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局部中国:地域密码

第五章
局部中国:地域密码

为什么大半个中国的人,都说自己的祖先来自洪洞大槐树?

辛亥革命爆发后,清军北洋精锐第三镇协统卢永祥,率兵五六千,进入山西,残酷镇压革命军。当部队浩浩荡荡开过来,准备血洗洪洞城时,士兵们看到城外的大槐树,纷纷放下武器,卸下盔甲,跑到树下,折槐枝为香,下跪参拜。无论长官如何发号施令,士兵们就是不愿进攻洪洞城。

原来,卢永祥的这支部队,士兵多来自河北、河南和山东,他们坚信自己的祖先来自洪洞大槐树,都感觉回到老家了,所以不忍抢劫,不忍杀戮。洪洞县百姓因与士兵“五百年前是一家”,从而躲过了一场血光之灾。

这件事在民国初年被当地士绅津津乐道。

这些冀豫鲁士兵虔诚膜拜的大槐树背后,其实是一段改变了中国人口分布的大移民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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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朝末年,出身贫苦的胡大海曾在河南乞讨,因他长相丑陋,屡屡遭到当地人的侮辱。

胡大海深感这个地方的人太坏,立誓要报此奇耻大辱。

后来胡大海投身朱元璋的军队,屡建奇功。朱元璋称帝后,大赏功臣,唯独胡大海不接受赏赐。朱元璋问他到底想要什么,胡大海说,他只想去河南报仇雪恨。朱元璋念他功勋卓著,特许他在河南只杀一箭之地。

可是,胡大海一箭射在雁尾上,大雁一飞千里,胡大海也统兵一路杀去。那雁飞过河南,又飞向山东,造成河南、山东尸积如山。朱元璋后来只好下令从山西洪洞往没人的地方迁民。

这个关于胡大海复仇的传说在北方民间口耳相传。正史里说,胡大海勇武过人,是一位仁义之士,他常对人说,我一介武夫,不懂得书上的大道理,只知道三件事:不乱杀人,不抢妇女,不烧房屋。不知怎么到了民间传说里,他却成了杀人狂魔。

传说当然是假的,但它反映的时代背景却是真的:元末明初,经过残酷战争,河南、山东等地鲜有人烟。这是明初官方启动移民政策的根本原因。

当时,中原地区的大战乱就有四次:红巾军起义、元朝统治集团内乱、朱元璋崛起,以及朱棣夺位之战。每一次战争,都让数以万计的人口从地球上消失。比如红巾军起义遭元军镇压后,元军对起义军占过的地方实行屠城政策,所过之地,百姓“十亡七八”,连名城扬州城都被杀得仅剩18户人家。

乱世之中,山西成为唯一的“福地”。那里由元将扩廓帖木耳镇守,此人骁勇善战,加上山西四周都是崇山峻岭,易守难攻,从而避免了长期战乱之祸。那些年,老天对山西也特别眷顾,风调雨顺,连年丰收,与邻省兵荒马乱、灾疫丛生的局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洪武十四年(1381年)的人口统计数据显示,河南总人口是189.1万人,河北总人口是189.3万人,而山西人口多达403.4万人,比河南、河北两省总和还多。

一边是人丁兴旺,田地有限,另一边是土地荒芜,百里无人烟。为了平衡区域间的人口分布不均,从朱元璋开始,到朱棣统治时期,一项历时50年的人口迁移政策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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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百年来,移民后代之中流传着一句暗语:谁是古槐迁来人,脱履小趾验甲形。河南、山东、河北、陕西、皖北、苏北等地普遍传说,凡是从洪洞迁来之民及其后裔,脚小趾甲有一裂缝,好像是两个指甲。不是洪洞迁民,则无此特征。

如果可以选择,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明初大移民,除了极少数的自愿迁徙之外,绝大多数都是强迫性迁徙。当时,官方的移民原则是,把农民从人多田少的“窄乡”移到人少地广的“宽乡”。移民条例还规定:四口之家留一,六口之家留二,八口之家留三。这又造成了亲情的割裂,与人为的生离死别。

民间有很多传说,都在折射明初大移民的残酷血泪。官兵强迫登记移民,发给川资凭照,赶着队伍就上路了。为了防止逃跑,每登记一个,就让脱鞋,用刀子在小脚趾上划一刀作为记号。据说这就是这些移民及其后裔的脚小趾甲都有一条缝的缘故。

山西移民的迁入地,主要是河南、山东等中原和两淮地区。朱元璋在开国之初,把其出生地凤阳当作根据地重点经营,所以也多次向凤阳移民。定都南京后,又数次向南京移民,充实京都。到永乐年间,朱棣把他的封地北京及京畿地区作为移民充实的重点区域。此外,还有多次充实边疆的军事性移民,也都是从山西要人。

一些倒霉的移民,刚被迁到一个地方,安顿下来。没过几年,又要响应国家的政策,再次动身,迁往更僻远之地。明初提出“兴国之本在于强兵足食”,鼓励移民实边开荒,以防边患,朝廷把屯垦特别是军屯作为强兵富国的一项重要措施。

洪武年间,全国直接参与屯种的军士就达120万人之多,主要分布在辽东西部、漠南南部以及云南一带。

为解决众多军政人员的粮饷,政府组织从江苏、安徽、湖南、四川、河北、山西等省大规模移民戍边屯田,其中不乏举族西迁。各省移民中,山西移民遭遇二次乃至三次迁徙的概率最大。

在最恶劣的情况下,官方强迫移民的手段几乎没有下限,甚至直接派人摧毁你的房子,让你无家可归,只好老老实实离开故土。

大量的族谱、碑文都在诉说这段血泪史,山西移民,几乎人人都有一部抛家别里的痛史,家家都有一部艰苦创业的远征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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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学者统计,明初有组织地从山西迁出人口的次数高达18次,移民人数逾百万。

迁出人口的地区,几乎覆盖全省,尤其是地处晋南的平阳府,成为人口输出的集中地。

平阳府下辖的洪洞县,地处交通要道,北达幽燕,东接豫鲁,南通秦蜀,西临河陇,自然成为迁民的重点县。

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这几乎是北方民间妇孺皆知的一句歌谣,洪洞被无数人认定为故乡。

我们已经知道,在明初大移民的洪流中,人口输出覆盖山西全省,但为什么到最后,各地家族后人认祖归宗,只认洪洞大槐树呢?

民国时期,就有人发出如此感慨:“山西输出人口,远远不只洪洞一地,但这些迁民世代都称自洪洞大槐树迁来,仅知有洪洞,不知有他处,仅知大槐树,不知生大槐树之村庄,以一县为发祥地,以一树作遗爱品,入人心之深,千古不移,奇矣!”

《洪洞县志》记载,这里原是座寺院,名广济寺,始建于唐贞观二年。寺院宏大,寺旁有一株树身数围、荫遮数亩的汉槐,有官道从树下通过。冬季树叶凋落,喜鹊窝(一说“老鸹窝”)在大树枝上星罗棋布,甚为壮观。明初迁民时,便在广济寺大槐树下设局驻员,集中移民,编排队伍。所迁之民依依不舍,起程走了很远,还频频回首,最后只能看见大槐树和它上面的老鸹窝。

大槐树和老鸹窝,成为第一代移民最后的记忆。

由于被迁之民绝大多数为贫贱之民,辗转移居他乡之后,终生创业,以至于二代、三代也绝少读书识字之人,迁民的祖籍、经过无法用文字记载,几百年来只能靠祖辈口头相传,大部分移民就把大槐树和老鸹窝误认为是自己祖籍的村庄了。

在中国移民史上,类似洪洞大槐树这样被移民世代记忆为故乡的地点,还有南雄珠玑巷、山东枣林庄、苏州阊门外、南京杨柳巷、江西瓦屑坝等等。但没有一个地方,像洪洞大槐树影响这么大,覆盖的移民省份这么广。

随着明初大移民之后,数百年来的社会变革,这些移民中原的山西人后裔,又辗转迁往川、广、云、贵、东北、西北乃至全国各地,从而形成了“洪洞移民遍神州”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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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中国许多家族的族谱在追溯先世来源的时候,虽不排除正牌后裔的可能性,但或多或少都带有“虚构自己祖先”的成分。当大批山西移民迁入北方其他地区时,基于生存竞争的需要,选择合适的身份无疑是明智选择。大槐树移民作为具有共同乡土情结的移民集群,易于形成社会竞争的团体优势。这种实在的利益,驱使移民后代集体虚构祖先的出处。

