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乞力马扎罗的雪

[美]海明威/著 汪潇/译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被冰雪覆盖、有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高山,据说这是非洲的最高峰。其西部的顶峰被马萨依人称为“恩加奇——恩加伊”,即上帝的住所。在西部巅峰的附近有一具被风干被冻僵的豹子尸体。没有人能解释这只豹子曾经在那样的高度上寻求什么。
“奇妙的事情是,它一点儿都不痛,”他说,“所以你并不知疼痛何时开始的。”
“当真如此?”
“当然,但是对于这个气味,我感到十分抱歉,一定让你觉得恶心了。”
“不是这样的!请不要这样说。”
“看他们,”他说,“是我的伤口被它们看到了,还是闻到了,使得它们像这样?”
这个男子躺着的简易窄床在一片宽阔的含羞草树阴影下,男人的目光穿过阴影向上方的一片洁白的阳光看去,三只讨厌的大鸟蹲在那里,而空中甚至有更多的大鸟在盘旋,它们飞翔的阴影快速地移动着。
“它们自从那卡车抛锚时起就在那里了。”他说,“今天第一次有几只落到地上来,一开始我还非常仔细地看着他们飞行的方式,因为我想也许可以将它们写进我的故事里,现在想来多么可笑。”
“写它们没有意义。”她说。
“我只是说说而已,”他答道,“如果我们聊聊的话也许时间能过得快点,但是我并不想打扰你。”
“你知道这并不会打扰我,”她说,“对于一切都无能为力的现实使我变得焦躁不安,在飞机来之前,我想我们可以尽量放松一点儿。”
“或者这样的放松可以一直持续到飞机来不了之时。”
“请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一定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
“你可以截掉我这条腿,这样伤势就不会继续蔓延下去了,但是我还是有点怀疑这样行不行,你还可以一枪打死我。你现在是一个优秀的枪手了,我教过你射击,不是吗?”
“请不要用这种方式跟我说话。我读书给你听吧?”
“读什么呢?”
“在书包里任何我们没有读过的都可以。”
他说:“我可不听这个,谈话最容易了。我们可以吵架,而吵架可以使时间过得更快点。”
“我不要吵架,而且我从来不想跟你争吵。不管我们多忧愁,都不要再吵架了。也许明天他们就会和另一辆卡车一起来了,或者是飞机来接我们。”
那个男人说:“我根本不想走,现在离开没有任何意义,除非那能让你感到安心一点。”
“懦弱的想法。”
“你一定要不停地叫一个人的名字,而不让他死得舒服点吗?总是辱骂我有什么意义呢?”
“你不会死的。”
“不要说傻话了,问那些混蛋就知道,死神正慢慢靠近我。”他望着蹲伏着的三只巨大而肮脏的鸟,它们赤裸的脑袋埋进高耸的羽毛里,还有第四只极速落下,继而迈着迟缓的脚步移向他的同伴。
“周围每一个营地都会有这样的鸟儿,你根本不用管它们。只要你不放弃,死神是奈何不了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死,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你或者可以想想还有别人呢。”
他说:“看在上帝的份上,那曾是我一贯的做法。”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目光透过灌木丛边缘闪着灼热荧光的平原,几只黄白相间的野羊在视野中出现了几分钟,再向远处,他还看到一群斑马,白色的身体以绿色的灌木丛为背景。这是一个令人舒适的营地,在浓密的树荫下,背山依水,在附近,还有一处几乎处于干涸状态的水洼,而每个清晨,总有沙鸡飞来飞去。
“要不我读书给你听吧?”此时她正坐在他的简易窄床旁的帆布椅上,“要起风了。”她说。
“不必了,谢谢你。”
“卡车也许马上就来了。”
“我不想再提那该死的卡车。”
“但我想提起。”
“你总是提起那么多我不想提及的事情。”
“并不是很多,哈里。”
“喝点儿酒怎么样?”
“喝酒于你无益。布莱克的书中说要避免一切酒精。那么,你不应该喝酒。”
“莫洛!”他叫道。
“先生,有什么事儿?”
“给我拿威士忌苏打。”
“是,先生。”
“你不能一意孤行,”她说,“那就是我所说的放弃。书上说喝酒对你有害。我就知道这对你毫无益处。”
“我可不这样想,”他说,“喝酒对我有好处。”
因此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想,现在没有机会再去了结了。它结束在为是否喝酒这样的小争吵中。自从他的右腿开始生坏疽以来,他就没有感到疼痛,自然也无所谓恐惧,现在他所感到的唯有疲倦和愤怒,为这样一种结局。这个结局就这样悄然而至,他早已没有惊奇。多少年来,它就一直缠住他,但是现在它本身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多么奇怪啊,只要足够厌倦,一切都变得容易多了。
在他能够更好地驾驭之前,他不会再将那些原来他留作写作素材的东西写出来了。是啊,他不会再尝试那种意图写得更好时所遭受的失败了。也许你永远写不出那些东西,那也就是你一直拖延不肯动笔的原因。现在,他再也不会知道了。
“我多么希望我们从来没有来过这儿,”那个女人说。她咬着嘴唇望着他举着的酒杯,“如果是在巴黎,你不会遇到这些倒霉事儿的。你总是说你喜欢巴黎。我们本可以一直待在巴黎或者去别的什么地方。我可以去任何地方,我说过我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说你想要射击,我们其实可以去匈牙利的,在那里,我们将会很舒适。”
“你那该死的钱。”他说。
“这么说对我而言并不公平,”她说,“我所有的这些钱一直是你的。我丢下了一切,我去了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做了一切你想要做的事情。而我只希望我们从未来过这里。”
“你说过你喜欢这儿。”
“若你一切安好,那么我是喜欢这里。但是现在,我厌恶这里。我不知道你的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究竟做了什么,要让我们遭受如此的惩罚!”
