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科举考试:人才之战

第二章
科举考试:人才之战

状元争夺战:南北方的政治与文化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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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八年(1679年)的一天,担任清廷翰林院编修的苏州人汪琬,与同僚谈起了各自家乡的特产。正当大家各自夸耀家乡特产的时候,轮到汪琬,这位顺治十二年(1655年)的进士讲了。

汪琬缓缓道来,他说,苏州嘛,特产很少,但有一个很特别,那就是:状元!

一语惊四座。特产“状元”?这句话,在作为清朝高级知识分子集结号的翰林院各位官员们听来,很是刺耳,可大家仔细一想,又不无道理。

实际上,状元,确实是苏州的特产。

从唐朝晚期的869年“出产”第一位状元,到1905年科举结束,整个苏州全部六县区(苏州、吴县、常熟、吴江、昆山、太仓),共产生了45位状元,数量为中国城市之最;而中国有史记载的科举状元,一共也就600位,苏州一个城市,就独占了7.5%,不愧为状元之乡。

中国古代科举,从隋朝开皇年间创立,至清朝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废止,历经1300多年,共开科取士709次,然而现存史料有据可查的有名有姓的状元,仅仅600人(不含武状元),这600人中,可以查询到籍贯的,又仅仅为448人。

话说,如果看到清朝的苏州进士汪琬竟然这么“嚣张”,唐朝的北方士子们,一定会非常不屑,因为在大唐盛世时,状元,那可大部分是北方人的囊中物。

根据现有的资料统计,唐朝时,状元郎们的家乡,大部分都位处黄河中下游的北方各省,那时候,黄河中下游两岸,才是中国文风最为鼎盛的地区:在现有知道籍贯的68位唐朝状元中,前三甲的省份,分别是:河北(15人)、河南(13人),陕西(11人);从具体数据来分析,在安史之乱(755年)爆发前,详细知道籍贯的8位状元,有7个都是北方人——从数据统计来看,唐朝前期状元分布的总体数据,霸主主要是北方人。

但安史之乱是中国北方文脉衰落的开始;从755年安禄山起兵以后,中国的文脉兴旺之地,逐渐从黄河中下游地区,转移到了长江中下游地区。

安史之乱后,大约从唐武宗会昌年间(843年前后)开始,来自南方的状元人数逐渐增多,从843年至907年唐朝灭亡,64年间,秦岭、淮河以南的南方地区,相继出现了11位状元,约占这一时期状元人数的31.4%。

晚唐时期,就连当时非常偏僻的广西地区,都出了两位状元,在中国历史大格局的转变下,南北方文运的扭转、状元分布的颠覆时代,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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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史之乱后的200年间,南方人在科举榜上逐渐崛起,这也让有个人心里非常不爽。

作为北宋华州(今陕西渭南)人,出生在关中地区的寇准(961—1023年),一向很看不起南方人。北宋时期,尽管作为中国古代政治经济的传统核心,关中地区已经逐渐没落,但寇准和他那个时代的人一样,仍然认为关中地区所处的西北地区,才是中国真正的王霸之地:“西北,天地之劲方,雄尊而严,故帝王之兴常在西北。”

当时,赵匡胤家族与主要的大臣都是北方人,尽管北宋王朝的经济命脉,已经开始仰赖江南地区,但在政治上,北宋的政治圈里,大家对于南方人还是很排斥的,对此,当时作为宰相的寇准甚至公开放话说:“南方下国,不宜多冠士。”意思就是说,南方是个下等地方,不能让太多人中举、当官。为此,作为宰相的寇准,有一次在看到主考官们,集体将当科状元定为南方文士肖贯中时,寇准当场发了飙,强行要求将状元改成了山东平度人蔡齐,对此寇准非常得意,逢人便夸口说:“又为中原争得一状元!”

由于北方官员集团的集体打击,因此在北宋前期,北宋朝廷中“选用人才多取北人”,南方士大夫则大多默默无闻,“沉沦者多”。

安史之乱后,随着大量人口的迁徙南下,秦岭、淮河以南的长江流域地区人口日渐增长,经济蒸蒸日上——与此相比,北方地区却长期处于战乱之中,深受契丹(辽国)、党项(西夏)、女真(金国)威胁的北方地区,动荡的军事政治局面,使得经济发展、文化教育开始全面落后于南方。

以河北为例,唐朝时河北“出产”的状元高达15人,是唐朝时各省之最,但是到了北宋时期,作为与契丹、女真人长期对峙的军事前线,河北在北宋时期的状元人数,却急剧下滑到只有一人。

尽管有诸如寇准等北方重臣的极力维护,然而北方士子在科举竞争中的逐渐落败,已经开始显现出来。

此时,中国历史的天平,已经从北方开始倾斜向了南方:在人口数量上,唐朝天宝六年(747年),当时的北方户口为492万户,南方为257万户,数量对比为65%:35%;

到了北宋元丰三年(1080年),北方户口减少为459万户,南方户口则增加至830万户,北方与南方的人口对比,倒过来逆转成了:35%:65%。

在经济上,北宋的朝廷命脉,也主要仰赖着东南一带的财赋供养,北宋时期的名臣包拯(999—1062年)就指出:“东南上游,财富攸出,乃国家仰足之源,而调度之所也。”

此时,位处长江下游的东南(江南)地区已经成了北宋王朝的经济命脉所在。而经济繁盛的南方地区,文化教育的发展程度,也远远超过了北方地区:北宋时期,位处南方的两浙、两江及福建三个地区,州学普及率均达100%,县学普及率则超过80%。当时,北宋全国高达72%的私人学堂,竟然全部集中在这三个省区,在此情况下,政治稳定、经济繁荣、文化昌盛的南方,为科举上的崛起,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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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时,中国状元前三甲的省份分别是河北、河南和陕西,然而到了宋代,状元前三甲的省份却变成了浙江、河南和福建,南方地区开始明显赶超北方。

南北方状元人数的大规模逆转,在宋仁宗朝时期(1022—1063年)开始出现。当时,北宋共有57名状元有籍贯可查:在宋仁宗朝代以前的北宋,明确籍贯的27名状元中,南方人仅为6人,占比21.4%;然而宋仁宗时期开始的30名北宋状元,南方人却高达21人,占比高涨到了70%。

除了状元,在进士数量上,北方人在进士考试争夺战中,更是几乎全军覆没:当时,在960—997年间,北方籍进士在全国总额中占比还能达到28.4%;然而到了1101—1126年,北方籍进士,已经锐减到了仅占0.08%。

这种南北状元的逆转,和进士数量对比的日益尖锐化,让一代大咖、作为北宋陕州夏县(今山西夏县)人的司马光,很是恼火,为此,司马光与欧阳修狠狠吵了一架。

当时,北方读书人在科举考试中逐年败北,为此作为北方人的司马光向北宋朝廷进谏说,科举考试这种大统考、公开竞争的方式很不公平,北方有的路(相当于今天的省)竟然连一个考中进士的人都没有,所以科举考试应该搞成大锅饭,按照各个省的户口数量,来平均分配录取名额,实行“逐路(省)录取”,这也就是中国最早的分省考试制说法的由来。

然而,作为江西人的欧阳修却很不赞同司马光的说法,为此他上书跟司马光争论说,科举考试都是匿名考试,中榜后才知道中举人和状元们的籍贯,这种做法“凭才取人、唯才是择”,反正实行的是匿名制的公平竞争,有能者上,怎么能按照省份,搞大锅饭、平均分配呢?