历史学家葛剑雄曾提出移民“从众心理”说。在洪洞大槐树移民的故事中,不排除有很多非洪洞大槐树移民,其家族史在传承过程中失忆而不知祖先的具体家乡,看到其他家族自称是大槐树移民,便称自己也是。也不排除一些山西移民虽知祖先来自何处,但是为了从众而认同并不存在的“大槐树”这个虚构的象征性故乡。究其实质,大槐树移民不仅是一个移民的从众心理过程,更是一个对家乡文化认同的过程。

然而,许多人想不到的是,洪洞大槐树这一“历史悠久”的家园认同传统,其实历史一点儿也不悠久。

简单来说,洪洞大槐树是民国初年才被指定出来的一个具体的地点。曾在山东做一个小官的洪洞贾村人景大启,回乡后向当地商人士绅募捐了390多两银子,然后在他认为是古大槐树的地方树碑建坊,历经百年宣传,如今成了全球自称洪洞大槐树后裔者的朝圣地。但据景大启说,大槐树和广济寺早已不存,无从稽考。

现在被认定的“那棵大槐树”,并非原来“那棵大槐树”,当地《地方志》说,这是“第三代”大槐树,前面两代大槐树已枯死。中国人慎终追远,寻找精神家园的内心需求从未停止,“古大槐树处”纪念碑坊的出现,正好给了国人一个缅怀先祖的实物,迄今,每年都有许多人返回这个被建构起来的地点,寻根祭祖。

虽说历史如烟无形,但有形的历史更容易被接受。人们需要面对一个具体的东西,才能更好地理解:自己从哪来,将要往哪去!

湖广填四川:你能占多少地,就给你多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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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当新任四川荣昌知县张懋尝带着七名随从抵达荣昌县城时,他万万没想到,一场猛兽之祸由此开始。

当张懋尝进入荣昌县城后,让他目瞪口呆的是,全城死寂空无一人,“蒿草满地”。正当大伙感觉纳闷时,突然一群老虎猛地蹦了出来,张懋尝主仆八人惊恐之下慌忙逃命,怎奈虎口凶猛,转眼间,张懋尝的七个随从就有五人丧生虎口之下。

张懋尝从虎口下侥幸逃生的这一年,清廷刚刚平定三藩之乱中吴三桂进入四川的军队。此时从明朝末年的张献忠屠川,到清军与明军的厮杀,再加上历时八年之久的三藩之乱(1673—1681年),历经40多年的战乱、厮杀、虎害和瘟疫等天灾人祸,四川全省人口已经从明朝万历六年(1578年)的600万人,锐减至不足50万人。全省90%的人口丧亡,“合全蜀数千里内之人民,不及他省一县之众”。

其实,早在公元263年的三国蜀汉末期,四川人口就已高达百万;到南宋末期,四川人口更是一度增长至近千万;此后在元朝人的屠戮下,四川人口锐减,经历明朝的移民和繁衍生息,到明朝万历六年(1578年),全省人口一度恢复至600万人。但没想到明末清初这场历时40多年的战乱,竟然将四川一度打回了原始社会。

人退则虎进。

早在张懋尝虎口逃生之前,顺治年间,四川南充知县黄梦卜就向上级汇报说,他原来在南充招徕了户口人丁506人,没想到这批人被老虎吃掉了228人,病死55人,“现存223人”。黄梦卜不死心,又招徕了74人到南充落户,没想到这74人中,又有42人被老虎吃掉了。

据《南充县志》记载,当时的县衙门、学宫全部成了老虎的洞窟,以致南充知县黄梦卜无比感慨地说:“夫南充之民,距府城未远,尚不免于虎毒,而别属其何以堪哉?”

老虎横行四川的时候,康熙皇帝也非常烦恼。

其实早在康熙的父亲顺治年间,顺治十六年(1659年),清兵攻占了整个四川,但统计人口发现,整个四川,官方所能掌握的人口竟然只剩下16096丁(户)、共92000多人。正当清廷开始招徕国内各地人口到四川开垦时,不料三藩之乱又起,随后吴三桂的军队进占四川。好不容易恢复起来的几万人口,转眼就在为时八年之久的三藩之乱中死伤或逃亡殆尽。

曾经的天府之国,此时已经化为老虎纵横的人间炼狱。四川残破,则国家内陆不稳,于是康熙决定,通过大批量人口移民来填实四川,以此来挽救、振兴天府之国。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一场历时100多年、浩浩荡荡的“湖广填四川”运动开始了。

就在荣昌知县张懋尝汇报从虎口逃生的第二年,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康熙帝下发了一道圣旨,号召大清国的子民积极前往四川垦荒,并表示四川境内土地,不管原来是有主还是无主,在没人耕种和缴纳粮税的情况下,新移民只要愿意去开垦,垦荒土地就全部归属新移民。

土地是农业时代人民的命根。只要愿意开垦,就可以免费拥有梦想中的土地,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而且,这是由皇帝颁发圣旨保护、真实存在的“馅饼”,于是在临近四川的湖北、湖南、陕西、广东、广西、江西、福建、云南、贵州等地,在人民的口耳相传中,一支支奔赴四川的移民大军开始陆续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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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源流,有一个永恒的命题: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在康熙年间,无数涌动在移民路上的人们会告诉你:我从湖广来,要到四川去。

在这场“湖广填四川”的大移民中,抢先进入四川的人,捡到了大便宜。

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移民到四川广汉的平民张连义,意外发现他抢先抵达的四川广汉凉水井一带竟然荒无人烟,张连义拿着竹签和木片到处“插占”,没多久就圈了2000多亩地。在当时,由于长期战乱后许多土地荒无人烟,因此抢先回川的部分土著,和抢先入川的移民们,只要随便拿个东西“插占”,就可以圈个几百亩乃至上千亩地。

在四川中江,从湖广一带移民来此的刘廷齐,在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所占的田地“地界旷远”,有时竟然一个多月都不能巡查完:“月余不能履其地。”而在一些偏僻的荒山地区,当时的新移民甚至“由人手指某处至某处,即自行营业”。

手指到处比画比画,你能看到的土地就是你的了,这种在今天听来近乎天方夜谭的奇闻,却是康熙中期大清朝真实存在的四川移民圈地景象。

这种任由移民在四川随意“插占”土地的奇观,一度存在数十年之久,即使到了雍正六年(1728年),迁徙到四川的移民,还可以由清廷官方以一夫一妻为一户,“给水田三十亩或旱地五十亩”。

平定三藩之乱后,在清廷官方的鼓励支持下,经过湖广等各地迁徙进入四川的移民,大概每年为8000户左右。整个康熙年间(1662—1722年),湖广等地进入四川的移民大概为155万人。当时,四川部分官员急于丈量土地以征缴钱粮。对此,康熙反而不着急。有一次,康熙就对四川巡抚年羹尧说:“为巡抚者,若一到任,即欲清丈田亩,增加钱粮,即不得民心矣!”

康熙的意思是,四川久经战乱、土地空旷,所以先要给移民甜头,等到以后条件成熟了,再来清丈土地、征缴钱粮也不迟。

到了雍正六年(1728年),雍正皇帝开始在整个四川推行清丈土地,并实行按亩载粮、按粮征银的税制改革,这也是“摊丁入亩”改革的一部分。

由于到了雍正年间,占了土地要缴税,于是一些在康熙年间“插占”了大量土地,却又无力耕种开发的暴发户,不得不将大量土地贱价甩卖。雍正时期的四川,只要一两银子就“可购十亩之地”,甚至还有“鸡一头,布一匹而买田数十亩者。有旷田不耕,无人佃种而馈赠他人者”。

虽然历经明末清初的大规模战乱,但实际上到了康熙、雍正年间,中国实际人口已突破一亿大关。在湖广等人多地窄区域,从四川传来的土地几乎是不要钱,或贱如白菜的消息,震撼了整个湖广地区的人民,于是人们扶老携幼,目标只有一个:上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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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时间来区分,湖广填四川大概可分为三个阶段。

移民入川的初期阶段,大体是顺治十六年(1659年)至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此时期清廷虽然占领四川,但不久就发生三藩之乱,以致移民填川的效果很差。