“我想我所做的不过是当我第一次抓伤口的时候忘记涂碘了,而后我忽视了这个伤口,因为之前我从来没有感染过。这之后,它便开始恶化,可能就是因为防腐剂用完了,而这些弱石炭酸麻痹了血管,才开始生疽的。”他望向她,“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我不是指这些。”
“如果我们当时雇佣了一个好一点的机械工,而不是那个半瓢水的基库尤司机,他一定会检查油,而不会使卡车的轴承被烧坏。”
“我也不是在说这些啊。”
“若不是你丢下你那些该死的韦斯特伯里、萨拉托加和棕榈滩的老相识们,怎么会单单带上我?”
“为什么要说这些?我爱上了你啊。你这样说不公平,我现在依然在爱你。我也一直爱着你。难道你不爱我吗?”
“不,”那个男人说,“我认为不是这样的。我也从来没这样想过。”
“哈里,你在说什么啊?你昏头了吗?”
“不,我一点都没有昏头。”
“别喝了,”她说,“亲爱的,请不要再喝了。我们要去做一切我们可以做的事情。”
“你做就好了,”他说,“我很累。”此刻他心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他拿着行李箱站在喀拉加奇的一个火车站前,面前是辛普朗东方快车的车头灯切割着黑暗,撤退之后他将离开色雷斯。这曾经是他想写进书中的场景,同时还有,吃早饭的时候,向窗外望去,能看见保加利亚山峰上的皑皑白雪,南森的秘书问这位长者那是不是雪,长者看向窗外说,不,那不是雪。降雪还为时过早。秘书便重复给其他女孩子听,不,你们看,那不是雪,于是她们都说,那不是雪,我们看错了。但是在他曾经提出发展难民交换,并要将她们送去山上的时候确实是满地白雪了。那时她们踩着雪前进直到死在那个冬天里。
那年高额塔尔山的圣诞节一整个星期都在下雪,那年他们住在樵夫的房子里,房子里有一个方形的占满半个房子的灶炉,他们在铺满山毛榉叶子的床垫上睡觉的时候,一个逃犯跑进房子里,他的双脚在雪里被冻得鲜血直流。他说,警察刚才就在身后追赶着他,他们给了他羊毛袜并且利用和警察聊天拖住了他们直到脚印被大雪覆盖住。
圣诞节那天,施伦斯的雪是那么的晶莹剔透,当你从里向外望去,明亮的白雪会刺痛你的眼睛,你还能看着每一个人都从教堂往回走。就在那个地方,他们背着沉重的滑雪板走在被雪橇磨得十分光滑的、尿黄色的道路上,这条路顺江蜿蜒,在陡峭的长满松树的山脚下,那也是他们从玛德莱屋上面的冰川顺着坡滑下的地方,那雪光滑的像蛋糕上的白糖一样,像粉一样轻,他记得那次速度快的像鸟一样的并且悄无声息。
他们那个时候在玛德莱屋被大雪围困了一个星期之久,下雪的时候,他们就围在烟雾缭绕的灯光前玩牌,赌注越玩越高,而且莱特绅士也越输越多。到了后来他全部输光了,输掉了所有,包括滑雪学校的钱、所有季度的盈利和他自己的资金。他可以看见这位绅士的长鼻子,拿起了牌并且翻开它,“不看。”那里总是会有人赌博的。不下雪的时候有人赌,下很大雪的时候也有人赌。他以为这一辈子都要赌博中度过了。
但是他甚至从来没有把这些发生过的事情记录下来,包括赌博,包括那个寒冷却晴朗的圣诞节,群山穿过宽阔的平原,加德纳飞过边界线轰炸运载奥地利官员的火车,在他们分散狂奔时用机枪疯狂地扫射他们!他后来在混乱中记起了加德纳,并且开始讲述这段故事。刚开始一片安静,然后有人喊道:“你这个该死的杀人犯!”
他们杀死的那一批奥地利人就是后来和他们一起滑雪的那批奥地利人,不,不是那一批。汉斯,那个一整年都和他一起滑雪的人,曾经是皇家猎队的成员,那时他们一起去锯木厂上面的小山谷里打野兔,他们还谈论过在帕苏比奥的战争,以及向贝尔蒂卡和阿萨洛的进攻,这些他从来没有写过。包括蒙特科尔诺、西特科孟姆,阿尔西陀,他一个字都没写过。
究竟他曾经在福拉尔贝格和阿尔贝格住过多少个冬天?是四年,他还记起了他们到了布卢登茨后遇到的那个卖狐狸的男人,那一次是去买礼物,那有着樱桃核味道的上好樱桃白兰地,快速的滑行伴着激起的像粉末一样的雪,他们唱着:“嗨!吼!罗利说!”他们滑过最后一个平台,向着陡峭的山崖下直线下落,然后在转了三个弯后滑到了果园里,然后冲出果园穿过一条沟,之后终于滑行在了酒店后面的冰路上。松了绑带,踢掉滑雪板并把他们靠在酒店的木墙上,灯光从窗户里射出来,向里看去,烟雾缭绕,新出的酒闻起来很温暖,他们正在里面弹手风琴。“我们在巴黎住哪儿?”他问女人,而此刻他们正在非洲,这个女人正坐在他旁边的帆布椅上。
“在科瑞龙。你是知道的。”
“为什么我要知道?”
“我们一直住那儿的啊。”
“不,并不总是住那儿的。”
“在科瑞龙和圣日耳曼的亨利四世大厦都住过。你说过你喜欢那儿。”
“爱情是一个粪堆,”哈里说,“而我正是那只粪堆上啼叫的公鸡。”
“如果你必须离开的话,”她说,“是不是一定要杀掉所有你留下来的东西呢?我是说你必须拿走所有的东西吗?你必须杀掉你的马,你的妻子,烧掉你的鞍和盔甲吗?”
“是的,”他说,“你那些该死的钱就是我的盔甲。我的斯威夫特和我的阿穆。”
“别这么说。”
“好的。我不再说了。我并不想伤害你。”
“现在有点迟了。”
“好吧。就让我来继续伤害你,这样就有趣多了。我喜欢跟你干的唯一那件事情,现在是干不了了。”
“不,那不是真的。你喜欢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而且你喜欢做的一切事情我都喜欢。”
“哦,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在吹牛了,好吗?”
