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

[英]毛姆/著 黄园园/译
该上床睡觉了。等明天早上一睁开眼,陆地就会出现在眼前。麦克法尔医生点燃了烟斗,将身子靠在船栏上,在闪烁的繁星中寻觅着南十字星座[1]。在前线的两年里,他身上一处早该愈合的伤口,迟迟未能痊愈,这使得他很满意这次在阿皮亚岛[2]长休的机会。在旅途中,他已经感到身体在渐渐恢复。因为第二天有旅客要在帕果帕果[3]下船,当晚船上举办了舞会,直到现在他耳膜里还有那刺耳的钢琴声在萦绕。现在甲板上已经安静下来了,他看见妻子正和戴维森夫妇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聊天,便走了过去。
麦克法尔有着一头深色的红发,头顶有一块已经光秃秃的了,当他脱掉帽子,坐在灯光下时,他那红润而布满斑点的头皮显得特别明显。他已经四十岁了。干枯的脸,瘦瘦的身躯,说起话来带着明显的苏格兰腔,声调缓慢低沉,这一切都让他显得刻板而迂腐。
麦克法尔一家同海外传教士戴维森一家,在这次旅行中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情谊,这倒不是出于共同的兴趣爱好,而是他们在气质上的相似:他们都看不惯那些不分白天黑夜都在吸烟室玩扑克或喝酒的人。麦克法尔夫人十分高兴,戴维森家把他们当成船上唯一愿意交往的朋友,甚至医生本人也察觉到这之中蕴含着礼遇,他虽然腼腆但并不愚蠢。
不过他生来好辩,因此每逢晚上,他总是习惯性地在自己的舱房里对传教士夫妇评价一番。
“戴维森夫人说,如果没有我们,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这段旅途。”麦克法尔夫人一边麻利地收拾着她的假发,一边说道,“她说,在船上这伙人中,只有我们俩才是他们愿意结交的。”
“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海外传教士应该有的态度,居然这么目中无人。”
“这并不是目中无人,我完全能理解她的感受。如果他们夫妇混在吸烟室那帮粗人中,我觉得才是真正的不合适。”
“他们所信奉的宗教创始人可并不这样桀骜自傲。”麦克法尔说着笑出了声。
“我不知道提醒过你多少次,少拿宗教开玩笑。”他妻子说道,“我真不应该喜欢你这种德性的人,亚列克,你从来不看别人的优点。”
他灰蓝色的眼睛从她身上瞥过,没作声。这么多年的夫妻生活使他明白,对付她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她讲完最后一句时,保持沉默。他迅速脱掉衣服,爬上上铺躺下来,打开书本,不一会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麦克法尔走上甲板时,船已经近岸了。他用贪婪的眼神凝视着这块陆地,只见一条狭长的银色海滩后面是一处隆起的山岗,上面草木繁密,椰子林又密又绿,一直延伸至海岸。树林中点缀着萨摩亚人的草屋,中间还看得到一座白色的小教堂。戴维森夫人走到她身边,一袭黑衣,颈间戴了条金项链,上面坠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她身材瘦小,褐色的头发虽无光泽,却梳得十分整齐;一双圆鼓鼓的蓝眼睛隐藏在夹鼻眼镜后;脸瘦长瘦长的,就像绵羊的脸一样,尽管如此,却一点也不显得愚笨,反而有种飞鸟似的警觉。最令人难忘的,是她那高亢、刺耳的语调,一点也不婉转,钻进耳朵保准能搅得你神经不安,就像风钻声那样让人难以承受。
“这里的感觉是不是很像你家乡?”麦克法尔医生问,带着浅浅的、稍带勉强的笑容。
“我们那儿是浅水岛屿,与这不一样。这是火山岛,我们那是珊瑚岛,离这儿还有十天航程呢。”
“即便如此,应该也算是临近的乡邻啊。”麦克法尔医生故作幽默地说。
“哎,这样说可有点夸张,但是在南海一带,大家对远近看法是不太相同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你说的也不差。”
麦克法尔医生轻叹了口气。
“我很高兴我们不是常驻在这里。”她继续说,“他们说在这里开展工作很困难,往来的邮船使人很难安下心来。还有,这里有海军站,这对当地土人信教也是有影响的。在我们那一区,可没有这些让人烦心的事情。也有一两个生意人,不过,我们注意规范他们的行为,如果他们不守规矩,我们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让他们永远离开那里。”
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用一种冷酷的眼神凝视着眼前的这个葱翠小岛。
“对海外传教士来说,在这儿工作简直是白费力气。我真的应该感谢上帝的恩惠,至少我们不用在这块地方布教。”
戴维森的教区是包括北萨摩亚在内的一群岛屿,它们分散得很广,有些远处的岛屿,他得划着小船才能赶过去。遇到他出岛时,他妻子就替他在大本营主持着海外教会的工作。麦克法尔医生一想到她必然会使用的管理方法,心里不免一沉。戴维森夫人对当地土人未开化的生活方式总是反应强烈,语气激烈铿锵,让人无法平静。她对人与人之间应恪守的礼教也有成见,尤其是男女间的事,早在他们相识之初,她就曾对医生说过:
“你知道,我们刚到岛上时,那些土人的婚俗让我们大吃一惊,我不方便直接告诉你,但我会告诉你太太,由她转告你。”
然后,他便看到自己妻子和戴维森夫人一起躺在帆布躺椅上,热切地咕嘟了近两个小时。当他为活动四肢而踱步经过她们身边时,他听到戴维森夫人铿锵的耳语就像高山落下的溪涧,而他的妻子则张大了嘴巴,脸色惨白,显然她为能听到这种惊人的经历而感到高兴。到了晚上,在他们舱房中,她原原本本地将听到的一切,用压低的声调向他复述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戴维森夫人见到他。“哎,我说得怎么样?”戴维森夫人非常兴奋,“你可曾听过比这更可怕的事?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直接跟你说了吧?虽然你是位医生,你还是信了吧。”
戴维森夫人仔细观察着医生的表情,她迫切地想看到自己预料中的效果。
“你能想象出我们初到那里时低落的心情吗?你简直不能相信我说的,在任何一处村庄里都找不到一个好姑娘。”
她用了“好”这个词最严格的意义。
“戴维森先生和我讨论了一番,我们决心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禁止跳舞。土人对跳舞简直着了魔。”
“我向来就不反对跳舞,从年轻时就这样。”麦克法尔医生说。
“昨晚你邀请麦克法尔夫人跳舞时,我就看出来了。不过我认为男人和他自己的妻子跳舞并没有什么害处。但她不肯陪你跳,倒使我释然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严于自持。”
“在什么情况下?”
戴维森夫人透过她的夹鼻眼镜往后瞥了一眼,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但是在白人中间,事情就截然不同。”她说下去,“我同意戴维森先生的说法,就是做丈夫的怎么能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妻子被别的男人抱在臂圈里。我自从结婚后,可是从来没跳过一步舞。可是土人的跳舞是另一回事。跳舞不仅本身不道德,而且必定会导致道德败坏,有伤风化。无论如何,感谢上帝,我们扑灭了跳舞,我想我没说错,在我们教区已经八年没有跳舞了。”
转眼间,他们的船到了港口,麦克法尔夫人也跟他们走到了一起。船转了一个急弯,速度开始慢下来。这是一个被大片陆地包裹的海港,可轻松容下一队海军舰队。在港口的四周,是高耸的悬崖和披满绿色植被的群山。离港口不远,有一座被花园围绕的总督府,旗杆顶上一面星条旗没精打采的迎着海面的微风。他们航行过两三所整齐的带走廊的平房,一处网球场,紧接着就到了码头和一片仓库。戴维森夫人指着停泊在二三百码外的纵帆船,这就是他们去阿皮亚岛的船。岸上有群热切、喧嚣、情绪高涨的土人,他们从岛的四面八方赶来,有的是纯粹出于好奇来玩的,有的是来和去悉尼的旅客做交易的。他们带来了菠萝、香蕉、塔吧土布、用贝壳和鲨鱼齿做成的项圈、胡椒木碗,还有作战用的战船模型。脸上干净利落、表情友善的美国士兵在土人中穿来穿去,一小撮官员也在来回忙活。他们的行李正在搬上港口,麦克法尔夫妇和戴维森夫人一起眺望着人群,麦克法尔医生注意到,大部分小孩和少年都患有一种皮肤传染病,畸形的溃烂仿佛正是溃疡症的前兆。他双眼敏锐,在人群中第一次见识到了象皮病,那些男人不是手臂粗笨就是小腿畸形,这里的男人和女人都穿着萨摩亚围腰。
“这是最猥琐的穿着。”戴维森夫人说,“戴维森先生认为,应该立法来禁止这种服装。你不能奢望他们靠胯间围上一块红布,其他什么也不穿,还能具有良好的道德。”
“这很适合这里的气候。”医生说,顺手擦了擦额上的汗。
现在他们已经上了岸,虽然还是清早,但热浪已经一阵接着一阵了。帕果帕果周边都是群山,一丝凉风吹进来都是难事。
“在我们的岛屿上,”戴维森夫人继续用她那高亢的音调说道,“我们实际上已经根除了这些土人穿的东西,哪怕有也只是少数几个老人。妇女们都已经穿上了齐胸的筒裙,男人们也穿上了长裤和汗衫。我记得我们初去岛上的时候,戴维森先生曾在他的一份报告里写道:这些岛上的居民永远不会成为基督徒,除非规定十岁以上的儿童必须穿上长裤。”
戴维森夫人用她如鹰般锐利的眼睛朝港口上空成片的乌云瞟了几眼,天上开始下雨了。
“我们得赶紧找个地方躲躲。”她说。
他们随着人群挤进一处白铁瓦盖顶的大棚下,此时已大雨瓢泼。他们在那里站了一会,戴维森也与他们汇合了。在船上,他对麦克法尔夫妇彬彬有礼,但并没有像他夫人那样具有老练的交际手段。他总是习惯一个人在那儿看书。沉默寡言、闷闷不乐的性格使人感觉到他展现出来的和蔼可亲完全是基督教派给他的一个任务。他性情冷淡,甚至有点乖张,长相也很奇特,身体又高又瘦,长长的四肢连接着躯体,两颊深陷,颧骨异常突出,带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不过他那丰满而性感的双唇,则会让你发出感叹。他留着长长的头发,乌黑的眼珠深深地陷在眼窝里,显得又大又悲愁。他的手指又长又大,给人一种坚毅有力的感觉。不过,他给人最突出的印象则是,他总是像有一团火在身体里燃烧,这团火含而不露,隐而不发,却又能让人明显地察觉得到,简直让人难以亲近。
他带来了不好的消息——当地麻疹盛行,这在岛上是极严重的、能致命的疾病。在他们要坐回教区的纵帆船上,也发现有水手染上了。病人已经上岸进了医院,但是阿皮亚的电报指示,除非确定没有别的水手被传染,否则这条纵帆船不允许进港。
“这意思是,我们不得不在此停留至少十天之久。”
“但是阿皮亚正需要我去啊。”麦克法尔医生说。
“就算这样也没办法。即便船上不再发现有染病的人,纵帆船可以开航,它也只能允许白人旅客上船,所有土人的来往都要被禁止三个月。”
“这儿有旅馆吗?”麦克法尔夫人说。
戴维森咯咯一笑:
“没有。”
“那么我们怎么办?”
