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将旧物表真情

惟将旧物表真情

下面一段就是三十四回最精彩、动人的一段,《红楼梦》最美的部分是最不需要解释的,只要你读下去,就会感受到其中的情感。

宝玉被打得连躺都不能躺,只能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仅因为肉体上的痛,他还一直放心不下黛玉。在他眼里,黛玉的难过比肉体上的痛苦更难以忍受。看到黛玉匆匆走了,眼睛肿得像桃子,他就在想到底该怎么办?

袭人从王夫人那里回来的时候,宝玉刚好睡醒。袭人就只回明了香露的事,因为不能讲别的事。“宝玉喜不自禁,即命调来尝试,果然绝妙非常。因心下记挂着黛玉,要满心里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注意这一段,宝玉特别想找个人去看看黛玉到底怎么样了,可是他知道袭人不是能做这件事的人,因为袭人肯定会说,你自己都痛到这个样子了,干吗还要去看黛玉?所以他就把袭人支使开了。你看,袭人可以得到王夫人的赞赏,可是宝玉却在这个时候觉得她不合适。一个是深情,一个是礼教,在礼教当中袭人虽然成功了,在深情里宝玉却不用她。宝玉让袭人到宝钗那里去借书,大观园院子很大,跑一趟半天都回不来,这样他就可以安排其他人了,这个小男孩被打成这个样子,还这么周到。

袭人走了以后,宝玉就把晴雯叫来了。有意思的是,作者一直在对比,与袭人的理性、稳重不同,晴雯心直口快、古道热肠。宝玉吩咐晴雯:“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他做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这么简单的几句话,承载着宝玉全部的心思,他就是不想让黛玉为他难过、担心,现世里的爱很难细腻到这种程度。

晴雯说:“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呢?”“白眉赤眼”四个字用得极好,就是没事跑到那边,只按下门铃,然后说:我就是来看看你吗?晴雯觉得我就这样跑去不是很滑稽吗?“到底说一句话儿,也像一件事。”“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人爱到最深的时候,真的是这个样子,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觉得牵挂,能去看看就好。晴雯说:“若不然,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注意,“搭讪”是很早的口语,很多小说里的字是先有语言,后有文字的。我们现在看到的“搭讪”这两个字就有很多不同的写法,因为在古代,它只是一个声音。“搭讪”就是你喜欢一个女孩子了,于是抱着一大堆书走到她面前,故意把书掉在地上,然后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其实就是找个借口。

“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撂与晴雯。”“撂”就是丢给她,这一定不是折叠好的、特别新的、很漂亮的手帕,而是那种用过的手帕。笑着说:“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晴雯说:“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意思说你要送手帕,送个好一点的名牌,干吗送两条旧旧的擦过鼻涕的?“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就笑着说:“你放心,他自然知道。”最迷人的就是这句“他自然知道”,所有小儿女的青春期里都充满了这种东西。

我有时偷看学生的短信,根本就看不懂,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吗?他们传一个什么“184”,你根本不可能知道他指的是“一辈子”,只打三个数字就已经是在谈恋爱了。所以很多时候大人根本偷窥不了小孩的事情,因为你根本不懂他们的语言,其实青春期最迷人也就是这个东西。我的学生跟我说,我们很多时候是不接手机的,因为蛮贵的,只是响几声,我就知道他在想我了。这些东西外人是没办法理解的,其中的寓意很委婉,需要两人之间的默契,这也是《红楼梦》写到的最深的“情”。上次在台北讲课,有一个人说:“有一天有人送我一条旧手帕,我不知道干吗,还骂了他一顿。”我说,你是早没读《红楼梦》,读了你就知道他在干吗了。

此处手帕又变成了象征,前面的汗巾子我们把它翻译成裤带的时候,也许给人感觉有点粗俗,可《红楼梦》并没有给我们这种感觉,它认为这是人最贴身的物件,有点像《长恨歌》里说的“惟将旧物表深情”。那个物本身粘连了两个人的情感,汗巾子也好,手帕也好,上面都有人的痕迹:人的体温、人的泪痕,都是对人的情感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