他望向她,却见一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
“听着,”他说,“你认为这样对我来说很有趣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做。我想象着我能够以毁灭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我们刚开始谈话时,一切都还好好的,我没有想要这样开始,现在我却像一个愚蠢的疯子一样对你那么狠心。不要介意我之前说过的话,亲爱的。我爱你,真的。你是知道我是爱你的。我从来没像爱你这样去爱过别人。”
他说出了他平日里既用以谋生而又说惯了的谎言。
“你对我真好。”
“你这个贱人,”他说,“你们这些有钱的贱人。这是一首诗。我现在满腹都是诗。腐烂和诗,腐烂的诗。”
“哈里,不要再说了,为什么现在你非要变成一个魔鬼呢?”
“我不想留下任何东西,”这个男子说,“我不想有任何东西留下来。”
现在是晚上,他已经沉睡了。太阳落山了,一片阴影跨过平原,小动物们接近营地在觅食,它们敏捷地点着小脑袋,还惬意地摇着尾巴,他看着这些小动物此刻正从灌木丛边跑开。鸟儿再没有在地面上等待,而是都沉重地栖息在一棵树上。这种鸟还有很多。他的男仆正坐在床边。
“夫人打猎去了,”那个男仆说,“先生想要什么吗?”
“什么都不要。”
她想要通过打猎弄回一点肉,但是因为她知道他喜欢看打猎,因此她走得远远的,这样她便不会在这么一小片平原上弄出太大的声响而让他看到。他想,她总是这么体贴细致。只要是她知道的或者从书上读过的,即使她听说的一切,她都考虑得很周全。
他是在自己即将走向毁灭的时候与她在一起的,那么她又有什么过错呢?一个女人怎么会知道你所说的一切其实毫无意义呢;你所说的一切仅仅是习惯使然,况且最终的目的不过是让自己过的更加安逸。在他开始不相信自己所说的一切那一刻起,他发现自己对那些女人说谎远比说真话要成功的多。 与其说他一直在撒谎,倒不如说他没有真话可说。他也曾有自己的生活,但现在那种生活结束了,而他现在只是在跟不同的有更多钱的人一起生活,在从前生活过的地方或者在一些新的地方。
你竭力不去思考,而这一切多么奇妙。你身体强健,因此你没像大多数人那样垮掉,你做出一种对曾经能做而现在不能做的事情毫不在意的姿态。但是,就你自己而言,你说过你想要写下这些十分富有的人们;你说你其实根本不是这些人当中的一员而是他们国家的一个间谍;你说你要离开这里并且写下这里,这一次是要让知道自己在写什么的人写。但是他做不到这些了,因为每天安逸地生活,不去写作,成为自己都鄙视的人,这一切削弱了他的才能,柔化了他坚持工作的毅力,到最后,他什么都做不了了。当他不再工作的时候,他的那些相交们感到舒服得多。他生命中那些好时光中最快乐的是在非洲度过的,因此他来到这里想要重新开始。他们以最少的舒适来进行这次狩猎。没有太多艰辛,但也没有奢华,他想这样他就可以重新开始训练了。用这种方式,他就可以将心灵中的脂肪去掉,就好像一个拳击手为了消耗而去山里工作和训练一样。
她喜欢这次狩猎。她说过她爱这次的活动。她喜爱一切激动人心、有改变的新鲜事物,不管是什么地方,只要能结识新朋友和令人愉悦的事情,她都会感兴趣的。在这里,他有一种错觉,似乎重新投入工作的毅力要回来了。他知道现在事情很可能就此了结,而他大可不必像蛇那样因为背脊被袭击就咬噬自己。这些都不是女人的错。即使没有她,也还是会出现另一个女人。如果他已经习惯依靠谎言生存,那么他也应该习惯因为谎言而死。他听见山后传来一声枪声。
她擅长射击,这个善良、富有的女人,她看管着他的才华,同时也可以毁掉这种才华。真是废话,毁掉他才华的正是他自己。为什么因为这个女人对他很好而去责备她呢?置这些才华于无用,背叛自己的信仰,饮酒过度,这一切都毁掉了他的才华,磨钝了他敏锐的感觉。到底是懒惰、倦怠,还是势力,傲慢还是偏见,还是不择手段,到底是什么?一本旧书的目录?他的才能到底是什么?他的确有才,但是他不仅没有好好利用,反倒拿这种才能做起了交易。做过什么从来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将要做些什么。他已经选择了依靠别的什么谋生,而非一支铅笔或钢笔。很奇怪,对吗?当他爱上另一个女人时,这个女人总是比上一个更有钱。但是当他不再动真感情,当他仅仅是在撒谎,就像对现在这个女人一样的时候,这个女人却是所有女人中最有钱的,她确实很有钱。她还曾有过一个丈夫和孩子们,她也有过情人们,但对他们都不满意。她却很爱他,将他当作一位作家,一个男人,一个伴侣,一份令人骄傲的财产;真是奇怪,他一点也不爱她,总是对她撒谎,他却给了她比以往他真正爱一个人时更多的爱,而他的目的却仅仅是为了得到她更多的钱。
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早已注定好的,他想,你靠什么为生就是你才能的所在。他的一生都在以这样或者那样的形式出卖自己的活力,当你并没有完全投入感情的时候,你为了得到更多的钱而付出了更多的价值。他发现了这一点,但是他现在不会写出来了。不,他将不会写出来,尽管这是值得写一写的。
