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看见

第18章 看见

跑得越远,离自己越近

就在此时此刻,比赛中似乎存在轻松、快乐和理解。

暂时看来,任何信念都不会令人费解。

我仿佛注意到事情真实的存在方式,而我就是国王。

我们不是天生的观众、旁观者或局外人。你和我都无法像戏剧迷对待戏剧那样对待生命,无论是喜剧还是悲剧。相反,你和我应该是在舞台上构造、创作和演出戏剧的制作人、剧作家和演员。生命必须经历亲身体验,必须呈现出来,而我们出演的则是代表自己的那出戏剧。

当然,观察别人有据可依:学习别人做事的方式;审视完美人类的身体、灵魂或智慧。我们之所以注意别人,是想把他们的技能、智慧和信念据为己有。但终究,我们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技能、智慧和信念。否则,直到离开这个世界,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或者自己能够实现什么目标;直到离开这个世界,我们也未曾把两者的意义联系起来。

在跑步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探索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一边跑,一边开启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和智力神经。我放弃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遗忘了自己认为贵重并值得珍视的一切。仿佛接近赤裸的我突然降临在一个全新的世界中,那里有一条乡间小路,我每小时能跑13公里。因而,我发现了完整的宇宙,以及让智者百思不得其解的自然和超自然。这是一个在开始时就没有汗水和疲惫的生命、世界和宇宙。

我在汗水中得到净化,我在汗水中接受洗礼。再次上路后,我又穿过了一座伊甸园。我洗心革面、不再堕落,却不知道自己还要再经历一次堕落。至少,就目前而言,我是一个在玩耍嬉戏的孩子,置身于专门为我设计的家中,并在一个充满仁爱的世界里备受呵护。每当穿过一条马路,我就用视觉、听觉、味觉和感觉来揣摩它的每一寸土地。我与诗人霍普金斯同声高歌:“我在做自己,这是我降生的理由。”

不过,一座山坡横亘在面前,而我知道,自己还肩负着更大的使命。既然接受了挑战,我就不得不选择苦难、忍受痛苦、承受艰辛。在这个成长的过程中,我必须体验罪恶、自由意志和优雅的神秘之处。当我离开平地上永无止境的时间跑道时,唯一的感觉到的就是甘冒一切风险登上斜坡。

起初,微微的自满让我步履轻盈,在这种状态下,自然的作用是不容忽视的。而布基·富勒对自然的描述是:无论何时,无论我们需要什么,自然都早已准备好,并将其双手奉上。但久而久之,斜坡对我的考验越来越严峻。我已经达到生理极限,到达可能的尽头,我不可能再忍受了。“受够了!”我几乎脱口而出。这种程度确实足够了,但我决不会屈服。

我在与痛苦和不公作斗争,我在与一切内心和现实中的邪恶作斗争,而且,我决不会屈服。我一定要征服这座小山,而且单凭自己的力量。

卡赞扎基向我讲述了一个故事,有人问上帝:“什么时候宽恕撒旦?”上帝回答说:“当他宽恕我时。”在《给希腊的报告书》中,卡赞扎基独自攀登山脉,离去时他说:“这是一条由我的鲜血滴就的红色小径。”一想到耶稣在受难时遭遇的刑罚,他又汲取了坚持的力量。

我无法忍受这种天才人物的生活方式。相对于他们所攀登的山脉,我的山坡可谓是小巫见大巫了。我所遭遇的痛苦不过是他们遭受的一个预兆。但无论如何,人类之谜依然存在。

况且,为了到达所谓的不可逾越的巅峰,我宽恕了上帝,我接受了痛苦,我攀上了顶峰;为了追求最短暂的永恒,我成为上帝的孩子、耶稣的兄弟,我成了圣灵。

世界属于那些欢笑和痛哭的人。笑声是智慧之源,是证实上帝幽默感的第一证据。那些深谙“笑道”的人已经掌握了生命的奥秘,他们已经发现了生命就是一场精彩的游戏。

当我们见证事情的真实存在方式时,当我们理解威廉·布莱克所谓的“有生命的一切即为神圣”时,当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无一例外地被当作无限时,痛哭就有了一触即发的意味。当我们享受想象带来的无比喜悦时,当我们最终不得不向生命屈服时,当我们超越推理和逻辑领悟到考验“我们应该做什么”和“如何做”的快乐真谛时,不禁潸然泪下。

