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困与物困

情困与物困

我有一个朋友,爱玉成痴。

他不管在何时何地见到一块好玉,总是想尽办法要据为己有,偏偏他又不是很富有的人,因此在收藏玉的过程中,吃了许多的苦头,有时到了节衣缩食、三餐不继的地步。

有一回,他在一个古董商那里见到了一个白玉狮子,据说是汉朝的,不论玉质、雕工全是第一流的。我的朋友爱不释手,工作也不做了,每天都跑去看那块玉,看到眼睛都发出红火,人被一团火炙热地燃烧。

他要买那块玉,古董店的老板却不卖,几经折腾,最后,我的朋友牺牲了他所居住的房子,才买下了那个白玉狮子,租住在一个廉价的住宅区内。

他天天抱着白玉狮子睡觉,出门时也携带着,一遇到人就拿出来欣赏,自己单独的时候,也常常抚摩那座洁白无瑕的狮子发呆。除了这座狮子,他身上总随时带着他最心爱的几件收藏,有时候感觉到一个男子,从口袋里、腰带间、皮包内随时掏出几块玉来,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他玩玉到了疯狂的地步,由于越玩越精,就更发现好玉之难求,因为好玉难求,所以投入了全部的家当,幸好他是个单身汉,否则连老婆也会被他当了。到最后,他房子也卖了,车子也没了,工作也丢了,为什么丢掉工作呢?说来简单:“我要工作三年,才能买一件上好的玉,这样的工作不做也罢了!”

朋友成为家徒四壁的人,每天陪伴他的只有玉了。后来不成了,因为玉不能吃,不能穿,只好把他最心爱的玉按等级把比较差的卖给别人,每卖一件就落一次泪,说:“我买的时候是几倍的价钱,现在这么便宜让给别人,别人还嫌贵。”

有一次,他租房子的房东逼着要房租,逼得急了,他一时也找不到钱,就把白玉狮子拿了出来,说:“这块玉非常的名贵,先押在你这里,等我筹足了房钱,再把它赎回来。”可惜他的房东是个老粗,对他说:“俺要你这臭石头干什么!万一不小心打破了还嫌烦呢!你明天找房钱来,不然我把你丢出去!”

朋友对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泣不成声。在痴爱者眼中的白玉狮子是无可比拟的,可以用房子去换取,然而在平常百姓的眼中,它再名贵,也只是一块石头。

有一次我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看玉的展览,正好遇到了乡下的一个旅行团,几个乡下的欧巴桑看玉看得饶有兴味,我凑过去,发现她们正围着那个最有名的国宝“翠玉白菜”观看,以下是她们对话的传真:

“哇!真巧,雕得和真的白菜一模一样,上面还有一只肚猴呢!”

“这个刻得那么像,一个大概得值好几千块吧!”

一位看起来是权威人士的欧巴桑说:“你嘛好了,不识字又兼不卫生,什么好几千块,这一个一定要好几万才买得到!”

我把这个故事说给朋友听,他因此破涕为笑,我说:“你看故宫博物院的好玉何止千万块,尤其是小品珍玩的部分,看起来就知道曾有一位爱玉的人在上面花下无数的心血,可是他死的时候不能带走一块玉,我们现在看那些玉也不能知道它曾经有过多少主人,对于玉,能够欣赏的人就算拥有了,何必一定要抱在手里呢?佛经里说‘智者金石同一观’就是这个道理。

“爱玉固然是最清雅的嗜好,但一个人爱玉成痴,和玩股票不能自拔、和沉迷于逸乐又有什么不同呢?”

朋友后来彻底地觉悟,仍然喜欢着玉,却不再被玉所困,只是有时他拿出随身的几块玉还会感慨起来。

物固然是足以困人,情更比物要厉害百倍。对于情的执迷,为情所困,就叫“痴”。痴是人世间的三毒之一(另外两毒是贪与嗔),情困到了深处,则三毒俱现,先是痴迷,而后贪爱,最后是嗔恨以终。情困是一切烦恼的根源,没有比这个更厉害了。