“我已经同总督说过了,海边有个做生意的人有几间屋子出租,我的建议是等雨停了,我们就到那儿去想想办法。不过,不要指望舒舒服服的。如果能有一张床,头上有个屋顶,我们就该谢谢主的恩赐了。”
雨没有马上要停的样子。最后,他们只能张着雨伞穿着雨衣出发了。岛上没有市镇,只有一处官署建筑群,一两家商店,在街后椰树林和大蕉丛中,还有几处土人的居所。
从码头走到他们要找的那座房子,不用五分钟。这是一座两层楼的木板房,瓦楞铁皮的屋顶,每层都有宽敞的阳台。屋主叫洪恩,是个混血儿,他妻子是个土人,身边围绕着一群孩子。房子的第一层是铺面,卖些罐头食物和布匹。洪恩领着他们去看了他们要住的房屋,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麦克法尔的屋子里除了一张又破又烂的床和一顶到处是破洞的蚊帐外,还有一把要散架的椅子和一个脸盆架。他们对此感到十分沮丧,但外面的雨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
“除了必不可少的物品,我绝对不打开行李。”麦克法尔夫人说。
戴维森夫人一边打开手提袋,一边走进屋来。她步伐轻便敏捷,令人沮丧的环境并没有影响到她的心情。
“如果你们听从我的建议的话,你们最好马上拿针线来把蚊帐收拾好,不然晚上你们别想合上眼。”
“这里的蚊子这么厉害?”麦克法尔显然没料到这个。
“现在正是蚊子猖獗的时候,如果阿皮亚政府官邸请你参加晚会,你便能看到那帮太太小姐们都把两条腿严严实实地裹在发给她们的枕头套里。”
“真希望雨能停一会,不然我真没心情把这地方收拾舒坦。”麦克法尔夫人说。
“噢,如果你要等到那么一天,那就得等好些日子了。帕果帕果是太平洋中雨下得最多的地方。你知道,群山,还有海湾,会招来很多雨水。在这里,人们每年这个时候都会知道雨季的到来。”
她的目光从麦克法尔医生身上一直打量到他的妻子,他们束手无策地站在屋的两侧,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噘着嘴巴,显然,这里的一切只能由她来指挥了。像这类没主见、不中用的人,让她不耐烦,但她又不由自主地双手发痒,想把一切安排得顺顺当当。
“好吧,你把针线给我,我来替你们补好这顶蚊帐,你们去拿行李里的东西。一点钟吃饭。麦克法尔先生,你最好去码头看看你那些大件的行李是否放在了干燥的地方,这些土人说不准把行李随便放任由它们被风吹雨打呢。”
医生套上雨衣下楼去了。在门口,他看到洪恩正在和他们所乘的船的事务长说话,旁边站着一位二等舱的旅客。麦克法尔在船上曾见过这位旅客几次。事务长是个又瘦又小的汉子,满身污垢,看见麦克法尔经过自己旁边时,朝他点了点头。 “这次麻疹发生得真是太糟糕了,不过我想你应该早就安排妥当了吧。”他说。
麦克法尔医生显然不喜欢他说话的口气,但是他向来谨小慎微,不会随便生气。
“是的,我们在楼上租了一间房子。”
“汤普森小姐同你们一起去阿皮亚,所以我把她领到这儿来了。”
事务长用大拇指指着边上的女人,对她做了介绍。她大概二十七八岁,长得丰满、狂野,颇有姿色。她穿着一件白裙,戴着一顶白色礼帽,粗胖的小腿紧紧地箍在麻纱套袜里,下面穿着一双高筒白漆皮靴。见到麦克法尔医生,她嫣然一笑。
“这家伙一天要赚我一块五毛钱,却是这么小的一个房间。”她嗓子沙哑地说。
“裘,她是我的朋友,”事务长说,“她付不起比一块更多的房租,你得按照她说的来。”
胖老板看起来圆滚滚的,他嘿嘿地笑着。
“好吧,既然您这样说,我再来想想办法,我跟洪恩太太商量下,看能不能减价出租。”
“别跟我来这一套,”汤普森小姐说,“就这样说好了,我出一块半一天,多一个子儿都不行了。”
麦克法尔医生笑了,她这种说一不二的利索杀价手法让他钦佩,要知道,他自己是一个宁可多出钱也不会去砍价的人。老板叹了口气。
“好吧,看在史璜先生的份上,我认了。”
“这才是做生意的嘛。”汤普森小姐招呼史璜和医生进她屋里,“进来喝杯土烧酒。史璜先生,你把我的手提包拿来,里面还有瓶黑麦威士酒呢。医生,你也来。”
“谢谢你,我恐怕不太方便,我还得去看看我的行李呢。”医生说道。
他走出大门朝雨里走去。滂沱大雨使视线十分模糊,对岸根本看不清楚。在路上,他看见几个土人身穿一条宽布,撑着一把大伞从他身边走过,他们一边用奇怪的语言跟他打着招呼,一边优哉游哉地在雨里走着。
医生回到住处已是午饭时分,饭菜都摆在平常不用的那间客厅里。因为平时很少用,屋子里充满了一股霉味,令人窒息。墙壁边上整齐地摆着一套丝绒长沙发,天花板中央吊着一盏镀金的烛灯,四周绕着黄色薄纸,以防苍蝇进来。戴维森并没有来吃饭。
“他去拜访总督了。”戴维森夫人解释道,“总督肯定是留他用餐了。”
当地的一个小姑娘给他们上了一碟牛肉饼。过了一会,老板也进来招呼客人,看客人的饭菜是否已经上齐了。
“看来我们要有一位同住的旅客了。”麦克法尔医生说。
“是的,她只租了一间房,自己负责伙食。”老板答道。
他看着眼前的两位夫人,言语中透露出奉承的神态。
“她被安置在楼下,她不会来打搅你们的,你们放心好了。”
“是船上的人吧?”麦克法尔夫人问道。
“是的,太太,她坐的是二等舱。她也要去阿皮亚,去应聘一个出纳员的职位。”
“哦!”
老板一走,麦克法尔补充道:
“我想她一个人在自己屋里吃饭肯定很乏味。”
“如果她搭的是二等舱,我觉得她还是留在自己屋里吃比较好,我可不知道她是哪一路人物。”戴维森夫人说。
“她名叫汤普森。船上事务长带她来的时候,我恰好在下面。”
“是昨晚跟事务长跳舞的那个女人吗?”戴维森夫人问道。
“可能就是她,”麦克法尔夫人说,“当时我对她就有点疑心,感觉她的样子有点放荡。”
“绝对不是好人家出生的。”戴维森夫人说。
随后他们换了话题。由于今早起得很早,饭后他们各自回房休息去了。醒来时,虽然天气依然阴沉,大雨却已停止。于是,他们决定到大路上去散步,这条路是美国人沿着海湾修起来的。
回来时,戴维森也恰好回来了。“我们也许要在这里呆上十天半个月了。”他言语中带着焦躁,“我和总督吵了一架,他说他也没有办法。”
“戴维森先生希望赶快回去工作。”他妻子说着用焦急的眼光瞟了他一眼。
“我们已经离开一年了,”他在阳台上踱来踱去,“教区的事务交给当地人负责,真叫我心生不安,尽管他们是好人,我也不会多说一个字来斥责他们。他们是真正的基督徒,敬畏上帝,对主虔诚,他们的基督精神甚至会让国内那些自诩为基督徒的人脸红,但是他们缺少胆略,他们可以顶住一次,顶住两次,但不可能每次都能顶住。把海外传教事业交给当地的传教士,无论他们看起来有多么可靠,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就可以看出故态萌发是迟早的事情。”
戴维森先生凝神伫立。他那双在苍白的脸上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以及那高大、松垮的体格,无不让人感动。从他那坚强的站姿和低沉的声音中,你可以看出他的至诚。
“我希望能对自己的工作做出及早的安排。我要马上行动。如果一棵树已经腐朽,最好的办法就是马上砍掉并把它烧掉。”
肉食茶点是他们今天的最后一顿。吃完后,他们坐在毫无生气的客厅里。女人们做着活计,麦克法尔医生抽着烟斗,传教士则在给大家讲述他在群岛传教时发生的事情。
“我们刚到岛上时,他们完全没有原罪的观念。他们就算把十诫全部触犯了,也从来不知道这是罪过。我想我最最困难的工作,就是让这些土人知道什么是原罪。”
麦克法尔夫妇早就知道,戴维森在遇到他太太之前已经在所罗门群岛工作了五年。她之前是在中国传教,后来在波士顿与戴维森相识。他们利用回国休假的机会参加了海外传教大会,结婚后,他们被派到这些岛屿工作,直到现在。
有件事让麦克法尔夫妇对戴维森的性格有了更深的了解,那就是:这个人从来都不会畏惧。他是个行医的传教士,在工作中他随时会被叫到各处岛屿。甚至在太平洋的雨季,连捕鲸船都不敢航行的时候,他却常常驾着一艘小船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出诊。很显然,这种行为充满了危险,但他却从未犹豫迟延过。几十上百次,连戴维森夫人都认为他不可能生还而万念俱灰时,他却最终从黑夜里获得重生。
“有时我恳求他不要出海,”她说,“或者至少等待风平浪静时再去也不迟,但他从来不理会。他固执成性,一旦下定决心,多少头牛也休想拉回。”
“要是我自己都害怕,我怎么能让那些土人虔诚地相信上帝?”戴维森喊叫起来,“我绝对不会,绝对不会!他们如果有危急求救于我,只要能够做到,我一定会答应。上帝不会在我为他布道时抛弃我的,你要知道,风因为他的吩咐而劲吹,波涛因为他的命令而汹涌!”
