吗?贾先生指点说,放心吧,死不了。曹操是干大事业的人,他需要人才,需要向天下英才做出个姿态,所以至少表面上会非常宽待你。

曹操没杀张绣,李渊同样没杀李靖。

但李靖“自锁上变”这个污点,在老板心里再也洗不掉了。

2

要不是李靖才堪大用,他早已死过好几回了。

基于对李靖的极度不信任,李渊长期把他放在边疆地区任行军总管,一方面是利用他的作战才能,另一方面则考虑用得不顺心就杀。

大唐建国初期,萧铣以梁朝皇族后裔的身份,趁着乱世,控制了长江流域大片土地,定都江陵,仗着水势与李渊对抗。

李渊派李靖去打萧铣,这是一场以少打多的战争。

一听到李靖的人马受到萧铣的阻击,无法推进,李渊莫名发怒,暗地里给硖州都督许绍下了个手诏:杀掉他。

不用罪名,秘密处决。

可以看出,已经贵为皇帝的李渊,一直放不下对李靖的恨意。

许绍认为李靖是不世出的战将,所以不仅没有下毒手,而且为他请命。李靖这才逃过一劫。

没有证据表明李靖知道这个要命的密令。

他不说话,没有申辩,也没有表忠心什么的,只是很快就以率兵八百擒获五千俘虏的战绩,做出了回答。

李渊变得很高兴,对朝中大佬们说“使功不如使过”,还给李靖下了手诏说“既往不咎,旧事吾久忘之矣”。

从来就没有这样表扬人的,李渊口口声声强调李靖有“过”有“咎”,旧事说忘了,其实根本没忘。

李靖没说话,第二年出奇谋,一举把萧铣灭了。

李渊论功封赏没得说,然后把李靖弄到了岭南,“贬”得更远了。

3

李世民上位后,李靖历任兵部尚书、尚书左仆射等要职,成为朝廷重臣。但这些,也是表面功夫。

李靖能力太强,帝国边境有什么乱子,领兵作战非他莫属。许以高官厚禄,仅是李世民抚慰和笼络李靖的手段。

李世民一副“你办事,我放心”的样子,其实骨子里和他父亲一样,对李靖极不放心。

贞观三年(629年),李世民下诏派出几路大军讨伐东突厥,由李靖担任总指挥,而受他节制的几路大军首领,爵位大多都比李靖高。

这就是李世民的高招:李靖—不得不用之人,也是不得不防之人。

李靖没有说话,上了战场,又是捷报连连。第二年春天,俘虏了颉利可汗,取得了彻底胜利。

用太上皇李渊的话说,这是自刘邦遭遇白登之围以来,对抗外族的最伟大胜利。

在庆功晚会上,李渊自弹琵琶,李世民亲自起舞,场面和谐欢快。

作为前线总指挥的李靖,却享受不到这欢快的气氛。

综合史书记载,在李靖打胜仗前后,接连两任御史大夫都对他进行了弹劾,罪名是攻破颉利可汗牙帐后,纵容部下烧杀抢掠。

李世民出马了。他召见李靖进行谈话,把他责骂了一顿。

李靖没有申辩,连连点头谢罪。

然后,两人沉默了许久,李世民才说,前朝也有个名将史万岁,也曾大破突厥,然而隋文帝有功不赏,最后还把他暴杀于朝堂之上。

“朕则不然,录公之功,赦公之罪。”李世民最后说。

我不是隋文帝那样的人,对李靖你,有功要赏,有罪不罚。

看到没,李世民不但用史万岁的遭遇对李靖进行敲打,而且未加核实就强调李靖有罪,只是朕宽宏大量不追究罢了。

于是对李靖加官晋爵,以及实物奖赏。

过了没多久,李世民又找到李靖,对他说,此前御史大夫对你的弹劾是无中生有,我已经查明了,你不要往心里去。

李靖能不往心里去吗?但不管老板之前如何玩弄“有罪”与“无罪”,甚至两任御史大夫的构陷弹劾极有可能也是老板的授意,李靖自始至终没有辩解。

要是他很不合时宜地一定要抗辩,要跟老板争个面红耳赤,估计没罪也要被整得很惨。这种事太常见了。

4

64岁那年,李靖以足疾行动不便为由,请求退休。

李世民欣然同意,没有挽留。紧接着对李靖又是一通名为褒扬、实为训诫的说教,说古往今来,身居富贵而能知足止步的人太少了,多数人才虽不堪或身体有病,还是不愿放弃职权。

第二年,吐谷浑入侵凉州。

李靖太能打了,唐太宗知道非起用李靖不可,赐给他一根拐杖。

李靖出征,果然大破吐谷浑,再一次用胜仗说话。

但他永远逃不过那个魔咒:每次大功告成,即有凶险随身。

这一次是利州刺史高甑生等人告他谋反。

李世民的处置方式颇有意思,据史书记载是“命法官按其事”,命令法官核实李靖谋反之事。好像巴不得找到李靖谋反的证据一样,可见他心里仍然相信李靖会谋反。

最终,当然查无此事,高甑生等人因诬陷被流放。

李靖仍旧没有说话,把自己关在家里,连亲戚都很少见,相当于自我软禁了。

后来,李世民让李靖教侯君集兵法。侯君集恨李靖不尽心传授,也诬告李靖谋反。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李靖为何屡遭同僚诬陷?这个问题细思极恐。

除了同僚嫉妒其功绩,或泄私愤以外,与李家两代老板纵容甚至指使对他的诬告不无关系。

你李靖确实是大唐第一名将,南、北、西三面军事危机都是你搞定的,没有你,不可能打得这么顺。贞观盛世,一大半武功要归到你名下。

这么有能力的人,聪明的老板不可能放着不用。用了,又怕你功高盖主,野心膨胀。更何况,你还是有“污点”的人。

两难,怎么办?

