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经济命门:帝国之基

第三章
经济命门:帝国之基

军事孱弱的北宋,如何靠贸易战翻盘取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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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仁宗庆历二年(1042年),已经称帝四年的李元昊,第三次向北宋军队发起了大规模攻击,并在定川寨(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西北)之战中大败宋军,从1040年以来,李元昊的西夏军队在对宋军作战中屡战屡胜,对此李元昊非常得意,对外宣称:“朕欲亲临渭水,直据长安。”

当是时“关右震动”,临近陕西的首都开封府里,宋仁宗为此急得都吃不下饭了,震怒之下,宋仁宗将户部尚书、陕西经略安抚使夏竦和名将韩琦、范仲淹等人统统免职。宰相吕夷简对此更是惊呼:“一战不及一战,可骇也!”

连续三年时间,大宋朝为此损失精兵强将数万,敌寇甚至意指开封,这可怎么办?情急之下,北宋名臣包拯向宋仁宗献计说,西夏国小地窄,财政收入绝大部分倚赖“青盐”,在此情况下,必须重新禁止西夏的青盐进口,从经济上狠狠掐住西夏的咽喉。

包拯的建议,换句话说就是,既然大宋朝干架不行,那么就发起贸易战,从经济上整垮李元昊的西夏。

青盐,是西夏的经济命脉之所在。

1038年,李元昊正式建立夏国,当时西夏境内的池盐资源丰富,各个盐池因为所含的微量元素各异,从而呈现出赤、紫、青、黑、白等不同颜色,其中尤以青色和白色两种颜色的盐(简称青盐)产量最大、质量最好,然而只有300万人口的西夏国,根本吃不完这么多盐,所以向北宋出口青盐,也是西夏国最主要的财政税收来源。

当时,北宋的食盐实行的是地区专卖制度,盐价很贵,但是从西夏进口的青盐却“价贱而味甘”,很受西北地区老百姓的欢迎,北宋刚建立时,对于西夏的青盐并没有严厉禁止,然而到了宋太宗时期,由于党项部的李继迁(李元昊的爷爷)依附辽国,经常跟北宋对着干,于是988年,宋太宗赵光义第一次拿起了贸易战这个武器,宣布禁止进口青盐,以此削弱党项人的经济实力。

眼看最大的财收被禁,李继迁精得很,疲敝之下宣布依附宋朝,宋朝便停止了贸易战,但是等到实力恢复后,李继迁又再次背叛北宋,这下可彻底惹恼了宋太宗。993年,宋太宗赵光义接受转运副使郑文宝的建议,严厉禁止进口和销售青盐,以图彻底困死李继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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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盐这个东西,你政府能禁,老百姓可不得不吃。

当时,北宋自产的盐价格死贵,所以西北地区的老百姓都很喜欢购买西夏产的青盐,但是宋太宗下令,对西夏“绝其青盐不入汉界”,并且下令,凡是胆敢私自贩卖西夏青盐的,“皆坐死”。

但宋太宗的这次贸易战,完全起到了反效果,由于青盐被完全禁止,关陇地区的民众“无盐以食”,而本来已经内附北宋的一万多户吐蕃民众,也反叛归依了李继迁,其他羌族部落也因此入寇北宋边境,以致北宋边疆“境上骚扰”,无奈下,993年农历八月,宋朝不得不宣布停止了这次贸易战。

此后,仰赖着青盐带来的庞大财政收入,国小地窄,只有300万人口的党项部落,屡次跟人口4000多万的大宋单挑,并且不落下风,屡次在战争中获胜,而北宋则在993年的贸易战失败后,分别又在公元994年、1000年多次发起了针对西夏青盐的贸易战。然而,政府的禁令,根本无法阻挡民间私盐贩子的脚步,西夏的青盐还是得以源源不断地偷偷走私进入北宋境内,并从经济上支撑了党项部落与北宋的对抗,而有盐又有钱的党项人,最终在李继迁的孙子李元昊时代,正式建立了西夏国,跟北宋正式分庭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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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已经说过,其实早在包拯建议贸易战之前,北宋已经多次发起了针对西夏的青盐禁运和贸易战,但碍于北宋自身盐价与西夏青盐的巨大差价,加上边境线上庞大的走私队伍,所以北宋以往的贸易战无法产生太大效果。

所以这一次的贸易战,究竟要怎么打?