移民入川的第二阶段,大体是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至乾隆六十年(1795年),长达112年。这期间,由于清廷官方颁布“开荒即有其田”等土地政策,由此带来了大规模的移民四川热潮。

而移民入川的第三阶段,则是从嘉庆元年(1796年)算起,到大概同治年间(1862—1874年)终止。此时期,四川爆发“白莲教起义”,再度发生内乱,加上土地已基本被早期移民瓜分殆尽,所以仅有少量移民入川。

有研究表明,明清鼎革之际,中国进入了第四个灾害群发期,由于自然灾害频发,加上地少人多,于是在号称“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福建,在整个清朝时期共有20多万人选择了移民四川。

当时,世居福建漳州府南靖县隐溪的陈氏,在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后,整个家族就有2000多口人集体移民四川,并落户在四川金堂。

乾隆十七年(1752年),原籍福建漳州府龙岩州溪口县万安里、时年40岁的徐美周,带着28岁的妻子韩氏,用一个箩兜,一头挑着六岁的儿子,一头挑着仅有六个月大的女儿,就这样靠着步行和肩挑,硬是走到了四川,并落户在了今天的重庆市大足区。

当时湖广填四川的道路主要有三条:第一条是由长江水路入蜀,第二条是由川北的川陕周边旱路入蜀,第三条是由贵州旱路入蜀。

由湖北、湖南入川的移民,最常走的是第一条的水路;由陕西一带入川的移民,则喜欢走第二条;贵州本省,以及广东、湖南等相对靠近贵州地区的移民,则喜欢走第三条。

远离故乡的路,并不好走。

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来自湖南零陵的王氏兄弟,就记载了他们“阅巫山,度巫峡,历夔关,两岸猿声酸他乡之客,轻舟万重波惊失路之人,早行夜宿,亦步亦趋,经月余”,最终从湖南零陵经长江水路,抵达四川简阳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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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移民四川的路,也是冒险者和苦难者开拓的。

康熙年间,已经50多岁的广东连平人谢子越,听说四川经过长期战乱后“土旷人稀”,毅然认定这是“豪杰可乘之机会”,于是“挈眷西迁”,最终落籍成都华阳。

原籍广东长乐(五华)的教书先生范端雅,则因为饥荒走到了四川。雍正年间,粤东地区连续多年旱灾饥荒,面对当时家乡“凋敝未复”的窘困局面,这位私塾先生愤然而起说:“丈夫志四方,奚必株守桑梓。吾闻西蜀天府之国也,沃野千里,人民殷富,天将启吾以行乎?”于是,在饥荒和冒险主义的驱动下,范端雅最终带着五个儿子一起移民到了四川,并落户在四川叙永。

以当时的交通条件,从湖北湖南邻近一带入川,最快也要一个来月。更远的例如从广东、福建等地出发,则最快也要三个多月。由于路途遥远,很多人为了移民四川,不惜变卖家产、倾尽家财出行。

雍正四年(1726年),来自广东兴宁的廖奕珍,就将全部家产变卖后,取得现金120多两银子“入川”,当时,廖奕珍带着妻子彭氏和年龄分别为16岁、12岁和8岁的三个儿子随行,当他们一家五口历经千辛万苦,来到四川荣昌县西街歇息时,已经用光了全部盘缠。“斯时也,盘费既尽,家无斗筲,举目无亲,借贷无门,拮据瘁瘩,固所难言。”

为了冒险到四川寻找幸福生活,来自广东长乐(五华)的钟宏予,于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带着三个儿子一起启程入川,当走到湖南浏阳时,钟宏予已经是身无分文。钟宏予只得带着三个儿子留居在湖南浏阳,靠着砍柴卖柴为生,经过“奋力斩棘披荆,樵采三年,珠积寸累”,才终于攒了100多两银子。于是,雍正元年(1723年),钟宏予带着三个儿子再次出发,最终历时40多天,步行到了四川简阳县踏水桥,并在当地安家落户。

来自广东的曾廷槐,也在康熙年间带着弟弟们从粤东出发入川,当步行到半路时,他们的路费已全部用光。当时,曾廷槐的六弟和七弟都还小,于是二弟主张将两个年幼的弟弟都给卖掉来换路费,曾廷槐坚决反对。他说:“兄弟同气也,忍割同气以自生乎?亲灵必难相容也!”

于是,曾廷槐将自己穿的衣服和妻子陈氏的首饰全部卖掉“以资前行”,最终才得以步行到了四川金堂,后来,他们落户在四川简阳,并以租田耕耘谋生。

蜀道难行,蜿蜒崎岖,却也彰显情义。

康熙年间,来自湖南安化的谌安仕,靠着一根扁担和两个箩兜,将两个年幼的弟弟谌安忠、谌安位,一路挑到了四川三台县景福镇。20多年后,弟弟谌安忠娶妻生子,他的后裔为了纪念伯祖谌安仕疼爱弟弟们的情义,特地在景福镇建了一所“笃祜祠”来纪念谌安仕,这座祠堂有一副对联,联文写的是:

友爱笃前人,三千里外双肩弟;

贤劳感后辈,二十年来一报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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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川路上,虎患也是严峻的考验。

康熙十年(1671年),四川广安邓氏家族的祖先之一邓绍祖,就在从广东返回四川广安的途中,“为虎所食”。

清朝初年的四川地区,在顺庆府和保宁府,甚至发生老虎成群游荡吃人的现象。清初文人沈荀蔚就在《蜀难叙略》中记载,顺治八年(1651年)春:“川南虎豹大为民害,殆无虚日。乃闻川东下南尤甚。自戊子(顺治五年)已然,民数十家聚于高楼,外列大木栅,极其坚厚,而虎亦入之,或自屋顶穿重楼而下,啮人以尽为度,亦不食。”

沈荀蔚记载说,由于虎患太过严重,当时在四川省内的移民如果要去河边取水,甚至要组织一帮人马,敲锣打鼓持火把、拿着武器才敢出门,以此来恐吓老虎,但即使是这样,在清朝初年的四川,还经常听说某某州县的人,全部被老虎吃光了:“如某州县民已食尽之报,往往见之。遗民之得免于刀兵饥馑疫疠者,又尽于虎矣。”

四川广安文人欧阳直在《蜀乱》这本书中记载说,当时移民入川的风险非常大:“四川遍地皆虎,或七八,或一二十,升楼上屋,浮水登船。此古所未闻,闻亦不信。”

欧阳直记载道,有一年夏天,他乘船从宜宾去泸州,竟然见到长江两岸的沙滩上,有许多又肥又壮的老虎在晒太阳。船靠泸州时,又见数十只老虎“逍遥江边,鱼贯而行”。欧阳直有一天晚上夜行,竟然在月光下见到四只老虎,幸亏藏匿在草间,才得以幸免于难。

比残酷的虎患更恶劣的,是移民环境的恶化。在清廷的政策鼓励下,整个康熙年间(1662—1722年),来自湖北、湖南、陕西、广东、广西、福建、贵州、云南等地的移民前后达155万人之多。到了雍正时期(1723—1735年),四川开始丈量土地,限制人口流入,此时移民潮有所降低。但到了乾隆、嘉庆年间(1736—1820年),清廷再次放开限制,前往四川的移民又增加了420万人。

由于移民剧烈猛增,后来的移民已经错过了早期通过“插占”即可大量占有,或廉价购买土地的黄金时机。在乾隆、嘉庆年间,经历千辛万苦抵达四川的移民们尴尬地发现,四川早已并非先祖们传说中的天堂。无奈之下,他们只得靠着帮人做佣工,或者租田佃种方式谋生。

到了乾隆时期,整个四川的土地已经是“开垦殆遍,几于野无旷土了”。

乾隆八年(1743年),四川巡抚纪山在奏疏中说:“查湖广等省外来之人,皆因误听从前川省地广人稀之说,群思赴川报垦,不知川省已无荒可辟。”

与康熙年间抵达四川、许多能当上地主的农民不同,到了乾隆年间,四川即使是荒山野岭,也几乎已开垦殆尽。

定居于四川成都龙泉十陵的卢氏入川始祖卢仁彦,当初就是在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从粤东历经三个多月的艰苦跋涉,才抵达四川华阳。满以为是到了黄金天堂的卢仁彦,此时才发现四川已是无地可占。无奈之下,为了养家糊口,卢仁彦在抵达四川华阳的第三天,就开始帮别人耕田。他的二儿子帮人做佣工,三儿子则帮人放牛来谋生。