麦克法尔是个胆怯的人:在战壕里,连跟敌人猛烈对射的子弹他都受不了;在前线阵地的急救站里做手术,由于要经常控制颤抖的双手,豆大的汗总是从他眉间流出,模糊了他的眼镜。所以当他对视着跟传教士说话时,不免有些不寒而栗。
“但愿我能说自己一无所惧。”他说。
“但愿你能说你一直笃信上帝。”传教士反唇相讥。
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一晚传教士夫妇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他们刚到群岛时的情景。
“有时,我俩总是面对着面,无言以对,任由泪水夺眶而出。我们无休止地勤奋工作,结果却没有任何进展。当时如果没有她在我边上,我简直要崩溃了,是她在我心绪低落,濒临绝望时,给我勇气和希望。”
戴维森夫人垂下头,面颊染了一层淡淡的红霞,双手微微颤动,一言不发。
“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向我们伸出援助之手。我们孤军作战,远离千里之外的亲友,被包裹在黑暗之中。每当我沮丧疲惫时,她总是把手头的事情放在一边,坐下来给我念《圣经》,直到安静重新撒播在我的心灵,一如睡神降临在孩子的眼睑上。最后她将书本合上,对我说:‘不管他们是否愿意,我们都一定要拯救他们。’于是我变得更加虔诚,我回答她说:‘是啊,神会保佑我们,我一定会拯救他们,我必须拯救他们。’”
他向前一步站在桌子面前,似乎这里就是教堂的讲经堂。
“你知道,这些土人堕落到连自己的邪恶一点都不察觉的地步。我们能从他们早已习惯的动作中定义出什么是罪恶来。我们把通奸、说谎和偷盗定义为犯罪,也把他们习以为常的赤身裸体、跳舞、不进教堂定为罪恶,至于女人袒露胸部和男人不穿内裤,那就更是不可饶恕的罪行了。”
“怎么定法?”麦克法尔医生惊奇地问。
“我对他们实施惩罚。要让人们知道什么是犯罪,唯一的办法就是当他们做那类事情的时候对他们施加惩罚。如果他们不进教堂,我就罚他们钱;他们跳舞,我也对他们进行罚款;如果他们衣衫不整,那就更要罚款了。我制作了一张惩罚表,每犯其中之一,必然面临罚款或者劳役。最后,他们终于明白过来了。”
“可是,他们不能拒绝吗?”
“他们敢吗?”传教士发问。
“敢于反对戴维森先生的人,必须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传教士的妻子咬紧双唇说。
麦克法尔医生听到这里非常吃惊,他用惶惑的眼光注视着戴维森,但他不敢表示自己的反感。
“你必须记住,我的最后一招就是把他们从教堂里开除。”
“他们对此会在乎吗?”
戴维森微微笑了,得意地搓着自己的双手。
“他们会因此卖不掉椰子干,人们出去捕鱼,也得不到他们应有的那份。不在乎?不在乎就得挨饿。”
“告诉他弗赖特·奥尔森的事情。”戴维森夫人说。
传教士恶狠狠地盯着麦克法尔医生。
“弗赖特·奥尔森是个丹麦商人,他在岛上已经呆了很多年,也很有钱。我们到岛上时,他很不乐意。显然,他在那里就是土霸王,他买土人的椰子干时,高兴付多少钱就付多少钱,而且都是用食物或者威士忌酒来代替现金。他娶了个土人妻子,但他并不忠诚于她。他还经常酗酒。我给过他改过自新的机会,但他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取笑我。”
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戴维森明显降低了音调,而且沉默了一两分钟。这一沉默使气氛充满了威胁。
“不到两年,他就成了一个穷困潦倒之徒。他半个多世纪积攒的财富,荡然无存。我把他搞得倾家荡产,最后他像乞丐一样来求我给他买张船票,回了悉尼。”
“我真希望你能亲眼见到他来求戴维森先生时的那个模样。”传教士的妻子说,“他原本是个相貌堂堂、身强体壮的人,说起话来底气十足。但如今,他却面黄肌瘦,与此前的他判若两人。转瞬间,他变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人啦。”
戴维森凝望着夜空,若有所思。天又开始下雨了。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声音,这是留声机的声音。舞曲的节奏,喘气似的,响得刺耳。戴维森转过身来,望着妻子。
“这是什么?”他问。
戴维森夫人正了正她的夹鼻眼镜。
“楼下住了一个二等舱的旅客。我想声音大概就是从她那发出来的吧。”
他们静静地听着。伴随着音乐声的是跳舞的脚步声。在音乐间隔声中,他们还听到了开酒瓶声音和嘈杂的讲话声。
“我敢说她肯定是在为船上的朋友举行欢送会。”麦克法尔医生说,“十二点开船,不是吗?”
戴维森并没有吭声,只是看了看自己的表。
“你好了吗?”他询问自己的妻子。
她站起身来,折叠好手里的东西。
“嗯,我想应该结束了。”她答道。
“现在睡觉恐怕太早了吧?”医生说。
“我们还要念好一会书呢。”戴维森夫人解释说,“无论到哪里,我们睡前都要念一章《圣经》,并按照注释做些研究。你知道的,也就是加以仔细地讨论,这是对心智最好的训练。”
互道晚安后,麦克法尔医生和妻子留在屋里,两三分钟内他们相对无言。
“我想还是把纸牌拿来好了。”最后医生说道。
麦克法尔夫人显然并不想这样。刚才和戴维森夫人的谈话让她觉得这多少有些不妥,但是她又不愿意说出“我们最好不要玩纸牌,以免戴维森夫妇突然进屋会引来尴尬”的话来。麦克法尔医生拿了纸牌回来,她便在旁边看着他一个人玩通关,心里多少有些说不出的做错事的感觉。楼下依然是一片喧哗的酒会场景。
第二天天气放晴,麦克法尔夫人为了打发这段长达半月之久的无聊生活,决定出门走走,消遣消遣。他们一直走到码头,从箱里拿了几本书。医生去访问了海军医院的外科主任,还跟主任一起去查了病房,他们还去总督府留下了自己登门拜访的名帖。在路上,他们遇见了汤普森小姐。医生脱帽致礼,汤普森小姐则用响亮而兴奋的声音跟他打招呼。她还是穿着前一天那身服装,一身白色衣裙,一双发亮的高跟靴,胖胖的腿肚子鼓在靴口上,为这片异国情调平添了生色。
“照我看,她实在是穿得有点不三不四,”麦克法尔夫人说,“看起来庸俗不堪。”
等他们回到住处,汤普森小姐正在阳台上跟店老板的一个黝黑的孩子玩呢。
“跟她打个招呼吧。”麦克法尔医生在妻子耳边轻声说道,“她一个人在这里,不搭理她似乎不太合适。”
麦克法尔夫人有点怯场,但是她一向惯于按照丈夫的吩咐办事。
“我想我们是住在一块的旅伴。”她说,显得有点拘谨笨拙。
“真是可怕,是吧?被困在这么一个偏僻无趣的鬼地方。”汤普森小姐说,“他们说我能有个房间住就已经很不错了。我不愿意住在土人家里,可有些人却不得不住在那儿。我真不懂他们怎么不多开几个旅馆。”
他们又随便聊了几句。汤普森小姐讲话声音既大,又喋喋不休,是个惯于饶舌的人,麦克法尔夫人却不善说道,没过多久,她就说:“我想我们该上楼了。”
晚上,他们要吃的东西依然是肉食茶点。戴维森一进门就说:
“我看到楼下那女人跟几个水手坐在一块,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跟这些人弄在一块的。”
“她根本就不懂得什么规矩。”戴维森夫人说。