鉴于以往多次贸易战的失败,在包拯等臣子的经验总结下,北宋政府也开始学精了。对于这次贸易战,北宋政府实行了区别对待,即禁止汉人贩卖西夏青盐,但对羌族和吐蕃部落却不予禁止,以稳住其他少数民族;另一方面,北宋又支持商人自行到边境贩卖食盐,降低北宋自产盐价,在价格基本相同的情况下,西夏青盐的价格优势被基本摧毁,以致走私也失去了市场空间。

青盐卖不出去,走私又没有利润空间,在军事上频频得胜的李元昊这时突然发觉,西夏的财政收入,开始岌岌可危起来。

话说尽管宋朝打仗稀巴烂,可搞起经济来,宋朝人的手段和方法是一套一套的,经商天赋堪称当时世界之最。经过不断经验总结的贸易战,在宋仁宗一朝终于取得了巨大成果,李元昊的西夏,也在经济上,逐渐被北宋掐住了喉咙。

由于连年战争,本身只有300多万人口的西夏,此时供养的军队,最高峰时达到了50万人之众,当时平均每5个西夏人,就要供养一个西夏士兵,民众的经济和徭役负担之重可想而知;而在禁止青盐贸易,断绝西夏最大财收来源的同时,北宋还停止了向党项部落免费发放银两、布匹绢绸和粮食的“岁赐”(以往相当于一种收买),并且关闭了边境榷场(交易关口),禁止向西夏出口粮食、布匹、茶叶以及其他各种生活用品。如此一来,本身生产能力就严重不足、国小地窄的西夏,陷入了严重的经济困境。

在北宋的强势贸易战前,西夏国内财源濒于枯竭,物价飙涨,必须依靠茶叶改善饮食结构的游牧民众“饮无茶,衣昂贵”,民众也开始大量逃亡。而剩余的民众,甚至在西夏国内做了“十不如”的民谣以讽刺李元昊政府。

失去了青盐等重要财源补充,西夏国内的各个部落首领也不干了——当时,西夏兵制是士兵平时从事生产,战时打仗,士兵必须自备马匹和粮食,而与北宋的连年战争,使得本来人口就少的西夏出现大量人员伤亡不说,农业生产也被严重阻碍,牛羊缺人放牧,基础生产濒于停滞:在此情况下,西夏的国力和民力都不堪重负,许多部落首领也纷纷提出反战,这也给了李元昊巨大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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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种意义来说,持久化的战争,首先是国力上的较量,而国小地窄、人口只有300万、财政收入严重倚赖青盐、经济结构单一、严重倚赖北宋的西夏,尽管在军事上频频获胜,然而在旷日持久的战争面前,西夏举国上下,无不感受到了国力的巨大限制。

当时,西夏国内的有识之士指出,“国家(西夏)自青白盐不通互市,膏腴诸壤浸就式微,兵行无百日之粮,仓储无三年之蓄”,而在被北宋实行贸易战后,只能够与契丹进行杯水车薪的小额贸易,“岂所以裕国计乎”。

北宋的贸易战,已使得“兵行无百日之粮”的西夏无力再行侵略。

在此情况下,当初嚷嚷着要一直打到长安和开封去的李元昊,不得不开始放低姿态,多次派出使臣,希望北宋能够解除针对西夏青盐的贸易禁售,而前面说过,军事上较弱的宋朝,搞经济还是蛮有一套,对于西夏希望解除贸易战的图谋,北宋名臣欧阳修直接就对宋仁宗说,贸易战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西夏请求解除青盐禁令,“尤不可从。于我虽所损非多,在贼则为利甚博”。

对此,当时还是个年轻小伙子的司马光(1019—1086年)更是直接举例子说,西夏就跟婴儿一样,完全得靠着大宋这个妈妈哺乳喂养,“夏人仰吾和市,如婴儿之望乳”,巨大的国力支撑和经济优势,最终使得北宋在这场旷日持久的贸易战中,逐渐迎来了胜利的曙光。

最终,在取得定川寨大胜后两年,作为胜利方的西夏,却不得不与北宋达成了和解,宋仁宗庆历四年(1044年),宋夏双方正式达成协议,作为胜利方的西夏李元昊方,以向北宋称臣的“屈尊”代价,换得了北宋每年给予西夏“岁币绢15万匹、7万两银和3万斤茶叶”的“赠礼”,史称“庆历和议”。