现在她出现在视野中了,穿过空旷的平地朝营地走来。她穿着马裤,拿着她的步枪。两个男仆斜背着一只野羊跟在她的后面。她依然是个好看的女人,他想,她有香艳的身体。对于床事,她很有天赋和领悟,她并不十分漂亮,但是他喜欢她的脸。她阅读量很大,喜欢骑马和涉猎,当然,她还喜欢喝很多酒。当她还是一个年轻女人的时候,她丈夫就死了,这之后有相当一段时间,她将自己的精力都投入在两个刚刚成年的孩子身上,而事实上,这两个孩子并不需要她,她在身边令他们很不自在。她还一直在养马、读书、喝酒。她喜欢在晚餐前的黄昏中阅读,此时必会喝上一点威士忌苏打。而真正的晚饭时间,她却是醉了,在晚饭时再喝一瓶美酒之后,她通常可以熟睡了。
这些都是在她有情人之前,等到她有了情人,她便不会再喝那么多酒了,因为她不再需要借酒入眠。但是这些情人们令她感到厌烦。她后来也跟过一个从未使她厌烦的男人结婚,但那些情人却是真正令她烦透了。
她的一个孩子在一次飞机失事中离开了人世,在这之后,她便不想再有情人,酒也不能再麻痹她,她需要一种新的生活。突然,孤独使她极度害怕。她想找一个能让她尊敬的人在一起。
一切开始得非常简单。她喜欢他写的东西,羡慕他所过的那种生活。她想他确实在做他自己喜欢的事情。她得到他的步骤和爱上他的方式都是正常过程的所有组成部分,她为自己建造了一种新的生活,而他则用他旧生活的剩余进行着交易。
他交易出旧生活的剩余部分是为了安全,同样也为了舒适,这些无可否认,但是除了这些,还为了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她能给予他一切他所想要的,这一点他深知。
她也是个该死的漂亮女人。他像对待别人女人一样想要尽快和她上床;相比之下,更愿意和她,因为她有钱,因为她令人愉悦、有领悟力,也因为她从不当众给他难堪。现在,她想要重建的生活正要告一段落,因为两周之前,当一根刺划破他的膝盖时,他没有用碘酒消毒,当时他们正试着接近一群非洲水羚,想要拍下它们,水羚们警惕地站在那里,昂着头窥视着,它们用鼻孔呼吸着空气,它们张开耳朵,只要一听见声响,它们便会向灌木丛中四散奔逃。他们拍下这幅照片之前,水羚们已经跑开了。
现在她正走了过来。
他躺在简易窄床上,将头转向她,“你好。”他打了一声招呼。
“我猎到一只野羊,”她告诉他说,“这可以为你做肉汤,我让他们捣碎一些土豆再加上奶粉。你觉得怎么样?”
“很不错。”
“多好啊,你知道我就明白你会好的。我走的时候你睡着了。”
“我睡了一个安稳觉。你走得远吗?”
“不远,只是在附近,山的后面。”
“你知道,你打猎是极出色的。”
“我爱打猎。我曾经也爱非洲。真的。如果你能够痊愈,这次狩猎将是我经历最有趣的一次。你不知道跟你一起打猎是多么有趣。我曾经是爱这个地方的。”
“我也爱这里。”
“亲爱的,你不知道看到你渐渐好起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儿。我简直无法忍受你刚才那么难受。你不会再像那时那样不理我了,对吗?你答应我?”
“不会了,”他说,“我都不记得我说过些什么了。”
“你不要再毁掉我了,好吗?我仅仅是一个深爱你的中年女人,我只想做一切你所想要做的事情。我已经被毁掉好几次了。你也不想我再被毁灭,是吗?”
“我倒是想在床上让你毁灭几次。”他说。
“是的。那是美好的毁灭。那是我们被毁灭的方式。明天飞机就会来这儿的。”
“你怎么知道?”
“我确信。飞机肯定会来的。男仆们已经准备好了木材,还有能引出浓烟的野草。我今天又下去看了一下,有很多空地可供飞机着落,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两堆野草引出浓烟。”
“是什么使你确定飞机明天会来?”
“总之我确信。它已经延误了。到了城镇上,他们就能治好你的腿,我们将会有几次愉快的毁灭。不要那种该死的谈话方式了。”
“让我们喝点酒好吗?太阳落山了。”
“你认为你可以吗?”
“我觉得可以。”
“我们一起喝吧。莫洛,拿威士忌苏打!”她吩咐道。
“你最好穿上你的防蚊靴。”他劝她。
“洗澡之后我便穿上。”
他们喝酒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而就在天黑之前,没有光亮能够瞄准射击的时候,一只鬣狗穿过那片空地跑到山的那边去了。
“那个畜生每个晚上都穿过这里。”那个男人说,“两周以来每天如此。”
“它就是每天晚上发生噪音的东西。我并不介意这个。尽管这是一种肮脏的畜生。”
他们一起喝酒,除了总是保持一种姿势躺在那里带来一点不舒服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男仆生起了一堆火,火光的阴影跳跃在帐篷上,此时他知道那种默许对生活愉快的屈服又回来了。她对他真的很好。而今天下午他却是粗鲁和不公平的。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确实不简单。可是就在刚才,死神走近的感觉击中了他。这种感觉这么匆忙的来了,并不是像流水或者风的那种急速;而是像闻到一阵突然的臭味的空虚之感,奇怪的是那只鬣狗正沿着那股臭味的边缘轻轻的滑过。
“哈里,怎么了?”她问他。
“没什么,”他说,“你最好换到另一边,迎着风坐。”
“莫洛给你换了敷药了吗?”
“换了,刚才用了硼酸。”
“你感觉怎么样?”