原籍广东兴宁的14岁的客家少年刘秀标,在入川抵达重庆江津县油溪镇后,以帮人放牛谋生。所幸这家女主人很有同情心,把他当作儿子一样照顾,到了晚上还帮刘秀标缝补衣服。由于刘秀标的衣服长期没有洗涤,不仅又脏又破,而且长满跳蚤,为此女主人还将他的衣服拿去“蒸湔”。

此前,刘秀标的兄长刘秀桂先行入川,当刘秀标找到哥哥时,才发现兄长由于帮别人当石匠,不小心被石头砸伤了脚,“成脓疮”。于是刘秀标到处为哥哥求医问诊,好不容易把哥哥的脚治好后,兄弟俩却花光了所有的钱财。无依无靠的两兄弟,最终在重庆街头被迫沦为乞丐。

而刘秀标、刘秀桂兄弟的遭遇,也是湖广填四川期间,部分赤贫移民艰辛生活的一个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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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在进入嘉庆年间(1796—1820年)后,随着四川土地的开垦殆尽,湖广填四川的移民潮,最终逐渐减弱,并在同治年间(1862—1874年)后彻底消失。

历经从顺治十六年(1659年)到乾隆六十年(1795年)前后断续的移民潮,在湖广填四川近600万移民的补充下,四川的人口,从康熙二十年(1681年)的大约50万人,逐渐恢复至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的231.6万人。到了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四川实际人口突破了1000万。

到了嘉庆十七年(1812年),四川人口已达到2071万。宣统二年(1910年),四川人口更是达到了4800万。而四川庞大的人口基数,也为抗战期间,国民政府依托四川、最终取得抗战胜利奠定了伟大的根基。

可以说,今天的四川人,融合且激荡着整个中华民族的血脉,我们唇齿相依、自古一系。

而故乡,始终是难以忘却的存在。

在先祖移居四川100多年后,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后来位列“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进士、刑部主事刘光第(1861—1898年)回到了福建武平的先祖故乡。

刘光第的先祖,是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从福建武平县湘坑湖村,移居四川富顺县杜快铺卢家嘴。作为四川刘姓族宗返回原乡第一人,当刘光第返回福建武平时,宗亲们特别为他在祠堂举行了接风宴会,并引领他祭拜祖先灵位。此后,刘光第还脚穿麻布草鞋,跟随宗亲祭扫祖墓。为此,刘光第特地写了一副对联,联文曰:

数千里闽蜀一派源流;十几世祖孙同年乡会。

为了寻找故乡,民国军政强人杨森(1884—1977年),和他的祖先们,则整整找了200多年。

当初,杨森的先祖杨兴阶,于康熙年间(1662—1722年)从湖南衡阳县草塘村移居到了四川广安,到了民国初年,杨家在四川已繁衍九代,杨森是第七代孙。杨兴阶在临死前曾经嘱咐子孙们说:“我的老家在湖南衡阳草塘,你们有机会时,要去寻宗认祖,切莫忘记。”

杨兴阶的这个口头遗嘱在四川广安杨家世代相传,但子孙们传到后来,却把“衡阳”两个字给传漏了,成了“湖南草塘”,但湖南有70多个县,“草塘”究竟是在湖南哪里呢?

一直到1937年,杨森带领军队出川抗日,入湖南设防时,几经周折,终于获悉草塘村是在衡阳。为了迎接杨森回乡认亲,1941年夏天,湖南衡阳草塘村杨氏宗亲们,为他举行了盛大的返乡认亲仪式。杨森则为草塘村的杨氏宗祠题写了对联:

数传自巴蜀归来,得拜祖宗,欢腾一族;

千载冀衡湘子弟,共矢忠勇,捍卫中华。

返乡认祖后,杨森特地在草塘村住了四天,以此怀念乡情。

记载祖先于乾隆时期从广东兴宁移居四川奉节的《刘氏考订族谱》,则有一副联诗写道:

骏马骑行各出疆,任从随地立纲常。

年深外境皆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

他乡吾乡,从湖广到四川,作为中国人,我们始终血脉相连。

湖南是怎样成为第一“强”省的?

湖南岳麓书院来了新掌门人,叫袁名曜。袁名曜是本省宁乡人,嘉庆六年(1801年)进士,11年后获聘任岳麓书院山长。一到任,门人就请袁名曜题写书院大门联。袁名曜说,我出个上联,你们对出来就是大门联。“惟楚有材!”他说。

大家都在使劲想。这时,湖南贡生张中阶进来了,大家告诉他有这么回事。听完,张中阶应声对曰:“于斯为盛!”

哇,张中阶这个对法很高阶。袁名曜出的上联典出《左传》,张中阶对的下联出自《论语》,都很有文化,意思也很美好,先把湖南人狠狠夸了一下,再把岳麓书院往死里夸。

“惟楚有材,于斯为盛”,这副天下闻名的门联至今还是岳麓书院的门面担当,谁都可以到现场瞻仰一番。

历史上有许多事,说起来很玄。在这副门联出现之前的漫长的两三千年时间里,湖南人才不仅不盛,还惨淡得很。

那个时候,袁名曜的朋友、湖南安化人陶澍在国史馆参与编纂《嘉庆一统志》,一边编书,一边感慨,说我现在正在编辑儒林、文苑列传,湖南除王夫之之外,“得入者寥寥”。家乡历史名人不争气,搞得陶澍很没面子。

但是,在这副门联出现后的50年内,湖南人开始冒头,且一发不可收拾。整整100年里(约1850—1950年),湖南人才辈出,权势之重,功业之盛,影响之深,全国无出其右。用大师冯友兰的话说,湖南是中国近现代历史上影响力最大的三个地区之一,不仅如此,湖南出的人才还都是大才,是“经纶治世之才”。

在全国各地“抢人大战”激战正酣的当下,我们有必要好好了解一下:湖南人到底是怎样在近现代实现人才逆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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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澍感慨湖南历史上没人,戳到了湖南人的痛点。

胡适的朋友丁文江,民国时期曾对“二十四史”列传中的人物进行籍贯考订,统计出有籍可考的人物共5780多名,属于湖南籍的只有50多名,占比不到1%。比起雄霸前五位的省份——河南(912人)、河北(619人)、浙江(528人)、陕西(505人)、江苏(505人),湖南的人才历史简直惨不忍睹。

湖南自古不出人才,其实也不能怪湖南人,要怪只能怪地理环境。“地理决定论”在交通越不发达的时代,越能成立。

湖南地处内陆,不靠长江文明核心区,更远离黄河文明核心区,连运河文明的末班车也没搭上。这个地方三面环山,一面临湖,全省形成一个朝北开口的马蹄形。自古便有“四塞之国”之称,因而民性倔强,风气不开。

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曾经这样评价湖南的地理氛围:“重山迭岭,滩河峻激,而舟车不易为交通;顽石赭土,地质刚坚,而民性多流于倔强。以故风气锢塞,常不为中原人文所沾被。”

也就是说,很长时间内,湖南人根本就是游离在中原文明之外。无论是贵族荫庇,抑或科举取士,哪一种人才选取模式,都轮不到又远又穷又落后的湖南。

2

湖南无人才,怎么办?总得有人来带头,悲伤的陶澍站了出来。他是按下湖南近代人才爆发按钮的第一人,虽然影响不及曾国藩,但是,他影响了曾国藩(这一点很重要)。

陶澍是安化人,历任安徽、江苏巡抚,官至两江总督。他一生大力提倡实学,认为“有实学,斯有实行,斯有实用”,主张“研经究史为致用之具”,强调读经的目的是为了经世济时,为现实所用。在他周围,团结着一拨湖南籍人才。他自己则是嘉道年间湘系经世派的首领,带头大哥。

长沙人贺长龄,在江苏布政使任上辅佐陶澍推行改革,主持编订《皇朝经世文编》,后任云贵总督。《皇朝经世文编》是经世派的“圣经”,推动晚清士人从务虚向务实的方向发展。

在袁名曜出任岳麓书院山长的第二年,嘉庆十八年(1813年),书院来了个学生。这名学生是邵阳人,之前参加县试、府试,都考取了头名,前途看好。他在岳麓书院待的时间很短,但这段岁月影响了他一辈子。他就是后来编出《海国图志》,主张“师夷长技以制夷”的魏源。魏源曾被陶澍、贺长龄延聘为幕僚,并代贺长龄编辑《皇朝经世文编》,可以看出,他的思想能领先同时代人几个身位,是因为有经世派学风打底。