在欧阳修看来,在当时的政治和科举考试上,南方人向来就受歧视,如今凭着真才实学开始出人头地,作为北方人的司马光之流就看不顺眼、想来阻挠了,这实在是很不公平,对于欧阳修的这种观点,同样是江西人的王安石也非常赞同,所以在王安石主持变法时期,北宋的科举考试,仍然沿袭了全国各路(省)公平考试竞争的做法。

在今天看来,司马光提倡的“分省录取”制尽管有私心,但确实也反映了当时北方地区在经济文化上相对南方表现出了衰落,因此,“分省录取”制有着“补偿性正义原则”的因素,不能说全然没有道理;但欧阳修的意见也不无道理,公平竞争符合“程序性正义原则”,也有利于国家对人才的最优化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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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决定政策走向的,是政治斗争的胜利者。

王安石变法失败后,反对变法的司马光重新上位,并将北宋的科举录取制度,实行了初始化的“逐路取人”(分省录取)制——即作为北方地区的齐、鲁、河朔诸路(省),可以与南方的东南诸路(省)分开考试,并平均分配,保障北方地区的进士录取名额。

尽管在进士考试中,可以受到名额保障的大锅饭照顾,然而一到了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环节,由于状元录取不分地域和籍贯,因此南方人的聪明才学,立马全面爆发,司马光对此曾经恨恨地说:“闽人狡险,楚人轻易!”

言下之意是说,南方人都很狡诈,统统都不可靠。在司马光看来,不仅是欧阳修、王安石这些江西人让他不爽,所有南方人,在他看来都很“狡(猾阴)险”!

政治上虽然有争论,但是南北地区的文化教育失衡,也越来越严重。

在后世扬名的唐宋八大家(唐代韩愈、柳宗元;宋代苏轼、苏洵、苏辙、王安石、曾巩、欧阳修)中,除了韩愈(今河南洛阳人)、柳宗元(今山西运城人)两位唐朝名家是北方人外,宋代的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个人,是今天的四川眉山人;王安石是江西抚州人,曾巩是江西南丰人,欧阳修是江西吉安人。

可以说,唐宋八大家的籍贯所在地,也反映出了从宋朝开始南方文化的全面反超北方。

在现在可以考据的北宋进士9630人中,其中南方诸路(省)为9164人,占比高达95.2%;北方诸路(省)仅为466人,占比仅为可怜的4.8%。北方地区在文化教育、科举成绩上的全面落后南方,在北宋中后期开始,也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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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考试与状元分布,这种严重的失衡状态,最终酿成了一起超级命案。

明朝洪武三十年(1397年)三月,这一年的科举会试结果公布后,北方的学子立马炸开了锅:

原来,这次科举考试录取的状元陈䢿是闽县(今福建闽侯)人;榜眼尹昌隆,是江西泰和人;探花刘仕谔,是浙江山阴人——而其他49名进士也全部是南方人。

北方士子们对此非常愤怒,认为是主考官、湖南茶陵人刘三吾作弊偏袒、荫护南方人。

事情闹大了,朱元璋于是下令,派前科状元张信等翰林院的高才,成立联合调查组重新进行评卷,结果张信等人调查来调查去,都认为刘三吾等人的评卷很公平,录取结果不存在什么问题。

对于张信等人的这个复查结果,朱元璋立马勃然大怒。

原来,在朱元璋看来,当时北方地区经过女真人(金国)、党项人(西夏)和蒙古人(元朝)等少数民族政权,历时200多年的统治,才被明朝这一汉人政权收复,此时北方的人心不稳,对于当时明朝、这个位处南京的“南方政权”有的还心存疑虑,虽然刘三吾等人的评卷很可能是公平的,但是却违反了收买北方士子人心这一“政治正确”原则。

在朱元璋看来,如果不“均衡性”地照顾下北方的读书人,那么明朝这个当时的“南方政权”,是难以有效收买北方人心的,且不利于国家的统一。

在此情况下,朱元璋最终下令,将新科状元、福建人陈䢿,以及复审官员、前科状元张信等20多人分别处死,而主考官刘三吾由于当时已经85岁,才得以逃过一死,被革职充军处理。因此,陈䢿、张信这两位朱元璋时期的新老科魁,也成了历史上死得最冤的状元。

杀死陈䢿、张信等状元和南方士子后,明朝洪武三十年(1397年)五月,朱元璋又宣布重新进行科举考试,这一次朱元璋自己亲自阅卷,并将全部61个进士名额,都分给了北方人。同年六月,朱元璋自己主持殿试,专门录取了山东人韩克忠为状元,以笼络北方士子。

这个惨案发生后,后世将当年的第一榜称为南榜;而将第二榜称为北榜,这也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南北榜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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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死后,到了明宣宗宣德二年(1427年),明朝开始实行南北中卷制度,即将全国的科举考试划分为南区、北区和中区,实行分地区录取;到了清朝顺治年间,将中卷并入南、北卷,开始实行南北卷制度;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南北卷制度最终被废除,实行了分省录取制度。

尽管明清时期实行南北卷制度和分省录取制度,但在排定进士名次的殿试环节,仍然是公平竞争,在此情况下,南方士子的科考能力也得到了充分展现:在明朝有籍贯可考的89位状元中,前三甲的省份仍然位处南方,分别是:浙江19人;江西18人;江苏14人。

到了清朝时,长江中下游的东南地区更是进一步崛起,在清代114位状元中,江苏占了46人;浙江20人;安徽9人。

明清两代,北方地区被彻底挤出了状元前三甲地区。

这种状元集中的趋势,在东南地区更明显:历数中国古代448名有籍贯可查的状元,各省出状元最多的,首先是江苏76人;其次是浙江64人——仅仅江苏、浙江两地的状元就达到了140人,占比高达31.25%,对此,历代的说法是:天下英才尽出东南。

由于北方的状元实在太少了,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当看到阅卷大臣进呈的前十名试卷中,有一个陕西人王杰竟然排在第三时,乾隆皇帝感慨万千,特地将王杰从第三提拔为第一名,以此照顾下北方的读书人,王杰也因此成了清朝时,陕西全省乃至整个西北地区,唯一的状元。

1904年7月,中国科举史上最后一次殿试在北京举行,在经过一番考评后,主考大臣将最终结果呈递给了慈禧“钦定”。

当时,清廷内外交困,正准备做70大寿的慈禧,希望从科举中得到一点吉利兆头,没想到她一翻开主考官们定为头名的试卷,竟然是广东清远人朱汝珍,一想到被慈禧下令推落井中溺死的珍妃,再加上广东又出了洪秀全、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这些“逆匪”,慈禧心中非常恼怒,立马就否决了朱汝珍的状元称号。

接着,慈禧又看了第二名的试卷,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直隶(今河北)肃宁人刘春霖。当时,北京一带正闹干旱,刘春霖的名字非常吉祥,加上慈禧觉得刘春霖是肃宁人,肃宁这个名字有天下太平之意,于是凤颜大悦的慈禧,立马就将刘春霖从第二名调转成了第一名状元。广东人朱汝珍则因此与状元擦肩而过,成了中国科举史上的末代榜眼。

河北人刘春霖,则成了中国历史上的最后一位状元。

至此,中国的南北状元之争,终于落下帷幕。

千年科举,这一届无可匹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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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岁那年,文坛大咖欧阳修,受命担任科举考试的主考官。正是春寒料峭时,各地士子收拾行囊,满怀希望,进京赶考。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金榜题名,那是当时千万读书人毕生所愿。

这一年,是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看似平凡,其实并不平凡的一年。

从当年正月初六,欧阳修权知贡举,到三月初五,奏名进士,各科共录取899人,其中,进士388人。

一甲三名为,状元章衡,榜眼窦卞,探花罗恺。

都不认识?没关系。同年考中进士的还有:名列唐宋八大家的苏轼、苏辙、曾巩;宋明理学的引路人张载、程颢;以及王安石变法的核心干将吕惠卿、曾布、章惇等。

这一年科举,光辉照耀整个大宋。

其中,苏轼与苏辙是在父亲苏洵的陪同下进京的。

老苏很励志,年少时读不下书,四处交游,快意任侠。等成了家,有了孩子,他才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自27岁始,苏洵发奋求学,曾连续六七年宅在家,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并立志,学业未成,绝不提笔写作。

什么时候开始读书,都不算晚,大器晚成的苏洵终于成为远近闻名的大学者,开创蜀学。有些遗憾的是,苏洵一生都没考中过进士。

希望就落在孩子们身上了。嘉祐二年,20岁的苏轼和18岁的苏辙进京参加省试(相当于明清时的会试),一举成功。

苏轼、苏辙考中时这年纪是什么概念呢?