今天他们感到十分无趣,又感到疲惫不堪。 “如果真得再这样过个十天半个月,我想我真会被闷死。”麦克法尔医生说。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日子分成几段来过。”传教士接声道,“我准备每天用几个钟头看书,然后做做运动,剩下的时间用来娱乐,不管天晴还是下雨,因为在雨季你根本就无法考虑天气是否合适。”
麦克法尔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的同伴,显然,戴维森的计划让他烦恼。他们吃的又是牛肉饼,估计这是大师傅唯一会做的一道菜了。
楼下的留声机又开始唱起来了。戴维森听着,神情变得不安起来。只听见男人的歌声飘到了楼上,汤普森小姐的朋友们正在合唱一首流行歌曲呢,而且马上就听到她那又哑又高的声调夹在中间,叫喊和哄笑声紧随其后。楼上的四个人,本来想打起精神聊聊天,但又按捺不住细听楼下的碰杯声和椅子挪动声。显然,又来了好些人,汤普森小姐正在举行晚会呢。
“我想不清楚她怎么招来了这么多人。”麦克法尔夫人突然打断了传教士和丈夫关于医学的谈话。
她的思想已经游离到楼下的活动中去了。戴维森脸上的抽动也证明了这一点,尽管他嘴上谈论的是医学上的事情,可他的心早就同麦克法尔夫人走到一处了。刹那间,正当医生在大谈德兰特尔前线医治伤员的经验时,戴维森平白无故地大叫了一声,并从椅子上“哗”的跳了起来。
“怎么啦,亚弗雷?”戴维森夫人问。
“一定是的,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她肯定是从哀威里出来的。”
“不会的。”
“她是在火奴鲁鲁[4]上船的,这样就对了,她居然把她那营生带到了这里来了。”
他用憎恨的语气来强调最后几个字。
“什么是哀威里?”麦克法尔夫人问。
戴维森充满怜悯的眼光落在她身上,语气中带着恐怖和颤抖。
“那是火奴鲁鲁藏污纳垢的地方,是红灯区,是我们文明的污点。”
哀威里在火奴鲁鲁市区的一个角落。从港口附近的偏僻小巷进去,经过一座颤巍巍的小桥,就能看到一条荒芜的街道。沿着街道往里走,经过一处破破烂烂的地方,你会突然发现到了一处灯光明亮之所。这里的马路两旁设有停车场,还有酒吧间,到处闪烁着花里胡哨的光束,每一家都响着自动钢琴,一路上还夹杂着理发店和烟草铺,能随时激发出寻欢作乐的罪恶之感。你随便走进一条窄巷,不管向左向右,都会发现进入了幽境。一排排带有阳台的小屋,全部漆成绿色,看起来整齐又干净。小屋之间的小路又宽又直,让人感觉是座花园小镇。它那规范的布局,井然有序的环境,清洁亮丽的外观,给人一种绝佳的反讽,因为寻欢作乐还从没有像今日这样空前的系统化和制度化。幽静小巷里偶尔会有盏微亮的路灯,要不是这些小屋开着的窗透出光亮来,这儿简直就是漆黑一片。男人们在此徘徊,窥视着窗前的姑娘们。她们或在看书或在做着针线活,但几乎从未对那些路过的人正眼瞧上一眼。这些在外游荡的行人和窗里的姑娘们唯一类似的,就是他们来自五花八门的国家。那儿不仅有美国人,港里船舶上得空的水手,军舰里来的闲着的水兵,还有不少驻扎在岛上喝得醉醺醺的士兵,白人和黑人都有。此外还有日本人,一些三三两两结对走在街上闲逛的夏威夷人,穿着布罩长衫的中国人,甚至还有穿着奇怪样式的菲律宾人。他们都沉默不语,像是受到了压抑,七情六欲在这里是忧郁的。
“这是太平洋最臭名昭著的地方。”戴维森歇斯底里地喊着,“海外传教会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游说和反对,当地的报纸也予以响应,但是警察就是一无所动。你知道他们的陈词滥调,他们说罪恶是不可避免的,控制罪恶的最好办法就是对它们进行集中管理。敢情他们是收受了贿赂,被收买了。酒吧间和妓院老板给他们保护费,甚至卖淫的小姐自己也出一份。”
“在火奴鲁鲁停靠时,我在当地的报纸上看过相关的报道。”麦克法尔医生回应说。
“当我们到达哀威里时,那里的一切罪恶和耻辱都已经不复存在了。所有的人都受到了审判。我真应该一下子就看出这个女人是干什么的。”
“现在你说明白了,”麦克法尔夫人说,“我记得就是在我们的船起锚前几分钟她才急匆匆赶上船的,我当时还想她来得可真是及时呢。”
“她怎么敢到这儿来!”戴维森恨恨地喊着,“我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向屋里走去。
“你要去干什么?”麦克法尔问。
“你希望我去干什么?我要去阻止他们,我决不能让这里变成……变成……”
他努力寻找一个不会使女士们觉得尴尬的字眼。激动之余,他双眼幽幽发光,已经惨白的脸更加惨白了。
“听起来,楼下屋子里有三四个男人。”医生说,“你这样下去,是不是有点草率?”
传教士向他鄙视地扫了一眼,不作言语,冲出了门去。
“你太不了解戴维森先生,你以为他在执行使命时会因为个人安危而退缩吗?”戴维森夫人说。
她坐在那儿,两手不安地握在一起,高高的颧骨上闪过一阵阴影,仔细听着楼下会出什么事情。他们三个都在侧耳倾听。他们听见传教士蹬蹬地跑下楼去,把门推开。歌声霎时停了下来,但是留声机还在继续放着那种下流的音调。他们听见戴维森的声音了,接着听到了沉重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音乐戛然而止。他把留声机摔在了地上。紧接着,他们听到了戴维森的说话,但具体内容他们听不清楚。接下来是汤普森小姐的声音,又高又尖,又是一阵嘈杂的吵闹,好像几个人在叫喊。戴维森夫人倒抽一口冷气,双手握得更紧了。麦克法尔医生把目光从她身上转移到自己妻子身上。他不愿意下楼,但他怀疑旁边的这两位太太希望他这样做。接着像是一阵扭打的声音。现在的吵闹声更大了,也许是戴维森被扔了出来,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一阵沉寂后,他们又听见了戴维森上楼的脚步声,他回到自己的屋子去了。
“我想我应该去看看他。”戴维森夫人说。
她站起身来朝他屋里走去。
“如果需要我,就喊一声。”麦克法尔夫人说,等到她出去之后又说:“我希望他没有受伤。”
“他为什么要多管闲事?”麦克法尔医生说。
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两分钟,紧接着他俩吃惊了,因为留声机的声音又开始了,带着挑衅似地用嘲弄的声调吼着一首淫荡的曲子。
第二天,戴维森夫人明显老了很多,脸色又苍白又疲惫。她抱怨头痛,她说传教士昨晚一夜没合眼,在一种异常烦恼的情况下度过了一夜,还没到五点钟就起身出门去了。一杯啤酒泼了他一身,弄得他全身都是酒味。戴维森夫人提到汤普森小姐时,眼里冒出了阴沉的怒火。
“总有一天她会悔青肠子的,因为她得罪了戴维森先生。戴维森先生待人宽厚,遭厄受困的人只要去找他,没有不得到安慰的,但是他也疾恶如仇,一旦让他震怒,他也会不顾一切。”
“那么,他会怎么样呢?”麦克法尔夫人问。
“我不清楚,但我绝对不能再忍受跟这个贱货在一起。”
麦克法尔夫人不寒而栗。这位身材矮小的女人身上显示出的不仅是自信,而且还包含着某种威胁。那天早上,他们一块出去,并排走下楼。汤普森小姐的房门敞开着,他们看见她仅披了件肮脏的睡衣,在火锅里正煮着东西。
“早上好,”她对他们喊了声,“今天早上戴维森先生好些了么?”
她们不吭一声地走了过去,昂首阔步,好像根本就没有汤普森小姐存在似的。但是一听见她那带着嘲讽的大笑声,她们不禁脸上发烧。戴维森夫人突然转过身去。
“你竟然还有脸跟我说话!”她高声嚷叫起来,“要是你冒犯了我,我一定会把你从这儿赶出去。”
“喂,是我请戴维森先生到我的房间里来的吗?”