湖南这一拨人才,还有贺长龄的弟弟贺熙龄,曾任湖北学政,晚年任长沙城南书院山长;贺长龄的女婿、长沙人劳崇光,曾任广东巡抚、云贵总督等职;陶澍的好友、善化人(现属长沙)唐鉴,理学大师,曾代理两江总督;陶澍的幕僚、湘阴人李星沅,官至云贵总督、两江总督兼河道总督,等等。这拨人,是近代以来湖南人才崛起的先声。

陶澍对湖南的意义很大很大,因为他影响下的湘系经世派人才群给湖南留下了两件“法宝”。这两件“法宝”在此后湖南历次人才爆发中,均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一件“法宝”就是陶澍他们倡导的经世致用之学,影响所及,“三湘学人,诵习成风,士皆有经世之志”。直白点说,这种学风影响下的湖南人,读书一般,但实践能力强,动起手来就能改造社会,改变国家。曾国藩、谭嗣同等不同时期的湖南人才代表,都是经世致用思想的信奉者与践行者。

另一件“法宝”则是,用实践告诉湖南人一个真理:湖南人要走出去才能有出息。陶澍他们的主要活动,基本都不在湖南省内,而在省外。窝在省内,视野受限,空间狭隘,是没有什么大前途的。

湖南人要吸纳更新自己的知识体系,必须到京津、江浙等经济文化发达地区去,比如魏源中举后在江浙一带任职,接触了较多的外国文化,这才有了他那些警醒世人的进步主张。另一方面,湖南人要影响全国,在国家层面有话事权、话语权,也必定要走出去才行。太平天国时期,湘军成批走出湖南,造就了湖南人在国家军政系统无可替代的地位。

3

湘乡人曾国藩的科举之路并不顺畅。他第一次会试落第后,特意转道金陵,去拜见前辈陶澍。他对陶澍极其佩服,曾细心研读过陶澍全集。这套《陶文毅公全集》,是益阳人胡林翼送给他的。

胡林翼是陶澍亲选的女婿,陶澍一度把他带在身边着力培养。在湘军高级将领中,胡林翼是对曾国藩渊源最深、私交最厚、帮助最大的人了。

湘阴人左宗棠,和胡林翼同一年进京赶考。胡考上了进士,左名落孙山。不过,胡极力向老丈人推荐左,左宗棠得以与陶澍相识。陶澍大左宗棠33岁,但他同样很欣赏这名晚辈,认定左宗棠将来必成气候。陶、左两人于是成为忘年交,发展到结成儿女亲家。

这样,在鸦片战争爆发前夜,围绕在陶澍身边,近代湖南真正意义上的人才爆发式群体——湘军的主将,已经完成了聚集。

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举人出身的新宁人江忠源,通过湘阴人郭嵩焘的介绍,认识了在京城翰林院工作的曾国藩。曾国藩此时已经中了进士。

告别时,曾国藩出门目送江忠源,紧接着回头对郭嵩焘说:此人“必立功名于天下,然当以节义死”。时人听了都很诧异,不知道曾老师说得准不准。

这一晃,就过了七年。没有人想到一帮来自广西的造反者,最终吞噬了大清半壁江山。当时,曾任河南巡抚的李僡跟咸丰皇帝报告说,他在河南怀庆战役期间,亲眼看到黑龙江旗军见了太平军撒腿就跑。

清政府的主力部队八旗、绿营都不顶用,挽救大清危亡,只能靠新力量。新力量是什么?当时人心里也没谱,这时候,江忠源在老家已经募了一批新宁勇,搞团练,战斗力不赖。丁忧在籍的曾国藩于是请求清政府同意他在湖南办理团练。最初的士兵来源,正是曾的老家湘乡和江的老家新宁,这就是湘军的雏形。

咸丰三年十二月(1854年1月),已经官至安徽巡抚的江忠源,眼看着庐州城被太平军攻破,投水自杀,应验了十年前曾国藩对他的预言。

一年后,湘军在湖口、九江被太平军虐得溃不成军,曾国藩气得投水自尽。不过,他的命比江忠源硬,被部下救起来了。

郭嵩焘说,曾国藩之所以预言到江忠源的结局,不是因为他相人相得准,纯粹因为两人是同类人,都是湖南人,都有相当激烈的性格。

大难不死,遂有转机。在与太平军激烈对抗的十年中,湘军的权势如日中天。因军功而获保举上位的湖南人,成为晚清各省中最具影响力的一群人。

整个晚清70年,一共有375名总督、巡抚。这些封疆大吏,八旗占了97人,占比超过1/4,这是清政府的统治根基,不可动摇。除此之外,诞生封疆大吏最多的省份,就是湖南了。湖南以40人,高居各省榜首,占全国的10.67%。有句话说“中兴将相,什九湖湘”,确非虚言。

在湖南省内,湘乡县尤其扎眼,一个县就产生了九名督抚,比大多数省份一个省的督抚还多。湘乡是曾国藩的老家,湘军用人,喜欢用同乡人,所谓“同县之人,易于合心”(曾国藩语)。

还有一点必须指出,这一时期(包括后来的民国时期也不例外),湖南人才大爆发的主体在湘军军功,也就是在武力层面,跟文化层面关系不大。这从晚清湖南的进士人数,可以看得很清楚。

晚清全国考中进士的人数大约7900人,按省份划分,浙江、江苏、山东名列前三,湖南考中313人,人数大约仅为浙江的一半,排到了第14位,只比人才存在感相当弱的广西多了十几人。

总结一下,湘军人才群体主要有以下几个特点:第一,曾国藩是公认的领袖,地位无可撼动。第二,地域相当集中,主要集中在湘乡、长沙、宁乡、湘阴、新宁等地区。第三,高官居多,都是凭借军功坐上晋升直升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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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军集团的崛起,对湖南的意义怎么形容都不为过。最重要的一点,是改变了湖南过去那种“未尝一为轻重于大局”的状况。

湘军兴起之前,在两三千年的历史中,湖南在中国的版图中存在感极弱,可有可无。但湘军兴起之后,整个湖南对中国价值立马跃升了好几个档次。

长沙人杨毓麟说:“咸同以前,我湖南人碌碌无所轻重于天下,亦几不知有所谓对于天下之责任。知有所谓对于天下之责任者,当自洪杨之难(即太平天国运动)始。”

湘军将才的发迹,顺应了“乱世出英雄”的需求。杨毓麟的话,绝非溢美、自夸之辞。顺带说一句,1911年,杨毓麟在英国听闻黄花岗起义失败,赴利物浦海边,蹈海自尽,死在了民国前夜。湖南人那种卓厉敢死的个性,十分强烈地表露出来。

湘军走出湖南,使得湖湘子弟满天下,同时也表明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

一个最明显的变化,是湖南人心态和心气的变化。陶澍当年感慨湖南无人时,那种胸闷气短,到了谭嗣同、蔡锷、杨度这群人这里,是难以体会的。这时,湖南人的心态和心气彻底变了,骨子里有一股睥睨天下的傲气,有一种拯救中国的使命感。

邵阳人蔡锷曾经提出“湖南民族主义”的构想,即湖南自立以对内带领中国走向现代化,对外抵抗外国侵略者。湘潭人杨度的话,知名度更高:“中国如今是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中国将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凭兹百战英雄气,先救湖南后中国……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

这种地域自信,是其他省份的人所无法企及的。

尽管湘军后来衰落了,但湖南这个人才库,依然源源不断走出一流的人物。紧接着湘军人才群,就先后有两拨人才:一,光绪年间,以谭嗣同、唐才常、熊希龄为代表的湖南维新志士。他们是全国变法维新运动的左翼激进派,在湖南建学堂、办报刊、设学会、倡办近代工矿企业,使湖南成为“全国最富朝气的一省”。二,辛亥革命时期,以黄兴、宋教仁、蔡锷为代表的资产阶级革命派。他们是同盟会的核心,多次武装起义的组织者、领导者。湖南是武昌起义后的首应之省,湖南人又是反袁护国战争的主要发起者和领导人。