可说是天纵之才。

要知道,清代的才子蒲松龄一生考了许多次乡试,一直到70岁,连个举人都没考到,更别说进士了。当然,也正是因为屡试不第,蒲先生才有机会为我们留下一部名著。

苏轼与苏辙的成功,有一定原因是搭了当时古文运动的便车。

宋初曾一度流行西昆体和太学体等文体,其中,西昆体矫揉造作,太学体险怪艰涩,都是文坛毒瘤,却受到广泛推崇。

作为当时古文运动的领袖,欧阳修看不下去了,想趁这次科举好好整治不正文风。评策论的考卷时,欧阳修的好友,同时也是考官之一的梅尧臣,发现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观点新颖独到,行文不落俗套,让人叹为观止。

欧阳修一看,确实不得了,策论第一舍他其谁,又转念一想,这该不会是老夫的弟子,曾巩所作吧?为了避嫌,欧阳修将这篇文章评为第二,等到名次揭晓后,才知道,这篇文章竟出自苏轼之手。

欧阳修心悦诚服。

只是,苏轼文中有一句“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欧阳修实在想不起出自何处,对此耿耿于怀。

后来,欧阳修当面问起苏轼。苏轼说,那是我编的啊!

有才的人叫创作,无才的人那叫瞎编。

欧阳修还是不住给苏轼点赞,他在给梅尧臣的信中说:“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宋仁宗在读过苏轼兄弟俩的文章后,那叫一个激动,当即表示:“今又为吾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后世也都领会苏东坡的旷世才情,直至今天,中小学教材中要求“背诵并默写”的,除了李、杜的诗,最多的就是苏轼的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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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会错把苏轼的文章认成是曾巩的,是因为他对曾巩这位得意门生相当看重。唐宋八大家中,最没存在感的,曾巩要算第二,没人敢当第一。

可在宋人眼中,曾巩可一点儿都不打酱油。在文学上,他主张遵经明道、文道并重、文以经世,是古文运动的中流砥柱。

自打年轻时,曾巩就是欧阳修的粉丝,常以欧阳修为表率,“言由公诲,行由公率”。这才是追星的正确姿势。

年轻的曾巩鼓起勇气,给偶像写了一封自荐信,并附上自己写的《时务策》。

欧阳修毕竟是位善于发掘人才的伯乐,史书说他“奖引后进,如恐不及,赏识之下,率为闻人”。看到曾巩的文章,欧阳修十分赞赏。

可惜,曾巩这人时运不济,他擅长写文章,但应试能力太菜了,一直被埋没。于是,欧阳修撰文为这位粉丝叫屈,写了篇《送曾巩秀才序》,赞扬了曾巩一番,还顺便把当时的选官制度批判了一下。欧阳修说,不是你的错,全是考官的责任。由此可见曾巩的才气。

在欧阳修的鼓励下,曾巩锲而不舍,终于在嘉祐二年高中。

这一年科举,北宋古文运动旗开得胜。苏轼、苏辙、曾巩等人为文坛注入新鲜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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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祐二年考中进士的,还有曾巩的弟弟曾布。

曾巩潜心治学,在政治上鲜有成就,而曾布就不一样,他踏入政坛如鱼得水,日后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是新党的得力干将。这人脾气犟,为人刚直,倒是和他上司王安石很像,被梁启超评价为“千古骨鲠之士”。

打虎亲兄弟。嘉祐二年,有好几对兄弟同科及第,除了苏轼兄弟、曾巩兄弟,还有林希、林旦兄弟,王回、王向兄弟等。不过,那个时代,对后世思想影响最深的,还属理学家“二程”兄弟,程颢、程颐。其中,程颢也是嘉祐二年进士,而程颐虽然名声在外,但和苏洵一样,一生都没考中进士。

兄弟俩师承濂学开创者周敦颐,提出“理”是万物本原,“存天理,去人欲”等主张,开创洛学。而后来与程朱理学齐名的陆王心学,实际上也肇始于程颢。兄弟俩可说是引导了中国以后几百年思想史的发展。

嘉祐二年,榜上有名者,还有另一位理学家张载。张载是关学的开创者,主张“气本论”,算亲戚关系,还是二程的表叔。叔侄关系很不错。

程颢常和张载在寺庙中坐而论道,叔侄俩谈天说地,无所顾忌。程颢豪言,古往今来也就咱俩聊天可以聊到这个高度。

人生在世,总得给自己立个小目标,张载没想挣一个亿,却留下万古流芳的四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可说这是历代读书人的崇高理想。

可惜,宋代以后,作为官学的理学逐渐变得压抑变态,以至于到了“以理杀人”的地步,二程和张载等人的理想彻底跑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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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说到底是选官制度,嘉祐二年涌现了这么多文化名人,自然也少不了政坛精英。

从神宗在位时(1067—1085年)的王安石变法,再到哲宗在位时(1085—1100年)的元祐更化、绍圣绍述,都有嘉祐二年进士们的身影,新党中有吕惠卿、章惇、曾布等,中间派及旧党中则有苏轼、苏辙、程颢等。双方在朝堂之上明争暗斗,甚至各自党派内部也矛盾重重。

熙宁二年(1069年),王安石任参知政事,开始执掌政权,主持变法。吕惠卿是变法的二把手,在老王眼里,小吕是位好下属。

王安石比吕惠卿年长11岁,常一起讨论经义,两人意气相投,结为莫逆之交。

王安石变法,事无巨细,都要与吕惠卿商量,大部分章奏出自吕惠卿之手,青苗、募役、保甲等法都是由他制定。有我老王吃的,就有你小吕一份。可是,吕惠卿这人不厚道。

王安石还在前线振臂高呼:“兄弟们,上啊!”回头一看,自家人都在互撕。

先是,吕惠卿和曾布交恶。熙宁三年(1070年),吕惠卿因父丧离职,曾布暂代,他改定了募役法。等到吕惠卿回朝,发现曾布擅自改动了自己拟定的新法,丝毫不念及自己的劳动成果。

吕惠卿一向小家子气,和曾布这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熙宁七年(1074年),曾布被卷入市易务案。市易法是为抑制兼并、增加财政收入实行的新法之一,市易务是市易法的执行机构。

市易法的原则就是由市易务出钱,收购滞销货物,等市场短缺时再卖出,以此限制豪商大贾对市场的控制。曾布不得要领,指出市易务的判官吕嘉问派官吏到各地购买货物,禁止商人先交易,这是与民争利,剥削百姓。

吕惠卿趁机利用曾布这直性子,诬告他背叛新法,王安石居然信了。此案导致曾布被罢官,这是新党内部第一次分裂。

同年,王安石因朝野舆论,第一次罢相。

吕惠卿接任参知政事,瞬间自我膨胀,完全忘了自己是王安石一手提拔的。执掌朝政后,吕惠卿任人唯亲,专横跋扈,借机收拾政敌。

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跟吕惠卿早有过节。王安国热衷于吹笛,王安石曾劝他少沉迷玩乐,王安国却反要老哥远离小人。他所指的小人,就包括吕惠卿。

吕惠卿上台后,将王安国削职放归乡里,没过多久,王安国就病死了。这可是恩人的亲弟弟。

吕惠卿垂涎新党领袖之位,不肯让老上司王安石回朝,借用祭祀赦免的旧例,向宋神宗建议任王安石为节度使。

那点小心思,宋神宗当然知道,立刻质问他:老王又不是因罪被罢免,为何要以赦免的方式复官?