在以往的历史叙事中,多认为这种“岁赐”,实质上是北宋对西夏的一种和平“赔款”,但实际上,最会做生意、擅长精打细算的宋人可一点都不吃亏。庆历和议后,北宋通过开放与西夏的榷场交易征收商税,也赚了不少钱,因为在继续禁止青盐贸易的基础上,严重倚赖北宋物产的西夏人,每年都不得不将大把的银子缴税给北宋政府,在宋夏贸易中,北宋几乎是取得了一边倒的贸易顺差。

名义上是赔钱,但实际上通过开放双边贸易,北宋反而还赚了钱,而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了宋辽关系上:当时,北宋尽管在澶渊之盟后,每年要向辽国进贡“岁币银10万两、绢20万匹”,但由于北宋自身农业经济对辽国游牧经济的压倒性优势,北宋通过开放与辽国的边境贸易,每年仅仅河北一地,北宋的税收就达“40万贯”,可以说在实际经济收益上,一点也不吃亏。

在此情况下,宋徽宗宣和四年(1122年),北宋臣子宋昭就曾经揭露出这个秘密说,北宋政府给予西夏、辽国等少数民族政权的赔款“岁赐”,名义上是赔钱,但实际上通过开放双边贸易,北宋反而还赚了钱:“盖祖宗朝赐予之费,皆出于榷场岁得之息。取之于虏而复以予虏,中国初无毫发损也。”

虽然军事上经常被打得满地找牙,但从某种意义来说,我们不得不佩服,宋人搞经济确实还是蛮有一套的;而打了不少胜仗,却因为贸易战吃了亏,被迫“臣属”北宋的李元昊,则对宋朝派来的使臣一律挡驾。史载,对于北宋派去的使节,李元昊一律将他们安排在宥州(今陕西省靖边县东)接待,从来不让他们到夏国的都城兴庆府(银川市)去,以免在西夏臣民面前被迫用客礼接待宋朝使节,暴露出西夏的无力和无奈。

尽管通过贸易战手段得了便宜,但军事上较弱的北宋和南宋,最终还是挡不住女真和蒙古人的铁蹄,因为他们不像契丹人和党项人,不仅要钱、还要命,这一下,有钱但拳头却不够硬的宋人,真是没了办法。

“腐败”这颗毒瘤,乾隆为何舍不得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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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9年,因为一个洋人进京告御状,乾隆皇帝怒了。

告御状的是英国商人詹姆士·弗林特,中文名叫“洪仁辉”,在经过天津知府灵毓转呈的告状信中,詹姆士·弗林特控诉位处广州的粤海关官吏,说他们对外国商人贪污索贿、层层剥削勒索,并且多年来一直粗暴对待洋商。

读到这封“洋状”后,乾隆非常恼火,在他看来,洋人万里迢迢进京告御状,这不仅仅是大清开国未有之事,在历史上更是前所未闻,堂堂天国上朝,如今竟然闹出这种事,实在有损帝国颜面。

随后,乾隆下令两广总督李侍尧审理此案,并嘱咐说:“事涉外夷,关系国体,务须彻底根究,以彰天朝宪典。”

詹姆士·弗林特状告大清官吏贪污腐败,是18世纪,在华外商的集体心声。

这位外商告御状这一年,恰好是清廷启动在广州一口通商时期,从1759到1842年,广州由此开启了长达83年的中国贸易进出口垄断时期,也就是这83年,外商们更体会到了在中国做生意,是何等之难。商品想在中国流通,就要靠贿赂,200多年前,外国商人们在粤海关体会很深。

在当时,针对外国商人收取的关税,主要分为船钞或货税两种方式。假如是征收船钞,则按照规定,大船是缴纳银子1200两,中船是960两,小船是大约340两。但实际上,按照这种征税方式,假如不贿赂,外商通常都会很吃亏。

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英国东印度公司一艘货船来到广州经商,一开始,清朝的官吏们开价是要征税2065两银子,在经过历时一个多月的讨价还价后,这笔“船钞”关税最终是以500两银子成交,当然英国商人的代价就是,私底下要向大清的海关官吏们“赠送”320两银子。

