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蜕变

第17章 蜕变

在路上,我与自己不期而遇

我置身于那座最理想的伊甸园之中,梦中的伊甸园。

危险在于,我将乐不思蜀,再也无法到达那座必然存在输或赢的天堂;

危险在于,我将停滞不前,再也得不到成长。

跑步是一种危险游戏。一方面,这个危险指的是满足感。从身体的角度来说,跑步让我们沉溺其中、不能自拔;从心理的角度来说,跑步让我们产生依赖感,并形成一种习惯。因此,为了放弃跑步,我们不得不求助于意志力。而且,跑步的孤独感让我心满意足。我常常怀疑,隐士是至高无上的享乐主义者。

由跑步,我产生了这种绝对意义上的满足感,这种心无旁骛的意志力,并认为其他一切都不值得我为之付出努力。每跨出一步,我都要用“满足”冒险,冒着被厄普代克刻画成满足的人——“穿着衣服的动物”的危险。

跑步可以做到这一点,奔跑的我获得了纯粹的满足感。我不再成长,我完全为了在公路上的这一刻活着。毕竟,除了跑步,我还能做什么呢?除了跑步,我到哪儿去寻找无懈可击的感觉呢?除了跑步,我如何才能体验到这份平和与安宁呢?

这种满足感实在是太充分了。公路变成了我的隐匿之地,我仿佛逃离了世界,退却到一个有限的宇宙中。在这里,只有我的所见所闻、我的脚步声;只有冷、热,阳光、雨露和清风。我把一切都精确为这一时刻、这条公路、这场比赛,其他一切都无法转移我的注意力。我从中得到了满足。

这是一方面。如果说,我不是厄普代克笔下的动物,那我就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我置身于那座最理想的伊甸园之中,梦中的伊甸园。

危险在于,我将乐不思蜀,再也无法到达那座必然存在输或赢的天堂;危险在于,我将停滞不前,再也得不到成长。

然而,那种前进和成长更加危险,或许会是一个人遭遇到的最危险的事情。跑步一经变成冥想,危险也就无可避免。这时,我已然是善于思考的成年人,告别了孩童时代的自由,并在短短几小时内完成了以自知之明为目标的生命之旅。善于思考的人一定不会随波逐流、人云亦云。而且,就像加赛特所说的,他终将隐秘地消失于人的视野之外,来到一个充满奇思怪想的世界。思想把跑者稳定的世界推向危险之巅,而他只能孤军奋战。

对此,我深信不疑。我一边跑,一边冥想。这时,我放弃了纯粹意义上跑步对我的庇护;抛弃了在日常生活中树立的信念。接着,我又离弃了祖先、传统、教堂、社会、家庭,以及值得我珍视的一切;遗弃了一切未经我亲身证实的一切,如梭罗所说的,只有通过直接交际和通感才能认识的人和事物。在河岸上这个看似轻松愉快、无忧无虑的时刻,我把一切推向了危险的边缘。

我不得不孤注一掷。任何人都无法代替我做决定——决定我的生命;任何人都无法、也不必替我思考。而对于普通人,爱默生是这么说的:“他能想柏拉图之所想,感圣人之所感,并理解降临在任何人身上的一切。”

这就是我所面临的胜负抉择。为此,我无法指望运气和机遇,只能做出选择。生命中无所不在的是选择,而非机遇。我能够观察、感觉,甚至体味到的一切都是选择——选择我的本性、我的价值观、我的英雄主义,以及凭借想象、推理和直觉来探索只属于自己而非他人的独特使命。

从未有人说过,选择是顺利的、稳妥的。我们与生命之间不是契约关系,但每个人来到世上的目的不只是回避痛苦和享受快乐。迟早,我都要告别孩童般的存在方式。尽管情非所愿,但我必须冒离开的风险,冒满足的风险;我深知,为了获得重生,我至少要被逐出伊甸园。

而且,我还知道自己将永远无法重返伊甸园。为此,我将迷失于对自我无止境的探索之中,尽管这些探索是徒劳的。然而,我将再也无法重拾被自己遗弃的宽容信仰和超脱之心。

我不需要其他选择。在这场比赛中,唯一稳妥的选择就是不做选择。

在路上奔跑,我形单影只。路人想知道,我已经跑了多远,我还要跑多远。在他们眼中,我孤零零地跑在一条看不见起点和终点的路上,我似乎与世隔绝、不堪一击,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而他们力所能及的就是,把汽车停在一边,并善意地问我是否需要搭车。

