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来了新客人
大观园来了新客人
“正说之间,只见几个小丫头子并老婆子忙忙的走来,都笑道:‘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我们都不认得,奶奶、姑娘们快认亲去。’”大家注意一下,《红楼梦》写到第四十九回,以八十回来讲,已经过半了。如果还是黛玉、宝钗、宝玉这几个人发展,作为长篇小说,好像有点推进不下去了。所以第四十九回绝对是一个关键,因为这一回出现了几个新的人物:薛宝钗和薛蟠的堂哥薛蝌,薛蝌的妹妹薛宝琴,邢夫人哥哥的女儿邢岫烟,李纨寡婶的两个女儿李纹和李绮,一共加入了五个人。这几个人物都非常漂亮,有品位,而且都会写诗,所以这个诗社忽然多出了一倍的人物。
你会看到这一天最忙的就是宝玉。我忽然想到我上中学的时候,班上转来一个学生,大家都会很开心,说他篮球打得好棒啊之类的。我想是因为原来认识的一群人,你大概都熟悉了,忽然有一个陌生人加入,会让你产生一种新奇感。
李纨笑着说:“这是那里的话?你们到底说明白了是谁的亲戚?”那些婆子、丫头们都笑道:“奶奶的两位妹妹都来了。”就是李纨的两个妹妹。“还有一位姑娘。”指的应该是邢岫烟。“还有一位爷,说是薛大爷的兄弟;还有一位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妹。”这两位就是薛蝌跟薛宝琴。“我这会子请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们先上去罢。”“姨太太”就是薛姨妈,因为薛蝌跟薛宝琴是她的侄子、侄女。
因为薛蟠是一个不学无术、粗俗不堪的人,那大家就会想,薛蟠这么糟糕,他的兄弟一定也好不到哪去。可是等一下见了以后,你会发现那个薛蝌又有礼貌,又懂事,性情好得不得了,所以大家都吃了一惊。连宝玉这种从来不讲刻薄话的人都说,没想到薛蟠这样的人也有这样的兄弟。
宝钗笑道:“我们薛蝌和他妹妹来了不成?”李纨也笑着说:“我们婶子又上京来了不成?他们如何凑在一处?这可是奇事。”大家一边纳闷,一边来到王夫人的房内,“只见乌压压的一地人”。注意“一地人”这三个字很特别,形容满屋子都是人的感觉,曹雪芹的语言有一种白话的活泼。“原来邢夫人之兄嫂带了女儿岫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的。”《红楼梦》中对邢岫烟着墨不是很多,但是很精彩。她家道贫寒但不失傲骨,淡雅脱俗;用宝玉的话来说,是“超然如野鹤闲云”。后来她被薛姨妈看中,经贾母说媒嫁给了薛蝌。
“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两家亲戚一处打帮来了。走至半路泊船时,正遇见李纨之寡婶带着两个女儿——大名李纹,次名李绮——也上京。同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他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随后带了妹子赶来。所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大家见礼叙过,贾母、王夫人都欢喜非常。”因为贾母很爱热闹。老太太笑着说:“怪道昨儿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在今日。”古代点油灯,那个芯有时会被阻塞,然后就会爆灯花。过去的人迷信说,如果爆灯花,第二天会有喜事。我相信贾母的灯花爆过以后,如果第二天没喜事,她大概也就忘了。可是刚好有喜事,所以她说应在了今天,这么些亲戚聚在一起,给人生带来了许多快乐。所以这里也在讲一种缘分,就是不知道什么样的因果,让这些人能在此时此地相见。
我相信《红楼梦》一直有这样一种喜悦,可是也有种感伤在里面。其实这个部分也是《妙法莲华经》里面常常讲的,当你看着一粒种子的时候,要知道这粒种子可能是一亿年才形成的。如果从生物科技的角度来看,这句话很难理解。但是有时候你会觉得佛经里讲的这些,是在讲一个人的因果。就好像这些人在今天终于见面了,所以大家“一面叙些家常,一面收看带来的礼物”。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凤姐自不必说,忙上加忙。李纨、宝钗自然和婶母、妹子叙离别之情。黛玉见了,先是欢喜,次后想起众人皆有亲眷,独自己孤单,无个亲眷,不免又去垂泪”。因为一下来了这么多跟自己同龄,又那么出众的女孩子,黛玉就很高兴;可是随后又伤感起来。黛玉每次垂泪,唯一看到和关心的一定是宝玉,“宝玉深知其情,十分劝慰了一番方罢”。
然后宝玉赶忙回到怡红院,跟袭人、麝月、晴雯说:“你们还不快看人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了,倒像宝姐姐同胞兄弟似的。”我刚才提过,这可能是宝玉说的最刻薄的一句话了,不过他并没有做是非好坏的判别,只是说怎么会那么不一样。这也是宝玉最了不起的地方,他从来不说别人的坏话。
“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人物,如今你们瞧瞧去,他这妹子,还有大嫂子的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来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注意,刚才香菱的诗里用到了“精华难掩”,就是生命里最美的精华是遮盖不了的。宝玉这里又提到了,其实是一个呼应。
你可以看到新生来了以后,对宝玉的那种震撼。我想现在大学迎接新生的活动中,恐怕也有这种快乐。我记得那时在美术系当系主任,那些学长跟学姐要去办新生活动的时候,快乐得不得了。整个晚上他们就会比来比去,说我这个学弟如何如何,我这个学妹如何如何。我觉得年轻里有一种非常天真的东西,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感觉,到职场以后,这种快乐就比较少,不太一样了。
“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宝玉可谓是天之骄子,漂亮、聪明、富贵,可是他看到这些精彩绝伦的人,会有一种谦逊,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井底之蛙。而且他这里讲的“学问”,不是我们教科书中讲的学问,而是对人的见识,对人的欣赏。学问其实到最后,就是对人的理解。
“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一边说,一边自笑自叹。“袭人见他又有些魔意,便不肯去瞧。”袭人觉得宝玉又犯傻发痴了,可能是心里有些妒意,所以不肯去看。“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来喜欢的笑向袭人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的两个妹妹,倒像一把四根水葱儿。’”这个形容很有趣,我们现在看到高雄女中的四个女孩站在那里,我们一定也有我们的形容,但大概不太会这么说。可因为晴雯是丫头,平常接触到的多是这种“亭亭玉立的”、嫩得不得了的水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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