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莎行原文及详细翻译

踏莎行

北宋·欧阳修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讲这首词之前,大家先想一想,什么样的诗歌容易成为不朽之作,成为人们公认的绝妙好诗呢?我想大概有两类。

第一类是写出了作者最独特、最不可取代的感受,比如李白的“疑是银河落九天”,别人没有办法想得这么天马行空,这是作者最独特的感受。

还有一类诗歌是什么样子呢?写出了最普遍、最常见的感受,也是绝妙好诗。大家都经历过,都能想到,但是人家替你把这话说出来了,还说得那么到位。无论是说话还是写作文的时候,我们都可能遇见过这样的情况:某个意思就在嘴边,就在脑海里绕来绕去,怎么都绕不出一个合理的、恰当的表达。突然有一天有人说了一句话,你觉得太对了,我当时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啊!那么,这个人可能比你更适合做诗人。

大家应该都听过或唱过一首歌《送别》。词作者是弘一法师,也就是李叔同先生。“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你觉得写得很美,但是仔细分析一下,《送别》中哪里有李叔同的影子?它写出的是自古以来很多人离别时候都容易看到、听到、想到的一些场景。

“长亭外”,送别常在长亭;“古道边”,送别当然在大路边;送人得往远处看,就是“芳草碧连天”。古人有折柳送别的习俗,于是有“晚风拂柳”。古人送别还喜欢举办欢送会,喝点酒,演奏点音乐,于是有“笛声残”。为什么“残”呢?音乐演奏结束了,这个人就要走了。我们送别感情很深的人,都会有这样的习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看着他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天边,于是有“夕阳山外山”。

你们看,《送别》这首歌词,每一句都是写“送别”的经典场景。它写得并不独特,但是把我们每个人都能够感受到的东西优美地、精确地表达出来了,这就叫“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种诗,可以成为人见人爱的绝妙好诗。

欧阳修的《踏莎行》,也属于此种类型。它写的是旅行、离别的题材。但它没有写一段独特的旅行、一次独特的离别,就写普通的两个人,一个出去工作的丈夫跟一个在家里独守空闺的女子,他们之间的相互遥望和思念。这个题材太普遍了。欧阳修是如何写的呢?

他首先写“候馆梅残”。“候馆”,就是驿站、旅馆。古人在旅馆旁边经常种植一些梅花。它有一个小院子,有一些篱笆,有几间屋子。古人对待梅花有一个传统,就是折梅送人,或者折梅赠远,赠给远方的朋友。陆凯有句诗,叫“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讲的是折一枝梅花,拜托邮递员寄给远方人。

第二句写“溪桥柳细”。“梅残”容易勾起人的思念,柳更是如此。“柳”谐音“留”,表示舍不得。“溪桥柳细”,溪边有小桥,桥边有嫩柳,柳叶很细,这是春天的景象,与“梅残”是同一季节。

在春日里,“草薰风暖摇征辔”。有人要走了,而且走得还很远,要一路上住着旅馆。怎么走呢?在“草薰风暖”之中,“草薰”就是草有香气,“风暖”就风有暖意,“征辔”就是马鞭。在香气暖风之中,此人策马远去。

走得越远,心头积淀的愁苦就越多,就叫“离愁渐远渐无穷”。随着旅途的延长,随着春色的蔓延,离愁也变得无穷无尽。这句写得好,把离愁写成了一个发展的过程。走的时候哭得一塌糊涂,走远了就忘了,这就没有真感情。想一想,你独自一人坐着火车,告别爸爸妈妈,走的时候哭鼻子,走得越远心里越难受,说明你跟爸妈是真感情。如果火车一动,你觉得终于脱离家庭啦,终于自由啦!说明你跟爸妈的感情有待提高。欧阳修写“离愁渐远渐无穷”,说明这个人真不想离开家,走得越远越想家。