我之所以如此了解,是因为我亲身感受到了这一切。当奔跑者映入我的眼帘时,我所想到的也不过如此。无论我在这条路上挥洒过多少汗水,另一个奔跑者的孤独都让我不寒而栗。在沙尘弥漫或狂风暴雨中,只要瞥见奔跑者的身影,我就会为自己安然无恙地驱车赶往温暖的家而感到满足。而此时,最令我迷惑不解的是,我怎么能独自一人穿越那片天地,我怎么能抛却舒适、温暖以及那种亲密感和归属感,来做这样一件令人心烦意乱的事情?

但是,直到脚踏实地跑在路上,我才意识到,我所放弃的不是舒适和温暖,不是亲密感和归属感,而是无时无刻不在召唤我的孤独感。

早在穿上跑鞋前,我就开始了解真实的寂寞、真实的孤立、真实的孤寂。早在我成为不合格的儿子、丈夫、父亲、医生、爱人和朋友之前,真实的孤独感就已然存在;早在我辜负爱人、事业、成功、胜利、高尚的生活之前,这种孤独感就已然存在。

没有人能够替我思考;没有人能够代替我死亡。当我认识到这一点时,令人难以忍受的孤独开始暴露出来,我无法指望任何人来帮助我。

于是,真正的孤独在于,我发觉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内心空虚、陷入深渊、虚伪,我的行为、我的成就、我的睿智言语,以及我和我漫长孤独一生的假象。

就在我被这一切弄得不知所措时,我带着孤独来到了公路上,只是为了找到真实的自我,倾听内心的呼唤,并主宰自己的命运,尤其是为了见证必然和答案的存在,即使我永远都找不到答案。

听起来很熟悉?不错,我们对别人可能都不满意,但内心才是我们的终极敌人。“我永远都要受此折磨吗?”安德烈·纪德(Andrei Gide)写道,“我从早到晚都在担心,担心不知道自己会是谁。甚至,我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是谁。”

那么,不妨听听精神病学家R. D.莱恩(R. D. Laing)是怎么说的:“我的成就不是人们给我起的名字,也不是人们对我的称呼。我不是我的名字,我是一块领土,而别人对我的称呼就是我的一张地图。那么,哪里才是我的领土?”

你在公路上见到的那个孤独的身影就是我。当时,我正在寻找领地、自我以及我所必须成为的那个人。在路上,我不再是一个看着自己思考、交谈和反应的旁观者,我不是那个引人侧目、需要别人帮助和关爱的人;在路上,我是完整的、纯粹的;在路上,我终将成就自己。

在路上,我与自己不期而遇。这种邂逅是一种完全意义上的内心孤独,不可能被外人所察觉和理解。这是一种无法描述和体会的处境,是一种被哲学家定义为寂寞的状态。它不再是我与深渊,而是我与上帝。

当然,这只是一个大概的计划和一个行动指南。实践起来,远非说说那么容易。与朝圣者的旅途一样,这条路充满了终点和起点,充满了险峰和幽谷,充满了痛苦和愉悦。我时而沮丧,时而得意;时而为行动和思想的交融而欢快,时而为缓慢的进步感到疲乏。但就在那一刻,我认识了必然的存在;我知道,动物与天使的奇异化身、身体与意识的神秘交融,以及物质与精神的复杂配合自有答案。就目前而言,如果答案只在此时此刻说得通,只与最不具代表性的赛跑者的我相符,这对我就已经足够了。

正如爱默生所说,通过全身心地投入,通过释放人性,我完全被宇宙中的世界所吸引。于是,孤独终于被驱散了。我知道自己是神圣的,是造物主的杰作,我注定要出自他的手笔。

那么此时此刻,一个孤独的人在孤独的路上奔跑,又做何解释呢?