被情爱所系缚,被情爱所茧结,被情爱所迷惑,被情爱所执染,几乎是人间不可避免的,但当情爱已经消失的时候,自己还系缚茧结自己,自己还迷惑执着自己,这就是真正的情困。

有一次我遇到一位中年的妇女,她的朋友都已经儿女成群,可是她没有结婚,理由很简单,因为她忘不了二十年前的一段初恋。

她的初恋有什么不凡吗?为何她不能忘却?其实也没有,只是一个少男、一个少女在学校里互相认识了,发誓要长相厮守,最后这个少男离开了,少女独自过着孤单的心灵生活,一过就是二十年。

这么普通的故事,她也说得眼泪涟涟,接着她说:“不过,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我说:“在时间上,你的故事已经过去,实际上一点也没有过去,因为你的心灵还被困居在里面。到什么时候才算过去呢?就是你想起来的时候,充满了包容和宽谅,并且不为它所烦恼,那才是真正过去了。”

“做得到吗?”

“做得到的,在这个世界上为情沉溺的人固然很多,但从沉溺中走到光明的岸上的人也不少。因为他们救拔了自己,不为情所困。”

我把情说成是沉溺,把救拔说成是走到光明的河岸,是有道理的。我们在祝福一对新人时,最常用的一句话是“永浴爱河”。

“爱河”的譬喻出自《华严经》,《华严经》上说:“随生死流,人大爱河。”为什么说是爱河呢?由于爱欲和河一样具有三种特性:第一种是容易使人沉溺,不易自拔;第二种是爱欲的心就像河水一样,能浸染入最深的地方,例如我们用铁锤击石,石头会碎裂,但不能击碎每一个分子,可是如果我们把石头丢入河里浸染,它可以湿濡石头的任何一个分子,年深日久甚至把它们分解成粉末;第三种是难以渡越,不管是贩夫走卒,王公将相,都无法一步跨过河的对岸,同样地,要一步从情爱的束缚中走过也非常的不易。

我想起《杂阿含经》里记载的一个故事:有一次释迦牟尼对弟子说法,他问他们:“你们认为是天下四个大海的水多,还是在过去遥远的日子里,因为和亲爱的人别离所流的眼泪多呢?”

释迦牟尼的意思是,从遥远的过去,一生而再生的轮回里,在人无数次的生涯中,都会遇到无数次离别的时刻,而流下数不尽的眼泪,比起来,究竟是四大海的海水多,还是人的眼泪多呢?

弟子回答说:“我们常听见世尊的教化,所以知道,四个大海总量的总和,一定比不上在遥远的日子里,在无数次的生涯中,人为所爱者离别而流下的眼泪多。”

释迦牟尼非常高兴地称赞了弟子之后说:“在遥远的过去中,在无数次的生涯中,一定反复不知多少次遇到过父母的死,那些眼泪累计起来,正不知有多少!在遥远的无数次生涯中,反复不知多少次遇到孩子的死,或者遇到朋友的死啊!或者遇到亲属的死啊!在每一个为所爱者的生死离别含悲而所流的眼泪,纵是以四个大海的海水,也不能相比啊!”

这是多么可叹可悲,人因为情苦与情困,不知道流下了多少宝贵的泪珠。情困如此,物困亦足以令人落泪,束缚在情与物中的人固然处境堪怜,究竟不能算是第一流人物。什么是第一流人物呢?古人说:“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自是第一流人物。”

第一流的人物看白云虽是至美,却不想拥有,只想心领神会,这是多么高的境界。当我们知道其实在今生今世,情如白云过隙,物则是梦幻泡影,那么还有什么可以抱老以终的呢?

第一流人物有如一株香花,我们不能说这株花是花瓣香,也不能说是花茎香;我们不能说是花蕊香,也不能说是花粉香;当然不能说是花根香,也不能说是花叶香……因为花是一个整体,当我们说花香时,是整株花的香。困于情物的人,往往只见到了自己那一株花里一小部分的香,忘失了那株花,到后来失去了自己,因此,这样的人不能说是第一流的人物。

第一流的人物,不在于拥有多少物、拥有多少情,而在于能不能在旧物里找到新的启示,能不能在旧情里找到新的智慧,进出无碍。万一不幸我们正在困局里,那么想一想:如果我是一只蛹,即使我的茧是由黄金打造的,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我是一只蝶,身上色彩缤纷,可以自在地飞翔,则即使在野地的花间,也能够快乐地生活,又哪里在乎小小的茧呢?

可叹的是,大多数人舍不得咬破那个茧,所以永远见不到真正的自我、真正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