第二年,王安石东山再起,回朝执政,搞了这么多小动作的吕惠卿慌了。

王安石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他很快将吕惠卿排挤出朝。吕惠卿从此屡遭贬谪,疲于奔命。

尽管吕惠卿是变法的先驱,在边境也忠于职守,却再也难以进入政治中心,被新、旧党共同嫌弃。

忘恩负义,真的会遭报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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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旧党反对新法的火力一点儿也不小,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从熙宁年间就对新党连续炮轰。朝堂之外,至交好友饮酒赋诗,朝堂之上,新旧两派党同伐异。有时候,同样一拨人,在生活中是朋友,到了朝廷,就成为政敌。

苏轼与章惇的恩怨极具代表性。章惇是苏轼多年好友,二人感情深厚。

据说,有一次,苏轼和章惇一起出游,路过一处独木桥,桥边景色宜人,桥下是万丈深渊。

章惇跟苏轼提议:“要不咱俩一起过去,到对面石壁上题个字?”豪放的苏轼难得冷静一回,觉得没必要冒这个险。

章惇不怕,大笑一声,快步走过,在石壁上写下“苏轼、章惇来游”,然后从容不迫地走回来。

苏轼对章惇说:“子厚兄以后能杀人。”

章惇问,何出此言。

苏轼笑道:“你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还会顾惜别人的生命吗?”一语成谶,多年以后,章惇确实差点儿要了苏轼的命。

章惇的科举生涯也有几分传奇色彩。

嘉祐二年,章惇进京,高中进士。可章惇一看,状元居然是自己的族侄章衡,当场就不爽了,拒不受敕,打道回府。两年后,从头再来,又一次考中。社会我章哥,就是这么自信。

王安石变法期间,章惇和吕惠卿等人一样,是草拟和制定新法的骨干,而作为旧党的苏轼一向心直口快,好议时政。

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身陷乌台诗案,被政敌群起而攻之,命悬一线。

章惇不惧被新党同僚排挤,仗义相助。他撰文劝慰苏轼,并上书神宗:“苏轼弱冠之年就擢进士第,23岁应直言极谏科,评为第一。仁宗皇帝见过苏轼,将他视为一代之宝。如今反而将他置于牢狱,臣实在担心,后世借此事说陛下听谀言而恶讦直啊。”

在章惇等人的援助下,宋神宗网开一面,将苏轼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同时受牵连的还有他的弟弟苏辙,被贬为筠州盐酒税监。

这一年,作为朝臣的苏轼“死”了,作为文人的苏东坡却“活”了。

谪居黄州期间,苏轼过着清贫的日子,能用来打发度日的,不过几亩薄田,几壶浊酒。他咏古抒怀,“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他豪放洒脱,“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他乐观旷达,“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他慨然长叹,“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同时,苏东坡也有哀伤的一面。在黄州的第三年寒食节,苏轼作了两首五言诗,挥笔写下有“天下第三行书”之称的《寒食帖》,“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郁郁不得志的惆怅之情溢于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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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水轮流转,宋哲宗即位后,改元为元祐,皇帝年纪尚幼,旧党领袖司马光在宣仁太后的支持下上台执政,力主废除新法,新党倍受打击,史称“元祐更化”。

苏轼被召回朝,这会儿轮到章惇倒霉了。

元祐元年(1086年),司马光等旧党上书要求废除募役法。章惇据理力争,立刻遭到旧党攻击,就连苏辙也写了论状。一向自视甚高的章惇,心都凉了,不久就被贬知汝州,元祐年间一直被贬到岭南,比苏轼当年还惨。

狂傲的人一旦自尊心受到打击,难免都会性情大变,章惇正是如此。

元祐八年(1093年),宋哲宗亲政,次年改元绍圣,再次起用章惇、曾布等新党旧臣,恢复变法,史称“绍圣绍述”。

章惇的命运再一次发生转折,而他重新得势之后,便对旧党进行报复,他对老友苏轼的最后一丝仁慈也消耗殆尽。

绍圣元年(1094年),苏轼作为旧党分子,遭到清算,贬至惠阳(今广东惠州)。苏轼继续发扬乐观主义精神,写下诗句“为报诗人春睡足,道人轻打五更钟”,好不逍遥自在。

章惇可没有苏轼的气度,经过大起大落的他,内心早已扭曲,他看不惯苏轼的潇洒,心里满是愤恨。章惇给苏轼挪个地,直接将其贬到最偏远的儋州(今海南儋州)。

此时,苏轼已年近60,去了,恐怕就没命回来了。

元符三年(1100年),年仅24岁的哲宗,英年早逝,没有子嗣。

风头正劲的新党再次诠释什么叫“生命不息,内斗不止”。

章惇和曾布在立储一事上起了分歧。曾布等人认为,应立哲宗的弟弟端王赵佶。

孤傲的章惇站在众臣对立面,认为赵佶“轻佻无行”,不宜继承大统。

这一回,章惇站错队了。众所周知,赵佶,便是宋徽宗。

徽宗即位后,章惇被罢相,贬出京,五年后,病死于湖州团练副使任上。

就在章惇被贬的这一年,远在海南的苏轼遇赦北归。

第二年六月,苏轼途经京口,偶遇章惇之子章援。章援是元祐年间苏轼知贡举时考中的进士,与苏轼有师生之谊。

章援担心,一旦苏轼被起用,会报复章家,因此怀揣不安与苏轼通信,请他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对章惇一家多多关照。

苏轼当即表态:“某与丞相定交40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增损也。”

当初,章惇欲置苏轼于死地,如今,苏轼不仅没有怨恨章惇,反而发自内心地表达对友人的关爱。在乌烟瘴气的朝廷,这样的博大胸襟实在难能可贵,与章惇的心狠手辣形成了鲜明对照。

遗憾的是,苏轼等不到施展抱负的那一天,也等不到章惇的和解,65岁的他,在北归途中病逝于常州。

章惇离京后,曾布本有机会一家独大,偏偏宋徽宗信任的是另一位权臣——蔡京。

蔡京先是揪住了曾布的把柄。曾布有意提拔自己的亲家陈佑甫为户部侍郎,蔡京上奏说:“官爵是陛下的赏赐,宰相哪来的权力私自授人呢?”

曾布在朝堂之上,与蔡京争辩,没想到越说越激动。

蔡京的亲信,尚书右丞温益当面呵斥,甚至直呼其名:“曾布,你怎敢在皇上面前如此失礼?”宋徽宗对曾布开始有些不耐烦。

随后,蔡京又想对曾布加以贪污的罪名,命开封知府吕嘉问逮捕曾布诸子,进行威逼利诱,以此来给曾布罗列罪名。这个吕嘉问,正是当年市易务案中被曾布弹劾的那位。曾布估计跟他八字相冲,这辈子倒了两次霉,都跟他有关。

失去了宋徽宗的信任,曾布被一贬再贬。

大观元年(1107年),72岁的曾布在润州知州任上去世,嘉祐二年进士中的最后一位权臣黯然落幕。在政坛上几经浮沉的曾布,功勋卓著,日后却与章惇、吕惠卿等一起被史官列入《奸臣传》。而他哥哥曾巩,一生为官廉洁,一心专研学问,在《宋史》中被给予了很高评价,其文章与王安石、欧阳修齐名,“卓然自成一家”。

同年考中进士的兄弟俩,评价如此大不同。

章惇和曾布先后离京后,宋徽宗命蔡京将前两朝参与“党争”的大臣列出来,整理成一份黑名单。于是,蔡京七拼八凑,找出“元祐党人”309名,将这些人定为奸党。苏轼、章惇、曾布等赫然在列。

宋徽宗不许党人子孙留在京师,且列名的人一律“永不录用”,随后由蔡京手书姓名,发至各州县。

这些英才,斗争了大半辈子,最后居然什么也没得到。

嘉祐二年初春,士子们踌躇满志,一心为国效力,却在不知不觉间分道扬镳。有的人眼睁睁看着理想破灭,有的人在漫漫长路上渐渐迷失,还对同年举起了屠刀。

或许,官场上,从来就只有利益,没有情谊。

福建:一个被忽视的科举强省

说起科举考试,大家都有个成见,总是认为江浙一带,尤其是江南,苏州、杭州、常州等地,肯定是最牛的。

是,江南科举之牛,全国无敌。明代近四分之一的状元,清代半数以上的状元,都出自那里。曾经有个苏州人,在跟同事聊家乡特产,其他人都是荔枝烤鸭汤圆牛肉丸,他倒好,高调地口吐两字:状元!