当我选择跑步时,健全的身体与健康的心理之间似乎只有一步之遥,肌肉的力量自然被转化为美德。应对痛苦和疲劳的能力让我控制了罪恶和焦虑:正常运转的身体与健康的精神和心理似乎是相辅相成的;最稳定的生理状态应该与心理状态保持同步。我认为,体能回馈给我的不仅是身体,同样也是精神。

事实并非如此。越是上足了发条,越是接近完美的身体状态,我就越会意识到精神的贫乏。我绝对不是正常的、健康的、快乐的,相反,我很困惑、愤怒、矛盾,我怪罪别人,推卸责任。当脉搏趋于平缓时,心脏却跳得更加强劲。我认识到,自己的人格就是一个谎言,我的生活方式不过是助我逃避现实的矛盾。

随着耐力的增强和成绩的提高,我的日常生活就一直交织着罪恶与焦虑。生活并没有因此趋于正规化、自动化和固定化。相反,我发现自己无法应对和调整生活,而现在,我知道自己永远都无法做到。正常的生活,属于别人,不属于我。

与此同时,我的身体愉快地上路了。我依然保持每公里大约5分的速度;我的睡眠质量很好,进食规律;我的内脏运转正常;几乎从不头疼或肌肉痛。只要我愿意,我有足够的体能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我的身体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良好状态。而且,它还在不断地微调,以期好上加好。

但身体上的健康对于我的心理健康却毫无益处。事实上,它加速破坏了心理健康。如果我们用现在的状态来衡量自己,这就是一种不健康的心理。不过老实说,我就是用身体健康的标准来衡量自己的。就我而言,身体的寿命证实了常言道出的一切道理。

罪过就是无法释放潜能。生命的答案就是长寿。你必须找到不可能的极限,然后超越它。内疚就是虚度的生命。当我的健康状态良好,体内的脂肪已经燃尽,并且决心已定时,我看到了不假隐瞒和掩饰的自我,我再也无法忍受自己伪装成的那个人了。但是,此时我还没有准备好与真我较量。

这一切都表明,好戏还在后头。

对于神经症患者和正在忍受罪恶和焦虑的人,我不得不多说一句:跑步绝对不单调沉闷。事实上,赛跑足以激怒周围那些像我一样忍受不满的人。任何一个像我一样选择寻找自尊、探索英雄行为的人,他们的家人和朋友都有可能遭到谩骂和侮辱,而跑步的我却用所有不堪入耳的话来鞭策自己。

尽管如此,我知道自己终将在现实生活中发现只有在奔跑时才能感受到的和谐。那时,我尽在上帝的掌握之中,与我的天使同进退。而且,就是在当时,我理解了叶芝的诗:

我的身体突然燃烧/差不多有二十分钟/看来/我将快乐无比/感谢上帝……

于是,为了赎罪,我惩罚自己跑完48公里。我忍受着乳酸堆积带来的痛苦,并体会到了缺氧的滋味。终于,罪过被赦免了,我不再恐惧,不再焦虑。马拉松与之如出一辙,1公里接1公里炼狱般的痛苦,然后到达终点,平和超越了理解。这一刻,甚至连死亡都是可以接受的。

这些时刻和这些比赛支撑着我。比赛结束后,我便开始为自己的缺点与不足耿耿于怀。由此可见,健全的身体与健康的心理似乎不是同步的,甚至,心理会滞后于身体。但无论如何,身体和精神必须融合在一起。只有这样,你才会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到那时,我就像尼金斯基一样,为了每一个舞蹈动作而继续活着。哪怕身体不能移动了,我也要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是放弃健全的心智。

我的朋友汤姆·奥斯勒是戏剧学院的数学老师,同时也是80公里比赛的选手。他说,沮丧是一种生活。参赛选手必须预料到,且勇敢地面对它。沮丧就像欢乐时光那样正常、那样合情合理、那样必然。

如今,每半年或每季度,我的情绪就会经历一次极度沮丧的波动,因此,我倾向于赞同“沮丧即生活”的观点。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回避沮丧,这种内心的不满仍愈加强烈。差不多每隔6个月,我就会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每一项任务都是不可能完成的,而且无论如何都不值得我为之付出艰辛的努力。

训练因此遭受到了最大程度的影响。实际上,沮丧的第一迹象是,感觉一切都不太对劲。我不再期待日常的训练,但无论如何,我不应该如此看重兴趣,而是应继续跑下去;我很容易疲倦,并且对跑步提不起一点兴致。而沮丧带来的影响还不只是对赛跑失去热情,我的感觉、情绪、注意力、思想深度,以及我对自己及他人的态度都受到它的影响。我不再为了缺氧症、乳酸堆积和肌糖原损耗感到困扰,而是需要去直接对抗情绪低落和依赖性、抵触心理、自怨自艾、犯罪感和孤独感;确切地说,我陷入了灵魂的黑夜之中。

夜里,我无数次地醒来,却不为任何理由;清晨,我仍未消除疲乏,不愿迎接新的一天。我宁愿撕下伪装的面具,并等待这种可怕的状态逝去。

难道就像奥斯勒所说,这种状态是无法逃避的吗?或者,这只是我身体的某种暂时的状态?那么,我能否采取一些谨慎的态度来消除这种不可避免的痛苦呢?