“一点点头晕。”
“我马上去洗澡,”她说,“马上就好,我们一起吃饭,然后我们把床抬进去。”
因此,他对自己说,我们结束了争吵是明智之举。
他从来没有跟这个女人有太严重的争吵,然而他与那些他曾经爱过的那些女人却经常吵架,最后,总是因为吵架太多而伤害了彼此的感情。他曾经付出太多的爱,自然也要求更多,于是一切都消耗殆尽。
他想起那一次独自在君士坦丁堡,在他走之前已经在巴黎吵了一架。他那时每天都找妓女,当这种日子结束时,他仍然感到孤独,而且这种孤单越来越严重,于是他写信给已经离开他的第一个情人,通过书信向她传达他绵绵不绝的想念。有一次在摄政王府外,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她,他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内心极度难受,他在那条林荫大道上一直跟着那个在某种程度上看起来有点像她的女人,他又担心看到的并不是她,生怕失去这种相像带给他的感觉。
他睡过的每个女人无论怎样只会使他更加想念她。他知道自己无法停止对她的爱,所以他并不介意她曾经做过什么。因为想念,他来到俱乐部里,冷静而清醒地给她寄了封信到纽约,并叫她把回信寄到他在巴黎的办公室。因为这样似乎比较安全。那个晚上,他是那么想念她,空洞和虚弱一直包围着他,于是他在街上游荡,经过马克西姆饭店的时候,他偶遇到一个女子并且带她去吃晚饭。后来,他带着她去跳舞,不过她跳的很糟,他丢下了她,又勾搭上一个火辣的罗马尼亚荡妇,她将肚皮贴着他,疯狂地摆动,他的肚子几乎要被烫伤。他将她从后排一个英国火枪手副官那里带走了。那个火枪手将他叫到外面,在黑暗中,在街道的鹅卵石地上,他们打了起来。他朝着他的下颚的一边狠狠打了两次,但是火枪手并没有倒下,此时他知道不免一场厮打了。火枪手击打他的身体,然后打他的眼角。他又一次挥动他的左手,火枪手被击中,他愤怒地扑向他,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将他的一只袖子扯了下来,他又在火枪手耳朵后面狠狠地揍了两拳,在火枪手扑向他的时候,用右手将他击倒。火枪手倒下的时候,是头先磕到地面的,他听到了宪兵已经追过来了,于是他带着那个女孩跑开了。他们坐上一辆出租车,沿着博斯普鲁士海峡驶向米利西萨,兜了一段时间后,他们在黑夜中回来了并上了床,她比她的外表看起来要成熟,但是肤如凝脂,玫瑰花瓣一般艳丽,糖浆似的香甜,她的肚子平滑,乳房丰满,不需要在屁股下垫枕头。后来他在她醒之前就离开了,在清晨第一缕阳光下,她的容貌粗俗不堪,他带着一只乌青的眼睛来到了彼拉宫,拿着他那件衣服,袖子在昨晚的打斗中已经没有了。
就是在那一天,他去了安纳托利亚,他记得那次旅行的后期他整天骑马穿过一片罂粟地,这些罂粟是用来制造鸦片的,这会使你感觉多么奇怪。最后,所有的路程好像都是错的,到了他们曾与新来的康斯坦丁官员们一起发起进攻的地方,那些军官什么都不懂,被小炮打中了队伍,那个英国观察员哭得像一个孩子。
也就是那一天,他第一次看到了死人,而这些死人却穿着洁白的芭蕾舞裙和鞋尖翘起有毛绒的舞鞋。土耳其人潮水一般不断的涌上来,那些穿着裙子的男人们四散奔逃,军官们也奔跑着朝他们射击,他和那个英国观察员也跑了起来直到他的肺剧烈的疼痛起来,嘴里都是钱的腥臭味儿。他们在一些岩石边停了下来,一群土耳其人像之前那样潮涌而来。后来他看到了一些他之前从未想过的事情,而之后他所见的更要糟糕。所以那次他回到了巴黎,再也不愿意谈起发生的一切,甚至不能容忍别人提起。当他路过一家咖啡馆的时候,正有一个美国人在里面,他面前有一堆碟子,他土豆一般的脸上一副愚蠢的表情,这个美国人正跟一个自称特里斯坦·采拉的罗马尼亚人谈达达运动,这个罗马利亚人总是戴着单片眼镜,他还有头痛病,后来,他同他的妻子回到了公寓。现在他又有爱的感觉了,争执结束了,狂躁过去了,愉快又回到家中了,官员将他的信送到了公寓,这封正是他曾经写的那封信的回信,一大早被放在一个大托盘中送来,他一看到信上的笔记就全身发冷,并试图将这封信隐藏在其他信件的下面。但是他的妻子问:“谁来的信呢,亲爱的?”于是那件事情刚有了开头就结束了。 他想起与所有那些女人的美好时光,也包括争吵。这些女人总是会挑选最好的场合来开始吵架。为什么她们总是在他心情最好的时候跟他开始争吵呢?他从来没有写过这些,一开始因为他就不想去伤害任何一个人,到了后来,即便不写这些,已经有很多素材可以写了,但是他认为到最后他终是会写出来的。有太多的东西要写了。他已经看到了不仅是事件而且是整个世界都在变化;尽管他曾经见过很多事情和很多人,但是他也看到了这微妙的改变,他能够记起来人们在不同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他置身其中并且观察着,他的责任就是将这些写下来;但是现在他将不再这样做了。
“你感觉怎样了?”她问到。洗完澡后,她从帐篷里面走出来。
“一切都好。”
“你现在吃饭吗?”他看到莫洛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张折叠椅,另外两个男仆则端着菜。
“我想要写点什么。”他说道。
“你应该去喝点肉汤来保持体力。”
“我今晚就会死的,”他说,“所以我并不需要什么体力。”
“哈里,请你不要这么夸张。”她说。
“为什么你不用鼻子闻一下?我已经腐烂了一半了,现在正往大腿蔓延。为什么还要那拿该死的肉汤说笑呢?莫洛,拿威士忌苏打。”
“还是请你喝点肉汤吧。”她轻轻地说。
“好吧。”
肉汤太烫了。他不得不一直拿着盛汤的盘子直到汤冷到可以入口,他喝下了汤没有停顿。
“你是个善良的女人,”他说,“不要花无谓的时间在我身上。”
她用她那张人尽皆知、人人喜欢的脸庞望向他,这张脸曾出现在《激励》和《城市与乡村》上,这张脸由于饮酒和性爱而变得有那么一点糟糕,可是《城市与乡村》从未展示过她美丽的乳房和强有力的大腿以及那轻抚脊背的双手,当他望向她并看到她那人尽皆知的美好笑容时,他又一次感到死神在靠近。这次没有冲击,这感觉就像一阵轻风,使蜡烛摇曳、火焰腾起的风。
“等一下他们可以拿出我的蚊帐挂在树上,生起一堆篝火。今晚我就不进帐篷睡觉了。不值得再搬来搬去了。这会是个晴朗的夜晚,不会下雨的。”
那就是你死去的方式,死神就这样低声细语,你是听不到的。好吧,他承诺过不会再有争吵。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现在他不会再毁掉它的。也许还是会被毁掉。
你毁掉了一切,但是也许他不会毁掉。
“你不会听写是吗?”