不管怎么说,经过一番贿赂,还是少了1000多两银子的税,英商还是很开心的。但这也正是让外商们感觉害怕的地方,他们很快就发现,在大清朝做生意,关税没有一个明确的规则可以遵循,一切都是不透明的,具体缴纳多少关税,只能是凭着感觉跟清朝的官员们软磨硬泡、讨价还价。

在这个地方,关税和贸易体系,是黑暗且摸不着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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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生意不透明,没有明文规则可以遵循,这是让所有商人都感觉害怕的地方。在当时,大清表面上对外的关税税率是4%,但在实际征收中,远远不止于此。

除了“船钞”,大清对外征收的关税,还有一种叫作“货税”的方式,这种方式一是包含大概固定的商品价值4%的关税;另外则是一个难以衡量的黑暗收入“陋规”(也称“规礼”)。所谓“陋规”,说白了就是一种上不了台面,需要缴纳的约定俗成的“贿赂”。

我们再回到大清的粤海关,在当时针对外商,除了正规4%的关税,另外针对每艘商船,还要另外征收1950两银子的“陋规”,说穿了,这笔钱就是用来在关税之外,打点粤海关“各路神仙”的“买路钱”,为了进入中国做买卖,这钱你不交也得交。

当时的外商回忆说,尽管名义上当时大清的关税仅为商品价值的4%左右,但实际上加上各种贿赂的“陋规”在内,一艘外国商船在粤海关,需要缴纳的各种正规和非正规的关税和贿赂,需要达到商品价值的20%还多。

到了道光十年(1830年),当时的德国传教士郭士立就统计说,当时一艘一等“夷船”进入广州粤海关,需要缴纳的各种关税和贿赂,大约需要3350两白银;一艘二等“夷船”,则大概需要缴纳2260两白银的关税和贿赂——这些钱,只有极少部分进入了大清的国库,绝大部分,都流入了帝国各路大小官吏和中间商们的腰包。

其实,乾隆皇帝对于海关官员们大举索贿这件事,心里明白得很。因为乾隆知道,大清自开国以来,公务员们实行的都是低薪制,收入都很低,假如不给他们“放水”给点“甜头”,这些官员们,是活不下去的。

以乾隆时期的粤海关监督(相当于关长)为例,这个官职在当时是二品大员,但这个官职当时一年的工资,仅仅是155两银子(乾隆时期一两白银,折合2019年人民币约为300元左右,155两白银年薪,相当于人民币4万多元),所以清朝历代的皇帝们都很“贴心”,对于大清的官员们贪污腐败,很多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品大员年薪才155两银子,中下级官吏的工资,就更低了。

当时,广州粤海关的大关清书,也就是普通文案工作人员,月薪是3两银子,相当于现在的人民币900元左右;粤海关当时的巡役,也就是海关稽查人员,当时月薪是3.09两银子,每月工资折合2019年物价也是900多元人民币;而粤海关当时的后勤人员例如“堂役”,月薪更是低至仅有0.58两银子,相当于人民币170元左右。工资低到这个份上,让他们不贪污,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如果仅仅靠工资,大清的官员们是无法养家糊口的,但如果提高工资,大清的财政又将不堪重负,所以清朝历代皇帝,对于海关工作人员们实际等同于索贿的“陋规”,基本都予以了默认和首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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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要照顾实行低薪制的官员,对于广州粤海关的这种集体性索贿和腐败,乾隆皇帝心里,还有一个不好意思说出来的“秘密”。清朝皇帝的私人开销不是来自户部,主要是来自内务府,而清朝海关的收入,一部分是上交给户部,一部分则是作为清朝皇帝的私房钱、直接上交给内务府。

乾隆时期,广州粤海关每年大概会给乾隆皇帝的内务府进贡大约85.5万两白银的私房钱,不仅如此,皇帝如果结婚或是过生日,粤海关的公务员和属下的十三行行商们,还要给万岁爷“捐钱”。

仅从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至道光十二年(1832年)这59年间,粤海关组织“捐”给清朝皇帝们的白银就多达400万两。此外,粤海关的官员们,每年还会给皇帝私下进贡各种舶来的珍奇“异品”。

所以在清朝,广州粤海关也被称作清朝皇帝们的“天子南库”(另外还有一个“天子北库”,指的是北京崇文门税关),而作为“天子南库”的粤海关监督(关长),自然也就担负着替皇帝“搞私房钱”的重大政治任务。