这样的周期性情绪是必然会出现的。《传道书》说得没错,一切自有定数,跑步有定数,不跑步也有定数。人性对谨慎不以为然,相反,它却要求我们把自己发挥到极致。也就是说,无论做什么,我们都要竭尽全力。可以预见,我们会经受周期性的疲惫、周期性的失败、周期性的沮丧,以及幸运的“周期性的重新评价”。

目前,我就在经历《传道书》所描述的“千锤百炼”的周期,这也就是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为这本书写下如此寓意深刻的评价的原因,而我也相信它所写的观点。

语言原本无法形容令人厌烦的事情和索然无味的日子。而现在,这本书做到了,即“一切努力和成就都来源于人与人之间的嫉妒”。《传道书》提出,不同在于,当一切进行顺利,而不是局势恶劣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时;当胜利而不是失败时,沮丧的情绪就出现了。沮丧的前奏不是悲剧,而是喜剧;不是我的最差比赛名次,而是我的最好比赛成绩。

差不多两个星期之前,我参加了在中央公园举行的一次艰苦而又需要勇气的16公里长跑。我已经趋于极限,并击败了不可能超越的对手。但接着,我又以更快的速度跑了8公里。而且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给对手任何超越我的机会。1小时04分15秒,这是我开始赛跑以来的最好成绩。

后来,我懒散地躺在纽约天安教堂教区(Heavenly Rest)的椅子上,看着同场的对手们喝咖啡和吃炸面包圈时,我感到温暖、疲倦和满足。我转向旁边的一个朋友,并对他说:“乔治……刚才……我能把剑从石头里拔出来。”

今天,如果我又说了这句话,那就狂妄自大了。我已经失去了叶芝所谓的“与生俱来的天真”。但我知道,生命不息,跑步不止。令人满足的跑步时刻迟早会到来,参加同一场比赛,在同一条路上奔跑,这些都足以让人满意。即使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绕着一个又一个圈子跑步,生活也让人满足。

因此,只要跑步成为我一生的焦点,那么无论以哪种方式我都会得到满足。

然而,跑步并没有占据我们的全部时间。除了奔跑,我们还要知道,若你跑步只求达到优秀,那就会阻碍你达到卓越。这不是微不足道的生活琐事,相反,它的意义非常重大。就像安妮·林德伯格(Anne Lindbergh)所写的那样,我的财富多到让人厌烦的程度。而现在,是时候回答《传道书》中提出的问题了:“如果人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天生命,那么他最好做点什么?”

若不是因为沮丧,我本以为,这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已经迎刃而解了。但现在,我认识到,仅仅跑步是不够的。仅仅回答“希恩是我的名字,跑步是我的运动”,也是远远不够的。如今看来,除了跑步,理解生命的方法还有许多,比如商业、政治、艺术或科学。

我想起伯尔纳德·德·渥托(Bernard De Voto)对罗伯特·佛洛斯特(Robert Frost)说过的那句话:“罗伯特,你是一个好诗人,但却是一个坏人。”

也许罗伯特是,也许也不是。但就我而言,这句话似乎可以作为任何人的墓志铭,包括我在内。周期性的沮丧情绪让我认识到,生命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是一场竞赛,而上帝所评判的是选手,不是成绩。

不是比赛,而是选手。照例,敌人存在于内心之中。

在圣诞节早上我同样跑步。今天,《新约全书》创造了肉体一词;今天,耶稣化身为人;今天,世界被赋予了欢乐,地球被赋予了和平,人类被赋予了善意。而我仍一如既往地跑在河岸的公路上,欣赏我的躯体,庆祝基督降生并经历转世。我在大腿、肺部和脉搏的节奏中找到了内心的安宁;在白雪覆盖的山坡上发现了喜悦和欢乐。