“不要搭理她。”麦克法尔夫人轻轻说了一句。
她们一直往前走,直到完全听不见汤普森的声音。
“她简直就是恬不知耻,完全不知羞耻的东西。”戴维森夫人冲口而出。
席卷而上的怒气几乎要将她淹没。
在回来的路上,她们看见汤普森小姐在码头上散步,穿着非常隆重,大白帽的帽檐上堆着庸俗而鲜艳的花朵,十分惹眼。她边走边兴致勃勃地跟她们打招呼。站在路边的水手看着这两位太太冷若冰霜的目光,不禁咧着嘴笑开了。她们刚回到住处,雨又开始下了。
“这下,她那身漂亮的衣服恐怕是要遭殃了。”戴维森夫人尖酸刻薄地说。
他们午饭吃了一半的时候,戴维森才回来,雨已经将他全身淋透了,可他却执意不去换衣服。他坐下来,愁眉不展,一言不语,稍微尝了点东西便拒绝再进食。戴维森夫人跟他讲述了今天两次遇见汤普森小姐的经过,他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但越发紧蹙的眉头表示他什么都听到了。
“你说我们去找洪恩先生把她从这里赶出去行不行?”戴维森夫人问,“我们不能再这样忍受她的侮辱了。”
“可除此之外,她没有其他落脚的地方啊。”麦克法尔说。
“她可以跟土人一块住。”
“这样的天气,住土人的茅草屋可不舒服。”
“我曾经在茅屋里住过几年。”传教士说。
那个土生的小女孩送煎香蕉来当甜点,这是他们在这里每天必吃的一道菜。戴维森转身跟小女孩说:
“去问一声汤普森小姐,她什么时候方便,我想去看看她。”
小女孩怯生生地点点头,就走了。
“你去看她干什么,亚弗雷?”他妻子问他。
“去看她是我的责任,我要做到仁至义尽,给她回头的机会,不然我是不会采取行动的。”
“你简直不知道她是什么货色,她一定会羞辱你的。”
“让她来羞辱我好了,让她向我吐口水吧。她有永恒的灵魂,我想我必须竭尽全力拯救她。”
戴维森夫人的耳旁至今还回响着这个妓女的讥笑声。
“她已经迷失得太远了。”
“远得不能接受上帝的恩泽了吗?”他的眼睛突然发出光亮,口气也变得柔和轻松许多。“永远不会,罪人的孽债也许比地狱还深,但基督上帝的爱怜肯定还能触及于他。”
小女孩上来回信了:
“汤普森小姐说,只要戴维森牧师不在她营业的时间里光临,其他时间她都在屋里恭候。”
接下来是石头般的沉默。麦克法尔医生赶快收回露在嘴角的笑意,他知道,如果妻子发现他认为汤普森小姐无动于衷的厚颜是件有趣的事情,妻子肯定会大发雷霆的。
他们默默地吃完午饭。等桌上的东西一撤去,两位太太就拿起了活计。麦克法尔夫人开始编制围巾,自开战以来,她已经不知织了多少条了。医生则抽起了烟斗。戴维森还是坐在椅上,用一种出神的眼光望着餐桌。过一会,他站起身来,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他们听见他下楼,又听见他敲门,然后听见汤普森小姐那带着挑衅性的“进来”。他在汤普森小姐那里呆了近一个小时。
麦克法尔医生注视着下个不停的雨水,心神不宁。这里的雨不似英国像牛毛那样轻落下来,它直接让你感觉自然界的原始力量,让人感到害怕。如果说倾盆而下是大雨的话,这里的雨只能用决堤来形容,简直就是洪水滔天,打在瓦楞铁皮屋顶上从来没有间断,使人疯狂。有时你简直会觉得如果它再不停息,你就会尖声叫喊起来,然后你又觉得无能为力,感觉全身酥软,唯有苦恼和绝望。
麦克法尔医生回头看见传教士走进屋来,两位太太也抬起头来注视着他。
“我给了她所有机会,劝她迷途知返,她的确是个邪恶的女人。”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麦克法尔医生注意到他两眼变得阴沉,苍白的脸变得铁青。
“现在我要拿起基督上帝的鞭子,他曾用它驱逐圣殿里的高利贷放贷者和银币兑换商们。”
他在屋里来回踱动,嘴唇紧闭,双眉紧锁。
“即使她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她追回来。”
他转身出了屋子。他们听见他又下楼去了。
“他究竟要干什么?”麦克法尔太太说。
“我不知道。”戴维森夫人摘下了夹鼻眼镜,擦着。
“他在执行上帝的旨意时,我从来不问他任何问题。”
她微微一叹。
“怎么啦?”
“他非把自己累倒不可,他从不知道爱惜自己。”
麦克法尔医生从房主那里得悉了传教士行动的第一步。房主把正从店门经过的医生拦了下来,他肥嘟嘟的脸显得十分无助。
“戴维森牧师责怪我不应该把房子租给汤普森小姐。但是当时,我并不知道她是干哪一行的啊。对于我这行来说,客人上门来,我只问他们能否付得起租金,更何况她一来就预付了我一个星期的租金。”
麦克法尔医生不愿卷进这个是非。
“说到底这是你的屋子,你能让我们留下来,我们是非常感激的。”
洪恩狐疑地看着他,不知道麦克法尔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传教士们是互通声气的,”他迟疑地说,“如果他们决心让一个生意人离开,那么那个生意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卷着铺盖马上走人。”
“他要求你把她赶出去吗?”
“没有,他说只要她规规矩矩的,他不会这么做。他说他要对我公平,我答应告诉她不要再招揽客人了,我刚去告诉了她。”
“她听了怎么样呢?”
“她痛骂了我一顿。”
老板扭动着他那条帆布旧裤衩,手足无措。他觉得汤普森小姐难以对付。
“噢,如果这样的话,那汤普森小姐肯定不会呆在这里了。”
“可是她无处可去,只有土人的房屋,眼下本地人谁都不敢再搭上这烫手山芋了。现在传教士已经在她身上插了一刀。”
麦克法尔看着落下来的雨水。
“如此说来,这事是没有什么转机了。” 当天晚上,他们坐在客厅里听戴维森讲述当年的大学生活。因为生活艰苦,戴维森当年靠假期去打短工修完学业。楼下是一片寂静。汤普森一个人呆在房里,但突然留声机响了起来。她故意开着留声机来激怒楼上,这次没有人喝着调子唱了,而且唱片的音调凄惨万分,听起来好像在喊救命。戴维森没有理睬,继续面不改色地说着下面的故事。留声机也继续唱了下去。汤普森小姐放了一张又一张,看来寂静的夜晚使她无法忍受。麦克法尔夫妇上床后无法睡去,他们并排躺在那里,眼睛张得大大的,听着帐外蚊子残酷的歌唱。
“那是什么声音?”麦克法尔夫人低声说。
他们听见一个人的声音,从木板隔断那边传来,是戴维森的。
他正在用单调热切而执着的语调大声祈祷,他在为汤普森小姐的灵魂做祷告。
两三天过去了,如今汤普森小姐在路上遇见他们时,再也不故作殷勤或满脸堆笑地向他们打招呼了。她抬头向天,涂着粉脂的脸上布满了阴云,眉头紧蹙,好像根本就没见到他们。洪恩告诉麦克法尔医生说,她正在四处找寻栖身之所,但没有成功。到了晚上,她就开着留声机听各式各样的唱片,但那种强作欢颜的感觉倒是越来越明显了。唱片里黑人音乐有种破碎的、伤心的节奏,像是绝望的舞步。星期天她也开着留声机,传教士要洪恩立刻去制止,因为这是基督上帝的日子。唱片拿了下来,整个屋子寂静无声,充斥耳旁的只有打在铁皮屋顶的雨声。
“我想她有点耐不住了,”第二天洪恩对麦克法尔医生说,“她不知道戴维森先生究竟在干什么,她很害怕。”
麦克法尔医生大清早见过她一面,使他吃惊的是,她那副傲慢的神情已经完全改变了,她脸上弥漫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神伤。
洪恩朝麦克法尔医生瞥了一眼。
“我想你也不知道戴维森先生在搞什么把戏吧?”混血儿毫无把握地问。
“不,我不知道。”
洪恩问他的这个问题有点古怪,因为他私下里也认为传教士在秘密张罗着什么事情。
他有种感觉,传教士正在这个女人边上织就一张天罗地网,小心翼翼,步步紧逼,一等万事俱备,他就将网绳收紧。
“传教士让我告诉她,不论什么时候她要找传教士,只要说一声,他就会过去。”洪恩说。
“那她怎么说呢?”
“她什么也没讲,我把他要我讲的话说完后,没等她讲话就出来了。我想也许她要哭了。”
“对此我一点也不怀疑,这种寂寞的生活使她受不了。”医生说。
“还有这讨厌的雨,简直让人心惊肉跳。”他不耐烦地说下去,“这个鬼地方一年有没有不下雨的时候?”
“在雨季,这里会一直下个不停。我们这里一年有三百英寸的雨量。你知道的,就这种港湾地势,好像整个太平洋的雨水都被招来了。”
“这港湾的地势真是活见鬼。”医生说。
他抓着被蚊子叮咬过的地方,非常急躁。等到雨过天晴,这儿立马就会成为闷热的暖房,潮湿,酷热,闷气。你会有种奇异的感觉,那就是万物都带着一种野蛮的冲劲。这里的土人一向生性愉快,以天真活泼远近闻名,但当你看见他们一身刺花和染过的头发,保证你汗毛都得竖起来。当他们光着脚在你后面啪嗒啪嗒走时,你总忍不住回头张望。说不定在某个瞬间,他们会迅速冲上来,拿把长匕首在你的肩胛骨位置刺上一刀呢。你永远猜不透他们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想法。他们有点像古埃及人画在殿堂上的样子,浑身带着千百年传下来的恐怖。
传教士进进出出,显得异常忙碌,麦克法尔夫妇却不知道他到底在弄些什么东西。洪恩告诉医生说传教士天天去找总督,谈话中戴维森还提到过这位总督。
“表面上总督的决心似乎很大,”传教士说,“但是真要做个斩钉截铁的决定时,他又心软下来。”
“我想他一定不会按照你的要求办。”医生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跟传教士说。
传教士笑也不笑。
“我要他做的是正确的事,原本用不着这样子去说服。”
“但是对于什么事情是正确的,人们总是莫衷一是。”
“要是一个人腿上长了坏疽病,又对锯不锯掉迟疑不决,你会对他耐心等待吗?”
“坏疽病是个存在的事实。”
“那么罪恶呢?”
戴维森背地谋划的事情很快就真相大白了。那天,他们四人刚用完午餐,还没来得及分手去午睡,房门突然一下被打开了。汤普森小姐走了进来,她向屋内扫视了一圈,紧接着走到戴维森面前。
“你这个臭流氓,你在总督面前究竟都说了老娘些什么?”