在大多数人看来,这种情绪需要一个漫长的酝酿过程。我们无法触摸、倾听或观察真实的世界。“任何事情都值得我们注意,”阿奇博尔德·麦克利什写道,“但只有艺术值得我们去观察。”

不只是艺术,但艺术超越了其他一切。很多事物之所以没有达到被观察的地步,是因为我们的注意力完全被行为、索取而消耗;被布莱克所谓的邪恶、懒散和残忍所占据了。我们无法恋爱;我们缺乏激情;我们不紧不慢;我们松松散散;我们没有一丝热情。

我们的面孔、灵魂和智力证实了这一点。心脏病学专家乔治·伯奇(George Burch)通过在大街上观察路人的表情,就悲观地认为,医学已经无计可施了。

然而,假设布莱克言之有理,那么每个人就都能够观察事物的真实存在方式。幻想能力可谓是一种天赋,但这个意义上的感知过程必须得到净化。否则,我们仍将置身于由推理和死亡主宰的世界中。我认为,净化过程的首要步骤是制定净化纪律,然后再致力于提纯工艺。对我来说,我所指的是跑步,即所谓的长跑。

跑步把我的身体推向巅峰状态,并且使我的感官异常敏锐。因为赛跑,我仿佛是第一次触摸、观察和倾听周围的世界;因为跑步,我激动地跨越第一个障碍,浑然忘记了与身体配合;因为跑步,我逃避了日常生活的琐碎和平凡;而且,因为跑步,我不再时而心不在焉,时而感觉索然无味。

最重要的是,跑步使我体会到柯林·威尔森(Colin Wilson)在《旁观者》(The Outsider)中提到的极限。他写道,这种极限只有通过受苦和不适才能得到不断的积累,而这种积累与快乐并无关系。只有经历了痛苦和不适,只有迎接了挑战,极限才会停留在瞬间,并直观地阐释永恒。

威廉·布莱克堪称最伟大的诗人。有人问他,他是否把太阳看成是一个红色的大圆盘。他回答说:“哦,不,不,我看到一大群神圣的主持人在叫喊,‘圣洁的、虔诚的、至善的、万能的主啊’。”难怪他的妻子谈起他时说,她根本找不到与他交谈的时间。她说:“布莱克先生几乎总是神游于天堂。”

如今,我也可以轻松地达到这种境界。真、善、美突然拥抱了我。欢乐忽然降临在我身上,除了流下狂喜的眼泪,我唯有尽情地享受此时此刻。这让我想起了豪斯曼。他说,刮胡须时,他尽量不去回味诗歌,唯恐割断自己的喉咙。那么,当我混杂在芸芸众生中时,我一定不去想逝去的挚友写下的那些真实、优美、催人泪下的文字,我唯恐像个老年痴呆或傻里傻气的孩子一样坐在那里哭泣。

跑步时,我不会顾虑重重。当蒙受耻辱时,我任凭泪水在脸上流淌。现在,我开始赞同尼采的观点。他认为,鉴于某种“荒谬”的原因,他无法离开房间,因为他的眼睛肿了。“昨天,我一路上哭得太凶了,不是感伤的泪水,而是喜悦的眼泪。我把愚蠢的事情唱了出来、喊了出来、哭了出来。然后,我的视线再次变得清晰。”

