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渡口

一朵花

在晨光中

坦然开放

是多么从容

在无风的午后

静静凋落

是多么的镇定

从盛放到凋谢

都一样温柔轻巧

春天的午后，阳光晴好，我在书房里喝茶，看着远方的阳光落在山林变化的颜色。

有一位年轻的朋友来访，开门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她原来姣好清朗的脸上，好像春天的花园突被狂风扫过，花朵落了一地那样萧索狼藉。

我们对坐着，一句话还没有说，她已经泪流满面了，而对这样的情况我除了陪着心酸，总说不出什么话。在抬眼的时候，想起许多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我去看一个朋友，也是未语泪先流的相同画面。

有时候，在别人的面影里我们会深刻地看见自己，那时，就会勾起我们久已隐忍的哀伤。

这几年，我的感受似乎有点不同了，当我看到人因为情感受创而落泪的时候，我在心酸里有一种幽微的欣慰，想到在这冷落无情的社会，每天耳闻的都是物质与感官的波澜，能听到有人为爱情而哭，从某一个层面来说，真是好事。这样想，听到悲哀的事，也不会在情绪上像少年时代那样容易波动了。

我和年轻的朋友默默地对饮着我从屏东海岸带回来的“港口茶”。“港口茶”是一种很奇特的茶，它入口的时候又浓又苦，在喝第一杯的时候几乎很难去品味它，要喝了两三杯之后，才感觉到它有一种奥妙的舌香与喉韵，好像乐团里的男低音或者是萨克斯风，微微地在胸腔中流动，那时才知道，这在南方边地平凡的茶，有着玄远素朴的魅力。

喝到苦处，才逐渐清凉

我和朋友谈起，在二十岁的时候，我就喜欢喝茶，那时喜欢茉莉香片或菊花茶，因为看到花在茶杯中伸展，使我有着浪漫的联想。那时如果遇到了“港口茶”，大概是一口也喝不下去的。

后来，我喜欢普洱，那是因为喜欢广东茶楼里那种价廉而热闹的情调，普洱又是最耐泡的，从浓黑一直喝到淡薄，总能泡十几回。

前些年，我开始爱喝乌龙，乌龙的水色是其他的茶所不及的，它是金黄里还带一点蜜绿，香味也格外芳醇，特别是产在高山的冻顶乌龙、白毫乌龙、金萱乌龙，好像孕了山林里的云雾之气，使我觉得人间产了这样美好的茶，怪不得释迦牟尼佛说娑婆世界也是净土了。

住在乡下的时候，我喜欢“碧螺春”和“荔枝红”，前者是淡泊中有幽远的气息，后者好像血一样，有着红尘中的凡思；前者是我最喜欢的绿茶，后者是我最喜爱的红茶。

近两年来，我常常喝生产在坪林山上的“文山包种”和沿着屏东海岸种植的“港口茶”，这两种茶都有一种“苦尽”之感，要品了几杯以后，滋味才缓缓地发散出来。最特别的是，它们有一种在沧桑苦难中冶炼过的风味，使我们喝到苦处，才逐渐清凉。

这有一点像是人生中心情的变化，朋友边喝着“港口茶”，边听我谈起喝茶的感受，她的泪逐渐止住了，看看褪色的茶汤，问：“那么，你的结论是什么？”

“我没有结论！”我说，“对于情感、喝茶、人生等，没有结论正是我的结论！”

那就像许多会喝茶的人都告诉我们，喝茶的方法、技巧、思想以及茶中的禅思等，可是别人不能代我们喝茶，而喝茶到最后还原到一个单纯的动作，就是把水烧开，冲出茶汤，喝下去！

许多曾受过情感折磨的人，他们有许多经验、方法，乃至智慧，告诉我们应该如何对待感情的失落，可是他们不能代我们受折磨，失恋到最后只还原到一个单纯的动作，就是让事情过去，自己独饮生命的苦水，并品出它的滋味！

失恋，至少值得回味

有一个人去求助一位大师：“师父，请救救我，我快疯了，我的太太、孩子、亲戚全住在同一个房间，整天都在争吵、吼叫、谩骂，我的家简直是一座地狱，我快崩溃了，师父，请你拯救我。”

大师说：“我可以救你，不过你得先答应我，无论我要求你做什么，你都切实地做到！”

那个面容憔悴的人说：“我发誓，我一定做到！”