5

一直到民国时期,湘军集团对湖南人才密度和人才结构的影响,还在继续。

湖南民众自古以来习惯于农耕,较少外出经商和从军。但湘军兴起后,许多普通家庭以军功兴旺发达,因此,不仅一些无业游民乐于习武从军,就是许多农民也纷纷放下犁耙,走出田园,拿起刀枪,走上战场。

杨度说,咸同之际,湘军战胜,湘人侥幸之心因而大盛,出现了人人乐于从军的景观。“农夫释耒只操戈,独子辞亲去流血。父死无尸儿更往,弟魂无返兄逾烈……只今海内水陆军,无营无队无湘人。独从中国四民外,结此军人社会群。”

从此,湖南人和军队结下了不解之缘,有“无湘不成军”的谚语,湖南人才也多为军事人才。

黄埔军校办在广州,但它的早期毕业生中,不是广东人最多,而是湖南人最多。蒋介石当年北伐统一全国的国民革命军中,高级将领也是湖南人最多。这两个数据,很能说明问题。

在中国范围内,跟湖南形成最大反差或最互补关系的是江苏。江苏在文教科技领域,全国遥遥领先,但在军事领域,却跌入谷底。尚文与尚武,两种民性的差异,恰好代表了中国的两极。

湘军人才群体对湖南的影响之深远绵长,而且形成了伟人影响伟人、一流人物影响一流人物的格局。曾国藩之后,湖南总能出大人物,绝非偶然。近一百多年来,湖南人的国民性,至少有一半是曾国藩影响和塑造出来的。他们的较真、韧劲、不畏死、崇尚武力等性格,都是曾国藩的“遗产”。

1955—1965年期间,中国人民解放军共授少将以上将帅1614名。湖南虽然排第三,落后于江西、湖北,但是其开国将帅的“含金量”是最高的。

湖南有204名开国将帅,其中元帅3名、大将6名、上将19名、中将45名、少将131名。就全国占比来看,湖南籍元帅占了将近1/3,大将超过一半,上将占1/3,中将占1/4。中将以上将帅人数,湖南绝对全国第一。这些湘籍将帅主要分布在湖南东部靠湘赣边界的平江、浏阳、茶陵、醴陵地区一带。

一个人的命运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是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一个省也是如此,湖南人近代以来完成人才终极逆袭,主要靠这两点:一靠自我奋斗。湖南人个性坚韧,认定一个目标,就会死磕到底,有一种不信邪的骡子脾气。二靠历史进程。有句话叫“湘运之兴,从湘军起”。湖南“省运”亨通,真应该好好感谢曾国藩,以及影响了曾国藩的陶澍。

晚清150年来最失落的省份,为什么是它?

建文帝在位的时候,举行过一次科举殿试,那是他当政的第三个年头(1400年)。

这一场科举结果一公布,整个国家惊呆了:一甲三人,胡广、王艮和李贯,都是江西人,而且还都是江西吉安人。不仅如此,二甲头名和第二名,依然是江西人。也就是说,这场科举全国前五名,被江西人包了。

然而,这还不算是江西人最高光的时刻。四年后,永乐二年(1404年),朱棣在位的第一场科举考试,前七名,无一不是江西人。

连皇帝都没辙,想换个状元,换个榜眼,岂料换来换去,都是江西人。

明朝的官僚养成与晋升途径,基本就是科举。江西人考试厉害,以至于当时有“朝士半江西”的说法。整个国家,江西人撑起了半边天。

可怕的江西人!

江西人表现太抢眼,所以有人看不过眼。正德年间,内阁大学士、河南人焦芳,就向皇帝建议停止授予江西人京官职位,为什么?“王安石祸宋,吴澄仕元,皆宜榜其罪,戒他日勿滥用江西人。”

哦,因为在焦大人眼里,历史上的王安石、吴澄两个江西人都是“祸害”,所以所有江西人就都是“祸害”?

这么粗鄙的推论,根本包藏不住焦大人的报复与嫉妒心理。

其实,从宋代开始,江西就开始崛起,经济、文化双繁荣。著名的唐宋八大家,有三个是江西人。宋、明两代,江西籍进士人数都是全国老二老三的地位。尤其是明朝前期,江西的光芒极为耀眼。

即便到了清代,江西在科举上发挥有所失常,但进士人数依然排全国第五,属于第一方阵成员。南昌、吉安、抚州、建昌,这几个地方,哪一个不是全国盛产进士城市榜单的常客?

然而,只有经历过巅峰岁月的人,才知道跌落的时候有多痛。一个省份,亦是如此。江西,一个曾经如此人才辈出的省份,在近代以来的100多年里,却失落成一个毫无存在感的省份。在他省抢人才的时候,只能靠抢棺材出一出恶名,江西,究竟怎么了?

1

江西的衰落,是从一场拉锯了十几年的战争开始的。1857年,率军在江西抵御太平军的湖南人曾国藩,因为父亲去世需要回去奔丧,这期间他给弟弟曾国荃写了封家书。

在这封家书里,曾国藩说,自己在外数年,吃的亏,受的气,着实不少,对人对事,全然没有愧疚感,唯独愧对江西绅士。

为什么自感愧对江西呢?曾国藩讲了两个理由:第一,我打太平军的军饷,都是从江西劝捐来的;第二,江西人出了钱,把钱都投到战争上了,但我未能为江西除贼安民。

这两个理由,不能算是曾国藩的错,但确确实实拉开了江西在近代衰落的序幕。

先说第二个,持续了十几年的太平天国战争,对江西的破坏实在太大了。自1853年二月,太平军从武汉沿江东下,占领九江、湖口、彭泽开始,到1865年十月,其余部最后退入广东为止,在接近13年的时间里,太平军多次进出江西。江西成为主要战区之一。

在曾国藩深感愧对江西的前两年,他才在九江吃了大败仗,几乎跳湖自杀。

残酷的战争,使往昔富庶的赣江西岸人烟寥落,不闻鸡犬之声。江忠源为了抵抗太平军,曾在南昌城外实施焦土作战策略,把城外民居烧个精光,连滕王阁都未能幸免。

根据历史学家曹树基的测算,1851年,太平天国战争刚爆发,尚未波及江西,江西人口达到2400多万;1865年,太平天国战争结束,江西人口锐减为1200多万。

也就是说,十余年间,江西人口大约损失了一半。

在人口即是生产力的年代,一半人口说没就没,对这个省的影响绝对是致命的。

当然,太平天国战争对整个中国南方的破坏,尤其是江浙两省的破坏,一点儿不比江西逊色。江苏、浙江的人口损失率,也比江西大。不过战后,这两省凭借区域优势,通过外来移民和人口自然增长,元气恢复比江西快得多。

江西迟迟未能从这一波人口创伤中缓过气来。直到1953年,整整100年过去,中间又历经两次国内革命战争和抗日战争的巨大消耗,江西人口离太平天国战争前的峰值还有近800万的差距。

一个地方,千万不要成为兵家必争之地,一定要成为商家必争之地。整个江西,地理位置号称“吴头楚尾,粤户闽庭”,说白了就是中间地带。这种“中间省份”,要发展成商货的必经之地,那就稳赚不赔;要碰上乱世,那就是“公地”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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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曾国藩自觉愧对江西的第一个理由:江西变成军饷提款机。

曾国藩在江西打太平军时,江西士绅捐了八九十万两军费。但如果算上整个太平天国战争时期,江西在军费上的募款(实际上是摊派),则高达1.3亿两,排在全国前列。

可怕的是,晚清的劝捐,就跟财政鸦片一样,一抽就上瘾,停不下来。平定太平天国后,地方士绅的捐输仍是清廷筹集各种军饷的主要来源之一。

国内哪个省有战事,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到江西弄点钱,最高峰时甚至出现了几省同时在江西设局劝捐的局面。时任江西巡抚刘坤一实在看不过眼,多次向朝廷上书,说江西历经太平天国战争,实际上已经全省糜烂,民力难支,但浙江、安徽刚来刮过一轮了,陕甘云贵四省又来,“凡属殷实之家,早已精疲力竭,目下可捐之户,殊觉无多”。再这样捐下去,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

不仅有摊派式的劝捐,还有强制性的厘金。

厘金最早也是因应军费开支而起,一旦征收就停不下来。江西是全国较早征收厘金的地方之一,征收税率远远高于临近的安徽、湖南、湖北等省份。

清政府对厘金税率的规定是“逢百抽一”,即1%。但江西起初是征收2%,后来一路加码,加到了10%。时人说,“江西厘金之重,尤甲于天下”。最高的年份,江西一省所征收的厘金,占到了全国的11%。