但有一个低调到常被忽略的省份,并不比霸气外露的江浙弱,某些时候,甚至碾压全国,一枝独秀。这就是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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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人能考的历史,可以直接上溯到两宋时期。那是整个科举史上,福建人最高光的时刻。

南宋绍兴八年(1138年),全国录取293名进士。其中,状元黄公度,福建莆田人;榜眼陈俊卿,福建莆田人;探花陈修,福建福州人。

福建人包揽了前三名,堪称完美。在唱名报名次的时候,连宋高宗都问黄公度和陈俊卿:“卿土何奇?”意思是,你们福建莆田人厉害呀,那片土地有什么神奇之处呢?

黄公度回答:“披锦黄雀美,通印子鱼肥。”夸了一下家乡物产。陈俊卿一听,状元老乡的答案并不咋样,便接着说:“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宋高宗听罢,连连点赞:“公度不如俊卿,陈俊卿应该是状元才对呀。”

轮到第三名陈修。宋高宗一看,一个满头白发的糟老头走了出来,诧异不已:“你便是陈修?”陈修没有直接回答,张口吟诵“葱岭金堤,不日复广轮之土;泰山玉牒,何时清封禅之尘”,到动情处,潸然泪下。

这是陈修在科举考试中写过的两句话,宋高宗对此印象深刻,据说还曾亲自抄写一遍,命人张贴在大殿上。

确认过眼神后,宋高宗跟陈修拉起了家常。当得知陈修已经73岁,终生未娶,宋高宗当场就从宫中选了个30岁的宫人赐给他。事后,有人开陈修的玩笑,编了两句打油诗:“新人若问郎年几?五十年前二十三。”

到了宋孝宗在位时期,福建人又创造了一项纪录:连续四届科举的状元,无一例外都是福建人。

总之,整个宋代,福建人变着花样,在科举考场上称王称霸。根据《福建通志》记载,宋代福建进士共7043名,排名全国第一。

这个数字是什么概念?两宋共有进士28933名,算下来,福建一省就占了全国的四分之一左右。而且,比位居第二的两浙东路,整整多了2000多名进士,形势不是小好,是一片大好.当时人们不无夸张地说:“龙门一半在闽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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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在唐代,福建虽偶尔有冒尖的人考出来,但总体来说,科举成绩被中原考试大省、考试强省甩了不止几条街。

到了宋代,福建人怎么突然都这么能考了呢?

这其实跟唐宋之际,全国经济重心的转移有很大关系。经济重心逐渐转移到南方后,原来的边远弱省,人口涌入,得到开发,一举跃升成为纳税大省之一。这说明福建的经济上去了,经济上去了,教育自然跟着往上走。

梁启超就曾用大白话说过这个朴素的道理:“无论什么时代,没有几分的经济独立,就无从讲起教育。孔子若要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哪里还有工夫去敦诗说礼……地方上越富庶,教育越振兴,人物自然越多。”

但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必须提到。福建人脱颖而出,真真切切是考试制度公平性改革的受益者。

唐代的科举考试,说得好听点叫“公荐”,由当时的朝堂大人物推荐,说得不好听就是“走后门”,猫腻太多。所以,唐朝的进士,基本控制在中原的世家大族手里。连陈子昂这样有才有财的人,都要在长安城里炒作摔琴,才能成名。可想而知,一个南方人要在长安城考个好名次有多难。

福建人比四川人陈子昂更惨。比起四川,福建更加远离政治文化中心,交通更加闭塞。当时一个福建人,要到京城考试,混个名声,入仕为官,简直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梦想。

福建好不容易出了个进士欧阳詹,是因为他得到了著名宰相常衮的推荐。即便如此,在获得官职前,欧阳詹在京城活得相当悲剧,孤单贫寒,穷困潦倒,估计裤子都没得穿,时常连门都出不了。

感谢伟大的宋代。宋代最大限度放宽了科举应试者的资格限制,对福建等新开发地区一视同仁,不搞地域歧视。最关键的是,禁止唐代的“公荐”制度,全凭考试成绩录取。宋太祖一眼洞穿“公荐”制度很容易“因缘挟私”,遂下令废止了这项不公平的制度。

走后门、攀关系搞不过你们,但凭实力、拼成绩,谁怕谁啊?从此福建人的春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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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两宋三百年间以成绩吊打全国其他省份以后,福建人在考场上的表现又如何呢?

客观地说,正如骄傲的苏州人所吹嘘的,江南特产状元,明清两代的考场,由江浙人唱主角。但是,福建的科举实力仍然杠杠的,在许多方面独占鳌头,碾压江浙。

在明代,福建的进士数退居全国第五,排在南直隶、浙江、江西和北直隶之后。很多人光看这个排名,就说福建人不行了。其实,除了这个指标,还有很多指标可以证明,福建人民很行。

比如人均进士数。数据统计,明代福建每万人平均拥有进士13.26人。

我来告诉你们福建这个数据有多牛。就拿进士总数全国前四的省份来对比:南直隶每万人平均拥有进士3.66人,只是福建的零头;浙江是6.65人,已经很不错了,但也只有福建的一半;江西是4.64人,北直隶是5.65人,还要好好努力呀。

可以看出,福建的人均进士数不仅高居全国榜首,而且遥遥领先。打个比方,这个领先的幅度,跟中国国乒队领先世界是一样的。

我们知道,明代进士有一、二、三甲之分。最牛的进士,当然是一甲进士,只有三人,即状元、榜眼和探花。一甲进士之争,成为衡量各省科举实力的一项重要指标。

明代福建一共考出了33名一甲进士,排全国第四,低于南直隶、江西和浙江。但是,如果算人均一甲进士数的话,福建又是一骑绝尘,无人能敌。

福建每百万人平均拥有一甲进士19.4人。这个数据,是南直隶的3.08倍,江西的2.11倍,浙江的1.94倍,看来不服不行。

宋高宗时期福建人包揽科举前三名的“盛况”,三百年后重现。明宣宗宣德五年(1430年),状元林震、榜眼龚锜、探花林文,都来自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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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过了省,再比比县。县是明代最基层的行政区,负责培养和输送科举人才。县的科举实力可以让我们更微观地看出省份差距。

你知道明代有多少个县考出了200名以上进士吗?

答案是9个。其中,福建、浙江分别有3个县,南直隶有2个县,江西有1个县上榜。

如果这还看不出福建有多牛,那么更牛的来了。在这个榜单上,莆田、晋江两县,分别考出494名和366名进士,是明代全国进士最多的两个县。你看,都是福建的。

论平均进士数,来自福建的晋江、闽县、莆田,竟然包揽了全国前三。晋江人能考试,恐怖到这种程度:平均每万人拥有进士54.6人。

闽县、莆田、晋江三个县分属于福州府、兴化府和泉州府,从地图上看,恰好是福建东南沿海一带沿线而下。再加上最南部沿海的漳州府,构成了明代福建省内一条科举人才高聚集带,当时福建乃至全国最能考试的人,就都生在这里,住在这里。

凭什么最能考试的人都聚集在这里,这是历史的偶然吗?

福建人说,显然不是偶然,是必然。

前面已经说了,一个地区的科举水平与经济有很大关系。同时,与文教、风气关系更直接。这些面海的地方,人多地少吃不饱,想要出人头地,唯有科举一途,形成了重教的民风。

那个年代,图书印刷、流通远远没现在这么方便,很多人想读书,但发现找不到书来读。福建人的幸运在于,宋代以来形成的全国最大的图书印刷、批发市场之一,就在福建境内的建阳。莆田等地的藏书楼,很多很多。家族读书科举的传统,可以影响好几代人。

明代全国有2000多个进士家族,福建一省占十分之一。最牛的是,全国唯一的“七代进士家族”就在福建,是来自莆田县的黄寿生家族。在200多年间,这个家族直系八代中,有三代中解元、七代中进士,家族传承的力量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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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制的最后一个朝代,福建人又有怎样的表现呢?