用政治谣言和诬告,时刻敲打、警示你,让你时刻处在高压和危机之下。表面风光,战功赫赫,内心焦虑,不敢乱想。这就两全其美了。

5

不得不承认,李渊、李世民父子的政治手腕,比历史上大多数帝王高明多了。

不杀降臣,不杀功臣,人尽其才,人尽其用,所以才能让李靖把军事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李靖遇到的两任老板却非如此,而是“用人照疑,疑人照用”。

李靖一次次涉险过关,最终平安落地,生前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死后备极哀荣。老板也赚到了啊,后世几乎没有人怀疑李世民防范李靖的“险恶用心”,通通称赞他是知人善任的贤君。

李靖就是李世民自我塑造明君形象的模板之一。

不过,再仔细想想,在李靖与两任老板的关系处置中,最高明的,其实还是李靖。

首先,李靖确实没有谋逆之心,这一点先保住了他的安全。

在流言四起的环境中,哪怕他稍微有一丁点不臣之心,也会被无限放大,死字怎么写很快就知道了。

还是那句话,他是有“前科”的人,至少在两任老板心里始终是这样认为的。

其次,李靖应对谣言诬告的态度,堪称经典,无人能敌。

当老板怀疑你的时候,不用申辩,不用抗议。如果那样,只会使你的损失更惨重。即便你在口头上把老板怼得哑口无言,证明了自己有多清白无辜,老板依然可以用手中的权力,轻则让你去职,重则让你去死。

权力,是不认道理的。

李靖对权力的洞察,深入透彻—权力,从来只认结果。

面对诬陷,面对质疑,他从不多说话,从不解释,只是用一次又一次的胜利,用一场又一场的胜仗,堵住了权力的血盆大口。

哪怕到了晚年,垂垂老矣,他仍然自信,刻意表现出“我行我上”的积极态度。

贞观十八年(644年),李世民要征高句丽,故意试探李靖说,你一生戎马征战,南平萧铣、辅公祏,北灭东突厥,西破吐谷浑,为我大唐立下不世之功,现在只有东边的高句丽尚未征服,你怎么看?

李靖说话了,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老板面前说这么多话。

他说:“臣往者凭藉天威,薄展微效,今残年朽骨,唯拟此行。陛下不弃,老臣病期瘳矣。”

他把此前的战功全部推到老板身上,然后表态征高句丽自己能随行,希望老板不要嫌弃我年纪大,一身病。

这一年,他74岁。

老板当然没有同意。老板只是试探一下,心满意足地走了。

这下,年迈的李靖应该长舒一口气—老板对他彻底放心了。

戴面具的帝国将军:打过很多胜仗,却敌不过文人围攻

宋仁宗宝元元年(1038年),一直不安分的党项族首领李元昊终于吹响了反宋的号角,第一次宋夏战争爆发。彼时,西夏兵马跃过横山,饮马好水川,关中一带岌岌可危,宋朝亦调兵遣将,前往抵挡。

两军对垒,如火如荼,宋军中,一个长发披散、戴铜面具的将军横刀立马,威风凛凛,让人不寒而栗,只见其多次出入敌阵,所向披靡,无人能挡。在与西夏军交战的四年里,他前后参加了大小25战,身负八处箭伤,战功显赫。

这位年方三十的青年将领,便是时任延州指使—狄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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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时,狄青就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他“生而风骨奇伟,善骑射”,很欣赏军营中将帅的风范,乡里的任侠少年很多都慕名来依附他,有点儿铜锣湾扛把子陈浩南的意思。

不过,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没过几年,狄青就因罪受黥面之刑,刺配参军。黥面,是当时的一种刑罚,即在面额上刺字,以墨涅之,可防止犯罪者逃跑。黥面的疤痕,伴随了狄青一生。

当时,西北局势动荡,李元昊频频起来闹事,宋朝发动大好青年支援边疆,狄青身在其中。在军中做小校时,狄青也惹过事儿,依军法当斩,但延州(今陕西延安)知州范雍见他是个人才,就给放了。

延州的日子苦啊,两军持续交火,觉都睡不好,但是西夏之乱却让狄青更进一步地接近历史舞台。后来的事情足见范雍慧眼识珠,历经此番宋夏战争,狄青一战成名,“面涅将军”之名威震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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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外,狄青勇武过人,有胆有识,实为将帅之才。

对内,狄青为人谦逊,谨密寡言,颇具君子之风。

德才兼备的年轻人自然是讨人喜欢的。宋夏战争期间,经略判官尹洙和狄青有过几面之缘,每每聊起军事,都不禁赞叹狄青的才华。尹洙不仅欣赏狄青,还将他引荐给自己的朋友范仲淹、韩琦。这两位大宋名相在宋夏战争期间,一同在此担任经略副使,改革西北军务,巩固边防。

尹洙可说是狄青的伯乐,后来他被贬谪病死在外,狄青还全力周济他的家属,但是,狄青肯定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迎来和尹洙相似的命运。

范仲淹认识狄青后,也是钟爱有加,不由得发扬起自己“善国者,莫先育才,育才之方,莫先劝学”的教育思想,想教他读《左氏春秋》,说道:“将不知古今,匹夫勇尔。”

《左氏春秋》被列为儒家经典,不是一本简单的史书,其中还包含儒家的伦理道德和尊卑观念,范老夫子此举,用意颇深啊。从此以后,狄青发奋读书,学习工作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渐而“悉通秦、汉以来将帅兵法”。

在边疆十余年,狄青战功卓著,历任节度使、知州,终于调任中央,为枢密副使。两宋军权分立,枢密院是名义上的最高军事行政机关,直接秉承皇帝旨意,拥有全国军队的调兵权,至此狄青已是处尊居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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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带兵打仗,狄青也很有风度。

皇祐四年(1052年),广源州(在今中越边境)侬智高起兵造反,岭南一带动荡不安。文官孙沔和狄青带兵一同南征,狄青担任主帅,战略谋划全出自其手,尤其昆仑关一战打得非常漂亮。但是,战后论功行赏,狄青却全身而退,全权交给孙沔。孙沔自己是一个人品很次的人,贪恋宴游,沉迷女色,多次夺人妻女(这些事儿还都一件不落地记在正史中),看到狄青这么高风亮节的人不得不折服,自愧不如。

此战中,部下曾发现一具穿龙袍的无名尸体,都以为这就是叛军首领侬智高。狄青表示,无凭无据,自己宁愿相信侬智高已经逃跑,也不愿意以此邀功请赏。说来也巧,这个侬智高从此就再没出现过,据说流亡到大理去了。

