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

失去艾小男之后,我曾经骑着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瞎逛。我骑在快车道上,和每一辆汽车较量,它们把我远远抛在身后。有一天,好像有什么力量指引我一样,我跟着一辆汽车骑到了我小时候生活的城郊。我发现这里已经不是城郊,完全变成了城市的一部分,原来的那些废弃的火车道,杂乱无章的苞米地,每天生产大量噪音的煤厂,已经消失不见,在我家原来的土地上,矗立着大片的商品房,超市,汽车的4S店,和堆满钢筋和水泥的工地。原来我所生活的城市已经变得这样大,吞噬了我所有童年记忆里的荒凉而又生机勃勃的景观,我一直以来藏在心底的属于我的故乡连同关于它的记忆,已经被巨大的推土机和铲车推倒,埋葬,我甚至都来不及看它们最后一眼,就与它们告别了。我想也没想,又骑到了我从没有回来的108中学。多年来我一直躲着它,即使迫不得已来到它附近,我也尽量绕着它走,好像再看它一眼,就要被抓进去继续读书一样。我的母校已经变得我根本不认得,要不是门口的“108”三个数字,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当真在这里度过了不堪的三年。操场变得比原来还大,通通铺上了塑胶。那块让我断腿的石头一定已经不在,被人扔出来校园。升旗台更加高得好像无法企及,我相信任何站在上面的人都感到自己像迎风招展的旗子一样崇高。教学楼已经变成了楼群,不再是原来仅有的两栋,图书馆和体育馆在操场旁边出现,豪华得像是两座各有特色的洗浴中心。门口停满了小汽车,如果不是有学生开车来上学,就是老师们的财产,一辆一辆停在学校门边,好像这些车子如果一同开动,就能把学校拉走。下课了,学生们从教室里涌出,蔓延到操场上,我把自行车停在栅栏旁边,脸贴在栅栏上看他们都长什么样子,都在做些什么。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除了少数几个人在打篮球以外,球门之间的操场变成了聊天的场所,孩子们三五成群地站在塑胶上说话,时不时掏出手机摆弄几下,放回去,一会又掏出来。好多女孩子漂亮极了,校服里翻出彩色的领子,举手投足好像和我年纪相当,竟然有几分成年女子婀娜的风韵,男孩儿则要么极瘦,要么极胖,大都皮肤白皙,好像是昼伏夜出的飞禽。这座学校里唯一让我熟悉的,是他们的脸上有着和我们当初一样的表情。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每天晚饭后都和妈妈说话,她喜欢讲和爸爸有关的故事还有身边人的故事,关于爸爸的故事她讲了很多遍,可每次讲都好像她突然间回忆起来一样。身边人的故事则经常更新,这一年她一点点地开始交朋友,认识了许多之前仅仅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她告诉我邻居家的一个小孩儿今年上初中,有的家长给老师送了一辆车,她说她不信。她说这个小孩很笨,作业总也写不完,父母都是普通人,老师对他还不错,因为他爸爸在给老师家的小区看车库,给老师找了一个不花钱的车位,他爸爸一直想辞职,薪水实在太少了,可一直下不了决心,怕失去了这个给老师献殷勤的机会,他说都怪他家的孩子太老实了。讲完这些,她就换上我买给她的新的运动鞋,下楼和朋友们去公园遛弯了。她不喜欢我陪她去,她说我一在,她的朋友们就不愿意说话了。

当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打开计算机,开始写小说。我写的小说开始被人注意。他们说在这座北方的城市里有个奇怪的作家,写了好多奇怪的短篇小说,他的小说总是一片黑暗,没有一丝光亮,人们在他的小说里死去,他好像无动于衷一样继续书写主人公死掉之后的世界。我的稿酬多了起来,一些刊物希望我把小说第一个拿给他们,出版社也找到我,希望我能写一部长篇小说,他们愿意出一笔钱,可他们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希望我的长篇小说能有一个光明的结尾,他们仅仅要求这个。

就像小男期待的那样,我想了很久,终于在一个冬天的夜晚,也像是我坐在那个冬天的餐馆里期待她一样,我写下这部长篇小说的第一行字“小学毕业的时候,是1997年的夏天,和之后每一次毕业一样,炎热而干燥。”在这个时刻,我发现他们全都回到我的身边,无论身在哪个角落都要把球传给我,看着我吃各种颜色的冰激凌,搂着我的脖子,长发盖在我的肚子上。我以为已经远去的他们,我无法准确记起的他们,原来用他们的方式一直待在我身边,从没有把我丢下。

而小说的最后一行字,也就是那个光明的结尾也已经在我的脑海里。

我应该再也不会被打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