最要命的是,针对江西士绅的捐输,针对江西商货的厘金,搞得当地各阶层苦哈哈,但最终没有一毛钱用在本省的经济建设上。

江西平均每年的厘金收入是100万两左右,这笔收入的分配是这样的:上交中央占掉35万两左右,军费开支占掉30多万两,其他费用占掉30多万两,剩下用于本省的比例不到1%。

有历史学者因此认为,战后的江西疲于应付朝廷的各种财政需求,无法集中人力和财力进行地方社会重建工作,导致社会经济恢复缓慢,终于奠定了江西在近代衰落的格局。

对江西来说,如果说上述原因是制度性悲剧,那么,还有一个原因基本决定了本省的衰落不可逆转。那就是近代中国的商路与贸易重心转移,堪称江西没落的历史性悲剧。这个趋势与战争、摊派、重税对江西的敲骨吸髓几乎同步进行,简直是雪上加霜。

具体来说,鸦片战争以前,江西南面依托广东,北面连接内地,是内地商货集结南运广州的一大干道。赣江上形成一些繁盛的商埠,经济总体比较发达。

鸦片战争后,随着上海开埠与商路变迁,中外贸易重心逐渐由广州转移到上海,加上后来外国轮船获许在长江上通航,全国的内外商货流通改道,赣江的重要性一去不返,传统由江西至广东的商业运输路线完全衰落。江西一下子从经济干道变成商路死角,地位陡然失落。

被抛离了地缘优势的江西,近代以来眼睁睁看着东南沿海一圈省份的崛起,自己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没落。

3

当然,正如江西在宋、明两代的辉煌,其在近代的黯淡,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出在人身上。

我们常说,近代中国经历“数千年未有之变局”。这几个字说起来轻松,对当时人而言,真是血淋淋的转变。

最明显的转变,至少有两个:一是军功时代的来临。乱世之中,动不动就跟外国人宣战,还有国内此起彼伏的造反叛乱,军事人才显得尤其耀眼。众所周知,湖南就是凭借湘军崛起,军政人才辈出,几乎左右了近代中国的国运。江西恰好相反,军政人才奇缺,用曾国藩的话来说,太平军之所以能够在江西所向披靡,正是因为江西“既无用兵之材,更无带兵之人”。

二是洋务时代的来临。用费正清的“冲击—回应”模式来解释,中国的近代化进程就是不断受到西方冲击,从而做出回应的过程。这种回应,就是向西方学习,从机器、实业到制度、文化,哪个地方出的洋务、实业人才多,哪个地方就能获得更大的发展。基本上,中国最早的洋务派都是军功人才转型而来的,江西没有什么“中兴大臣”,在这方面相应也落后了。

在这样一个靠军功和洋务说话的新时代,江西的精英到底在干吗呢?忙科举啊。

美国学者有一个观点,近代中国不行,恰恰是因为近代以前,中国太牛了。这叫文明的包袱,也叫传统的禁锢。江西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

宋、明两代的科举之盛,造就了江西发达的文教传统。科举越是成为江西的优势项目,他们就越不愿意放弃。19世纪后半期,江西的兴学读书传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盛。可惜的是,当时江西人所兴之学、所读之书,仍是传统的那一套,四书五经,之乎者也,与时代发展的要求基本背离。

太平天国战争那十几年,科举考试中断了,这对江西人来说,那种痛苦简直难以名状。所以,战乱一过,江西人口虽然锐减一半,但科举人数却呈现一个空前罕见的高潮,成为全国唯一科举生员人数不降反升的省份。

还有一个数据,能够说明江西人对传统科举的趋之若鹜:太平天国后,全国捐监(花钱买监生资格)人数约为53.3万,其中江西就达5.8万,占全国总数的10.8%。除了八旗子弟,江西位居全国第一。

你看,当时代潮流已经转向军功与实业的时候,江西人的兴奋点仍旧停留在传统的科举功名上,这还怎么与时俱进?

江苏、浙江这两大科举强省,在晚清的科举成绩也很炫目,但这两个地方地处沿海,受到西方冲击的力度更大,不管主动还是被动,科举出身者更善于自我调整,更乐于接受新事物,因而产生了状元实业家张謇、进士出版家张元济等牛人。相比之下,江西传统精英的泥古不化,还是挺可怕的。

整个洋务运动、维新变法期间,江西境内既无传播新思想的报纸,也无介绍、研究西学的书籍。难得出了几个新式人才,也基本在本省无所作为。比如瑞金人陈炽,他的《庸书》《续富国策》等宣扬维新思想的书,在外省反响巨大,多次重版,但在本省却不能出版。

再比如修水人陈宝箴,是晚清少见的开明督抚,但他的主要贡献是在湖南,把湖南的维新事业打造得有声有色。相比之下,近代江西历任大员中,多为顽固守旧、庸碌无能之辈,对洋务、维新事业不仅不予扶持,反而严加抵制。期间虽也有沈葆祯、刘坤一这样的洋务官员主政江西,但因其主要致力于镇压太平军和奔波于防军救灾,并未把江西带上近代化的轨道。

中国出宰相最多的家族,藏在山西一个小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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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在中国历史上,出宰相最多的是哪个地方,哪个家族吗?

告诉你吧,中国出宰相最多的,是山西闻喜县的裴氏家族。

裴氏家族发源于山西省闻喜县裴柏村。这一带位处山西境内黄河之东,故古代称之为河东。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裴氏家族,也以“河东裴氏”闻名于世,是中古时代的世家大族之一。

中国的历史很长,出一流人物的家族不少。但像裴氏家族这样,绵延2000年,兴盛800年,可谓绝无仅有。

别看裴柏村现在所在的地方,一副典型内陆农村的样子。但在汉唐时期,这里属于中国政治、经济重心的范围,是典型的中原之地。

据记载,河东裴氏最早是一支由西北地区进入中原地区的、以放牧为业的氏族,经过好几个世纪的熏陶,到春秋时期才完全融入中原文化。

类似这样的氏族迁徙与交融,在中华文明早期,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裴氏家族的经历,在当时那叫一个平淡无奇。

神奇的是,到了汉末魏晋之际,裴氏突然爆发,像烟花在中国历史舞台上绽放,然后进入长时段的辉煌展示,一直到唐朝末年,方才渐渐黯淡下来。也就是说,裴氏家族这场豪华密集的烟花表演,延续了整整800年。此后进入零星绽放阶段。

用史书上的话说,这叫“自秦汉以来,历六朝而兴,至隋唐而盛极,五代以后,余芳而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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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氏家族的辉煌史,肇始于裴潜。此人名字听着很“赔钱”,实际上为裴氏赚足了崛起的本钱。在他之前,裴氏陆续出过一些人物,但正史不曾为他们单独作传,可见其影响力还是相对有限。

裴潜超越先辈的地方,正在于他是正史为之立传的第一个裴氏族人。《三国志》记载,裴潜曾做曹操的军事参谋,才智卓越,曹魏立国后,官至尚书令,封清阳亭侯,是裴氏家族的第一个宰相。

对裴家来说,从零到一,很难;但从一到多,极易。

怎么个容易法?裴潜的儿子裴秀、侄子裴楷,并列晋朝公侯,同为宰相,一时荣耀无比。之后,裴秀之子裴頠、裴楷之子裴宪,先后官至晋室侍中,亦均为宰相。

看到没,从裴潜开始,祖孙三代,五人入相,其间不过四五十年时间。这个家族就像开了挂一样,冲往巅峰。

随便哪个家族,要是有河东裴氏此时的成才纪录,那就足够他们包装宣传两三千年了。但河东裴氏的厉害之处在于,这点成绩,只能算是这个家族开始崛起的一个热身。

真正的巅峰之作,是在唐朝。唐朝289年,河东裴氏出了17个宰相,宋代欧阳修在《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中,将河东裴氏列在了第一位。

不仅如此,节度使、将军、都督、尚书、刺史等高官要职,更是一茬一茬,连驸马都出了10个。毫不夸张地说,哪里有官做,哪里就有裴家族人。

有学者统计,李唐一朝,史籍上有名字可查的裴氏族人,高达600余人。唐朝不愧是河东裴氏最辉煌的时代。

五代以后,裴氏逐渐衰落,不过偶尔还有大人物冒头。

纵观河东裴氏家族史,从汉末到五代,整整兴盛了8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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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人才之高密度、高质量,无出其右,裴氏家族到底做对了什么?古往今来,许多人试图探求其中的秘密,有些人还专门跑到裴柏村,希望找到答案。