《梦溪笔谈》载,狄青身居高位时,有人自称是狄仁杰的后裔,到狄青府上攀亲戚,还吹嘘狄青也是狄仁杰的后代。狄青出身贫寒,自己也不愿攀附名门,遂一笑置之:“一时遭际,安敢自比梁公?”(狄仁杰死后被追赠为梁国公,遂称狄梁公)

时人将此事与“郭崇韬哭子仪之墓”做比较。郭崇韬是五代十国时期后唐名将,出身崞山郭氏“崞阳堂”,唐朝名将郭子仪则出自华阴支派“汾阳堂”,二者本是同源异派,没什么血缘关系。郭崇韬成名后,阿谀奉承之辈溜须拍马说:“将军英明神武,跟当年的汾阳王郭子仪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呀?”小郭明知自己跟老郭非亲非故,仍然厚着脸皮说:“家谱不幸丢失了,不过以前先人们说,汾阳王是我们四世祖。”演戏演到底,后来他带兵伐蜀,路过郭子仪墓时,居然还特地下马大哭,方才离开。

这种认错祖宗的事情,狄青就不愿干。

由此可见,狄青是个老实人。官场上,老实人是要被欺负的,老实的武将就要被不老实的文臣欺负。更何况,这是在宋代,两宋“重文教,轻武事”的思想贯彻始终,武将的地位一向十分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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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王铚的《默记》中记载了这么一则故事:一次,宋真宗欲选善射者与契丹使者比射箭,入选者待遇丰厚,科举出身的文臣陈尧咨恰好是个技艺高超的弓箭手,响应真宗之命,改授武职,去和契丹人比试比试。

这位陈尧咨正是欧阳修《卖油翁》中那位射术精湛,迷之自信的陈康肃公。结果,他母亲一听就火了,把他揍了一顿,骂道:“你一个状元,你跟你爹都是以文章成名,入朝为官,现在居然贪图武官的俸禄,丢不丢人啊!”

此故事生动地反映了有宋一代社会普遍认同的“重文轻武”的价值取向。

当初,宋太祖赵匡胤以殿前都点检之职掌控后周精锐部队,最终通过兵变夺取政权。他本人深知军权掌握在外人手中有多么危险,所以极力削弱武将权力。

一出“杯酒释兵权”的大戏,先把石守信等禁军高级将领忽悠走了,接着逐渐把中央及各地节度使的兵权收回。将领交了兵权,军队还是要有人率领,于是宰相赵普提出了“更戍法”。更戍法,实际上就是不断地调动军队驻地,不断地调换统军将领,造成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局面。唐末五代以来武将专横跋扈的地位成为过去式,大宋将士的战力也日渐疲软。

宋太宗赵光义即位后,更是明确“重文抑武”的方针,先是优先发展高等教育,科举人数扩招。然后大规模重建三馆(昭文馆、集贤馆、史馆),亲自赐名为“崇文院”,并亲率文武百官到新建成的秘阁登楼观书。宫中原来有个“讲武殿”,宋太宗觉得这名字不好,自己给改了,叫作“崇政殿”。

到了仁宗一朝,早已形成了“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的政治环境。让狄青这样身居高位的武将犯难的,不是敌军的刀剑,而是文臣们的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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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受到“重文抑武”风气的影响,不是所有文臣都如尹洙、范仲淹一样对狄青那么友好。自狄青从地方调任中央开始,朝中文臣就一直不服他。

侬智高造反时,朝廷起初以孙沔等文官为安抚使,带兵讨伐,收效甚微。于是宋仁宗想让身在中央的狄青挂帅出征,总督诸将,独掌大局。谏官韩绛跳出来说,武人不宜专任,我反对。庞籍,也就是在包公题材文学作品里经常出场的那位庞太师的原型,这时候倒替狄青说了句好话,说若以他人为辅佐,对狄青形成掣肘,“号令不专,不如不遣”。

宋仁宗听从了庞籍的建议,派狄青统制南征战事。临行前,狄青豪言:

“臣是士卒出身,除了上阵杀敌,也没有什么可以报效国家了。现在只希望能带些人马,去把反贼的头砍下来,送来京城!”

狄青一去,果然捷报连连,宋仁宗可高兴了,对庞籍说:“这都是卿的功劳啊。等狄青回来,让他当枢密使,同平章事(相当于宰相的官衔)呗。”庞籍这下慌了“这可万万不可啊!”随后接连在宋仁宗面前唠叨了好几天,此事就此作罢。

可没过几天,宋仁宗突然很严肃地对庞籍说:“狄青平南有功,之前赏赐得不够,朕还是想封他为枢密使。”庞籍急了,您这不按套路出牌呀,于是提出退至政事堂商议。宋仁宗说:“没必要去政事堂,你们就到殿门口商议,朕坐这里等着!”

最终,狄青坐上了枢密使的位置。两宋能以武将出身登此高位者,寥寥无几,宋仁宗对狄青的信任可见一斑。

6

就任枢密使之后,狄青过得更不开心。

先是有人在京城里传播各种八卦新闻,比如《惊!枢密使家中狗竟长角》《满室红光,这么震撼的现象你见过吗》《昨日开封发大水,领导夜宿相国寺》。这几件事,先是狄青家的狗会长角,然后又是狄青家里有“光怪”之象。最后则是说有一次开封发洪水,狄青举家搬到相国寺大殿居住,相国寺在北宋深得皇室尊崇,这大殿岂是你想睡就能睡的?百姓对此很好奇,一时议论纷纷。这些传闻,都不得了,比如满室生辉这种现象,经常出现在帝王出生的传说中,传播这种谣言,居心叵测。

据宋人王楙《野客丛书》记载,狄青为枢密使时,时为同平章事的文彦博一直跟宋仁宗进言,请求将狄青调离中央,并削弱其权力。宋仁宗不乐意,说道:“狄青是忠臣啊!”文彦博冷冷答道:“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但得军情,所以有陈桥之变。”

文彦博这番话,可谓字字诛心。在文彦博的逻辑里,狄青是一名武将,领兵多年,深得众望,又久在枢密院,了解军国机要,这已经不是狄青了,这都快成狄匡胤了。赵家的江山是怎么来的,自己门儿清。文彦博与狄青都是汾州(在今山西省境内)人,还同乡呢,老乡见老乡,背后捅一枪啊。