一聊到科举,江苏、浙江人言必称明清两代,尤其是清代。因为清代是这两省对其他省份形成全面碾压的朝代。在此之前,江浙并无明显优势,在很多指标上反被福建吊打。

江浙在清代的牛,某种程度上反衬出福建的雄风不再。

清初,科举省份被分成三等,即大、中、小省。福建被列为大省,但在大省里排名最末,全国第六。这个定位,比被列为中省的山东好,但比起福建自身在宋明两代的表现,无疑是衰势已显。

清代科举省考的录取名额是规定好的,即乡试中额。乡试中额的分配,也就是每次省考各省能录取多少人参加国考(会试)。这个分配,可以反映一个省在全国的地位。

乾隆九年(1744年),各省中额基本确定下来,福建每年乡试可以录取85名,排在全国第六。不过,江南、湖广的名额虽然比福建多,但它们实际上各包含了两个省,若按单省计算,福建实际应排在全国第四。

可以看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福建的科举大省地位仍然不容动摇。

就全国府州层面来考察,福州府在清代的进士数,排名全国第三,仅次于杭州府和苏州府这两个劲敌。实力也还是相当强悍的。

福建全省最终干不过浙江、江苏等省,主要是自身原因。明代福建那条沿海科举人才聚集带,除了福州保持强劲优势,其他各府已经相对没落。

数据说明一切。福州府在明清两代,进士数均高居省内第一位。但是在明代,它与第二的泉州、第三的兴化(今莆田市)差距不算大,也就多个100多名进士;到了清代,这个距离就拉得很大了,它竟然整整比第二的泉州多了500名进士,比第三的兴化(今莆田市)多了600名进士。

而曾经辉煌无比、创造许多全国纪录的兴化府,在清代的科举数据已经惨不忍睹,仅有66人中进士(明代是537人啊),勉强跻身全省第五,连闽北的汀州府(今龙岩市,以及三明市部分)都不如。

可以想象,如果不是泉州(晋江)、莆田等传统科举强市的相对衰落,福建仍然保持三地并进的态势,而不是福州一地独挑大梁,那么,清代全国科举的局面肯定会被大大改写。

话说回来,泉州和莆田,尤其是莆田,怎么突然间科举就弱了呢?

“罪魁祸首”其实还是经济。经济发展,科教才能兴盛。但经济太好了,赚钱太容易,也会把整个地方风气带到钱眼儿里,科举无用论就会流行起来。泉州、莆田就是后者的典型。

泉州早在元代就经历过一次科举的大衰落。原因是,那时的泉州太繁华了,是全国最大的贸易港口。货如轮转,生意兴隆,大家就不喜欢读书了。清代的泉州,当地风气和价值取向,也有这种转变。

当然,比起莆田,泉州的转变还没那么明显。清代的莆田在科举上一落千丈,跟明朝比,简直不敢相认。一个主要原因是当地重商观念盛行,更多人选择去经商贸易,对读书科举产生了巨大冲击。

武状元:中国什么地方的人武功最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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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直隶开州(今河南濮阳)人张三甲,来到戊戌政变后的京城。张三甲此行的目的,是参加武举会试。此前一年,他参加乡试,不负众望,以精湛的武功,考取了武举人。

现在是进一步获取功名的时候,张三甲被认为是当年武状元的热门人选。他出身武术世家,自小习武。据说十四五岁时,曾将邻家门前两个数百斤重的石狮子举过头顶,玩耍一阵后放回原地,面不改色气不喘。他拜在武林名师杨国昌门下,“弓、剑、刀、石,色色冠群”,是杨门中的希望所在。

参加会试的武举人,大多出身豪门富户。张三甲家境不好,又朝中无人,心灰意冷了一大半,原想着耍耍武功露露脸,就打道回府了。

没想到,会试拿了个头名。

武进士已经到手,还可以更进一步。殿试中,张三甲手提一柄180斤重的大刀,威风凛凛。他摆定架势,挥起大刀,前后左右寒光闪闪,只见刀光,不见人影,如蛟龙潜水,似鲲鹏展翅,令人目不暇接,望而生畏。

突然“哐啷”一声,大刀落地,全场愕然。

张三甲处变不惊,用右脚猛力一搓,脚尖一挑,大刀顺势飞起,正落手中,接着连耍数招,全程有如行云流水。

凭借这次出色的“救场”,张三甲一举夺得武状元,钦命御前头等侍卫。

春风得意马蹄疾,张三甲匆忙回乡省亲。直隶省城、开州等地方官员名流,络绎不绝登门拜访,赠匾道喜。

张三甲天天忙于应酬,迎来送往,回乡十几天便患了重病,卧床不起。经多方诊治无效而死,年仅22岁。一切加诸于身的功名荣耀,戛然而止。

张三甲衣锦还乡的时候,废除武举的呼声已经响彻晚清。一个自身命运极具悲剧色彩的人物,最终,成为中国最后一个武状元。

悲剧沾染了传奇,如此而已。

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清政府宣布永久废除武举考试制度。

张三甲之死,成为中国1200年武举制度的一个隐喻:当一项制度制造出来的顶级精英,命运竟然孱弱如此,这项制度本身的命运,也就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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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武举制度,创始于武则天长安二年(702年)。此后,尽管历朝历代不时有废除或停止武举的决策(比如元代不搞武举,明代前期也不搞武举),但就历史大势而言,武人终于像文人考科举一样,有了一条常设的晋升通道,可以实现阶层流动。

到清末永久废除武举,这项考试制度前后存在了1200年。

然而,迄今为止发现的有名可查的武状元,不过280人左右。算下来,平均每四年多,才有一个武状元的名字流传下来。

武状元如此凤毛麟角,一个原因是确实难考,另一个原因则是,中国文人对武人的鄙视。

我们都知道,武状元、武进士的名字、生平等要流传下来,靠一只手打遍天下是没用的,终归还是得靠文人的一支笔。尤其是历代修史者的那支笔。

很不幸,那支掌握话语权的笔,不仅文人相轻,而且文武相轻。北宋修史的欧阳修,就直接撂下一句话,武举毫无价值,史书无须浪费纸墨。

完了,只要这句话,唐代的武状元状况基本就湮灭了。

按照唐朝的武举制度,一年一考,少说也诞生了一两百号的武状元。但我们现在知道的,唐代武状元(含武进士)只有41人。

这41人中,有19人籍贯不详。剩下22人,山西一省就拿下11人,占了一半。可见,在唐代,山西人的武功是最硬的,打遍天下无敌手。其次是陕西,国都所在,出了4个武状元。第三是河北,占了两个。

天下武功,半出河东(唐代河东,主要指山西一带)。山西人凭什么撑起了武举制度的半壁江山?

凭什么,就凭山西是大唐的发家之地。唐高祖李渊起兵反隋,虽然依仗关陇集团的支持,但其发兵的武力支撑,来自山西。

此外,唐代的山西,经济地位类似今天的广东。经济实力雄厚,无疑也是催生武状元的适宜土壤。连饭都吃不饱,还有力气习武吗?

