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最根深处站起来

从最根深处站起来

一双未完成的鞋子

不管在什么时间,不管从什么地方走过,我们都很容易看到一个场景:许多人围聚在一起,看着出售货品的小小摊位。

我们或者会停下来买一点东西。

我们或者会站着看他们卖些什么。

大部分的时间,我们视若无睹地走过,冷漠无情地走过。

于是,那些生活在我们四周的人,便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不知道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背景,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有时候,我们会抱怨他们阻碍了交通,妨碍了秩序;有时候我们会为自己在无意中买了便宜的东西而高兴;有时候,我们会想:“他们大概赚了不少钱吧。”

这是我们对摊贩的一般概念。摊贩虽然与我们的生活有一定的联系,他们却仿佛生活在另一个神秘的世界里,我们看不见他们的辛酸,也看不见他们如何从最深处站起来。

多年来,我接触了很多摊贩,我佩服他们面对生活的勇气。他们虽然做着最卑微的职业,但他们和生活苦斗着,光是这一点,就足以给我们很大的启示。

在写这些摊贩前,我想起了童年的经历。

七岁的时候,我用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起来的钱,在小镇街边的摊贩那里买了一盒油彩。回到家里,我把十二种颜色的油彩一条条挤出来观察,当色彩从管子中出来的一瞬间,我领悟到了人间的色彩,那种彩色的感觉一直跟随我到今天。

然后我想,我要画什么呢?我选择了画那个卖油彩的摊贩。

我便每天背着画板坐在摊贩对面的农舍屋檐下,画那个瘦小的老摊贩。他那穿着厚重的棉衣、戴黑色毛线帽的形象给我很大的震撼,可惜当我画到他那一双“开口笑”的皮鞋时,一个警察走过来把他赶走了,致使我童年的第一张彩画一直没有完成,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老摊贩。

我每天孤独地站在未完成的画前,为无法给最后的那一双鞋子上色而痛苦不堪。我甚至为他流泪了。

他会到哪里去呢?他还会卖油彩吗?

我疑惑而又难过地思念着那一位老人。童年那一段不快乐的经历给我日后的生活投下了很深的阴影,很久都无法散去,也使我对摊贩怀有一种特别的情愫——这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游牧民族”,在我内心投下了特殊的印象。

每当我遇见一个摊贩,童年的印象便会浮现出来。如今我写摊贩,只是要完成那最后的一抹色彩,以了却多年来的心愿。

自足地面对生活的挑战

冷风呼吼的冬天,我到东部一个小渔港去。清晨,我独自走到临近海边的鱼市场,为的是观察渔民在晨曦中如何进行他们的交易。

在鱼市场里,可爱的渔民们正在兴高采烈地出售他们的鱼。渔民们自兼摊贩,大声地吆喝着,特别让我觉得真实而感动,其中一个摊贩吸引了我。

只见他把鱼一箩筐一箩筐地从三轮货车上卸下来,大声叫着:“来哦!新鲜的最好的鱼在这里!”

我走过去,他转过身来,我看见他嘴角留着两撇稀朗的猫须,有一些槟榔汁还残留在唇边。他戴着一顶载满风霜的鸭舌帽,穿一双黑色雨靴,衣服沾满了鱼的腥气,最让我吃惊的是他的表情——他始终带着微笑,非常自信自足地推销他经过一夜辛苦捕来的鱼。

渔民摊贩看到我拿了相机,欣悦地微笑着,然后抓起箩筐中的一条鱼对我说:“你要拍照就要拍最好的鱼,我这里的就是最好的鱼!”后来,我陪他一起卖鱼。由于他的自信,鱼很快卖完了,他高兴地收拾箩筐,哼起一首歌:“透早就出门,天色渐渐光……”

渔民四十二岁了,他告诉我,他生活的信心来自他的祖先。他在幼年时便陪父亲在鱼市场贩卖自己捕来的鱼,他说:“我们一家四代卖鱼,当然卖得最好。”他认为渔民的生活虽然很辛苦,但是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祖父、父亲都这样过来了。”

那个渔民自足地面对生活的挑战的态度,给我很大的撞击。我站在原地,看他的三轮货车绝尘而去,鱼市场喧嚣的声音突然隐去,只剩下他的形象在脑中盘旋。

去伤解郁,根治百病


妇女百病

心脏无力

关节抽痛

气血两虚

脚风手风

寒热咳嗽

九种胃痛

跌打损伤

五劳七伤

神经衰弱

失眠夜梦

梦泄遗精

精力不足

记忆减退


一块长条白布上写了这些用红漆写成的大字,一位神情矍铄的老人正在白布后推销他的“家传秘方”。

在南部一个小镇上,我很吃惊地站定,他那简单的药粉竟可以治愈那么多“现代病”,尤其让我惊奇的是,老人坚决的神情。

他说:“神经衰弱吃一包就见效,败肾失精吃两包就见效,各种胃肠病吃三包就见效。这款药粉不是普通的药粉,是数百种草药经过数十年炼成的,吃一罐治标,吃两罐治本,长期服用活百年。”