但粤海关监督(关长)工资这么低(年薪155两银子),政治任务又这么重(一年要为皇帝搞80多万两私房钱),所以清朝皇帝们对于粤海关监督(关长)的任命,大多是安排心腹亲信,并且对他们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由于位置显赫,所以粤海关监督(关长)们往往在三年任期中,除了上交皇帝的私房钱,个人也经常赚得盆满钵满,三年的私人工资外“收入”,至少都是在几十万两银子以上。

由于这是个超级肥缺,所以清朝皇帝们都喜欢任用亲信来担任粤海关监督(关长),道光年间,苏州浒墅关监督(关长)延隆捅了篓子,亏空白银20.9万两,道光皇帝特地“照顾”改授延隆为粤海关监督(关长),以方便他翻本捞钱。

对于包括乾隆在内的各任清朝皇帝,以及对于实行低薪制的大清朝官员们来说,广州粤海关是个很特殊的存在,所以从乾隆中期开始,广州粤海关作为大清朝唯一的对外贸易港口,就成了一个超级捞钱机器,洋商们到此地经商,不给清朝的官员们剥一层皮,怎能轻易通过,进入内地做生意?

就在英国商人詹姆士·弗林特坐船北上“告御状”的这一年,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一位法国商人就在给两广总督的禀文中写道:“如英吉利(指英国商人)必欲往宁波开港贸易者,诚恐因粤海关种种苛政,欺勒难堪。”就在这位法国商人向两广总督告状的时候,英国商人詹姆士·弗林特,则选择了坐船北上,向乾隆皇帝告御状。

但话说起来,詹姆士·弗林特能成功告上“御状”,也是因为花了银子打点的。

1759年这一年,詹姆士·弗林特到达天津大沽口后,天津知府灵毓答应替他上呈“御状”,但条件是要索贿5000两银子作为“辛苦费”,最终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詹姆士·弗林特给了天津知府灵毓2500块西班牙银元作为“酬劳”,于是“御状”通过灵毓得以层层上递,呈递到了乾隆皇帝面前。

洋人“告御状”,对于这一千古未有的奇闻,乾隆自然是怒了,他下令时任两广总督李侍尧审理此案。

李侍尧随后快刀斩乱麻,以“失察”为名,将粤海关监督李永标革职查办,一些参与对洋商敲诈勒索的粤海关官员们,有的被杖责、有的被流放、有的被处以刑罚。对于洋商们反应激烈的“陋规”,深知此中“利害”的李侍尧则不敢取缔,只是规定,最多只能收“1950两”,不能再多了。

李侍尧是个明白人,他知道如果取缔这个作为皇帝私房钱来源的“天子南库”,是个什么下场。况且他也明白,在大清实行低薪制这种扭曲的制度下,粤海关已经成了一个水深不见底的利益场,是不能过分深究的是非之地。

随后,李侍尧又将替英国商人詹姆士·弗林特写“御状”的四川人刘亚匾处以斩首极刑,给詹姆士·弗林特出“告御状”主意的安徽商人汪圣仪父子,则被处以重杖60、徒刑一年的刑罚,以杀鸡儆猴,警告那些敢于“勾结外商”的华人。

而作为这场“告御状”的主人公,英国商人詹姆士·弗林特,也被李侍尧下令抓了起来,并以“勾结内地奸民,代为列款,希图违例别通海口”的罪名,判令在“在澳门圈禁三年,期满后驱逐出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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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这场以英国商人个人之力,希望对抗整个大清朝系统性腐败的“告御状”事件,以当事人的被“驱逐出境”告终。

在乾隆皇帝和两广总督李侍尧等人看来,洋商们想在大清朝内部做生意,却不想付出一些“额外”的代价,这本身就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而清朝的主政者们,也无意建立一种规范化的财税制度,他们更乐意于以一种暗箱操作的方式,去抚平内部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

对此,洋商们则对大清进行了不懈的抨击,德国传教士郭士立就在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的前一年、1839年提交给英国外交部的《论中国商业》的长篇论文中指出,在中国做生意:

“实际上的勒索如此名目繁多,其方式如此曲折隐晦,以致没有任何道义上的可能性,足以穿过这种迷宫。”

所以这个世界,往往比生意场上呈现出来的更复杂,很多商人幻想中的商品以市场规则自由流通,结局往往证明,这只是人们心中一种美好的想象。因为国家的惯性,比市场的力量更强大。