山西人这么能打,恰好唐代的武举,是百分之百纯武举,只考武不考文。这样的制度简直为山西人量身定制,想不赢都难。

当时武举的科目,大致分为三类:一是考射箭,分为马射和步射。二是考体力,有翘关和负重。“关”是过去城门用的长门栓,所谓“翘关”,即要求武人单手握门栓的一端,用力把门栓平端起来。负重一科,则要求武人背着五石(约600斤)米,往前走,走的步数越多,成绩越好。三是考身材和言语,就是看你高不高大,威不威猛,以及基本的对答是否流利。

到了宋代,武举的考试重点变了,山西“武状元省”的宝座就不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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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举制度的设立,是为国家选拔靠谱的武将。对武将的要求,素质肯定要全面,武功、谋略、战术、大局观、忠诚度,都非常重要,有一身蛮力是远远不够的。

宋代对整个武举制度进行了完善,其中最主要的是,对考试科目重划重点。

具体来说,宋代武举分为比试(资格考试)、解试、省试和殿试四级,考试科目既考武艺,又考程文。

武艺科目包括弓步射、弓马射、弩踏、抡使刀枪等器械,仍以步射、马射为主,即主要看射箭成绩。

科目的变更是根据当时的战争需求设立的。唐代的翘关、负重等科目,到宋代,被挽弓开弩取代,通过拉弓弩的幅度,测试武人的力量。

唐代武举看材貌身高,到了宋代,这一指标也成为募兵中的基本条件,无须单独面试。

宋代比唐代增设了程文(一般称为“内场”)考试,包括策问和兵书墨义。也就是说,宋代的“术科”要考文化课,既要根据时务边防进行答对,类似于现在的申论,也要讲解兵书的主要意思,相当于现在的默写原文+阅读理解。

而且,文化课的难度和占比还挺大。当时的武学(类似公办武校),对那些文化课贼棒但武艺一般的学生,都会格外开恩,列为优等生,尤其照顾那些知阵法、懂谋略的考生,武艺不及格也不要紧。

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仁宗“亲试武举十二人”,主要考骑射和策问,以策问为主,即“以策为去留,弓马为高下”。这说明,宋代皇帝确实重文轻武,选武进士,文化课还是排第一位。

这些改革,有利于促使武人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向大块头有大智慧的方向发展。随之而来,是“武状元省”的转移。

唐代武功独步天下的山西,此时被浙江取而代之。两宋共产生武状元74人,除去籍贯不详者24人(大部分为北宋武状元),剩下50人中,浙江一省24人,几乎占了一半。

福建这一时期有15名武状元,也相当厉害,仅次于浙江。

浙江省内,平阳县两宋时期出了14名武状元,由此被誉为“武状元之乡”。同时期,东阳县也将6顶武状元桂冠收入囊中。

这不难理解,因为经过宋代的武举改革,武举名为考武,实为考文,哪些地方文风盛,文武状元就尽收囊中没商量了。

还有一点必须说明,南宋的地盘被局限在南方,北方很多省份无缘参加南宋武举,这也使这一时期的武举成为南方各省专属舞台。

前面说了,北宋继承和改革武举的初衷,是要通过海选求得将帅之才。但在实际操作中,与这一目标相去甚远。武举人、武进士的职务安排,不是安置在京城负责捉贼、当骑兵教练,就是被派往边疆一线,充当士卒,离将帅不止一点两点那么远。

原因嘛,当然出在制度上。只要是考试,就会存在应试教育问题,宋代也不例外。所以当时的情况,朝廷归结为“所取非所用,所用非所学”,就是考试跟实战脱钩了,武进士到了实战,彻底懵了,不堪大用。

因此,唐代武举出身还有个郭子仪撑门面,宋代名将却基本不是武举出身,被人津津乐道的,竟然是一个9岁的武状元朱虎臣。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与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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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南宋偏安一隅的政治局面,明代版图的扩张,让武状元的地域分布在全国范围内更具说服力。那么,大一统的明代,哪个地方最出武状元呢?

答案,跟宋代一样,得从武举的考试重点去找。

朱元璋时代,他曾训斥说,武举“是析文武为二途,自轻天下无全才矣”。武学、武举遂被打入冷宫。直到明朝立国百年后,武举才恢复正常化。

就考试内容和侧重点而言,明代几乎是宋代的翻版,即相当重视文化课成绩。

以乡试(省考)为例,明代规定要考三场:第一场考骑马射箭,以35步为准;第二场考跑步射箭,以80步为准;第三场笔试,或问古兵法,或问时务。

这些考试内容,尤其是射箭一项,从唐到清,整个冷兵器时代都未被淘汰,说明它有很实用的一面。

古代作战,弓射最具杀伤力,也最难防备。80步以外,一箭射去,效果和现在用枪差不多。所以当时武举考射箭,道理跟现在的士兵练射击打靶是一样一样的。

至于徒手搏击这一类我们熟悉的传统武术,在战场上是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所以从未被列为考试重点。

万历末年曾有过一次实行武举改革的议论,有朝臣主张设“将材武科”,初场试武艺,内容包括马步箭及枪、刀、剑、戟、拳搏、击刺等法;二场试营阵、地雷、火药、战车等项;三场各就其兵法、天文、地理所熟悉者言之。显然易见,这是一个具有远见卓识的提议,可惜并未引起朝廷重视,只是说说罢了。

由于文化科目的比重仍然很大,明代出文状元的地方,也盛产武状元。

整个明代有武状元52人,其中籍贯可考者,45人。

这45名武状元中,江浙两省分掉一半。其中,江苏13人,浙江10人。接下来,安徽4人,排第三。全国前七名的省份里,除了陕西,都位于南方。这与文状元前五名的省份,都是南方省份的状况高度重叠。

按南北方来分,明代武状元39人出自南方,占87%;仅有6人出自北方,只占13%。

南方人武举厉害,除了前面讲到的文化课占优势,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明中期沿海倭患严重,促使当地居民重视武艺,且形成习武的氛围。在倭患最严重的嘉靖朝,12名籍贯可考的武状元中,就有9人来自江浙地区。可见,倭寇侵扰对武状元地理分布的影响还是蛮大的。

到了崇祯时代,面对内忧外患,崇祯帝锐意重武,力图改革武举重文轻武的旧习。

崇祯四年(1631年),参加武会试的举子中,能使用百斤大刀舞刀花的,只有王来聘、徐彦琦两人。发榜后,徐彦琦榜上无名。崇祯帝认为有人作弊,将考官、监试御史等一大批官员下狱、撤职,再命人重新主持复试。

此后,直到明朝灭亡前一年,每隔三年,崇祯帝都是亲自主持殿试,钦点武状元,封官许愿赐战袍。在特殊年代,给予了武状元无上的荣耀。

尽管这一切,并不能挽回大明的衰落。

5

清代的武举比以往任何时代更受重视,武状元授官也比前代优厚许多。一旦钦点武状元,立马从平头百姓,成为正三品将领,不是授予参将,就是紫禁城中的头等侍卫,跟坐直升机一个样。

清朝皇帝个个精得很,武举一方面是精选将才,另一方面是“别有用心”。怎么个“别有用心”法?社会上的武艺精英,即使不干嘛,只是通过制度选拔,将这些人豢养起来,也总比留在世上谋反生事强。

清代武举一改宋明两代重文轻武的趋向,在考试制度沿袭明代的基础上,将录用标准逐步恢复到注重武艺的本质上。

让北方武人屡屡吃亏的文化科目,在清代渐渐往容易的方向改革。

最初是考策、论文章,“策”相当于问答题,“论”是按试题写一篇议论文。顺治时定为策二篇、论二篇,题目选自四书和兵书。康熙年间改为策一篇、论二篇。策题出自《孙子》《吴子》《司马法》三部兵书,论题只从《论语》《孟子》中出,考试难度有所降低。乾隆时,进一步缩小命题范围,规定题目都选自《武经七书》。

到嘉庆年间,考虑到武人多不能文,所考策、论多不合格,而不少外场成绩突出者又往往败于内场,于是干脆废除策、论,改为按要求默写《武经七书》中一段,通常只要一百字左右。

这已经把文化科目难度,降到了小学生的水平。内场考试的水平越来越低,最后差不多只是形式上的存在。周星驰主演的电影《武状元苏乞儿》中,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官二代苏灿,要不是仇家揭发,差点就高中武状元。这种情况,在宋明两代绝不可能出现,但在清代,极有可能。