老人“去伤解郁,根治百病”的药方,竟然打动了旁观的民众,不到一个小时,药箱里的药就卖光了,老人得了一万多元。他收拾好行李,我和他在傍晚的街上走着,他告诉我,这种药确实有效,这是他祖先几代赖以为生的药方,可以“有病治病,无病保身”,绝对错不了。

老人已经七十岁了,他还要将这个药方留给他的子孙,他说自己是个江湖人,每隔几天就要换一个码头。他还说:“只要带着一箱药粉,我就可以走遍天下了。”

穿着黑布鞋、黑长裤、白衬衫、红毛衣的老人,像流浪在乡间的许多江湖人一样,生命在静默的岁月中流转。

我不太相信一种药粉可以治百病,由于老人的流动性,药粉到底灵不灵也没有人检验过,但是我佩服老人的生命力。他就像他的药粉一样,在西药已经风行的今时今地,他还能坚韧有力地在乡间的每一个角落跳动。

不要忘记我们的粿

有一天我路过华西街,被路边一个三尺见方的小摊贩吸引住了。只见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和他的妻子正在忙碌地包装“红龟粿”“菜头粿”“芋仔粿”,卖给过路的人。

他们忙碌的情景很出乎我的意料,像粿这种传统的零食,没想到现在还这么受欢迎,许多中老年人路过时就会顺便买一个粿,边走边吃。

我访问了那对年轻夫妇,他们的摊位上只点了一盏五烛光的小灯。

他们在那里已经摆了四年的粿摊,收入相当不错。问他们最初的动机,他们说:“有一次在外祖母家里吃了粿,倍儿好吃,就想,这样的东西流传了数千年还受民众的欢迎,一定有它的道理,何不摆个摊位试试看呢?我们请教了外祖母制作方法,便尝试着摆摊,没想到一摆就是几年。”

那个粿摊很受欢迎,有固定的老主顾,尤其是年末节日庆典时更是供不应求,夫妻俩忙得不可开交。

本来沉默地站在一旁的太太说:“中国人还是习惯吃中国人的东西。”

他们的生活没有什么烦忧,夫妻俩都认为卖粿是“前景看好的行业”。我很喜欢这对勤劳的小夫妻,他们白日在家中努力地做粿,夜里出来摆摊,生活在自足的小天地里,而且他们的粿在那里已经被摆出一点名声了。

我想,借着许多小摊贩,中国传统的吃食和民间工艺才得以保存,并在民间展现它的活力。如果没有这些勤劳的摊贩,很可能许多可贵的东西都要失传了。

那些失传的东西像粿一样,在民间小摊贩间总会留下一些肯定的声音:

“红龟粿、菜头粿、芋仔粿……这里天天卖!”

捡回掉落的鞋子

摊贩们固守自己的天地,但生活并不是很安定的。有一回,我走过台北市的一条大马路时就看到一幕令人心惊的场景。

一排卖小吃的摊贩中有一位妇人,带着一个大约三岁的女孩在卖肉羹。许多人围着摊子吃着,一碗七元,妇人熟练地从大锅里舀出肉羹,放一点佐料、一点青菜,然后端给站着吃肉羹的人。她不断地重复着那一个单调的动作,最难得的是,脸上始终带着笑容。小女孩则乖巧地蹲在旁边玩耍。

“警察来了!”

突然,在前头的第一个摊贩叫起来,所有的摊贩便惊慌地奔跑起来。妇人的东西太多,她迅速用右手抄起女儿抱在怀中,左手推着那一辆摊贩车向小巷中拐进去,许多吃肉羹的人端着碗跟着她的摊子一起跑。

很快,妇人与她的摊子消失在街的尽头了。但是,小女孩的拖鞋却因为匆忙奔跑,掉落在街心。空旷的街上,两只小鞋子显得格外凄凉。

两个穿着整齐制服的警察走过,等他们走远了,那个妇女才蹑手蹑脚地回来捡小女孩的鞋。

她那余悸犹存的心惊样子,一时之间也让我手足无措起来,不禁觉得悲凉。

摊贩难为。他们有面对生活的勇气,但有时候,他们的自尊就像匆忙中掉落在大街上的鞋子一样,要一次一次地捡回来,然后穿上,以面对新的挑战。当然,警察是对的,可摊贩为了求生活也没有错,那么,到底是什么地方错了呢?

从最根深的地方站立起来

每一个人都应该知道如何调整自己,以便在扰攘的尘世中立足,摊贩也不例外。他们不是生来便注定做摊贩的,因此他们必须不断地进行自我调整。

如果社会是一棵树,摊贩就是土底下最末梢的根须,我们也许会忽略他们,但是在一棵大树的成长中,他们供应了相当大的动力。

他们的自足、自信和挺然站立,使我们整个社会可以从最根深处站立起来。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童年那双未画完的摊贩的“开口笑”皮鞋。我还是留下了最后一笔,希望能常常面对它。

没有游戏的心情,就会对苦乐过于执着、对成败过于挂怀,便难以在苦中作乐,品尝生命的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