想家想到什么程度呢?下面顺手来了一个比喻,“迢迢不断如春水”。这是一个常见的比喻,用流水比喻情感。李白“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都是拿流动的江水去比喻情感的绵绵不绝。所以我们要说,欧阳修这首词没有写什么独特的东西,就是写几乎每一个远行的人都会碰到的场景,比如住旅店,过小桥,看到梅花心头一动,看到柳树心中又一动,驾驶车马越走越远,等等,这些都是常情、常态。

以上是词的上阕,写的是远行人,就是那个丈夫。那么下阕呢?话头一转,开始写家里人,是一位女性。女子思念远去的丈夫,以至于“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意思是柔肠寸断,满面泪痕,说明女子非常思念丈夫。丈夫走得越远,心里的情感越堆积,妻子也是如此,而且她的情感更为细腻,可能还更为强烈,所以都哭了。“寸寸”“盈盈”,形容情绪的堆叠,泪水的不可控,把看不见摸不着的情绪,写得很有形象性。

前途无穷无尽,思念循环不已。

我们现在形容情绪悲伤,经常说“断肠”,说“心如刀绞”,这些词都是很形象、很刺激的。谁也没真看过肠子断了,心脏插刀,太惊悚了!你稍微想象一下,都会感到身体里凉凉的,浑身起鸡皮疙瘩,这就是这些词所带来的刺激效果。如果一个人只说“我好难受”,你可能没啥感觉;他说“我断肠”“我心如刀绞”,你就能体会他的极度痛苦了。范仲淹说“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这也是很形象化的一个比喻。感觉酒喝进去之后,在身体里循环走了一遍,然后从眼中出来,化作相思泪,他把无形的愁变得有形。欧阳修的“寸寸柔肠,盈盈粉泪”,也有这样的表达效果。

下面一个情景,“楼高莫近危阑倚”。“楼高”“危阑”,都是形容站得高。在古人的传统里,登高就容易思远。既然你那么想你的丈夫,你就不要老是倚靠着高楼上的栏杆。你越倚栏杆,越眺望对方,心里不就越愁苦吗?倚“危阑”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遥望远方的爱人。女子不断告诉自己,别老去登高,别老靠着栏杆了!但是又不自觉地登上去了。她最终看到了什么景色呢?

词的结尾很妙。“平芜尽处是春山”,在一望无际的春草尽头还有一座青山。青山就是尽头吗?不是。她插上想象的翅膀,又从青山飞越过去,到了青山之外,就叫“行人更在春山外”。这一笔写得非常有意思,它把一段眺望的过程分成了两节:女子站的地方是A,本来想看那个C,但是先看到了B,从A看到B,这是第一节;第一节看完了觉得情感还没有宣泄干净,还没有表达充分,想一想我再看远一点吧!于是就出现第二节,从B再看到C。一段情感就这样被分成了两节。

分成两节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一种强调,一种递进。女子看着远处的青山,但是她的思绪要远远超过青山,要一直去捕捉“更在春山外”的行人,这样她的思绪就增添了一层波折。写东西就怕平铺直叙,一眼看过去就看到远处的行人,那就没意思了。

这首词的结尾还有一个特别之处。我们刚才说了,上阕写的是走的那个人,是行人。下阕一转,写到了居人,就是居住在家里的女子。写了一段居人之后,又借居人的眼光去眺望行人,最后终结在行人身上,这就形成了一个美妙的回环结构。作者好像先拿着摄像机拍行人,越走越远,“渐远渐无穷”。然后镜头拉回来,拍居人,拍她怎么想念远方那个人,拍她心痛、哭泣、登高、望远。最后一句呢,又把镜头推到远方,拍了一个若隐若现的远去的背影。

这样写思念,不就变成了一个大回环吗?你想我,我想你,如此循环不已。在这样的结构中,离情真的是“迢迢不断如春水”啊!对于行人,对于居人,都是如此。用白居易的话来说,就是“此恨绵绵无绝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