她由于狂怒而唾沫四溅。大家面面相觑了一会。然后,传教士把椅子推向她。
“坐下来好吗,汤普森小姐?我正期盼着能和你再谈一次呢。”
“你这个卑鄙下贱的狗杂种。”
她冲口而出的骂声不绝于耳,难听又蛮横。戴维森只是正视着她。
“我不会介意你堆在我身上的责难,汤普森小姐。”他说,“但是我不得不请求你别忘了这里还有两位太太在座。”
这个时候,在盛怒之下,她反而抑制住了眼泪。她满脸通红,气息短促。
“出了什么事情?”麦克法尔医生说。
“刚才一个家伙来,要我在下次来船的时候卷铺盖走人。”
传教士的眼里应该流露出一丝喜悦吧。但是,他的脸上还是看不出什么表情。
“照你这种情况,怎么能指望总督让你逗留呢?”
“你干的好事,”她尖叫起来,“你骗不了老娘,是你干的。”
“我不愿意欺骗你,我之所以力劝总督采取这唯一可行的办法,是为了维护他的职守。”
“为什么你要管老娘的事?我可从来没有冒犯过你。”
“你放心,如果你冒犯我,我将是最最不计较的人。”
“你认为我愿意留在这个连小镇都不如的鬼地方吗?我像是个乡巴佬吗?像吗?”
“既然这样,那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他答道。
她含糊不清地怒骂了一声,奔出屋去。紧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听见总督终于采取了行动,真是让人感到高兴。”戴维森终于开口了。
“他是个懦弱的人,办事犹豫不决。他说汤普森小姐顶多在这里逗留半个月,要是她去阿皮亚,那里是英国法律统治的地方,就用不着他来管了。”
戴维森跳起身来,走到屋的那一头。
“当权而不尽职,真是糟糕透了。照他们的说法,只要邪恶不出现在面前就不称其为邪恶。人间有了这种女人,就是丑事,即使推到另外一个岛上,丑事总归还是丑事。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不向其摊牌了。”
戴维森说到这里,双眉倒竖,牙关紧闭,脸上露出凶相。
“这话从何说起?”
“我们海外传教会在华盛顿也不是毫无势力的。我向总督指出,要是有人控告他在这里毫无作为,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那她该什么时候走呢?”医生迟疑了一下,问道。
“下礼拜二,从悉尼开往旧金山的船要经过这里,她必须搭这条船走。”
还有五天。
第二日,医生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在医院呆了差不多一个上午,刚要上楼,混血儿洪恩就拦住了他。
“非常抱歉,麦克法尔医生,汤普森小姐有点不舒服。你能帮她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
洪恩带着医生来到她的房间。她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既不看书,也不干活,呆呆地望着身前。她身穿白裙,戴着别着花的大帽子。麦克法尔看到,她的脸色泛黄,泪水把她脸上的脂粉花成斑斑块块,眼泡虚肿。
“听说你身体不舒服,我很抱歉。”他说。
“噢,我不是真的生病啦。我这样说,只是为了要见到你。我得搭去旧金山的船离开这里。”
她盯着他,眼神游离,双手不断地捏住又放开,放开又捏住,仿佛得了痉挛症。老板站在门口听着。
“我已经知道了。”医生说。
她哽咽了一下。
“可是我认为现在让我去旧金山,对我很不方便。昨天下午我去求总督了,但他不肯见我。我看到了他的秘书,他跟我说,我必须搭坐这条船回去,别无选择。我无论如何得见到总督,今天早上我在他官邸门口等他,他一出来,我就堵着他。尽管我知道他不愿意搭理我,但是我还是与他说上了话,他说他并不反对我留在这里等到下班船到悉尼去,但是戴维森牧师未必同意。”
她停住了,迫切地看着麦克法尔医生。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样能帮助你。”他说。
“好吧,我希望你能替我去向牧师求个情。我向上帝起誓,只要他让我继续留在这里,我绝不重操旧业。要是他同意的话,我甚至可以不出屋门一步,眼下日子也不到半个月了。”
“我去跟他说说。”
“他不会答应的,”洪恩说,“他要求你下个星期二就走,你还是早点死了心好。”
“告诉他,我可以在悉尼找到正经的工作,我说的是正儿八经的工作,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我尽我所能。”
“一有消息马上告诉我,好吗?这个心结不解开,我真的没法继续过下去了。”
这个差事让医生很为难。但是,他还是秉承本性,拐了个弯去办这件事。他告诉妻子汤普森小姐拜托他的事,让她去跟戴维森夫人谈谈。传教士的态度不免有点专横,就是让这个女人在帕果帕果再呆上半个月,也不会有什么危害。可是他的斡旋结果,却大大让他意外。传教士直接来找他了。
“戴维森夫人告诉我说汤普森曾经托你来说情。”
这种短兵相接的态势,不免使麦克法尔医生露出了腼腆人的尴尬。他感到自己火气上升,脸也涨红了。
“我不认为她宁愿去悉尼而不去旧金山有什么不妥,既然她答应在这儿遵循规矩,还这样为难她,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传教士用严峻的眼光盯住医生不放。
“为什么她不愿意回旧金山去?”
“我不曾问,”医生回答,带着粗气,“而且我认为一个人最好少管闲事。”
也许这并不是个婉转圆滑的回答。
“总督已经下令将她驱逐出境,搭最先离开这个岛的船。他不过是执行职责,我不会去干涉的。她的出现,对这儿来说是种危险。”
“我想你是太严厉专横了。”
两位太太吃惊地抬头看着医生。但是她们不用担心发生一场口角,因为传教士对此只是安详地笑笑。
“我非常抱歉,你竟然这样看待我,麦克法尔医生。相信我,我的心在为这个不幸的女人流着血,我不过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
医生没有回答,神情凝重地望着窗外。雨终于停了,远处土人的茅屋在树丛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想趁现在雨停了到外面走走。”他说。
“不要因为我没有答应你的要求而抱怨我。我实在无能为力,请你原谅。”戴维森凄然一笑,“我十分尊重你,医生,如果你认为我是个坏人,我很遗憾。”
“我毫不怀疑你早对自己有充分的自信,不可能坦然接受我的意见。”他反唇相讥。
“就算全是我的不对好了。”戴维森笑出声来。
医生看到自己无缘无故的冒失莽撞,自找没趣,只得扬长下楼,汤普森小姐半开着门在楼下等着。
“怎么样?”她问,“你跟他说过了么?”
“说过了,我很抱歉,他不肯答应。”他甚至为难到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但是他还是瞅了她一眼,因为她抽泣起来。他看到她的脸因害怕而变得煞白。他眉头一皱,突然心生一计。
“可是你还是不要放弃希望,我认为他们这样对你不公平,我要自己去找总督谈谈。”
“现在?”
他点点头。她脸上发出了光亮。
“你真是太好了。我肯定,只要你跟他一说,他会答应让我留下的。只要我在这里一天,我就绝不会干不该干的事。”
医生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下决心去求总督。他跟汤普森小姐非亲非故,可是那个传教士惹怒了他,而他的脾气素来是憋在心里的。他在官邸找到了总督。他身材魁梧,面相英俊,水手出身,唇上留着一抹整齐的牙刷似的花白短须,白斜纹制服上一尘不染。
“我来见你是想跟你谈谈同我们寄宿在一块的那个女人,”他说,“她名叫汤普森。”
“我想这个名字我已经听得烦腻了,麦克法尔医生。”总督笑眯眯地说,“我已经命令她下星期二出境了,我只能这么办。”
“我请求你宽容一下她,让她等到旧金山的船再离开,这样她可以到悉尼去。我可以担保她行为不会出格。”
总督还是面带笑容,但他双眼稍闭,表情严峻起来。
“但愿能如你所嘱去办,麦克法尔医生,但是我已经下令了,无法再改了。”
医生极力争辩,总督不再微笑了。他一脸不高兴地听着,对医生也变得有所提防。麦克法尔知道他并没有说服总督。
“对不起,我给这位太太带来了不便,但是她一定得在星期二动身,别无选择。”
“但是对你来说,她到哪去有多大区别呢?”
“原谅我,医生,除非是我的上级,否则我并没有向你介绍任何职权行动的必要。”
麦克法尔狠狠地盯了总督一眼。他记起了戴维森的暗示,戴维森是用过威胁手段的,而且从总督的态度,他也能看出部分端倪。
“戴维森真是个讨人嫌的多事佬。”他辛辣地说。
“我们之间说说,麦克法尔医生,我对戴维森先生并没有多大好感,但是我得承认,他有权向我指出像汤普森小姐这种品德的女人在这儿确实比较危险,因为这儿有很多现役士兵驻扎在本地居民中。”
他站起身来,麦克法尔不得不跟着站了起来。
“我一定要请你原谅,我还有个约会,请你替我向麦克法尔夫人致意。”
医生碰了一鼻子灰离开了总督府。他知道汤普森小姐一定还在等着,他不愿意自己亲口告诉她这个失败的结局,所以他从后门走进旅店,偷偷摸摸地上了楼,好像要隐藏什么秘密似的。 晚饭时,他默不作声,坐立不安,传教士却兴致勃勃。麦克法尔医生感到传教士的目光不时落在他身上,而且带有一种洋洋得意的神态。他突然想到戴维森可能已经知道他去找总督这回事了,但天晓得他怎么会知道这一切的!这个人身上似乎带有某种鬼魅的力量。晚饭后,他看到洪恩在阳台上,便装作有什么话要跟他说,走出屋去。
“她想知道你是不是找过总督了。”洪恩轻声地说。
“去过了,可是他什么也不肯干。我真的很抱歉,我再也无能为力了。”
“我知道他不会答应的,他们不敢得罪传教士。”
“你们在讲什么?”戴维森和蔼可亲地走出屋来找他们。
“我刚才说你们运气不佳,至少还要一个星期才能去阿皮亚。”洪恩对答自如。
洪恩离开了,他们俩也回到了客厅。戴维森每次饭后都要消遣一个小时。
不久,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戴维森夫人用高亢的音调说。
可是门却没有打开,戴维森夫人去开门。他们看见汤普森小姐站在门外。她的面相有了改变,不再是以前在路上嘲讽他们时洋洋得意的神态,而是变成了一个失魂落魄、心惊胆颤的女人了。
她的头发,一向是梳理得非常精致的,现在却蓬乱地垂在脖子周围。
她穿了双拖鞋,短衫长裙,非常邋遢,站在门外,脸上全是泪痕,不敢走进来。
“你来干什么?”戴维森夫人语气非常粗暴。
“我可以跟戴维森先生说话吗?”她言语中带有哭腔。
传教士站起来走向她。
“进来吧,汤普森小姐,”他言语非常随和,“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
她进了屋里。
“对不起,我那天说话冲撞了你,如果还有其他什么事情让你不快,我一并向你道歉。我想我确实有点过火,请你原谅我。”
“哦,那没什么。我觉得我还是能够容忍这些难听的话的。”
她走向他,行为之卑躬屈节简直让人害怕。
“你让我崩溃了,我也服软了。你不会再让我去旧金山去了吧?”
