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苦真好

受苦真好

有一位朋友在学插花,是日本某一流派的花艺。

我对日本人的花艺一向没有好感,因为那被称为花艺的,正好是集匠气与矫作于一炉。因此,我对潇洒且大而化之的朋友,竟去学日式插花觉得格外好奇。朋友告诉我,那看起来僵化的日式插花,其实只是一种格式,是性格与观点的锤炼,对于学得通达的人,不但仍有极大的创作空间,还能激发出人的潜能。她说:“插花和禅一样,表面上有最严苛的形式,事实上是在挖掘最大的自由,你不觉得,只有最严格的训练才有最自由的资格吗?”

朋友的话给我不小的启示,原来插花也是“绝地逢生”的事。凡是绝地逢生就如悬崖断壁上开出的兰花,或是污泥秽地清放的莲花,或是漠漠黄沙里开出的艳红的仙人掌花一般,既刺人眼目,又具有禅的精神。什么事到了最高、最绝、最惊人,就被俗人看成禅意了。于是,种花的说他的花里有禅,泡茶的说他的茶里有禅,捏壶的说他的壶里有禅,做生意的说他的企业以禅来管理,玩股票的人劝人要如如不动,连搞政治的都说他是以平常心来搞政治……对的,这些可能可以通向禅,但禅不应只是如此,因为禅虽然在生活中,禅心却是在清高的峰顶,有如白云飘过的青空,或闪电后开在天空的明亮之花,不应该随便被俗情遮埋。

禅有时在俗情里,但不应以俗眼观看。

就像学插花的朋友,说起她学插花是获益最大的一件事。

她说:我刚学插花时,老师教怎么插,我们就怎么插,三个月以后我们才发现,老师每次插的花不是一朵、三朵、五朵,就是七朵、九朵,几乎没有二朵、四朵、六朵、八朵的。我心里起了疑情,双双对对不是很好吗?为什么插花都要单数呢?我很慎重地去问老师,那位日本老师说:“一、三、五、七、九是单数,插出来的花叫作‘生花’,就是有希望的花,由于不圆满,才显得有希望。双双对对的插花是‘死花’,因为太满了。”我听了好感动,留一些缺憾,有一点理想不能完成,永远留下一丝丝不足才是最美的呀!

缺憾有时比圆满更美,真是不可思议,朋友的话使我想起为什么菩萨要留一丝有情在人间,而且一直在苦难的煎熬中游化。菩萨之所以比声闻缘觉更美、更动人,那是它们在乎,在乎一切的有情,由于这样的在乎,追求事事圆满倒不是菩萨的志向,菩萨的志向是恒常保持一个有希望的观点,生生不息。

我还有一个朋友,从学校毕业很久了都找不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在工作上简直是颠沛流离,弄得家人都为他的工作烦心。他的祖母竟为他的工作许了一个愿:“希望菩萨保佑我的孙儿找到好工作,如果他找到好工作,我死也无憾。”

结果,祖母不久生病了,他为了去应征一份自己最渴求的工作而无暇顾及祖母。祖母死的那一天下午,他接到梦寐以求的录取通知。朋友说他一边流泪,一边茫然地看录取通知,他说:“如果祖母还活着,我宁可去做最粗贱的工作。”朋友说,他当时的心情用四个字可以形容,就是“悲欣交集”。

“悲欣交集”原是弘一大师的遗偈,用自己的生命体会起来真有惊心动魄之感。“悲欣交集”不是一个空句子,而是生命的总其成,我们每天不都是悲欣交集的吗?每月、每年不都是悲欣交集的吗?悲与欣有如形与影,几乎是不可分割的。我为了安慰朋友,曾试写一偈:


欢喜平安日

感恩忧患时


我们能平安过日,固然应该欢喜,但在忧患时更不应失去感恩的心,因为如果没有此忧患时的感恩,我们何能真切体会平安的欢喜呢?生命里的悬崖断壁、污泥秽地、漠漠黄沙都是忧患。在感恩里,却开出了幽兰、清莲、仙人掌花,如果能把忧患之美移植,大部分的日子就可以平安而欢喜了。

有一次,我因为个人生命的苦厄,去请教我的老师,她告诉我四个字——受苦真好。

受苦的好,在于一个人如果没有真正受过苦,就无法会意真实的喜乐;在于有大痛苦的人,才能得到大解脱;在于菩萨畏因不畏果。如果用佛教的观点来看,受苦是慈悲心和智慧心勇猛生起的激素。自己受苦,使我们生出菩提;看到他人受苦,使我们悲心流露。只有在真实深刻的苦痛里,菩萨才会刻骨铭心地立下拯救众生的悲愿,唯有菩萨从深陷的泥泞中拔出双足,才有机会认识到众生深陷泥泞的无力、无奈与无助!

受苦时流的泪滋润了我们的悲心,灌溉了我们的智慧,坚固了我们的志愿,拉拔了我们的力行。从最低的角度看,是消除了我们的业障、增长了我们的福慧!

“呀!受苦真好!”

生命不能没有风雨,风雨来时又如何?


不要阻止风,应将此身化为风;

不要制止雨,应将此身化为雨。


日本密教祖师空海大师如是说。他告诉那些苦难的人,不要担心风雨来袭,重要的是把心中的阳光唤起。他更悲切地说:“没有此世岂有彼世,逃避今生何有来生?”是的,此世今生就是不可逃避的,风风雨雨也是不可避免的。曾经有一位陶艺家,把他父亲的骨灰磨碎掺和着瓷土,烧成一个美丽的白花瓷瓶,认为那是纪念他父亲最好、最纯净的方式。因为父亲生前最期待他成为杰出的陶艺家,他做到了,父亲的骨灰做成的花瓶,象征着今生的面对与不朽的期待。

这位陶艺家在记者访问他时说:“我希望捏一个最美丽的陶罐,来装自己的骨灰!”

多么美丽动人的回答,只有看清人世的人才说得出来,这使我想起憨山禅师的《山居诗》:“生理元无住,流光不可攀;谁将新岁月,换取旧容欢?”在岁月之流里,没有什么是可以攀附的,越早看清这种真实,越能诚挚地面对自己的今生。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有一个陶罐来装自己的骨灰,何不及早捏一个最美丽的陶罐呢?

投生到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可以事事如意,唯有悲智双运的人能以如意的态度来面对世界,事事如意或者可以看成是插花里的“生花”,永远保持希望,或者可以说是“受苦真好”,背后有着广大的悲愿。

我喜欢一首流行歌曲中的一句“也许没有也许”,译成佛经就是“法尔如是”,生命的欢喜忧患,如意或不如意,如是观如是行,不只是“也许没有也许”,而是根本不需要去分辨那个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