为什么说鸦片“拯救”了大清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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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4年,李自成率军攻入北京。当他听说明朝国库搜来搜去,竟然穷得只剩下“2300两白银和800枚铜钱”的时候,简直要晕过去,偌大一个大明王朝,竟然这么穷?“国家之贫至此,可发一笑”。

同样为了钱,为了400多万两白银,1853年,22岁的大清咸丰皇帝也几乎是欲哭无泪,这一年,太平天国的“妖匪”们已经作乱了第三个年头,由于南方财赋大部被断,大清收入锐减达50%以上,但军费等开支却剧烈猛增,其中1852年国家财政收支亏空190多万两白银,1853年更是亏空达400多万两白银,大清朝的财政,已濒临崩溃边缘。

没有钱,这仗还怎么打,国家还怎么治?

读清朝史,很多人都有一个困惑,那就是晚清时期,接连两次鸦片战争、太平天国之乱、甲午战争、庚子事变,一系列的战争赔款和军费开支,竟然没将大清国给搞死,与因为穷没法发军费、没钱派人守卫北京城的崇祯皇帝相比,大清国的皇帝们究竟有什么法术,从哪里搞钱呢?

大清国缺钱,以两次鸦片战争为例,第一次鸦片战争赔款折合白银为1960万两,另加军费开支4000万两;第二次鸦片战争赔款1600万两,另加军费4000多万两。这两次战争,直接就将大清国的腰包掏得精光——因为即使是在康乾盛世,康熙朝时每年的财政收入,也不过3000万两白银;号称盛世巅峰的乾隆朝,清朝年财收也不过4000多万两白银。

大清国,究竟是怎么搞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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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清朝的皇帝们,其实很感激英国人。

在后世人看来,两次鸦片战争之仇,清朝的皇帝和臣子们,肯定是对英国人恨得牙痒痒,但实际上,在第一次鸦片战争后,咸丰皇帝,突然有了灵感。

在太平天国之乱前,清朝的财政收入,主要来自田赋等地丁杂税、盐课、关税等三大项,其中地丁杂税、盐课占比达86%,关税占比不足14%,这种税收结构,表明清廷当时仍是一个以传统税收为主的传统财政国家。

但1851年太平军之乱开始后,为了应付日益增加的军费,清廷开始鼓励地方的总督和巡抚们,对商品征收价值1%的厘金,由于商品基数庞大,这项收入日益可观,成为各个省重要的地方收入来源。以1892—1893年度为例,清廷在该农历年度共征收1428万两白银厘金,占当年大清财政收入的19.07%。

英国人赫德的到来,则使得清廷的关税收入大幅增长:1849年,清廷当年的关税收入为472万两,但到了1901年,在海关总税务司赫德的管理下,清廷当年的关税收入达到了2380万两白银,占清廷当年财收的26.99%。

关税收入大幅增长,是清廷在经济上,向现代化国家转型的重要证据之一。但里面的门道,真的这么简单吗?

实际上,到了晚清后期,占据清廷财收近半壁江山的厘金和关税,很大一部分,是来自对鸦片征收的关税和厘金。

传统上人们以为,鸦片战争一声炮响,敲响了清朝灭亡的丧钟,但实际上,鸦片战争一响,给晚清政府送来的却是“黄金万两”。

咸丰,是这个“黄金万两”的始作俑者。

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前夕,当时每年输入中国的鸦片,数量已达4万箱左右。1842年《南京条约》签订后,鸦片入华数量高速增长,在此情况下,咸丰皇帝开始动起了心思,既然制止不了鸦片贸易,那么为何不从鸦片身上征税呢?