他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声音也变得死板和严峻。
“为什么你不愿意回到那儿去?”
“我跟你说过了。”
他俯身向前,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钻进她的灵魂深处看个究竟。
他猛地喘了口气。
“感化院。”
她尖叫起来,猛地跪倒在他的脚跟前,捧住他的那双小脚。
“不要送我去那儿。我向上帝发誓,我要做个正经女人,再也不干那营生了。”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前言不搭后语的哀求,豆大的眼泪在抹着脂粉的脸上滚滚而下。传教士低下头,用手把她的脸一抬,迫使她双眼望着他。
“就是那个感化院吗?”
“他们要捉我时,我就逃掉了。”她喘着气,“如果警察逮着我,我至少要在监狱里呆三年。”
他把手放下来,她瘫在地上成了一摊泥,深深地抽泣起来。麦克法尔医生站起身来。
“这实在太严厉了,”他说,“你别再强迫她回去了,而且现在你知道这一切对她意味着什么。再给她一次机会吧,她会改过自新的。”
“我正在给她一生中从来没有的机会。如果她要赎罪,就让她接受这个惩罚吧。”
她误会了他的意思,抬起头来向上看,在她哭肿的双眼里流露出一线希望。
“你会放我走了?”
“不。下星期二你就得上船去旧金山。”
她发出可怕的呻吟,接着冲出一声低沉嘶哑的怒吼,简直不像是人声,她用脑袋使劲地撞着地板。麦克法尔医生跃身前去,将她拉起来。
“起来,你不要这样子。你最好还是去休息会,我给你弄点药来吃。”
他把她拉起来,半拖半抱,将她送下楼去。他对戴维森太太和自己妻子非常气恼,因为她们完全没有想帮忙的意思。混血儿老板站在楼梯下,帮助医生把汤普森放到床上。她悲叹哭泣,差不多陷入昏厥状态。医生给她在皮下注射了一针,最后又累又热地回到了楼上。
“我让她安睡过去了。”
那两个女人和戴维森还在老位置坐着。他走以后,她们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位置。
“我在等你。”戴维森说,声音古怪严峻。
“我要你们和我一块祈祷,为我们做错了事的姊妹的灵魂祈祷。”
他从书架上拿起《圣经》,在他们吃晚饭的桌前坐了下来。餐桌还没收拾,他把挡在前面的茶壶推向一边,用一种洪亮、有力而深沉的音调,给他们朗读耶稣基督与犯了通奸罪的女人见面的那段故事。
“现在我们一起跪下来,为我们亲爱的姊妹莎狄·汤普森的灵魂祈祷。”
他一口气念完了一篇长长的让人心潮澎湃的祷词,他祈祷上帝宽恕这个有罪的女人。麦克法尔夫人和戴维森夫人闭着眼睛跪着。医生则出乎意料,笨拙而又顺从地也跪了下来。传教士一边滔滔不绝,一边泪流满面,他的祷词狂热雄辩,将他自己也深深感动了。屋外,无情的雨还在下个不停,雨滴敲打在地面,仿佛饱含着人世间所有的狠毒。
最后,他停住了,吸了一口气,说:
“我们现在重念一遍祷文。”
他们念过以后,跟着他站起身来。戴维森夫人的脸色苍白安详,她感到既慰藉又心平气和,但是麦克法尔夫妇则感到羞愧难当,他们简直不知道应该把脸转到何处。
“我马上下去看看她现在怎么样了。”麦克法尔医生说。
他敲开门,开门的却是洪恩。汤普森小姐躺在摇椅上,默默地流着泪。
“你在那儿干什么?”麦克法尔喊了一声,“我不是跟你说过要躺在床上么!”
“我躺不下来,我要见戴维森先生。”
“我可怜的孩子,你这样做又何必呢,你永远也别想说服他。”
“他说过只要我叫他,他随时就来的。”
麦克法尔朝生意人做了个手势。
“去叫他来。”
洪恩上楼时,他和汤普森默默地等着,戴维森来了。
“请原谅我请你下来。”她说,眼神忧郁。
“我正在等着你叫我,我知道上帝会应承我的祈祷的。”
他俩相互对视了一会,紧接着汤普森把目光移开了,说话时也不再看他。
“我是个坏女人,我要赎罪。”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听见了我们的祈祷。”
他转身向另外两个男人说:“让我一个人陪在这里吧。你们告诉戴维森夫人,我们的祷告有用了。”
他们出来了,门被带上。
“天呐。”洪恩说。
这天晚上,麦克法尔迟迟未能入睡,听见传教士上楼时他顺便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即便是这个时候,传教士还是没有马上上床。隔着两间房的隔板,麦克法尔听见传教士在大声祷告,一直听得疲倦了才睡去。
第二天早上,医生看到传教士时,简直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显得非常疲惫,但是双眼却异常有神,饱含着欲火,看起来好像充满着一种不能自持的兴奋。
“我要你立刻去看看汤普森,”他说,“我想她的肉体不会好起来,但她的灵魂,她的灵魂却升华了。”
医生感到心情黯淡而且情绪不安。
“昨晚你在她那过了很久。”他说。
“是的,我一要离开,她简直受不了。”
“可看起来快活得像个痴汉。”医生烦躁地说。
戴维森双眼流露出意醉神迷的神态。
“一种至高无上的宽恕已经托付给我了。昨天夜里,我收到了恩赐,使一个迷失的灵魂又重新回到了主的怀抱。”
汤普森靠在摇椅里。屋子和床都懒得收拾,连平日非常注意的日常打扮也全都省略了。她披着一件肮脏的睡衣,头发慵懒地打了个卷。她用湿手巾抹了下脸,但是脸上浮肿,泪痕犹在,整个人看起来完全没了神采。
医生进屋,她抬起迟钝的目光,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戴维森先生在哪儿?”
“如果你要他,他马上就来,”麦克法尔医生反讽道,“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哦,我很好,你用不着担心。”
“你吃过东西了吗?”
“洪恩给我送来了咖啡。”
她无比期待地望着门外。
“你觉得他会马上出现吗?我感到有他陪伴,就没那么可怕了。”
“下星期二你还得走吗?”
“还得走,他说我不得不走。请你叫他马上来,你帮不上我的忙,他是现在唯一可以救我的人。”
“好吧。”麦克法尔医生说。
接下来三天,传教士几乎形影不离地陪着她,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他才与其他三个人在一起。麦克法尔医生注意到他吃得很少。
“他要把自己搞垮才满意,”戴维森夫人怜惜地说,“要是他不注意点,他会把精神搞垮的,他对健康从来不珍惜。”
她自己的脸色也在逐渐变坏,她跟麦克法尔夫人说她经常无法入眠,戴维森从汤普森小姐那儿上来,还要祷告到筋疲力尽才肯罢休,即使这样他也只能睡上一两个小时,然后就穿好衣服去海湾散步。他做了些古怪的梦。
“今天早上他跟我说他梦到了内布拉斯加[5]的山丘。”戴维森夫人说。
“这真是梦入非非了。”麦克法尔医生说。
他记得自己在漫游美国时,曾透过火车的车窗,看到过这些山丘,它们就像巨大的鼹鼠窝,浑圆光滑,在平地上突然耸起。麦克法尔之所以印象这么深刻,是因为它们看起来就像女人胸前的双峰。
戴维森的忐忑不安甚至自己也不能忍受了,他始终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燃烧着,他竟然把这个可怜女人深藏于心的最后一丝罪恶也连根拔起了!他陪她一起读《圣经》,一起祈祷。
“简直出了奇迹。”有天晚饭时,戴维森对在座的人说。
“这是真正的重生。她的灵魂,漆黑得像黑夜,现在却变成了皎洁的白雪。我是那么卑微和畏惧。她对于自己罪恶的忏悔简直是太美了,我简直不配去碰一碰她长袍的衣边。”
“你还想把她送到旧金山去吗?”医生问。“在美国的监狱呆三年?我想在这一点上你应该宽恕她了吧。” “啊,你不明白吗?这是必不可少的。你想不到我的心也在为她流血吗?我爱她就像爱自己的妻子,我的亲生姊妹。她在监狱里所遭受的痛苦,我将与她感同身受。”
“废话。”医生不耐烦地喊出声来。
“你不能理解,因为你看不见基督的光。她有罪,就得受难。我知道她会面对些什么。她要挨饿,受罚,忍辱。我要她接受人类的惩罚来作为献给上帝的祭祀。我要她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一切,她获得了我们这群人中少有的机会。上帝是善良仁慈的!”