“我从来没有学过。”她告诉他。
“好吧。”
没有时间了,当然了,尽管时间是可以伸缩的,只要你能够做对,一切都可以被压缩成一段文字。
在湖边的一座山上,有一栋圆木筑成的房子,房子的缝隙中充满着白色的泥灰浆。门口挂着一个铃铛,是用来提醒人们进来吃饭的。在房子的后面有几块地,地的后面是一片森林。一排箭杆杨从房子那里一直延伸到码头。其他的白杨树也沿着这块地方生长着。森林边缘有一条小路可以走上山顶,他曾经在这条路上采过一些黑莓。后来那个圆木房子烧毁了,就连摆在火炉上的鹿角架上的所有的枪都被烧掉了,后来枪筒和在弹夹里融化的铅连同枪把都一起烧坏了,躺在一堆灰里。那灰本来是用来做肥皂用壶烧碱水的,而且你问过祖父是否可以拿这些东西去玩,祖父说,不可以,你明白那些枪仍然是他的,并且他之后就再也没有买过任何的枪了,他也再也没有打猎了。那个房子后来又在同样的地方被重新建造起来了,但不是木头造的了,墙被喷成了白色,从走廊里可以看到房子前方的白杨树和湖;但是却再也没有枪了。以前挂在园木房子墙上鹿角架上方的枪桶,现在还放在那堆灰上再也有没有人去碰过了。
在黑森林里,战争过后,我们租了一条有鲑鱼小溪,有两条路可以走到那里,一条是从特里贝格走下山谷,有一条白色的路,从这条路的树荫下绕过一条山路,然后沿着一条岔路爬过几座山,穿过许多有着高大的黑森林式房屋的小农场,直到那条路与鲑鱼小溪的交叉处,那就是我们开始钓鱼的地方。
另一条路是笔直地向上走直到树林的边缘,然后翻过山顶,穿过一片松树林,然后来到一片草地的边缘,下山再穿过草地就到了桥边。
小溪边有很多桦树,溪流并不算宽阔,很狭窄,清洌而水流湍急,溪水在桦树根部冲击出小潭。特里贝格的旅店总会有一个收益不错的旺季。这让店主十分高兴,而我们也成为不错的朋友。然而第二年发生了通货膨胀,店主去年的收益不足以维持旅店日常经营的开销,于是他上吊自杀了。
你能表达出这些,但是你却不能表达在巴黎那个广场上,卖花人在街道上给他们的花染色,染料顺着石块路面随地流淌。这里是自动公车的起始站,那些年老的男人和女人总是喝着沉淀着劣质渣的酒;流着鼻涕的孩子们在寒冷的天气跑来跑去;空气中混杂着肮脏的汗臭味和贫穷气息,业余咖啡馆中酒气熏天,舞厅的妓女们就住在楼上。那个看门的女人在她的小房间里招待了那个共和国自卫队员,椅子上是他那插着马毛的头盔。穿过门厅住着另一个女人,她的丈夫是个自行车手,那个早晨,当她在乳品店打开《机动车》看到她的丈夫在他参加的第一次盛大的环巴黎自行车赛中位列第三时,她感到多么高兴啊。她的脸涨红了,笑着跑到楼上,手里拿着那份黄色的运动报纸喜极而泣。经营大众舞厅的那个女人的丈夫是个出租车司机,有一次,他和哈里要去搭乘早班机,这个司机敲门叫醒了哈里,于是在动身离开之前,他们一同在酒吧的镀锌桌边喝了一杯白兰地。他认识这一带的邻居们,因为他们都很穷。
那个地方附近一带有两类人:醉汉和运动员。前者以喝醉来忘却贫穷;而后者却通过运动排遣这种感觉。他们是巴黎公社成员的后裔,对于他们而言,知道这些政治事件也并不需要挣扎。他们深知是谁射杀了他们的先人和亲朋好友。当凡尔赛军队开进时,他们在公社之后占领了城镇并且捉住了任何一个人,手变僵硬的,带着帽子的或者是带有一切劳动者标志的人都被军队逮捕。在那种贫困的境遇下,这个地区穿过街道有一家肉店和一家酿酒合作社,就是在这里,他写下了他所经历的一切的开头。在巴黎不会再有另一个地方像这里那么令他喜爱,朝四面延伸的树木,古老的白色的泥土房子下面被刷成了棕色,圆形的广场上的长长的绿色的公共汽车,染花的紫色染料随地流淌,勒穆瓦纳的红衣主教大街从山上急转而下直到河边,另一条狭窄拥挤的是莫菲塔德路。那条通往万神殿的街道和其他他经常骑自行车通过的街道,是那个地区里唯一的柏油路,轮胎下是光滑的路面,还有高而窄的房子和高大的旅店,保尔·魏尔兰就死于那里。在他居住过的那个宿舍仅仅有两间房,而且他在旅店的顶层曾经有一间房,每月的租金是六十法郎,那是他写作的房间,从那里他可以看到房顶和烟囱和巴黎所有的山。
从这个房间,他可以看到那个经营木材和煤炭的小店,他还卖酒,劣质的酒。马肉店外挂着金黄色的马头,橱窗里挂着黄色和红色的马头,还有那绿色喷漆的合作社,他们在那里买酒;酒好且便宜。剩下的是石膏墙和隔壁的窗户。夜晚,一些人喝醉了躺在街上呻吟,那是典型的法国式醉酒,有人会让你相信那是不存在的,他们会打开窗户然后窃窃私语。
“警察在哪里?你不需要他的时候,这个家伙却总是在眼前。他正和几个女门房睡觉呢。找人来。”直到有人从窗户泼下一盆水,呻吟才停止。“这是什么?是水。哈,真是聪明。”窗户都关上了。他的女仆玛丽在抗议每天八小时工作制时说,“如果一个丈夫工作到六点,那么在回家的路上,他喝酒的机会就少一点,这样也不至于浪费太多。而如果他是工作到五点,那他每个晚上都会喝酒,那就根本没有钱了。缩短工时的受害者正是工人的老婆。”
“还要喝点肉汤吗?”那个女人此刻正问他。
“不要了,十分感谢。汤很美味。”
“再喝一点吧。”
“我想来一点威士忌苏打。”
“喝酒对你不好。”
“是的,喝酒于我有害。柯尔·波特作过词曲。这个知识使你正生我的气。”
“你知道我喜欢你喝酒。”
“我知道,只是喝酒对我有害。”
她走开后他想,我将拥有我想要的一切。不是我想要的一切而是现有的一切。他累了,太疲倦了。他要去睡一会。他静静地躺在那儿,但死神却不在周围。他一定是在另一条街道来来回回地走。他们双双骑着自行车,无声无息地在街道上行驶。
是的,他从未写过巴黎的一切。没有写过他所爱的那个巴黎。但剩下的那些他没有写过的东西又是怎样的呢?