文化科目在武举中沦为陪衬的结果,是北方省份终于压过南方省份,在武状元数量上包揽前两名。

清代共有109名武状元,直隶(今河北、北京、天津全部,以及河南一小部分)占了41名,山东占了14名。这两个典型的北方省份,一举拿下全国武状元的一半名额。

明代武状元人数最多的江浙两省,此时并列第三名,分别有7名武状元。但绝对数被直隶、山东拉开一大截。

全国武状元人数前七名的省份,除江浙两省外,都是北方省份。与明代的情况,形成了有意思的反差。

河北人突然发飙,力压全国,与该省武风素盛分不开。但还有一个主要的原因,河北拱卫京师,清代给的乡试名额总比其他省给得多,得到了政策性的照顾。

自唐代以来,武功最高、武状元最多的省份,兜了一圈,终于又回到北方。

轮回亦意味着终结。晚清西方列强的船坚炮利,进一步突显了传统武举弓矢刀石的可笑。

1901年7月,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联合上奏,请求与时俱进,废除武举,理由是“硬弓刀石之拙,固无益于战征,弧矢之利,亦远逊于火器”。武举选拔出来的人才,武功再高,也敌不过枪炮。这是赤裸裸、血淋淋的事实。

一个多月后,清廷下旨,宣布永远停止武举考试。

一个科举失败者的逆袭:考不上,就把它废了

1

1879年的第一场雪,并没有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

与之前的年份相比,这一年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庄稼人继续种他的庄稼,生意人继续做他的生意,考科举的读书人,继续考他的科举。

当然,说起科举,考不上的人照样还是考不上。比如袁世凯,这是他第二次考场折戟了。

虽说袁世凯一向不喜欢章句之学、经史大义,但在那个人人科举的年代,他还是做过科举梦的。他曾对人说过,如果“不能博一举人,则不能瞑目”。

对这一年的科举考试,有过落榜经历的袁世凯十分重视。早在1877年,在给自己二姊的信里,袁世凯就表决心,要专心备考:“因下科将至,如再碌碌,弟何以面见人也……所以不敢误了功夫。”

当时袁世凯身体不好,老是生病,但他却“不敢自弃”:“每当病卧思己之功名不就,无不攘背而起,展书味诵。”抱病复习,可以说,是非常刻苦非常用功了。

在袁世凯的愿景里,他所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只为换老天开一次眼:“但不知老天负我不负我乎!”

然而老天终究没开眼,狠狠地负了他。而再度科举失败的袁世凯,原地爆发了。

他把自己所做的诗文全倒在地上,付之一炬,还愤愤地说:“大丈夫当效命疆场,安内攘外,乌能龌龊,久困笔砚间,自误光阴耶!”

那意思就是:垃圾科举误我人生。

2

没有人知道假如袁世凯中举,他将会有怎样的人生轨迹。1879年这出历史剧里,只有一个名落孙山的微胖袁书生。

感到被举业抛弃的袁世凯,没有像蒲松龄等历史上著名的老考生一样,选择复读三战。他果断地抛弃了举业,改投军旅。

袁世凯自幼喜读兵书。以前读书的时候,老师不让他看兵书,逼他学词章,他就白天跟老师学词章,晚上再一个人研究兵法。

如今告别了令自己痛不欲生的举业,来到了军队,袁世凯可算是找到自己的地盘了。

1882年,年仅24岁的袁世凯随清军入朝鲜平乱,颇有军功。两年后,凭借在甲申政变中的力挽狂澜,他被政界大佬李鸿章看上,从此红得一发不可收拾。

27岁时,袁世凯当上了“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官居帝国三品大员,总督朝鲜事务,成了这个大清藩属国的“太上皇”。37岁时,在天津小站,袁世凯主持编练新军,创立晚清的精锐。41岁时,由于在戊戌政变中站了太后的队,袁世凯被赏封为山东巡抚,成为封疆大吏。43岁时,随着李鸿章去世,袁世凯接过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指挥棒。

谁还记得1879年科举的状元?但如今天下无人不识袁世凯。当年的落榜小子,一步步摸爬滚打竟成为晚清柱石。

1900年庚子国变,惨败深深地刺激了清廷上下。面对这危局,老佛爷娘俩决定对“祖制”动刀子了。诏书里说了:“世有万祀不易之常经,无一成不变之治法。穷变通久见于大易,损益可知著于论语……总之法令不更,锢习不破,欲求振作,难议更张……”

要改制是吗?袁世凯“报仇”的机会来了。

3

在20世纪最初的那几年里,“中不如外”是社会上下普遍的认识。换句话说,那会儿流行崇洋媚外:只要是洋人有而我们没有的,那就是先进的、需发展的;那些我们有而洋人没有的,则必然是落后的、应弃的!

本着这样的认识,在中国延续千年,而外国并没有的科举制度,不幸中枪。

两广总督陶模最先上书,请求以“减额渐停”的方式废科举,兴建学堂。闻此,社会舆论一片叫好,呼吁废停科举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俨然戊戌年的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对此,袁世凯当然喜不自禁。

1903年4月9日,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袁世凯给帝后上了《请递减科举中额专注学校折》。在折子里,他说:“科举一日不废,即学校一日不能大兴,学校不能大兴,将士子永远无实在之学问,国家永远无救时之人才,中国永远不能进于富强,即永远不能争衡于各国。”

一句话,科举是万恶之源,科举是罪魁祸首。科举不废,国将不兴。

两年后的1905年,袁世凯又亲自执笔,写了一封奏折,与张之洞、岑春煊等另外五个封疆大吏一同联名上奏:现在还不废科举,过十年再废就晚啦!

过了两天,清廷答复,准了:“着即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

随着一道诏书颁布,盛行1300多年的人才选拔制度骤停。

4

科举制度在自己的推动下被废了,曾经的落榜考生袁世凯当然得意。

对此,袁世凯的女儿袁静雪曾回忆说:“我父亲以后经常谈论这件事,他认为这是他一生中最为得意的事。他说,他是从小就痛恨这种科举制度的。”

然而,随着科举被骤然废除,还有一件让袁世凯意外的“大礼”,在清末深刻的社会变革中开始酝酿。

1905年10月15日,清末举人刘大鹏在他的日记里写道:“下诏停止科举,士心散涣,有子弟者皆不作读书想,别图他业,以使弟子为之,世变至此,殊可畏惧。”

10月23日,刘大鹏又写道:“昨日在县,同人皆言科考一废,吾辈生路已绝,欲图他业以谋生,则又无业可托,将如之何?”

两个月后,刘大鹏的日记里又出现这样的文字:“顷闻同人失馆者多,家有恒产尚不至于冻馁,若借舌耕度岁者,处此变法之时,其将何以谋生乎?”

简单来说,戊戌年仓促废除科举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在1905年废除科举的时候,再次出现了:年轻人不再读“书”,而读书人不仅失去了理想,也失去了现实。

弊端远不止于此。

由于配套的政策没有跟上,科举制度的废除在清末社会的各个领域,都宛如地震一般。

没了科举,私塾便失去了存在意义。私塾倒闭后,城里的孩子尚能进新式学堂学习,而乡里的孩子却落到无书可读的境地,文盲率竟因此大幅提高。1915年,梁启超便评论说:“办现代教育,使得全民不识字。”

而那些读了学堂的孩子,由于学堂风气西化,他们竟能“议论毫无忌讳,指斥政治得失”,甚至敢言“排满”二字。

一时间,社会上的革命风气日日渐浓。这大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5

科举废除6年后,当年12岁的孩子长到了18岁,当年18岁的少年长到了24岁。

童年、青春,他们人生中最宝贵的一段时光,由于卸掉了科举的枷锁,变得自由奔放,无形无拘。

1911年10月10日,一群年轻人在武昌举起了反旗。一瞬间清廷的统治土崩瓦解。

次年,袁世凯带人逼宫。

灭亡清廷的社会基础已经广泛形成。无奈之下,曾经的科举状元张謇,代清廷写下了逊位诏书。而袁世凯则摇身一变,成为共和第一功臣。

当年的科举落榜生,不仅灭了科举制度,还把一个朝代给灭了。

如果1879年的考官能预知未来,他们在提笔钦点举人的时候,会不会犹豫一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