这样的眼泪是无法捏造的,无论是我、编者,还是读者。“如果你让我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古罗马诗人贺拉斯(Quintus Horatius Flaccus)说,“那么你一定是在为自己哀伤。”同样,只有那些为真善美动情的人、那些有先见之明的人才会让我们落泪;只有那些在净化过程中观察,始终尊重纪律和努力的人才能打动我们的内心。

诗人惠洛克对整个过程的描述最为精辟。他说:“长期的孤独和自律是诗人的祈祷,为此,他甘愿充当喉舌(比赛的声音或我们的集体无意识)。由此,他发表了超越其发挥余地和洞察力的至理名言。”

世界属于那些致力于发掘智慧的人,属于那些欢笑和痛哭的人,属于那些在天堂与天使同眠的人,就像布莱克。

“时间和自由,”别尔嘉耶夫说,“是最基本、也是最痛苦的形而上学的问题。”但他保留了大部分对于时间问题毫无头绪的观察。他指出:“时间是邪恶奴役和极度焦虑的罪恶之子。”而且,在研究过程中,他赞同佛教提出的“只要置身于时间当中,你就必须忍受苦难”的观点。

除了我们可以承受的苦难:从厌倦到焦虑,从沮丧到担心,它们把我们弄得筋疲力尽,并最终击败我们。唯一可以确信的是,只要不自暴自弃,我们就存在无限潜能。

但是,人该如何摆脱时间呢?人该如何使自己免受奴役和焦虑呢?人该如何发现自己的创造力呢?如果专家都不知道答案,那么普通人应该怎么做呢?

好吧,我对你的情况一无所知。但只要遇到问题,我就会一边跑,一边思考。于是,在10月这个云淡风轻的日子里,我沿着海岸向北部的胡克跑去。我喜欢思考问题,并试着找出答案。同时,我也在探索人类的另一种条件反射,探索一种与感官或理性思维无关的自知力。

天气最先占领了我的感官。天空高远,好像触及天堂;公路两边深蓝色的海湾和大洋伸向地平线。只有在秋季,海洋、太阳和沙滩才会如此清澈明亮,让我为之着迷。徐徐清风吹过脊背,暖阳洒落于双臂。汗水浸透全身,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感油然而生。

但之后,我的思想超越了视觉和听觉,我不再观察前方的公路和两边的海水。唯一占据注意力的就是跑步。我沉浸在意识之中,思想川流不息;我完全享受其中,浑然忘我;我感到舒适、平静、放松,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我可以一直这样跑下去。

自始至终,我都把意识的范围限制在此时此刻;我从现实的时刻过渡到静止的时刻;为了现在,我遗忘了过去和将来;我离开了以脚步为节拍的线性时间;我的脉搏和呼吸均匀、和谐。此时,我跑了1.6公里,用时5分钟。

过了一会儿,我又切换至先前的状态,并让两种状态交替出现。简而言之,我继续挥汗如雨,快马加鞭,让太阳烘烤着臂膀,欣赏着海洋和天空,我又再次回到了现实——永恒的现在。尽管确切地说,什么都没发生。就这样,我暂停了思考,满足于这种不存在的状态,并享受着内心的宁静。

在我看来,尽管跑步的经历各有不同,但其本质无外乎如此——没有焦躁不安,全盘接受,放松,相信一切顺利。奔跑时,我获得了自由。我不求目标、不图回报,跑步就是其存在的理由。

另外,任何失败都不足以对跑步构成威胁。实际上,成功也是如此。任何因果关系都不足以让我感到烦恼或怀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是安全的。而且,在这种安全的庇护下,我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完整状态。

我从那种不存在的状态向现在和此时此刻推进了一小步。

赫胥黎提出,现在和此时此刻是灵魂穿越时间、进入永恒的唯一孔径。无论如何,我确实相信孔径的存在。我一边跑,一边通过孔径进入从未意识到的言语、思想、观点和概念领域。而且,我在这个不受时间限制的地方收获了以往比赛的成果。