大牧场和银灰色的山艾灌木丛,灌溉渠里急速而清澈的水以及那些浓绿色的苜蓿又是怎样的呢?小径顺着山蜿蜒而上,夏天里的牛群好像鹿一般羞涩。当你在秋季赶牛群下山之时,总是有吆喝声和不变的噪音,还有那缓慢移动的牛群扬起的一阵尘土。群山之后,在夜光的光亮下,山峰的形状清晰可见,在月光下骑马沿着那条小径而下,整片山谷一片明亮。现在他想起来了,在黑暗中穿过森林,只能执着马尾前进,因为你什么都看不见,这一切的故事都是他想写的。 那个打杂的笨男孩那次被留在了牧场,他被吩咐不要让任何人来偷干草,那个来自河岔口的老混蛋停下来想要拿点饲料,当男孩帮他忙时,他却将男孩揍了一顿。那个男孩拒绝帮他拿饲料,那个老家伙说他还要再揍他一顿。那个老家伙还想进谷仓,男孩去厨房拿出了一把步枪并射死了他。当他们再回到牧场的时候,那个老头已经死了一个星期了,在畜栏里被冻的僵硬,狗已经吃掉了尸体的一部分。剩下的尸体你用一条毯子隐藏起来,放在一个雪橇上,你让那个傻小子帮忙用力地拖着,他们两个带着尸体踩着滑雪板上路,六十英里之后你们到了城里,你已经准备交出那个男孩。那个傻小子还不知道他即将被逮捕。他还想着他尽到了自己的责任,而你还是他的朋友,也许他还会因此得到奖赏。他帮助你拖来了那个老家伙,每个人也都知道那个老家伙有多么坏以及他怎样试图偷并不属于他的饲料,当执行官将手铐戴在那男孩手上时,这个傻小子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于是他开始嚎啕大哭。这也是他准备写的一个故事。他至少还知道二十个故事,可是他却一个都没有写出来。为什么呢?
“你告诉他们为什么。”他说。
“亲爱的,你说什么为什么啊?”
“为什么什么都没有。”
自从她拥有他之后,她不会再喝那么多酒了。但是如果他还能活着,他现在知道他不会写下关于她的只言片语。其实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他都不会写的。有钱人都很无趣,他们总是过度饮酒,或者经常玩巴加门。他们无趣且絮叨。他记得穷困的朱利安和他对有钱人那份罗曼蒂克式的敬畏,他还记得有一次他怎样开始一个故事的叙述:“十分有钱的人不同于你我。”他也记得有些人是怎样对朱利安说的,是的,他们有很多钱。可是这句话对朱利安来说并不可笑。他一直认为富人们是一种特别的迷人的种群,当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时,这一切击垮了他,就像其他什么事情击垮他一样。
他曾经轻视那些被击垮的人。你不是一定要喜欢它,因为你了解它。他想他可以击败任何事情,因为如果他不在意的话就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得了他。
好吧。现在他并不在意死亡。他所恐惧的一件事情就是疼痛。他可以像任何男人那样忍受疼痛,但如果那疼痛持续时间太长,令他崩溃,那就要另当别论了,这里有一种让他疼得格外厉害的东西,而就在这种疼痛快要击垮他的时候,却停止了。
他记得很久以前,当炸弹官员威廉逊在那个夜晚正穿过铁丝网的时候被一个德国巡逻队员扔的一段炸弹炸伤了,他尖叫着,恳求每一个人杀了他。他是一个胖男人,尽管他总沉湎于令人难以置信的炫耀,但他很英勇,是一个好官员。但那个晚上他被困在铁丝网里,一束光照亮了他,他的肠子都出来了,粘在铁丝网上,所以当他们将他抬进来的时候,因为他还活着,所以他们必须将他流出来的肠子剪断。哈里,开枪打死我吧。看在上帝的份上就打死我吧。大家曾经展开过一次争论,关于我们的主是不会给予我们所不能承受的一切,有人的理论是,伴随你的疼痛过一段时间就会自行消失的。但是他总是想起威廉逊以及那一夜的事情。没有什么能让威廉逊解除痛苦,直到他给了他所有的吗啡药片,这些药片本是他留给自己的,但是在威廉逊那里,也没有立刻奏效。
直到现在,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是很简单的;如果这种痛苦就这样持续下去而不会变得更糟糕的话,那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只是他宁愿有更好的同伴。
他思考了一些关于他理想中同伴的事情。
不,他想,你所做的一切如果持续太久或者开始太晚,你就不能指望人们还在原地不动。早已物是人非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之后就只剩下你和你的女主人了。
我对死亡感到越来越厌恶,就像对其他每件东西那样,他想。
“真是令人恶心的东西。”他大声叫道。
“亲爱的,在说什么?”
“你所做的一切都持续太久。”
他看着自己和篝火之间她的脸庞。她蜷缩在椅子里向后倾斜,火光愉快地笼罩着她,光亮映衬着她的脸,他可以看出她昏昏欲睡了。
他能够听到鬣狗在篝火之外发出一声嗥叫。
“我一直在写作,”他说,“但是我累了。”
“你能睡着吗?”
“肯定能。为什么你不进去睡呢?”
