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一)

尾声

(一)

一段时间里,每当黑夜降临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很多人。我的亲人,曾经的同学,朋友,同事,我的爱人,还有我听说过而不认识的人,他们中有的已经死掉,烧掉,摆起来或者埋下去,我曾经发誓要记住他们的样子,他们的声音,他们的气味,可是就像是人生中的大部分时光一样,你越是想要达到你的愿望,上天越是捉弄你,让你离你的愿望越来越远,我越想记住他们,我就越在篡改关于他们的记忆,在脑海里把他们改得面目全非。我知道无论我多么努力,真实的活生生的他们已经不属于我,无论我以为我的记忆多么栩栩如生,他们都已经彻底地消亡,离我远去;他们中有的还在活着,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在人世间行走,呼吸,说话,吃饭,做爱,睡觉,死亡离他们那么遥远,好像和他们这一生无关,可死亡其实已经潜伏在他们的灵魂,那些看似正常地规矩地理直气壮地生活着的人,在我看来,有些人已经疯了,有些人正在一点点死掉。按照别人要求的那样思考,谈论所有当下流行的话题,很快便掌握了网上新造的词汇,卖弄自己并不牢固的幸福,自以为是地与人辩论,虚张声势的愤怒,发自内心的卑微,一边吵闹着这是一个多么荒谬的世界,一边为这个荒谬的世界添砖加瓦,让它变得一天比一天荒谬。从我们走进学校那一天起,老师试图教给我们的最重要的道理就是听他们的话,他们告诉我们在哪里挖,我们就要一直挖,一定会挖出一眼泉水。到了我们快要三十岁的时候,我发现很多人还在挖,没有泉水的预兆,可很多人已经跌进自己挖的深坑里。

在我父亲去世的那个夜晚,我陪在他的床边,一边抽烟,一边看着他扭动着身体努力想要睡着。我问他:爸,哪疼?他摇摇头,继续扭动,好像这么扭动着,床就会移动,把他送回我们的家。午夜,当我拿着烟,昏昏欲睡的时候,我感到有人正在用手碰我跷起的小腿。我睁开眼睛,看见父亲的手指挣脱了夹在上面的监控夹,他的眼睛看着我,好像他从没有生病,只是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随时准备推着茶蛋锅出去挣钱。我问:爸,感觉好点了?他的声音比平常时都大一点,没有像过去五个月,因为无止无休的阵痛而颤抖,他说:儿子,喝水。我把他的床摇高,然后把杯子里的吸管放在他嘴里,他吸了一口,用力咽下。他感激地看着我,好像刚刚麻烦我做了一件极其费力的大事。他又看了看窗帘,我以为他的幻觉又来了,在他去世之前的一个月他经常以为窗台上有一只鸟,然后告诉我不要抓它,打开窗户把它放走就好。那天他已经没有幻觉,他说:儿子,你知道我和你妈是怎么认识的吗?我说:不知道,我把床摇下来吧。他摇头,说:我们是在一个班组。我比她早回城一年,她第一天来上班的时候,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梳着马尾辫,不像现在这么胖,腰特别直。我就知道和我生活一辈子的人就是她了。他看了看我的烟盒,说:给爸拿支烟抽。我说:不行,没有商量。他说:我今天感觉特别好。我说:不行,那更得保持。他说:小兔崽子,我终于落到你手里了。我说:我是为你好。说完我发现这句话是我爸小时候常说给我的。他继续说:我追你妈的时候,主要是靠饭盒。那时候我们都带饭盒,你奶奶特别会做饭,最拿手的是油焖大虾,你妈就是老吃我的虾,后来和我谈朋友了。我笑了说:爸,你还有这手段。他也笑,说:这是我这辈子最成功的事了。下岗啊,卖苞米啊,卖茶蛋,我都没觉得苦,你妈在,我们三口人就是一个家。我有点难过,赶紧点了支烟。他说:你不知道啊,你们赶上了个好时候。念书苦是苦,爸也知道念书不容易,可我们那时候想念书都不能念,学工学农,上山下乡,没念过书,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我点头,我好像一眼看见了他们的苦难。他的声音变小了说:小男这个女孩儿不错,我和你妈都挺喜欢。我笑了笑,有点害羞,他从来没有说出过他对艾小男的想法。他说:如果你们以后真在一起,就永远别分开,像我和你妈一样。我说:一定,爸,你歇会。他点点头说: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今天说不动了,以后再说吧。我把床摇下来说:不着急,以后慢慢说。他躺在床上,用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好像在说给他自己:我死了,别让她一个人过,我知道,她最怕孤独。然后闭上眼睛,好像是睡着了。

也许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当时没有给他一支烟。

三天之后,他被火化,装进一个匣子里,我挑了一个最沉的匣子,我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缘故,谁能把这东西偷走呢?当我把他和他的灵位摆在火葬场准备的柜子里,我看了看他的邻居,都和他年纪相仿,心里稍微宽慰了一些。匣子上的照片是我妈挑的,他这一生没有工夫照相,只好把他参加工作时的一寸照洗出来,镶在里面。那时的他和我现在一般大,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头发黝黑,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看起来对未来没有任何恐惧。

我把他小时候送我的电子表摘下来,这只表不知不觉已经跟了我十八年,换了无数的表带和电池,从来没有走错过一分一秒。我把它摆在柜子里,上面的时间是12点06分。

锁上柜子,出来拉着妈妈,我说: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