1858年,在咸丰皇帝的授意下,清政府与英国签订中英《通商章程善后条约》,承认鸦片贸易合法化,并对鸦片开征“洋药税”,规定每百斤鸦片首先要在海关缴纳关税30两白银;然后进入国内各地时,还要开征数量不等的厘金。

到了1885年,为了方便管理,清廷规定每百斤进口鸦片,共要缴纳关税和厘金共计110两白银。

很快清廷就从中尝到了超级甜头。

在清廷的合法化许可下,鸦片得以更加凶猛的态势进入大清,并从1840年每年4万箱的进口量,高速增长至1881年每年9.6万多箱的进口量。在以鸦片为首的关税和厘金带动下,到了1908年,清政府当年总税收约2.92亿两白银,其中鸦片税收就达3302万两,占当年全国财收的11.3%。

靠着卖鸦片,大清一下子就实现了“发家致富”,并在1864年攻灭了太平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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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初,因为两次鸦片战争,道光皇帝、咸丰皇帝都对英国人恨得咬牙切齿,但他们没想到的是,英国人在痛扁大清的同时,竟然给他们送来了鸦片这么个力挽财政狂澜的发家利器。

实在是焉知祸福,想不到啊!咸丰皇帝很意外!历史真是诡异。

但鸦片关税厘金虽高(以下简称税厘),钱的大头儿毕竟是让英国人等老外赚了去,有没有办法从中赚更多的钱呢?

办法来了,那就是自己种:让鸦片自产、自销、自卖。

话说大清朝这一招,也是跟英国人学的。

清朝前期,出口创汇主要有三个品种,分别是:陶瓷、生丝和茶叶。但早在1792年,也就是乾隆五十七年,由于英国的达尔文家族等偷师研制出了更好的陶瓷,欧洲人就已逐步停止了从中国进口瓷器。在生丝和丝绸领域,由于日本养蚕业和丝绸业的崛起,世界丝绸的出口中心,在晚清时期也已从中国迁移到了日本。

最后剩下一个茶叶出口,由于英国人的偷师学习,在印度、斯里兰卡等地的大规模移植开垦,中国的茶叶出口也开始迅速衰败。

老外们通过偷师、移植等手段,迅速击垮了大清传统的出口创汇“三宝”,大清于是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们也来学习种鸦片、卖鸦片。

鸦片对国家是否有毒、毒害程度如何,祖先们的训导早已抛诸脑后。

在清廷中央和地方政府的大肆鼓励下,罂粟之花迅速开遍了整个大清国。在与鸦片主产地印度相近的云南、贵州和四川地区,从19世纪50年代的咸丰皇帝时期开始,作为提炼鸦片的原植物,罂粟开始广泛种植起来,由于这玩意儿特别好卖、价格又高,于是在西南部的云贵川地区“乡村嵩落皆遍种之”。

随后,鸦片种植开始广布大清的各个角落,到了1860、1870年,罂粟在大清的各个省份、各个角落遍地开花,北至蒙古、东北三省,西至甘肃、陕西,南至福建、广东,以及山西、山东、河南和相对富庶的江浙地区等,大量的土地纷纷被开垦用作罂粟种植,甚至成为许多农民的主业。

据统计,到1894年,清朝的8.66亿亩耕地上,一共有1333.3万亩土地都改种了罂粟,占比高达1.5%——也就是说,假如你在光绪二十年(1894年)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跑一遍大清国,你会发现,帝国已经被罂粟之花给淹没了。

这种罂粟的种植,甚至一直延续到了民国末期,到了20世纪40年代末,在广东潮汕地区就仍然到处种植着罂粟,由于种植面积太大,罂粟甚至被当作了炒菜做饭的材料。

在当时,清朝人把进口的鸦片叫作“洋药”,把国产的鸦片叫作“土药”,在“土药”的大规模冲击下,外国鸦片进口越来越少,到1879年,当年大清的鸦片自给率,已经达到了80.12%。当年英国驻上海领事在提交给英国本土的贸易报告中说:“在四川、云南、山西、陕西、甘肃和贵州等省,印度鸦片几乎都被赶出了市场,现在简直不再运往这些地方,那里的消费,全部由中国产的鸦片供应了。”

以1908年鸦片税收厘金共3302万两为例,其中进口鸦片征缴税厘为502万两,而国产鸦片征缴税厘则达到了2800多万两,由此可见国产鸦片的数量之巨。

在清朝国产鸦片的贸易争夺下,进口鸦片的数量,也从1881年最高峰的9.6万箱,下降到了1911年、大清亡国前夕的2.7万箱。

到1882年,清朝国产鸦片甚至“扬帆出海”,不仅可以自给自足,还反向出口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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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着鸦片征收的税厘,清朝不仅击败了太平天国,而且连洋务运动也从中受益匪浅,从而使晚清在风雨飘摇中,成功实现了“延年益寿”。