当我再次感受汗水和运动,再次留意气候和天空时,我又前进了400米。我的身体总是很准时,而且从未脱离过正轨。然而,在前往胡克的某个地方,我不再为过去耿耿于怀,不再讨厌现在,不再对将来顾虑重重。

就像诗人布莱克所吟诵的那样——无限掌中置,刹那成永恒。

在耶稣复活之前,大多数人都没有弄清楚生命的意义。在那之后,我们所认识和信仰的东西必须通过冥想和降生得以加强,之后,我们的身体赋予了这些认识和信仰以人体器官。这样,我们才变得有血有肉,丰满起来。

人类的困境必然会激起智力、精神和身体的反应。正如加赛特所说的,它就好比是从未让我们感到满足却又接二连三出现的意外,就好比在未曾预先考虑过的世界中被社会所抛弃的人。

当我们遭遇危险时,当我们像西班牙谚语说的那样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时,我们往往被迫做出这些反应。切斯特顿讲述了其在一辆失控的出租车上经历的危险。“在短短几秒钟内,我一共树立了5种信仰。”他说。他从对异教徒的纯粹恐惧想到了对基督教的希望。

但这些启示和想法不必以恐惧为开篇,也不必被付诸行动,即使你仅存1分钟、1个小时、1天或6个月的生命。据我所知,一个下午的赛程就足以解决这一切。

在跑步之前,我笃信笛卡尔的哲学。身体不过是一台机器,我必须让它进入试运行状态,并对其进行调试。我必须提高身体素质,以实现自己的目的,也就是思考。每一次接近跑道,我都会再一次认识到,就像我15年来一直见证的那样,我有自己的身体,我有自己的灵魂,我存在于一个完整的状态中。

无论如何,我首先是一个完整的躯体。虽然我的最终目标是了解周围的世界、自我以及我在世界中的位置,但目前,身体占据了我的全部注意力。我要寻觅并根据风速、坡面、温度和湿度来调整节奏和步速,我要专注地感受足底、关节和肌肉的反馈信息。我是一个用头脑而不是精神去思考的动物。

不可思议的是,之后我的呼吸恢复了正常。就像是一架起飞后急速上升的喷气式飞机突然恢复了巡航速度一样,跑步又变得轻松闲适,几乎成了一种无意识的自发行为。跑步变成了游戏,而我也由动物成长为寻找乐趣的成年人。在这个过程中,即使是被抛弃的人也会自得其乐。

但是,接下来那种安乐感和愉悦感消失了。跑步需要耗费力气,而轻松也只是暂时的。在接下来的115分钟里,比赛将变得越来越艰苦,我也很难抵制住打道回府这种想法的诱惑。人不能只享受愉悦和快乐,生活也潜藏着痛苦。由此可见,比赛是令人费解的,而且,这种困惑不仅存在于现在,还将一直持续至未来。

当呼吸第三次恢复正常时,我彻底跳出了这种茫然的状态。第二次正常的呼吸属于生理学的范畴,涉及心脏、血管和体温;而半小时后出现的第三次正常呼吸则属于心理学范畴,涉及思想与精神、快乐与平和、信念与希望、统一与必然。

通常,当我达到最佳的比赛状态时,我才会出现这样的心理和意识。我站在山坡上,俯瞰脚下的河流和遥远的家乡。在那里,人们还在为了维系自己、他人,甚至包括我自己的生命而辛勤劳作着。

现在,山坡变成了完全意义上的山坡,河流变成了完全意义上的河流,小镇变成了完全意义上的小镇,人也变成了全人类。就在此时此刻,比赛中似乎存在者轻松、快乐和理解,任何信念都不会令人费解。我似乎注意到了事情的真实存在方式,而我就是国王。

只有一次,我超越了这种理解,我把跑步变成了献礼。十几年训练有素、无数个小时的战术调整和技艺提纯,结果是我在上帝面前只是一个孩子,并把自己的杰作奉献给他。我取悦于上帝,以获得认可。而且,我发现自己——这个小孩——泪流满面,沿着河岸跑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