“我喜欢坐在这里陪你。”
“你没有觉得有点奇怪吗?”他问她。
“没有啊。只不过有点困。”
“但是我觉得。”他说。
他仅仅是再一次觉得死神在靠近。
“你知道的,我唯一没有失去的就是好奇心了。”他对她说。
“你没有失去任何东西。你是我认识的最完美的一个男人。”
“上帝,”他说,“女人的见识少得可怜。为什么这么说?是你的直觉吗?”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死神来了,他将头放在简易窄床的床腿上,他可以嗅到死神的呼吸。
“别相信死神与镰刀和骷髅有关,”他告诉她,“他尽可以是两个骑着自行车的警察或者是一只鸟。又或者他像猎狗一样有一只宽大的鼻子。”
死神现在移向他,但是它不再有形状。他仅仅在占据一点空间。
“让他走开。”
他并没有离开反倒靠得更近了。
“你的呼吸令人恶心,”他告诉他,“你这个臭家伙。”
死神一直慢慢靠近他,现在他已经不能跟他说话了,而当死神看到他不能同他说话便又靠近了他,而现在他正试图无声地赶走他,但是他还是移向了他,于是他的重量就全部压在他胸口了,死神蹲伏在这里,而他不能移动也无法开口,他听到那个女人说,“先生睡着了。轻轻地将床抬进帐篷里。”
他没法让她帮他赶走死神,死神现在正潜伏在身边,越来越沉重,以致他不能呼吸。而当他们抬起床的时候,死神正好突然消失,他的重量也离开了他的胸口。
这正是一个清晨,这个清晨已经持续好一会了,他听到了飞机的声音。飞机显得非常小,然后盘旋了一个大圈。男仆们跑了出去,用煤油点起了火,堆上野草使空地的每一边都有冒着浓烟的火堆,清晨的微风将浓烟吹向帐篷。那架飞机又盘旋了两圈,这一次却低了一点,然后向下滑翔,水平地、慢慢地着陆了。穿着宽松短裤和一件花呢夹克、头戴棕色毡帽的老康普顿朝他走来。
“老伙计,你怎么了?”康普顿问。
“腿受伤了,”他告诉他,“你要来一点早餐吗?”
“谢了。我只要喝点茶就行了。你知道的,这是‘银色天社蛾’。我没法带上夫人。飞机上仅有容纳一个人的空间。你的卡车在路上。”
海伦将康普顿拉到一边,跟他说了些什么。
康普顿回来的时候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愉快。
“我们要马上将你抬上飞机了,”他说,“我还要回来接其他人。现在恐怕我要在阿鲁沙停下来加油。我们最好马上动身。”
“喝点茶怎么样?”
“你知道的,我真的不关心这个。”
男仆们抬起那张床,带着床绕过绿色的帐篷,往下沿着岩石走到空地上,路过正明亮地燃烧着的篝火堆,野草都烧尽了,风助长了火势。对于如此小的飞机而言,将他抬进去太困难了,但是一旦他躺到皮革座椅上,那条腿就笔直地伸到康普顿坐的那一边。康普顿发动了马达,走进了飞机。他朝海伦和男仆们招招手,咔哒声逐渐变成旧时熟悉的轰鸣声,他们调转过飞机,留意着疣猪打下的洞。飞机轰鸣着,颠簸着在那两堆火之间行驶,伴随着最后一次颠簸,飞机升空了。这时他看到他们都站在下面,挥着手。山一旁的帐篷这时看起来是扁平的,平原延展开来,可以看见一簇簇树丛和同样显得扁平的灌木丛,一条条小径平坦地通向干涸的水洼,有一处新的水源是他所不知道的。从飞机上俯瞰,那些斑马现在只留下小的圆圆的背部。那些牛羚,看起来好像长长的手指一般在平原上穿行,有如一个个带着大头的点,当飞机的阴影移向它们的时候,它们便被惊得四散逃开,它们现在看起来很小,而这个动作也并不像在疾驰。平原一望无际,这个季节呈现出灰黄的颜色。他能看到前面的老康普顿穿着花呢外套的背影和他那顶棕色的毡帽。接着他们飞跃过第一批群山,牛羚沿着小径往上走。接着又飞过另一群高大的山峰,蓊蓊郁郁的森林生长在高峰险峻的峡谷中,那里还有生长坚固竹子的斜坡,接着又看到浓密的森林,大自然是神奇的雕刻家,他在这里雕刻出山峰和山谷。直到他们飞过这高大的山脉,山才慢慢向下倾斜。接着又出现另一片平原,由于现在天气炎热,平原上呈现出紫棕色,而飞机也就是在这种炎热中颠簸前进。康普顿回过头来,想看看他怎么样了,而前方又是黑压压的另一片高山。
他们并没有飞向阿鲁沙,而是向左飞行,他明显地推测出他们拥有足够的燃气。于是他向下看去,只见一片粉红的纷落的云正移过地面,没来由地出现在空气中,好像暴风雪中的初雪,他知道蝗虫从南方来了。他们的飞机开始上升,似乎要飞往东边,天变暗了,而他们正经历一场暴风雨,雨势猛烈,好像从瀑布中飞溅出来一样。穿过暴风雨,康普顿转过头,咧开嘴笑了,他指着前面,目之所及,有如整个世界那般宽广,高大、壮丽,在阳光下呈现出不可思议的洁白,那正是乞力马扎罗的方形山顶。他知道那就是他将要去的地方。
就在这时,鬣狗在晚上停止了呜咽,开始发出一种奇怪的、类似人类哭泣的声音。那个女人听到这种声音便开始感到不安,她却一直没有醒过来。在梦里,她正在长岛的家中,是她女儿登台的前一个夜晚。她的父亲好像也在场,他显得十分粗暴。接着鬣狗发出的声音太大将她吵醒了。有一段时间,她不知道她身在何处,她感到十分恐惧。于是她拿起手电照向另一张床,那张床是男仆们在哈里睡着后抬进来的。透过蚊帐,她还能看到他的身体轮廓,但是似乎哈里伸出了他坏掉的那一条腿,而那条腿正垂挂在木床边缘。绷带之类的都滑落掉了,她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莫洛,”她叫道,“莫洛!莫洛!”
接着她说,“哈里!哈里!”于是她又提高了嗓音叫道,“哈里!拜托,哈里!”
没有任何回答,而她也听不见他的呼吸声了。
帐篷之外,鬣狗仍发生吵醒她那种奇怪的声音。但是她听不见它了,因为她的心正猛烈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