7

另一个力主罢免狄青的文臣是欧阳修。嘉祐元年(1056年),翰林学士欧阳修三次上疏请求罢免狄青枢密使之职。

这三篇奏疏的观点和文彦博的想法相近,认为狄青作为一个武将担任枢密使,掌握着军事机密,不利于国家安定,不如调其出京,这样既可以保全他性命,又可以消除隐患。

欧阳修又认为,狄青出自行伍,训练有方,深得士兵爱戴,假如有小人想要拥其谋反,狄青自己不知进退,后果不堪设想。他举唐代朱泚为例。唐德宗年间,泾原兵变,武将出身的太尉朱泚就是因为有点儿名望,被叛军拥立为帝,他本来没有谋反之心,却莫名其妙地跟着反了。

另外,恰逢那年水灾严重,欧阳修便搬出董仲舒那套老掉牙的天人感应说,皇上您看,天灾频频发生,咱们也该静思己过,修人事以塞天变。欧阳修认为,当务之急就两件事,一是立皇储,二是罢免狄青,毕竟“水者,阴也,兵亦阴也,武臣亦阴也”,有个武将在中枢机关当职,老天爷也不高兴啊。

欧阳修自己都说过,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三篇文章表面上是针对狄青,体现的却是长久以来文臣们对武将的鄙视和猜忌。清人所著《啸亭杂录》甚至对此事评价道:“其后贼桧得以诬陷武穆者,亦袭故智也。”就是说,秦桧诬陷岳飞那套,都是跟欧阳修学的。

骂人不带脏字,杀人于无形,这就是读书人的厉害。

8

欧阳修上疏的当年,饱受谗言的狄青被免去枢密使之职,离开京城,前往陈州任职。

宋仁宗可曾想过,此一别,这辈子可能就再也见不到狄青那个沉默坚毅的背影了。文臣们或许也没想到,他们从此也将失去一个诋毁挖苦了多年的对象。

史载,嘉祐二年(1057年),也就是在被贬之后的第二年二月,狄青“疽发髭”而死(即嘴边生毒疮,病重逝世),年仅49岁。在中国的史书中,疽发而死的名将功臣似乎都走得不那么安心,前有范增,后有徐达,都是满怀忧愤和委屈,黯然离世,狄青何尝不是呢?

狄青逝世后那几年,大宋可有点儿不太平。

当年,火洞蛮侬宗旦侵扰邕州(今广西南宁),西夏再次进犯,于断道坞大败宋军。

嘉祐三年,邵州蛮反宋,一路劫掠。

嘉祐四年,交趾(今越南)袭击钦州(在今广西钦州县)。

嘉祐五年,交趾与甲洞蛮合兵袭击邕州……

当边疆战报频传的时候,宋仁宗会不会有些想念他的“面涅将军”呢?

就在狄青逝世11年后,熙宁元年(1068年),宋神宗赵顼初登帝位。

赵顼是狄青的小迷弟,他觉得狄青出身行伍,默默奋斗,为国立下汗马功劳,是不可多得的忠臣良将,可评为“感动大宋十大人物”,便亲自为其撰写祭文,并以中牢(猪羊二牲)之礼祭之,还把狄青的画像取来放在宫中,不时瞻仰。

然而,无论朝中君臣如何品评,那位披散长发、戴铜面具,在西北战场上纵横驰骋的“面涅将军”,早已成追忆。

有戚继光在,努尔哈赤还能崛起吗?

55岁这一年,因为一个人的死,名将戚继光(1528—1588年)陷入了人生从未有过的困境。

这一年是万历十年(1582年),六月,随着帝国首辅、一代名臣张居正的去世,20岁的青年皇帝,觉得自己被张居正压制了多年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决定开始清算张居正的余党。于是,有人向青年万历皇帝上奏说,拥兵数万、镇守蓟州达16年之久的总兵官戚继光,名义上守卫着帝国的北方边疆,但实际上却是张居正豢养的一只大老虎,不得不防啊!

这是足以致命的死罪:这位在东南横扫倭寇、在北方抗击蒙古的帝国名将,眼下处境窘迫。而由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西裨将”陈文治等人,则到处在京城散布谣言,说戚继光曾经在半夜给张居正送过信,难不成是密谋造反?

眼看万历皇帝到处在整治张居正党羽,整个帝国顿时风声鹤唳,陈文治等人则看到了打倒戚继光“取而代之”的机会。皇帝要整人,眼下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老将戚继光,自然是处境不妙、风雨飘摇。

艰难之中,还是有人坚持说了几句正义话。

兵科都给事中张鼎思说,戚继光先是扫荡倭寇12年,后来又北击蒙古16年,为大明帝国立下了汗马功劳,朝廷岂能全部抹杀?听到这些话语,万历皇帝若有所思,最终,被认定为张居正“党羽”的戚继光,被从拱卫京畿的蓟州总兵任上,调离到偏远的广东当总兵官;而戚继光的弟弟、贵州总兵戚继美则被革职;戚继光的老部下、浙江总兵胡守仁也随后被弹劾革职。

1

帝国的政治斗争和人事倾轧,不可避免地,让这位抗倭、抗蒙的名将,感觉到了恍惚和迷离。

得知驻守北疆16年的戚继光要被贬到广东,蓟州的老百姓扶老携幼,自发前来为将军送别:自1568年戚继光坐镇蓟州后,长期频繁从蓟州一带侵略入境的蒙古大军,在戚继光的打击下,几乎销声匿迹。在1568年之前,作为大明帝国的九大军区之一,蓟州镇17年间换了10位大将,却始终无法阻止蒙古人的入侵;而在戚继光坐镇的16年间,蒙古人在“戚家军”的打击下几乎遁逃无踪。但眼下,帝国边疆的守护神,却在政治斗争的倾轧下,要被迫离开了。

明朝音韵学家陈第,目睹了蓟州的老百姓自发罢市、围聚在蓟州道路两侧,泪流满面为戚继光送别的情景:

辕门遗爱满幽燕,不见胡尘十六年。

谁把旌麾移岭表?黄童白叟哭天边。

他无奈南下,许多年前,他曾经和同为抗倭名将的好友俞大猷一起许愿,希望为保卫帝国的北部边疆戎马驰骋。但眼下,好友俞大猷已经于三年前的1579年去世了。故友凋零,他辗转南下,中间经过了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回去过的故乡—山东蓬莱。

