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庵

水仙庵

“一气跑了七八里路出来,人烟渐渐稀少,宝玉方勒住马,回头问茗烟道:‘这里可有卖香的?’”又是悬念,就是不讲要干吗。茗烟说:“香倒有,不知要那一样?”宝玉说:“别的香不好,须得檀、芸、降三样香。”檀香、芸香、降香都是名贵的香,是由檀木、芸木、降木做成的。对于宝玉这个公子来讲,祭奠好朋友当然要用最好的香。这些香料大概都来自南洋很多地方,像婆罗洲、印尼、东爪哇一带。古代很多国家打仗,都是为了香料,所以香料在人类的文明史上,常常扮演着引发战争的角色,有点像今天的石油。

我们现在烧香不是那么讲究了,唐宋的时候有“香道”,跟茶道一样,有很多学问。用龙涎、麝香各种东西做出那个香味,闻香时还要写诗,把所有香味的感觉写下来。最近在台北有一些朋友玩“香道”,他们就给我闻了一点点,闻完以后,和我说:“你知道刚才那个闻过的大概是好几万。”我吓了一大跳,玩香可以玩到这种程度。

茗烟笑道:“这三样,可难得。”宝玉就为难起来。茗烟见他为难,又问:“要香作什么使?我见二爷时常小荷包里有碎香,何不用?”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他便撩起衣襟,掏出一个荷包来,摸了摸,“竟有两星儿沉素香”。“星”是形容只有很少的一点;“沉素香”是随身带着防范蚊虫或者驱除臭味的香,“素”是朴素的意思。我觉得这里作者用“沉素香”,是有寓意的:祭奠是一种心情,重要的是你的内心够不够虔诚。如果内心够虔诚,就算撮土也可以为香,而不必一定是檀香、芸香或者降香。他心里就很高兴,说:“只是不恭些。”就是有一点不恭敬,“再想自己亲身带的,倒比买的好些”。这又是一个暗示。他要祭奠的这个人,是非常亲近的人,所以他要用贴身带着的香,而不是用买来的香表达他的诚意。

接着宝玉又问有没有炉炭,茗烟都傻掉了,他从出门就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一下问香,一下又问香炉,好像所有东西是一下就可以变出来的。从这里你可以看到宝玉的悲哀,平日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对人世间完全不了解,以为想要什么都有。茗烟说:“荒郊野外那里有这个?既要用这些东西,何不早说,带了来岂不便宜?”宝玉就骂他:“糊涂东西,若可带了来,又不用这样没命的跑了。”意思是说,带这带那,不早被别人发现了。

茗烟只好“想了半天,笑道:‘我得了个主意,不知二爷心下如何?我想二爷不止用这个呢,只怕还要用别的东西。’”这个小书童也很聪明,他见宝玉又是要香,又是要香炉,就有一点猜到宝玉可能要祭奠什么人。那样的话,不止香、炉炭,可能还需要别的东西。所以他就说:“如今我们率性再往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宝玉听了忙问:“水仙庵就在这里?更好了,我们就去。”说着加鞭前行,一面骑,一面回头跟茗烟说:“这水仙庵的姑子常往咱们家去,咱们这一去到那里,借香炉使使,他自然是肯的。”

茗烟就有一点奇怪了,说:“我常见二爷最厌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这样喜欢了?”宝玉说:“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了真。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无有个什么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

“洛神”就是洛水之神,但其实古来并没有所谓的洛神,人们相信有洛神,完全缘于曹植,也就是曹子建写的《洛神赋》。顾恺之有一幅很著名的画叫《洛神赋图》,讲的就是这件事。说曹操的儿子曹子建非常聪明,长得又漂亮,他爱上了甄宓。可是甄宓后来嫁给了他的哥哥曹丕,做了皇后,曹子建心里就很难过。有一次他去拜见哥哥、嫂嫂,回来的时候经过洛水,就有一点神思恍惚,然后看见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在水上飘,他就问旁边的人有没有看到。旁边的人都说没看到。他于是形容给他们听,说那个女子的美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并据此写下了《洛神赋》。所有形容最美女子的句子全部在这里,古代很多的情书,都是抄曹子建的《洛神赋》,它被认为是中国第一篇男子写给女子的,纯粹在谈女性美的文章。因为过去谈到女性都离不开善良、贞节这些道德的部分,而不是谈美。

宝玉当然也很喜欢《洛神赋》这篇文章,所以他说:“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注意“合我的心事”,好像有一个因果似的,刚好是水仙庵在等他。

下面这一段很好玩:“那老姑子见宝玉来了,事出意外,就像天上掉下个活龙来的一般,忙上来问好,命老道来接马。”这个句子用得好极了,平时最讨厌这水仙庵的大施主的公子,忽然自己跑来了,可不像天上掉下个活龙。“宝玉进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却只管赏鉴。”好像洛神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而是人世间一个美丽的女子。只见这个塑像“虽是泥塑的,却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这四句都是《洛神赋》中的句子,“宝玉不觉滴下泪来”。我们到庙里去看塑像,大概也不至于滴下泪来。宝玉是因为看到的不是洛神,而是他心里要祭奠的那个对象。“老姑子献了茶,宝玉因和他借香炉烧香。那姑子去了半日,连香供、纸马都预备了来。”不止香炉,连那些摆给死人的供品,烧给死人的纸钱、纸马都带来了。宝玉说:“一概不用,单用个香炉。”

这也是一个重点,就是宝玉觉得真正的祭奠不需要这些东西,而是心里的一个诚意和纪念。宝玉大概也不相信,一个人在另外的世界,会享用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