在别处,善意的人们互换礼物、做礼拜、准备盛宴。这一天笼罩着同情和爱的光环;这一天是家人团聚的日子;这一天,没有人应该忍受孤独;这一天启示了你对于自我、宇宙和对手的见解。

我孤身一人,快乐地畅游在内心的宇宙中,我为身体注入喜悦和快乐。宇宙不仅是讯息,也是媒介。我的身体生来就要接收讯息,并在媒介中进行创作。我的身体没有一丝赘肉、腿部粗壮、个子矮小。从社会的角度来看,我是一个内向的人;但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我性格外向。

我就像玛莎·格莱姆(Martha Graham)笔下的现代舞蹈家,玛莎说:“他们的体形在更大程度上是为旋律和速度设计的,而不是争论。”而且,通过舞蹈,他们发现了自我。同时,我正在通过跑步观察自我。再一次从起点出发,以身体为起点,而考文垂·巴特摩尔(Coventry Patmore)对身体的描述是:“作品和创作者无上的慷慨行为……其中蕴藏着如此丰厚的财富,以至于天堂和地狱为了这片领地扭打在了一起。”

我开始为自己放声歌唱,并希望像惠特曼一样用诗来吟诵自己的一生,我希望能发现别人具备而自己欠缺的品质——对爱的信念。

爱也需要肌肉,但在此之前,我却从未用过它。出于某种原因,感觉本身很难超越情感,进而发展成为亲切,甚至是爱。如果你缺乏普通人所具有的热情或勇气,那么就更是难上加难了。我的主要特征不是热情或勇气,而是拥有一种放弃、退出或清心寡欲的动力。我回避风险,因而更容易受到攻击。我不情愿拿任何事情跟任何人打赌。我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幻想世界中。

现世与幻想确实是两码事。现实是美丽的、真实的且令人愉快的;积雪在脚下嘎吱作响;纯净的阳光洒在白色的山坡上,天空既高远,又蔚蓝;空气干燥、清新,让我呼吸顺畅。

我的感官中充斥着我呼吸的声音和我经过时留下的轻柔脚步声。我生活在布莱克描绘的时间和空间中——动脉一次有节奏的跳动等于6000年,而空间的规模还不及人类流向来世的一滴血。

但除了这个,我不会再容纳其他的时间和空间。我仍旧孤身一人,不敢让自己的孤独靠近别人的孤独。而且,我仍然欠缺与人相处和恋爱所必需的耐心、宽仁之心和容忍之心。

至少就这一点而言,长跑选手的假期似乎太多了。当社交和仪式达到顶点时,我简直可怜极了。另外,当人们互换礼物及其隐私时,我已经受够了。我差点起身为吝啬鬼辩护,让我们独自忍受痛苦吧,让我们想法拯救自己吧。

在圣诞节的早上,我离开家人和朋友,远远地跑开了,我希望能找到通往现实存在的路。直到意识到自由,我才会与纯粹的真理单独交换礼物;直到感觉到快乐,我才会冒承诺来世的风险。否则,我只能享受或许无人能够理解的安宁。

孤独的人沉浸于思想、想象和自我分析中,我也不例外。我害怕把精力投入于任何不够完美的事情中,无论是思想还是人。与他们一样,我对爱情的需求非常强烈,但却无法给予。我担心得不到爱,更害怕得到。

当我思考时,跑步已经无法满足我,我只能沿着河岸的公路孤独、寂寞地跑着。

对于任何让我流泪的人,对于任何让我理解了快乐的人,我欠他们一份情;当我发觉那个超越现实的世界时,我欠那一瞬间一份情。我深知我不是生物学或社会学意义上的动物,而是《圣经》中定义的“人”。因此,我的存在必须以某种方式呈现出上帝的恩泽。

上周,我遇到了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小姐,确切地说,是被当作艾米莉·狄金森小姐的朱莉·哈里斯小姐。我与她相处了一个半小时,在这短短的90分钟内,我褪去了沉着镇静的伪装,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我坐在那里,拿着手帕,泪水模糊了双眼。

“我知道,这就是诗的力量,”艾米莉说,“身体上的感觉就是,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的状况或许有所不同,但同样是身体上的感觉,同样无法控制。当诗、天才和真实的世界呈现在我面前时,我就顿悟了;当我清楚地看到,生命不是生物、社会或政治游戏,而是宗教游戏时,我同样顿悟了。我用身体的每一根血管、神经末梢和肌肉纤维顿悟了这一点。