2

在故乡,军官世家出身的戚继光,17岁时就继承祖上职位,担任山东登州卫指挥佥事。当时倭寇在山东沿海一带烧杀抢掠,这位英气勃发的少年,在19岁时,就写下了“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壮伟诗句。

1568年,在耗时12年终于平定东南沿海倭寇之后,这位抗倭名将被隆庆皇帝调到蓟州抗击频频入侵的蒙古人。16年后,戎马操劳半生,却仍然被排挤到帝国的边缘角落,这位名将的心中,难免创伤抑郁。

在阔别故乡20多年后,1583年,他站在山东蓬莱的海边。当年意气风发的青年,眼下已是56岁、白发掺杂的老年之身,在故乡的大海面前,他写诗叙说这种心中的复杂愁绪:

三十年来续旧游,山川无语自悠悠。

沧波浩荡浮轻舸,紫石崚嶒出画楼。

日月不知双鬓改,乾坤尚许此身留。

从今复起乡关梦,一片云飞天际头。

这位震慑蒙古人16年之久的帝国名将刚一离开,蒙古人就开始欢呼雀跃,骚动着开始了多年未有的入侵:1583年六月开始,蒙古人在沉寂多年后,开始频频经由蓟州入侵。没有了戚继光坐镇的帝国边疆,即将迎来多事之秋。

而寂寞的戚继光,只能在广东整理他的兵书《纪效新书》。

对一位将军来说,最痛苦的不是战死沙场,而是屈死于政治斗争的角落。这位南歼倭寇、北镇蒙古的名将,只能在诗歌里感慨道:“平生自许捐躯易,遥制从来报国难。”

3

其实,在这个古老的帝国当官、为将,何其之难。

与戚继光同时代的海瑞,抬着棺材给嘉靖皇帝进谏,侥幸活命,却被帝国的官僚集团们看成是傻子和呆子。对戚继光有赏识、提拔恩遇的张居正,将腐烂透顶的大明王朝治理得国库充盈、兵强马壮,一度回光返照,也难逃在死后被万历皇帝清算的命运。

说到底,管他名臣还是干将,在嘉靖、隆庆、万历等三朝皇帝们看来,无论是海瑞、张居正,还是戚继光,无非都只是大明帝国的家奴而已,帝国需要你时你要招之即来;帝国不要你时,也能让你人头落地、身败名裂,能保得一条性命,已属万幸。

所以,一位将军被贬黜,又算得了什么?

在广东,这位指挥帝国北部边疆数万雄兵的大将,手下只剩下2000残兵可以调动,并且兵员补充、士兵训练、军官选拔等事务他也无权插手。然而,他不甘寂寞,仍然拖着老病残身,带领着士兵们巡视广东惠州、潮州、肇州、庆州等地的兵备和战守。

然而,政治斗争,还是不放过他。

张居正死后两年,1584年,万历朝廷针对张居正“余孽”的政治清算运动达到最高潮,张居正的家属被抄家,张居正的儿子张敬修被迫上吊自尽—在此情况下,被贬黜到广东仅仅一年多时间的戚继光,连总兵官的职务也被罢免。然而,他还得上奏谢恩,感谢万历皇帝还能让他活着退休:“圣明独鉴孤臣,眷未衰也。”

他的一生,转战南北,歼灭倭寇,北击蒙古,为国杀敌总数达15万人之多,然而到了晚年,他也不得不为帝国和皇帝对他的“开恩”,表示出诚惶诚恐的“感激”。

4

1584年,57岁的戚继光,在戎马一生后,最终被罢官回乡。

属下们知道这位名将的委屈,送了一程又一程:

广东参政陈海山和广东参议梁木湾,将戚继光从广州一直送到了广东边境的韶关南雄一带才返回。他们知道,此生,再也见不到这位传奇名将了。而戚继光在途经广东与江西交界的梅关时,却仍然在梦想着,为大明帝国戍守边疆:“依稀已觉黄粱梦,却把梅关当玉关。”

他仍然希望自己能为祖国披挂上阵、镇守玉门关等北部边疆,然而人生如梦,57岁的他老了,大明帝国风雨飘摇。万历皇帝不知道的是,就在戚继光被从广东罢官的前一年:1583年,一位年仅25岁、名叫努尔哈赤的建州女真人,已经凭着“十三副遗甲”,带领着一支100多人的队伍,在东北起兵了。

当一个崭新的军事势力崛起,大明帝国最为精悍强干的名将,却正在被罢黜返乡的路上。

当他回到山东蓬莱老家时,他的弟弟,因为张居正被政治清算,也被罢官遣返的贵州总兵戚继美,已经先行病逝;当时,戚继美的妻子李氏也已病逝。看到已经成为孤儿的侄子戚寿国,戚继光号啕大哭,他驰骋疆场几十年,血洒战袍从未变色,但眼下,却终于体会到了家破人亡的滋味。

5

他的结发妻子王氏,也弃他而去。

早年,他与王氏夫妻情深,然而十几年间,王氏所生的孩子全部夭折,在那个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年代,他渴望有一个儿子,然而面对发妻,他却不敢启齿。

最终,他瞒着发妻,在12年间偷偷纳妾三人,先后生下五个儿子。王氏在多年之后才惊觉,在痛苦之中,王氏手持匕首要去杀他,但夫妻两人最终抱头痛哭。后来,戚继光将他的小妾陈氏所生的儿子戚安国过继给王氏抚养,才算了了一桩心事。

然而,当他回到家后,儿子戚安国也病逝了,王氏万念俱灰、离家出走。这使得他的晚年,愈发孤独和落寞。

他被罢官后,北方的蒙古人仍然不时入侵,东北的女真人正在崛起,但大明帝国却仍然醉生梦死。

他太孤独了,经常登上山东海边的蓬莱阁,静静眺望着大海发呆;有时候,他就跟儿子们讲讲自己热血抗击倭寇、征战蒙古、护卫边疆的往事。

多少壮怀激烈,最后都化成了白发感慨和无语沧桑。

在被从广东罢官后的第三年,即1587年一篇献写给家庙的祝文中,他向祖先们汇报总结自己的一生:“虽用祖宗之积已多,未能为之益,亦未敢为祖宗累也。”

