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脊轩志原文及翻译

归有光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积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原文翻译】

一个八岁丧母、聪明、内向又敏感的男孩如何得到世界的认可和尊重?读书。读书于作者不仅为修身博功名,更是挣得世界温暖注视的方式。自我实现的热望使作者用书房串联起了生命中的喜乐与悲凉。

喜者为何?项脊轩起初狭小、漏雨、晦暗,经作者打造后变得安稳、明亮、雅致。他很有成就感,于是兴致盎然地在这片新天地里安享读书的乐趣,“积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读书掩卷,神思远扬,与书中人同喜同悲,在小屋里神游八荒,感受世间万物灵响。“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欣欣生意中有被信任的惊喜。夜晚,“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作者把生活过成了诗。

然而,项脊轩外的世界难免残酷。曾经“县官印,不如归家信”的家族荣光,曾经“吾家……累世未尝分异”的骄人祖训,如今都已崩塌殆尽。“贪鄙诈戾者,往往杂出于其间……无一人知学者……无一人知礼义者。……死不相吊,喜不相庆。入门而私其妻子,出门而诳其父兄。”无仁无义、冷漠自私,这让笃信儒学、欲重振家风的归有光格外痛心疾首。曾经“庭中通南北为一”的宽敞有序,现在却是“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鸡栖于厅”的一片乱象。偌大的家族就在自己眼前倾覆,心中悲愤,只能掩抑。

发愤读书吧,也许能挽救颓势。可以想见少年归有光常被夸赞“读书甚好,有前途”。但对于一个无母的男孩,“儿寒乎?欲食乎”?这样知疼冷热的关怀才真正暖人心扉。无关成就,健康平安,才是来自家人的温暖关怀。然而这对归有光却可望而不可即。勉力支撑、强颜自持才是他生活的常态。此时,他人转述的母亲的体己关爱就像冷风中的一注热流,足以冲破一切坚强外饰,使心中委屈倾泻而出,潸然泪下。

祖母殷切的寄望更牵动人心。小心关门的动作,碎步取来祖先象笏的慈爱,都栩栩如在目前。然而时移世易,祖母对自己的期待仍未实现。急迫、不甘、感念撞击在一起,强烈的情感喷涌而出,“令人长号不自禁”。至此,作者年方十八。含蓄的行文中仍不乏自得,自嘲中也隐隐流露壮志。

最后两段是中年后补入的,与前文相比,哀婉沉痛得多。妻子来归后,两人伉俪情笃,融融泄泄,但四年后,妻子也和母亲、祖母一样离开了自己。“吾妻死,室坏不修”,冷峻的叙述传递了哀莫大于心死的悲痛。之后,作者自己也离开了项脊轩,唯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树影婆娑,人何以堪。项脊轩中的喜与悲在明暗间绰绰摇动。心中万般滋味,更与谁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