艾米莉参与了这个宗教活动——把世界缩小到自我、家庭、自然和上帝的范围。她每天走过的最漫长的路就是从卧室的门到楼梯的扶手。同样,其他人的活动范围也很有限。以罗丹为例,他曾经对里尔克说,他阅读了《效法基督》(The Imitation of Christ)这本书,读到第三章时,只要文中出现“上帝”一词,他就将其替换为“雕刻”。据他所说,读起来依旧朗朗上口。

这样看来,艾米莉理解了诗的意义,并与上帝赌了一把。用她的话说:“上帝说,需要什么,你就拿走什么,并为此偿还什么。”但最好是,需要什么,你就拿走什么,然后用它来得到什么。赌注?你的灵魂、你自己,还是你的生命?“我将告诉你我偿还了什么,”她写道,“准确地说,是一种存在。”

当然,最后艾米莉赢了。她利用“窃贼、银行家和神父”赢了。她听天由命,并用讽刺的口吻为“你的口是心非”道歉。她发起了挑战和控诉,但她知道,天堂又是一番新景象。但无论如何,两者应该是完全一致的。

这个回答的拙劣程度有如在游戏中输得一塌糊涂的上帝:通过完善缺陷来达到完美。自始至终,她都确信,上帝本身就是一个诗人。

跑者知道上帝在奔跑。“有些人坚持在教堂里度过安息日,”艾米莉写道,“我宁愿待在家里。”而我在数百个跑者的陪同下,在中央公园里度过了安息日。

我们在第91大道的入口处庆祝安息日,它位于古根海姆的北部并穿越了冲破终点者的聚集地——天安教堂。我们像许多在前厅等待的灵魂一样懒散地消磨时间。而同时,在另外的某个地方,新生儿就要降生了。

发令枪响了,我已经为比赛做好了准备,并期待经历严峻的考验。但一切并非如想象中那般美好。在起跑大约1.6公里之后,我就开始思忖:“我为什么要出发?”

我是否已经做出了牺牲、摒弃了欲望、拒绝了要求、逃避了快乐?我在忍受痛苦,与此同时,我知道除非比赛结束,否则痛苦不会消失。而且,无论多么努力,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被超越,接连失利。难道这就是我最擅长做的事情吗?

再往前跑1.6公里左右,一个更具吸引力的诱惑出现了——退赛。没有人会知道,退出并不意味着停下,而是距离超越极限稍远了一点;但是让步伐慢下来,我就可以无痛苦地呼吸,并让双腿感觉放松。

而后,一切都结束了。最后一段路程简直是死里逃生,亦步亦趋,我当时甚至不敢看距离终点还有多远。但是,比赛一结束,我就知道自己用37分11秒跑完了10公里。而这,就是超越绝对极限的理由,就是生物社会中宗教动物的能力所在。

我成功了。我在等候上帝。我和其他人齐聚天安教堂,我们的精神得到了净化,内心享受到安宁。欲望不再是欲望,要求也不再是要求。此时,来一杯茶就更好了。我可以触摸、拥抱并祝贺别人。我的身体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你或许会说,这是雕像,艾米莉就是这么说的。我越发感到满足,但仍然嫉妒她的洞察力。当然,有人认为跑步很空虚,除了遗憾,他们再也没有任何感觉。她看不见沼泽、海洋,几乎看不见人。她所热爱的少数人逝去了。但自始至终,她都在与上帝进行着一场赌博。每天只走几步棋,占领自己的阵地;她走一步,然后等他走下一步。

在回家的路上,我已然泪眼朦胧。100年前的马萨诸塞州阿默斯特似乎就在眼前。

这场比赛结束了,下周我还会回来。这星期已经开始了,我又将成为罪人。我会分辨食物,屈服于身体的欲求;我又忽视了美丽,遗忘了真理。这个星期,上帝将成为窃贼、银行家、神父。但到了星期日,他将成为我的朋友、爱人和竞争对手。而且,我将在自己的游戏中击败他。只有这样,我才能理解赛跑,因为我将流着泪跑向终点;我也将理解快乐,而且我能感觉到,在跑步中自己早已陷入了冥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