他将是前后数百年中,戚氏家族最大的荣耀,然而他还是如此谦逊,而这,也更是一种经历戎马风雨和政治运动后,对自己晚年处境的无声感慨。

在野史的传说中,说他曾经买过“千金姬”进献给张居正;似乎为了办事,有时也“手段特殊”;而写《明史》的张廷玉等人,则说戚继光瞒着老婆娶妾“操行不如”。然而历史的现实是,他一生奉公爱民,对有困难的部将和士卒慷慨解囊、倾情相助,自己却在晚年被罢官返乡后,一贫如洗,临死前,甚至连看病买药的钱都没有,连一个郎中都请不起。

一直到他死后,人们才发现,戚继光“四提将印,佩玉三十余年,野无成田,囊无宿镞,惟集书数千卷而已”。这与那些不惜污蔑他的政治对手们倾力传播的故事和传说相去甚远。

6

然而,他终究还是去了。

万历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即1588年1月17日,这位帝国的边疆保护神,61岁的戚继光,最终在贫病交迫中、含恨死去。对此,老友汪道坤在为他所写的墓志铭中,深情痛惋说,他死的那一天,“鸡三号,将星陨矣”。

而对戚继光这样一位“特进光禄大夫少保兼太子太保左都督”的一品高官、抗倭抗蒙名将的去世,万历皇帝和整个大明王朝似乎毫不在意。或许在他们看来,作为张居正的余党,戚继光能正常死亡,已属万幸了,在政治运动的发起者和参与者们看来,这已经是他们对戚继光最大的“怜悯”了。

戚继光死后四年,1592年,丰臣秀吉派遣日本军队入侵朝鲜,史称“壬辰倭祸”。随后明朝军队进入朝鲜,协助抗击日本侵略军,一直到此时,大明王朝才在“国难思良将”的痛楚中想起了那位早已在政治运动打击下、郁郁而终的抗倭名将戚继光来。

于是,大明帝国礼部的官员们才终于给了他一个评价:“戚继光血战歼倭,勋垂闽浙,壮猷御虏,望著幽燕,乞照例赐与恤典。”

而大明帝国痛悔的,不仅仅于此。因为就在戚继光死的当年,1588年,30岁的努尔哈赤正式统一了建州女真;戚继光死后21年,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没有了戚继光等名将坐镇北方的大明王朝,派出的12万大军最终在萨尔浒之战中被努尔哈赤的6万军队击得溃不成军,从而掀开了大明王朝灭亡的序幕。

那位在抗倭、抗蒙战争中百战百胜,却被他们弃之如敝履的帝国名将,那个让倭寇和蒙古兵闻风丧胆,却被他们看为“张党余孽”、一脚踩翻在地的姓戚的老牛,已然身死陨灭。

那个视名将如草芥的大明帝国,又何尝不是,开始步入尾声?

没有左宗棠,清朝难以收复新疆

大清同治十三年(1874年),在历时七年之久,终于平定陕(西)甘(肃)回乱后,陕甘总督、大学士左宗棠和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就是否要收复新疆,爆发了一场空前论战。

这,就是晚清著名的“海防”“塞防”之争。

论战的背景是,当时尽管左宗棠耗时七年终于平定陕甘回乱,但新疆却被从中亚入侵的阿古柏趁机占据;而俄国人则趁机占领了伊犁一带。眼看着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皇帝历时数十年才平定的新疆,即将沦落异族之手,已经62岁的左宗棠抱病请缨,表示将亲率大军西征新疆,为祖国光复疆土。

但在李鸿章看来,号称“左骡子”的左宗棠,简直是在胡闹。

因为就在这一年,日本海军3000多人入侵台湾,尽管大清帝国最终遏制了日本人的入侵野心,但在李鸿章看来,相对于那个远隔万里的新疆,台湾和大清帝国的海防,才是最为关键的军机要务。

就在呈报清廷的《筹议海防折》中,李鸿章说,大清帝国应该放弃新疆,转而专注“海防”。因为在李鸿章看来,当初乾隆皇帝统一新疆只是“徒收数千里之旷地,而增千百年之漏卮,已为不值”,而大清国力有限,应该将有限的经费专注于办海军、用海防,因此放弃新疆“于(大清)肢体之元气无伤;海疆不防,则腹心之大患愈棘”。

李鸿章提出,应该将左宗棠准备出征新疆的西征军“可撤则撤,可停则停,其停撤之饷,即匀作海防之饷”。

对此,左宗棠予以严厉的反驳。左宗棠说,巩固“海防”和收复新疆的“塞防”,必须“二者并重”。因为在他看来,乾隆皇帝征服新疆,“拓地二万里”,祖宗基业和祖国领土岂能自行放弃?

在当时,62岁的左宗棠,已经为大清帝国戎马倥偬、四处征战了二十多年:从40岁出山充当两任湖南巡抚张亮基、骆秉章的幕僚,到自己亲率“楚军”讨伐太平军,再到征战西北平定回乱,当时,他已经是积劳成疾,经常咳血。由于水土不服,他长了风湿疹子,一到夜里就奇痒无比、难以成眠。但对于左宗棠来说,他以一介书生起家,誓要一死以报家国,因此对新疆,他绝不放弃。

为了表明决心,他命令将自己的大军行营从兰州向西挺进1000多里,移驻到肃州(酒泉),以便靠近新疆指挥进军。本来对于他来说,60多岁,协助平定太平军,又征定陕甘回乱,已经功成名就,按理说他应该颐养天年,或者是弄个闲职,享受万人敬仰。

但“左骡子”不甘心。

1871年,当听说俄国人趁乱侵占伊犁后,他就写信催促自己的得力干将刘锦棠火速返回前线。左宗棠在信中说:“本拟收复河湟后,即乞病还湘(湖南),今既有此变,西顾(新疆)正殷,断难遽萌退志,当与此虏(俄国)周旋。”

在家信中,左宗棠说:“我年逾六十,积劳之后,衰态日增……(但)俄罗斯乘我内患未平,代复(侵占)伊犁……我以衰朽之躯,不能生出玉门(关),惟不将关内肃清……此心何以自处?”