明末大儒顾炎武就曾访问裴柏村,拜晋公祠(裴氏宗祠,因裴度封晋公,故名),说在村里登垄而望,十里之内丘墓相连,连着100多个墓主,都是有名字、官爵可考的历史人物,很是震撼。

这次访问后,顾炎武总结,联姻、世袭、自强这三个因素是裴氏家族兴旺的主要原因。

这种归纳当然没错,河东裴氏的起落与门阀制度的兴衰轨迹基本是一致的。裴氏作为衣冠望族,尤其是裴寂——大唐开国功臣第一,奠定了整个家族此后200多年兴旺的基调。

然而,正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中古时代,世家大族起起落落,并非一成不变。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那是常有的事。像河东裴氏这样,长盛不衰,除了时代与制度的因素,肯定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答案也许不复杂,就在这16个字里面:重教守训,崇文尚武,德业并举,廉洁自律。

这16个字是裴氏家训的核心,久而久之,成为裴家的家风。欧阳修曾指出,良好的家风是裴氏兴盛的主要原因。这话不是虚的,它实打实地在历史中发挥作用。

我们今天也在热议家风,懂得良好家风对于子女成才的重要性,但很多人可能忽略了说和做的关系:在家庭内部推一个能说的当新闻发言人,对着稿子念我们家有多高尚,尽量用上一些好词、大词,提几点希望,这就是我们家的家风了。

是这样吗?

绝对不是。裴氏家训是根据这个家族牛人的所作所为,逐步提炼出来,进而作为整个家族行为规范的指导,反过来影响和重塑家族的历史。也就是说,这16个字,是人家已经做出来的事实,不是提出来的希望。

家训,落实了才叫家风,写在纸上、停在嘴上,只能叫“家封”,封起来落灰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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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氏家训的16个字,仔细琢磨,每个字都很有分量。

开头就提“重教”。重视教育,是一个家族长盛不衰的基础。作为世家大族,河东裴氏其实并非依靠武力,或者依靠门第来保持家族势力,而是通过教育,形成家学门风,确保人才辈出,不被时代淘汰。

我们读《晋书》《南史》《北史》或新旧《唐书》,经常会发现,无论讲到哪个裴氏人物,都会用“博学稽古”“博识多闻”“博涉群书”,以及“自幼强学”“少好学”“世以儒学为业”等记述。

可见,许多裴氏族人,是凭真才实学走上仕途的。武则天时的著名宰相裴炎,早年在弘文馆就读时,每逢休假,其他同学都出去疯玩,只有他读书不废。人事部门要举荐他出来做官,被他拒绝了,理由是“我的学业还没完成”。他就这样勤奋苦读了十年,最后自己通过科举之路入仕。

唐宣宗朝名相裴休,少时和两个兄弟一起读书,“经年不出墅门,昼讲经籍,夜课诗赋”,相当刻苦。最后,兄弟三人皆进士及第。

裴氏家族非常推崇“自立求功者荣,因袭获爵者耻”的精神,不管富贵贫穷,都把教育作为唯一出路。

古往今来,“重教”都是一个真理。

接着,裴氏家训中提到“守训”,就是要子孙遵守规则,严守祖训。没有一个“守”字,说再多都是空文。

然后循序渐进,讲到裴氏子孙要做什么样的人才,叫“崇文尚武”。就是鼓励子孙做全才,不偏废一科。据不完全统计,河东裴氏历史上出了59位宰相,59位大将军,这两个偶然一样的数字,背后其实是“崇文尚武”的家训在发挥作用。

历史上,很多家族出得了文臣,出不了武将,或者相反。裴氏家族则把家族人才的成功之路拓展得相当宽泛,随手举下例子:裴氏中,政治家有裴度、裴寂、裴楷等,军事家有裴行俭、裴骏等,治国能臣有裴光庭,法学家有裴政、裴耀卿等,外交家有裴矩、裴世清等,史学家有裴松之、裴子野等,地图学家有裴秀,小说家有裴启,书法家有裴休,画家有裴宽……

这些优秀的裴家人物代表,“从政者行惠民之法,习文者出不朽之作,研习者留济民之术”,成就都是杠杠的。

再然后,裴氏家训继续提到“德业并举”。意思很明白,建功立业很重要,道德修养也很重要,要两条腿走路,不可偏废其一。有德的能人,利国利民;无德的能人,祸国殃民。

一个人如果不讲道德底线,能力越大,危害越大。因此,裴氏家族最后把家训的落脚点放在道德上,千头万绪,拎出四个字——“廉洁自律”。这是对成才后的子孙的训诫,可谓抓住了预防人性堕落的要点。

一个人的堕落,要么起于贪念,要么缘于失去自我反省的能力。廉洁+自律,是防堕落的不二良方。

裴昭明是裴松之的孙子,名门之后,但他不贪暴利,为官清廉,靠微薄的俸禄持家生活。连齐武帝都赞叹说:我读的书少,不知道有哪个古人能跟裴昭明一样清廉。

裴昭明经常对人说:“人生何事须聚蓄,一身之外,亦复何须?子孙若不才,我聚彼散;若能自立,则不如一经。”因此,他终生不治产业,连房子都没有。如此通透的人生观,确实是裴氏族人的典范,家训的践行者。

北周官员裴侠,爱民如子,身为地方最高长官,一天没一顿吃点好的,当时就有歌辞称赞他:“肥鲜不食,丁庸不取。裴公贞惠,为世规矩。”

有一次,皇帝让裴侠单独站在一边,对其他牧守说:“裴侠清正廉明,谨慎奉公,在这方面他是天下第一。你们中间如果有人自认和裴侠一样,可以过去和他站在一起。”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为。自此,满朝文武称裴侠为“独立使君”。有同僚讽劝他说:“人身仕进,须身名并裕,清苦若此,竟欲何为?”做官不就是图名图利吗,你日子过得苦哈哈的,图啥呢?

裴侠答道,清廉是作官本分,节俭是立身基础。我清廉自守,并非猎取美名,意在修身自重,唯恐辱没祖先啊。

良好的家风,让裴氏族人为了营造和保持这个小环境,都心有忌惮,故而能够在浊世中保住操守。尽管这样做很不容易,碰到不好的时代,像裴侠一样,可能同僚们都以贪贿为常事,他自己反而被孤立,如同独行侠。这个时候,裴侠内心的笃定,以及坚守的力量,就是来自家风祖训中对道德的追求。

除了正向激励,裴氏家规中还有反向震慑:凡贪官污吏,死后均不得葬入祖坟。这条红线,严禁族人子孙触碰。

我们不能说裴氏不出贪官污吏,但确实极少极少,大奸大恶之人,更是几乎没有。历代正史中,被立传的裴氏族人大约105人,除了北朝的裴景颜、唐朝的裴延龄等四五人之外,都可用“廉洁自律”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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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一个家族出这么多高官,却能大抵保住“不湿鞋”的门风,真的很不容易。

历史上还有个传统: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一个人发迹了,不管做官经商,都要回老家盖大房子,不撒币心里难受。但我们看裴柏村,虽然有这么辉煌的家族史,整个村子自古以来就没出现过什么恢宏的建筑,以至于现在除了古柏和石碑,几乎没有古迹可寻。这种深入骨髓的低调,跟裴氏的家风教养密切相关。

唐僖宗的宰相裴坦,其子娶了同朝为官的杨收之女,陪嫁物品中有许多金玉首饰。裴坦看到了,立刻命人撤去,厉声说道:“乱我家法!”

家法,即是家风。裴柏村全村常住人口据说历代没有一次超过1000人,但裴氏家族却出过59个宰相和59个大将军,以及各行各业的顶级人才,这是一个奇迹,又是一种必然。

古谚说:“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

河东裴氏没有为子孙后代留下深宅大院,也未曾留下万贯家财,而是留下了自强不息的精神力量,以及修身自重的道德规范。

在一个人精当道、如鱼得水的年代,谁曾想到,正是这些“天下最笨”的传统,把一个小小的家族推上了历史的巅峰,让如今多少大富大贵之家望尘莫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