根据清廷统计,1866年清廷从鸦片征缴的税厘为200万两白银,占当时全国关税收入的50%以上。有了鸦片税厘的支撑,大清国也从当初围剿太平军的困窘中缓过神来,财政收入节节攀升。

1877年,广东机器局计划制造16艘炮舰,其中已花费的96860两白银费用,加上每月支付的薪饷以及各种杂费4148两,就全部取自所收缴的鸦片厘金。从1877至1880年,广东省政府每年都会从鸦片税厘中,支援11万两银子,用于炮艇建造。

1887年,台湾巡抚刘铭传,就用高雄和淡水两地的鸦片厘金,来支付台湾海军以及台湾的其他军事开支;同年,四川机器局也从鸦片厘金中,抽取了67771两银子,用于制造机器、步枪和子弹等军械。

而李鸿章开展的洋务运动,其大部分的经费也是来自鸦片的税厘收入。

不光如此,就连晚清时期的教育事业,也“有赖于”鸦片产业的支撑——以北京大学的前身京师大学堂为例,当时作为鸦片生产大省的四川,就在上贡京师的鸦片税厘中,拨出专款,用于支持京师大学堂的发展。所以从北京大学,到近代许多教育事业、军工事业发展的背后,都有着鸦片税厘的影子,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历史的尴尬。

在鸦片税厘等一系列扩张性税收的支撑下,清朝也在太平军的沉重打击中逐渐回过神来,并迎来了同治、光绪皇帝时期所谓的“同光中兴”局面。

就在庚子之乱后九年,尽管背负着连本带息共达9.7亿两白银的战争赔款,“阔气”的大清仍然让世界为之瞩目。

1909年,末代皇帝溥仪的叔叔、大清筹办海军大臣载洵一行游历欧洲,出行前载洵雄心勃勃地提出重整海军计划,并计划在未来七年内,购置8艘战列舰、20艘巡洋舰——在游历过程中,载洵在途经的意大利和奥匈帝国的兵工厂都下了订单,当他到达德国时,眼红得不得了的德国人,简直是把载洵捧在手心上供着,带他到处参观德国的兵工厂,生怕得罪了这位大金主和大财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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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鸦片带给帝国的隐患和创伤,已经深深埋下。

尽管貌似为国家财政和洋务运动“贡献”良多,这种饮鸩止渴的广泛鸦片种植和贸易推动了晚清政治、经济和军事的短期发展,但从长期效益而言,鸦片种植和贸易,却深深摧残了这个帝国的子民、人力、土地和经济。

1877、1878年,大清爆发了一场全国性的农作物减收,史称“丁戊奇荒”,在这场造成大清国1000多万人饿死,另有2000多万人逃荒的大灾难中,山西罹祸尤重。对此,当时的山西巡抚曾国荃上奏说,山西全省“赤地千有余里,饥民至五六百万之众,大祲奇灾,古所未见。”

当时,山西全省530万亩耕地中,土质最好的60万亩地全部用来种植了鸦片,由此导致了全省粮食大规模减产。

由于广泛种植鸦片,导致在灾荒时期山西全省的农作物更加供不应求。由此,在这场“丁戊奇荒”中,山西省的灾难也最为深沉,当时山西灾民在吃完“小石子”“观音白泥”等所有能吃的东西后,大量死亡,并出现了大规模的人吃人,使得整个灾区变成了人间地狱。时人描述说,吃观音土、大规模人吃人,这是自明朝晚期后,“二百三十余年未见之惨凄,未闻之悲痛”!

尽管这场导致1000多万人饿死的“丁戊奇荒”,并未酿成类似明朝末年的大规模农民起义,然而大清的根基已伤,在大清的子民们看来,除了鸦片,还有那一道道加重的其他税收和厘金、田赋、盐课,已经成了他们身上不断加重的一根根稻草。

这个晚清社会在等待的,只是那最后一根稻草的到来。

就在武昌起义爆发后三个月(1912年1月),清政府公布了1911年的财政收入:一共为3.0191亿两白银,相比年收4000多万两、号称盛世的乾隆时期,大清也迎来了中国封建王朝史上,财收最高的年度。

一切貌似都很美好,一切又都戛然而止。

不久,1912年2月12日,在革命党和袁世凯的内外夹击下,清廷宣布退位,结束了268年统治。

若论功劳,那一小块鸦片,或许也是“功臣”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