在给清廷的信中,左宗棠说,必须先击败阿古柏,然后进击俄罗斯收回失地:“伊犁我之疆索,尺寸不可让人!”

大清帝国内部议论纷纷,但这一次,深知“保新疆就是保蒙古,保蒙古就是保京师和内地”的军机大臣文祥,终于被左宗棠的铁血雄心所震动,最终站在了左宗棠的一边。在文祥和左宗棠的强力主战下,以往软弱无能的大清帝国,终于“雄起”了一把,委任左宗棠以钦差大臣、陕甘总督的身份,同时督办新疆军务,以平定阿古柏之乱和收复伊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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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历长期筹备、采取“缓进急攻”策略后,1876年,左宗棠命令西征军正式向阿古柏贼军发起攻击。历时三年,到1879年年底,左宗棠的西征军击败了阿古柏的军队,基本上平定新疆。但在伊犁,俄国人仍然盘踞不走,并对新疆虎视眈眈。

光绪六年(1880年),已经68岁的左宗棠,顾不上“衰朽之躯”,命令2万军队继续挺进至伊犁附近。4月18日,他亲自率领1000多亲军,从肃州(甘肃酒泉)大本营西向挺进新疆哈密,就近指挥。在他身后,他命令士兵们给他运了一口棺材随军出征,他誓要以死来捍卫祖国的领土完整和主权统一。

对于自己的这次抬棺出征,左宗棠说,他不以出塞为苦,虽然不能与年轻人相比,但他“孤愤填膺,诚不知老之将至”。

在给朋友刘典的信中,左宗棠说:“国家当(此)天下纷纷时……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耳!”

尽管左宗棠不以战死为惧,但听说左宗棠大军西进伊犁后,俄国人却开始威胁清廷,如果不想全面战争,大家最好坐下来谈判。

当时,力挺左宗棠的军机大臣文祥已死,当听说俄国人在伊犁一带增兵1万多人,并且派出舰队在黄海一带巡游,威胁要封锁中国海面后,清廷立马吓破了胆,连此前主战的工部尚书翁同龢和两江总督刘坤一,也纷纷支持李鸿章议和。最终,清廷将已经挺进新疆前线指挥的左宗棠强行召唤回京,并派遣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前往俄罗斯谈判。

左宗棠悲愤不已,因为在他看来:“俄事非决战不可,连日通盘筹画,无论胜负云何,似非将其侵占康熙朝地段,收回不可!”

但连年征战,当听说与俄国可能要爆发全面战争,清廷却自行妥协软蛋下来。对此,左宗棠在悲愤离开前线时,也特地做了安排,他让爱将刘锦棠继续进军驻扎在伊犁一带,以武力为后盾,强力支援曾纪泽进行谈判。

最终,1881年,清政府与俄国签订《中俄伊犁条约》,俄国人被迫同意归还伊犁一带2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尽管霍尔果斯河以西1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仍然被俄国占领,但谈判终究夺回了伊犁一带领土,最大程度地保住了大清帝国的领土完整。

此后,在左宗棠的强力建议下,1884年,清政府在新疆正式设省,仿照内地模式实行军政一起管理,以求通过“设行省,改郡县”,来保证新疆的长治久安。而左宗棠的爱将刘锦棠,则成为清廷在新疆的第一任巡抚。

至此,新疆,才逐渐并入到了中国现代化体系的管理之中,此后,尽管历经清末和民国战乱,但新疆却始终牢牢地控制在了中国人的手中。

2

左宗棠终于被征召回京。对于清廷来说,左宗棠作为汉人,长期在外执掌兵权,他们心里始终是不太放心的,但左宗棠劳苦功高,实际执掌政权的慈安和慈禧两位太后,还是让他做了军机大臣,参与军政要务。

但左宗棠性子直,在朝中,很多人是看他不爽的。

首先是两宫皇太后身边的太监们就看他很不爽。从新疆回京后,左宗棠进宫,守门的太监却向他讨要红包,即“宫门费”,否则就不让他进去。在当时,大小官员们进宫参见两宫太后和皇帝,太监们都会拦路勒索一下,但左宗棠却非常“不识趣”,不给红包就算了,还把太监们痛骂了一顿,还闹着说要跟太后告发此事,搞得太监们恨得牙痒痒。

皇室宗亲们对左宗棠也没有好印象。军机大臣宝鋆是皇族子弟,此前,宝鋆的弟弟宝森曾经拜访左宗棠,结果左宗棠却不买账,认为宝森拿着宝鋆的名帖是想倚仗皇权和官势,因此找了个茬子向宝森大发了一通脾气。对此,宝鋆一直怀恨在心,经常跟同僚说,“左宗棠就是一团茅草,懂个屁”。

左宗棠脾气也确实很大,他觉得满人官员无能,因此有时就会用湖南土话骂说:“冒得寸用!”意思是“没有一寸之长”。这话传播开来,当然惹怒了满人和蒙古族官员,认为左宗棠狂妄至极,实在可恶。

这种“臭”脾气,早在左宗棠还在湖南巡抚骆秉章手下当幕僚时,就已经显现出来了。

当时,太平军在湖南境内攻战,骆秉章将很多军政大事都放给左宗棠处理,以至于左宗棠当时虽然无品无级,但却权力极大。当时,湖广总督官文是个草包,面对太平军手足无措,但捞钱要钱却很有一手,他想要骆秉章在湖南境内纳捐搞钱,但左宗棠却扣着不给办。另外有一次,官文又想控制左宗棠一手培养起来的“老湘军”王鑫的部队,又被左宗棠识破,双方由此交恶。

官文有个亲信叫樊燮,是湖南永州总兵。樊燮贪赃枉法,平日里左宗棠就看他不爽,因此当有一次樊燮去湖南巡抚衙门时,左宗棠就以樊燮不向他行礼,大发脾气,说湖南的官员,见了我左师爷,没有不叩拜的,怎么就你不行礼?