大师说：“好！你家里养了多少牲畜？”

“一头牛、一只羊，还有六只鸡。”那人说。

“很好，把它们全部带入你的屋内，一星期后再来见我。”

那人听了，心惊胆战，但他发过誓要听从师父的话，所以就把牲畜全部带进房子。

一星期后，他容貌完全枯槁，跑来见大师，用呻吟的声音说：“一片肮脏、恶臭、吵闹、混乱，不止我不成人形，屋里的人也都快疯了。大师，现在怎么办？”

“回去吧！现在回去把牲畜都赶出去，明天再来见我。”大师说。

那人飞快地奔回家去。

第二天，当他回来见大师时，眼中充满了喜悦的光芒，欢喜地对大师说：“呀！所有的畜生都赶出去了，家里简直像个天堂，安静、清爽、干净，又变得温馨，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呀！”

朋友听了这个故事，微微地笑了。

我们在生命中所遇到的挫折，使我们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苦的人，那是因为我们还没有经历过更巨大的苦难，也是因为我们不知道世上的其他人，有许多正拖着千斤重的脚，跨越水深火热、断崖鸿沟。

失恋，真是人生的苦难里最易于跨越的，它几乎是人生的必然。

在生命里，有很多历程除了苦痛，没有别的感受。失恋，至少还值得回味，至少有凄凉之美，至少还令我们验证到情感的真实与虚幻。

“有很多事，只是苦，没有别的。与那些事比起来，失恋真的是天堂了！”我加重语气地说。

我们聊着聊着，天就黑了，朋友要告辞，我送她一罐“港口茶”，她的心情已经平静很多了。

我说：“好好地品味这‘港口茶’吧！仔细地观照它，看看到最苦的时候会怎么样。”

我们的船还要继续前航

朋友走了以后，我独自坐着饮茶，看着被夜色染乌的天空，几颗微星，点点缀在天际，心中不免寒凉，想到人间里情爱无常的折磨，从有星星的时候，人就开始了在情感里挣扎的历程，即使粉碎成微尘，人仍然要在情爱里走过漫漫长夜、哭过茫茫的旷野。

我想到几天前刚读过杜牧与李商隐的诗，都是我最喜欢的唐朝诗人，他们对失恋心情的描写，是那样的细致缠绵，犹如黑夜旷野中闪烁的泪，令人心碎。我就选了几首，抄在纸上，准备寄给我的朋友：

《落花》（李商隐）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稀。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锦瑟》（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无题》（李商隐）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无题》（李商隐）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赠别》（杜牧）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金谷园》（杜牧）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秋夕》（杜牧）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我少年时代常吟诵这些诗句，当时有着十分浪漫美丽的幻想，觉得能有深刻的情爱，实在是一种福分。近来重读，颇感人生的凄凉，才仿佛接近了诗人那冰心玉壶一样的心情，看到飞舞的落花为之肠断，听见琵琶流动的声音不禁惘然，东风吹来感到相思如灰，一寸一寸冷去，夜里的蜡烛仿佛替代我们垂泪，像春天的蚕子永不停止地缠绵吐丝，至死方休！

而那园里落下来的花，就好像我们从楼顶坠下，心肝为之碎裂！秋天看着遥遥相隔的牵牛星与织女星，是那样的冷，像永远不可能相会了一样！

情感的挫折与苦难是生命必然的悲情，可是谁想过：

落花飞舞之后，春天的新芽就要抽出！

蜡烛烧尽的时候，黎明的天光就要掀起！

春蚕吐丝自缚的终极，是一只蛾的重生！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有如一片叶子抽出、一朵花开放、一棵树生长，是一种自然的时序，春日的繁华、夏季的喧嚣、秋野的庄严、冬日的肃杀，都轮流让我们经验着，以便生发我们的智慧。

来吧！让我们在最苦的时候，更深刻地回观我们的心灵世界，我们至少知道“港口茶”苦的滋味，我们一眼就能看见星星，这就多么值得感恩！

让锦瑟发声，让飞花落下，让春蚕吐丝，让蜡烛流泪，让时光的河流轻轻流过一些生命里伤心的渡口吧！

我们的船还要前航，扯起逆风的帆，在山水之间听听杜鹃鸟伤心的啼声，听久了，那啼声不觉也有超越的飞扬的尾音。

插花和禅一样，表面上有最严苛的形式，事实上是在挖掘最大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