戴维森的声调因激动而颤抖。语音模糊不清,这些话是从他颤抖的双唇中抖搂出来的。
“我整天跟她一起祷告,就算我离开她,我也会祷告不止。我用我所有的力量来祈祷,恳请基督将极大的怜悯恩赐给她。我要让她最后从心底里甘愿受罚,即便我放她走,她也不愿。我要让她体悟监狱中的辛酸惩罚,将她放在上帝的脚下作为感恩的祭供,因为上帝曾为她捐献了自己的生命。”
日子过得异常缓慢,所有人的精力都集中到楼下那个备受折磨的女人身上。生活始终处于一种不安的焦躁之中。她活像一个为了供祭凶神恶煞而准备的牺牲品。她的恐惧使她呆若木鸡,她一会都不让戴维森离开,只有戴维森和她在一起时她才能有勇气,她就像藤蔓般死死地缠住他。她经常哭泣,诵读《圣经》,做祷告。有时候,她筋疲力尽,心如死灰。她真的打算洗心革面迎接未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使她从目前这种难以忍受的苦痛中解脱,这是目前看来唯一实际而明了的出路。她再也受不了眼下主宰着她全身心的那种捉摸不定的恐惧。带着一身罪恶,她抛弃了一切个人的虚荣,在这个小房间里走来走去,蓬头垢面,披着那件花里胡哨的睡衣,她已经有四天没有脱衣服睡觉了,也不再穿长袜。她的屋子看起来又脏又乱。屋外,雨还是那么大,下个不停。你会感到全世界的水都被引到这儿来了,在头顶的铁皮屋顶上疯狂地周而复始,永无止日。所有的衣服都变得潮湿黏糊,房屋的墙壁,放在地上的皮靴都发了霉。在长夜无眠的时候,围绕你的必定是那嗡声震天的蚊虫声。
“哪怕晴一天,日子也不会过得这么难受。”麦克法尔医生说。
他们都在盼望星期二的到来,因为那天去旧金山的邮船会从悉尼来到这里。这种紧张简直使人忍受不了。对医生来说,他只盼望着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早早离去,这样他所有的怜悯和怨恨都会一股脑烟消云散——事情,你不能改变就只能忍受。他感到只要邮船启航,他的呼吸都会变得轻松。总督府决定派一个办事员将莎狄·汤普森押送上船,这个人星期一晚上来过一次,通知汤普森小姐次日上午十一点前将所有东西准备妥当。说话时戴维森也在场。
“我会一切照料妥当的。我的意思是自己陪她上船。”
汤普森小姐一言未发。
麦克法尔医生吹灭了蜡烛,小心翼翼地钻进蚊帐,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谢天谢地,这事总算是结束了,明天的此刻这里再也不会有她了。”
“戴维森夫人也会高兴的,她说戴维森先生瘦得只剩一个影子了。”麦克法尔夫人说,“她不是个简单的女人。”
“谁?”
“莎狄。我从来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可以在她身上发生。这件事能使一个人变得谦恭一些。”
麦克法尔没有回答,而是马上进入了梦乡。他非常疲惫,睡得也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香沉。
次日醒来时,他觉得有只手搭在自己的手臂上,睁眼一看,是洪恩。这个生意人将一只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个手势要医生不要讲话,随后招呼他起身。洪恩以前总是穿着一条破旧的帆布裤,今天却赤着双脚,穿上了土人的围腰。洪恩打个手势要他去阳台,麦克法尔医生便起步跟着去了。
“不要声张,”洪恩轻声说,“发生了点事,请你穿上上衣和皮鞋,快一点。”
麦克法尔脑海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汤普森小姐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我要带医疗器械么?”
“快,请你快,快。”
麦克法尔轻身轻脚回到卧室,在睡衣上披了件雨衣,穿了双橡皮底鞋子。两个人踮脚走下楼梯。大门早已打开,门外站着五六个土人。
“出了什么事?”医生又问了一次。
“请跟我来。”洪恩说。
他走出了大门,医生跟在后面,土人紧随其后。他们穿过大路来到海滩上。医生看到有一大群土人围在水边,他们加速前往,大概走了二十多码,土人看见医生来了,纷纷让路。洪恩把他推上前去,是戴维森。他一半泡在水里一半露在水面,当时的情景实在让人害怕。麦克法尔医生绝对不是临阵而乱的人,他俯下身来把尸体翻过来。戴维森喉部从左耳切开到右耳,右手还握着干这件事的剃刀。
“他已经浑身冰凉了,”医生说,“至少已经死去好一会了。”
“一个伙计在去干活的时候看到他俯卧在这里,马上跑来告诉我。他是自杀的吗?”
“是,得赶快通知警察。”
洪恩用土话说了几句,两个年轻人应声而去。
“我们得等他们来才能离开。”医生说。
“他们不能把他抬到我房子,我不愿意把他留在我屋里。”
“你听当局的吩咐就是。”医生严厉地说,“事实上,我希望他们把他送去停尸所。”
他们在这里等着。商人从围腰袋里掏出烟盒,递了支烟给麦克法尔医生。他们一边抽烟一边望着这具死尸。麦克法尔医生实在想不明白。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洪恩问。
医生耸了耸双肩。过了一会,一个海军陆战队士兵带着土著警察抬着担架来了。不久,一些海军军官和海军医生也来了,他们秉公将一切例行手续办完。
“他妻子怎么办?”一个军官问道。
“既然你们来了,我得回屋穿衣服。我负责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她。最好等你们都收拾好了,我再让她看见为好。”
“这样很好。”海军医生说。
麦克法尔医生回到住处,发现妻子已经穿得妥当了。
“戴维森夫人对她丈夫的行踪非常不安。”他一落脚,妻子便对他这样说,“他昨晚一夜都没回来睡觉,她听见她丈夫凌晨两点离开了汤普森的屋子。如果他不在附近散步,现在这个时候他肯定已经死掉了。”
麦克法尔医生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妻子,并要她把这消息告诉戴维森夫人。
“但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问,显得非常恐惧。
“我也不知道。”
“我不能去,我做不了。”
“你一定要去。”
她露出一副害怕的表情作为回答,然后走出去了。他听见她走进了戴维森夫人的房间。他静坐了一会,定了定神,然后去刮脸洗面,将衣服穿整齐,坐在床沿上等妻子回来。终于她回来了。
“她要亲眼见见他。”她说。
“他们已经把尸体抬到停尸所去了。我们陪她一块去吧,她能挺得住吗?”
“我想她吓懵了,一声都没哭,浑身像叶子一样哆嗦。”
“我们还是马上去吧。”
他们敲开她的门,戴维森夫人走了出来,脸色惨白,眼眶里却一点泪水都没有。在医生看来,她不免有些矫揉造作。他们没有交谈,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到达停尸所时,戴维森夫人说话了。
“让我一个人进去看看他。”
他们站在一边,一个土人开了门让她进去,门随后便关上了。他们坐下来等着。有一两个白人过来跟他们搭话,声音压得低低的。
麦克法尔医生又把自己知道的悲剧跟他们讲了一遍。最后那扇门开了,戴维森夫人走了出来。他们全部停住了说话。
“我现在准备回去了。”她说。
她的声音冷酷而坚定。麦克法尔医生不能理解她那目光。她那惨白的脸上,表情十分凝重。他们慢慢走回家,默默无言,最后走到一个拐角处,对面就是他们的住处了。戴维森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们全都愣住了。多日来不再发声的留声机又开始工作了,跳舞的音乐又响又刺耳。
“这是在干什么?”麦克法尔夫人尖叫起来。
“我们继续走吧。”戴维森夫人说。
他们上了台阶走进店堂,汤普森小姐正在房门口跟一个水手说话哩。她突然判若两人,不再是早几日那完全魂不附体的样子,漂亮的衣服全部穿上了,发亮的皮靴,裹在长筒袜里的胖乎乎的小腿,精心打理的头发,还有那顶插着鲜艳俗气花朵的大帽子。
她将双眉画得既深又浓,嘴唇涂得猩红,搔首弄姿,完全恢复了当日那种不可一世的女王范。他们进门时,她带着嘲讽放声大笑。接着,戴维森夫人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汤普森小姐收集了所有唾沫,狠狠地啐了一口。戴维森夫人吓得往里一躲,脸颊上突然多了两点红色。她双手捂住脸,疯也似的上了楼。麦克法尔医生勃然大怒,他把这个女人推在一边,进了她的屋子。
“你疯了吗?你想干什么?”他喊着,“关掉这个该死的留声机。”
他走上前去把唱片拿了下来。汤普森小姐转身走到他边上。
“嗨,医生,你也对我来这套。见你的鬼,你到我屋子来干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咆哮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昂首挺胸,那种轻蔑的眼神和答话中所包含的傲慢和憎恨,没有人能用言语形容出来。
“你们这些臭男人,你们这些又脏又臭的贱猪,你们都是一路货色。你们这些鬼家伙!臭猪!臭猪!”
麦克法尔医生倒抽了一口冷气,恍然大悟。
注释:
[1]南十字星座:南天星座之一,是全天88个星座中最小的星座,位于半人马座(Centaurus)与苍蝇座(Mosca)之间。
[2]阿皮亚:太平洋中南部西萨摩亚独立国的首都和主要港口。
[3]帕果帕果:太平洋中南部美属萨摩亚的首府和主要港口。
[4]火奴鲁鲁:美国夏威夷州首府和港口城市,又称檀香山。
[5]内布拉斯加:美国中西部的一个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