樊燮对此也非常恼火,说我一个堂堂总兵,凭什么向你一个没官没品的师爷行礼?左宗棠的狂妄,由此可见一端,并在朝野上下惹下了一堆梁子。

对此,为人比较正直的工部尚书翁同龢,就在日记里写道,左宗棠为人太正,脾气又冲,“窃恐左公不免龃龉矣,正人在位之难也”。

在这种情况下,眼见左宗棠竟然进入军机处,经常跟左宗棠对着干的李鸿章,自然也不会放过机会攻击左宗棠。李鸿章就经常向慈禧报告说,左宗棠非常夸张、骄纵。

最终,慈禧找了个借口,将左宗棠从军机大臣的位置上外放到南京去当了两江总督、南洋大臣。

3

左宗棠虽然脾气大,但为人却极富爱心且仗义。

左宗棠的祖上都是教书匠,虽然家里有几十亩田地,但父亲左观澜仍然要靠着外出教书才能养活一大家子人。家里贫寒,父亲左观澜留下三子三女。当时,左宗棠的大哥左宗棫早逝,眼见大嫂和侄子孤苦无依,左宗棠便和二哥左宗植商量,将家中唯一的经济来源、48亩谷田都送给了大嫂一家,而他和二哥左宗植两人不仅没有留下财产,反而承担起了全部债务。

由于家中贫困,1832年,20岁的左宗棠给湘潭周家做了上门女婿。婚后,他好不容易考中举人,有一次他想进京赶考,终于凑够去北京的路费后,当听说自己的姐姐生活潦倒时,他毫不犹豫地把100多两盘缠给了自己的姐姐,但自己却没钱了。亲友们听说后,才又给他凑了路费。

他脾气差,却心有大爱。

在三次进京赶考都落榜后,左宗棠发誓不再赶考。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当时湖南连年大旱,又遇水灾,人民流离失所、饥馑遍野,36岁的左宗棠四处奔波,劝说富人们捐款赈灾。在教书谋生的空暇时间,对于途经他住所柳庄的饥民,左宗棠甚至倾其所有,向饥民施舍粮米和医药。而当时,左宗棠家中也并不富裕,但他却“罄其所藏”救济灾民。

他为人也不计较旧恶。早年,他与曾国藩非常友好,但后来因争功闹了矛盾,一直没什么往来。在从陕甘总督调任军机大臣后,曾国藩早已死去多年,当听说曾国藩的小儿子曾纪鸿在京城穷困潦倒时,左宗棠便去看望,还给他出钱治病;不久曾纪鸿病逝,家里人连殡葬和送丧还乡的费用都出不起,左宗棠也一一帮曾纪鸿的家人付清。

尽管他脾气差,经常得罪人,却才能卓著,同左宗棠交恶的曾国藩的幕僚赵烈文也认为左宗棠不仅有军事才能,而且政治、经济才能也非常突出。

起初,在浙江镇压太平军时,左宗棠一面干军事,一面恢复农业生产,进行盐务和茶务改革,整饬吏治,后来又倡导学习洋务,创办福州船政局,进而成为洋务运动和中国近代化的先驱之一。

对此,赵烈文表示,浙江在太平军平定后不到几个月,全省的生产就在左宗棠的治理下井然有序地恢复了:“在浙江,绍兴居民皆已复业……杭省(杭州)百废俱起,复城未两月,已议及海塘(治理)。各郡之漕皆减定,颂声大作。以此观之,左(宗棠)之吏治,实胜李(鸿章)十倍。”

4

但这位40岁才出山、大器晚成的晚清中兴名臣,却注定是孤独的。

光绪七年(1881年),在被外放南京任职两江总督后,当时,法国已侵占越南南部,并企图沿红河直上侵入云南。在此情况下,为了支援刘永福在云南、广西一带抗击法军,左宗棠还让自己的爱将王德榜招募了十营军队,并取名“恪靖定边军”,左宗棠还从两江辖区划拨了十万多两白银和军火物资资助“恪靖定边军”驰援广西。

1883年12月,法军正式进攻驻守在越南山西的中国守军,中法战争爆发。在此情况下,老病缠身的左宗棠请辞两江总督,上书清廷,希望能带兵抗击法军,在上疏中他写道:“(臣)督师有年,旧部健将尚多……尚有可为……不效则请重治其罪,以谢天下!”

但清廷起初不予理会。事情一直拖到1884年8月,在慈禧主持召开的军事会议上,慈禧在和与战之间仍然犹豫不定。会上一片死寂,没人敢说话,但72岁的左宗棠却猛然站起来主动请战,左宗棠说:“中国不能永远屈服于洋人,与其赔款,不如拿赔款作战费!”慈禧听了后,流了眼泪,至此,清廷才决定与法国摊牌一战。

当时,福建海军在马尾海战中全军覆没,法军再次侵入台湾基隆。被派遣任钦差大臣、督办福建军务的左宗棠,提请北洋大臣李鸿章派遣北洋海军南下支援,但一直憎恨左宗棠的李鸿章却拒绝南下,放任法军来去。无奈下,左宗棠只能雇佣渔船,让清军乘坐渔船前往台湾支援刘铭传抗击法军。

随后,左宗棠此前派往广西的王德榜的“恪靖定边军”协助冯子材击败法军,取得了镇南关大捷。在此情况下,李鸿章趁机提出“乘胜即收”的主张。1885年6月9日,李鸿章代表清廷,与法国在天津签订了《中法会订越南条约》,中国承认越南归法国保护,并同意允许法商进入中越边界开埠通商,中法战争,最终以“中国不败而败,法国不胜而胜”惨淡收场。

9天后,6月18日,内心不胜悲愤的左宗棠提请辞去军职。9月5日,台风袭击福州,整日风雨大作,为大清国耗尽毕生心血的左宗棠,也终于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弥留之际,73岁的左宗棠向儿子口授上达清廷的遗疏,他说:“此次越南和战,实中国强弱一大关键,臣督师南下,迄未大伸挞伐,张我国威,遗恨平生,不能瞑目!”

弥留之际,他的儿子听到左宗棠在迷糊中喃喃自语说:“哦哦,出队!出队!我还要打!我还要打!”

他至死,都没有忘记,要为这个国家和民族而战。

听说左宗棠死后,法国人、俄国人立马鼓手拍掌,因为对他们来说,大清帝国最后的鹰派和雄狮,终于陨落了,剩下的一些被左宗棠大骂为“误尽苍生”的李鸿章之流,都很好对付和收拾了。

世间,再无左宗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