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另外的两个人

[美]伊迪丝·华顿/著 陈娟然/译

韦森先生站在客厅的壁炉旁,等待着太太下楼与他共进晚餐。
这是两人新婚后在他家住的第一个夜晚,韦森先生为此兴奋不已,他甚至对自己内心的这种骚动感到了一丝惊讶。虽然说五十三岁的男人还不算老男人,但是戴上眼镜后却更添岁月的痕迹,连他太太也是这么认为的。韦森先生自认为已不再是年轻小伙子了。此刻,他听见新婚妻子轻柔的脚步,脑海中回想起婚礼上她穿过花丛时的样子,那一刻他仿佛置身天堂之中。天堂梦尽,浪漫的晚餐就要开始了。
韦森太太有个女儿名叫丽莉,这是她在第一段婚姻中与哈斯科特先生所生的孩子。韦森先生十分喜欢这个小姑娘,尽管不是亲生,韦森先生也丝毫不曾介意,并在新婚当天把丽莉接到自己家里来住。这次听说丽莉生病了,韦森夫妇匆匆忙忙中断了蜜月的旅程。一到家,医生就告诉他们丽莉得了伤寒,但目前看起来没有大碍。丽莉十二岁了,向来身体健康,护士也保证这次的伤寒很快就会痊愈。韦森太太惊慌了一阵之后很快便平静下来。她特别喜欢自己的女儿,这种情感在韦森先生看来更为她增添魅力。丽莉继承了韦森太太镇静的性格,母女二人都对这次突发事件泰然处之。韦森先生也不着急,就在那边静静地等,太太迟迟没有下楼,无非是想多看女儿一眼罢了。他甚至能够想象出太太亲吻女儿、哄她入睡时祥和的样子。有了她,韦森先生才拥有了内心的安宁。有她陪伴在孩子身边,丽莉就不会再感到痛苦。她是如此安详和温柔,一定能让孩子尽快康复。
韦森先生原本过着黯淡乏味的生活,与其说他身边缺乏有趣的事情,不如说是因为他的个性让他的生活没有一点波澜。韦森太太则不一样,她气质优雅,性格活泼,在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往往都不如她那么有活力。她看上去既不沉闷,又不张扬,时刻都散发出无穷的魅力。韦森先生也知道人们在背后如何议论自己的太太,但像她这样受欢迎的女人,难免躲开嫉妒者的暗中诽谤。她在大约十年前来到纽约,那时她还跟哈斯科特先生在一起,也还没遇到第二任丈夫古斯·瓦里克,估计当时瓦里克先生还在匹兹堡或尤蒂卡市的某个角落里待着吧。尽管她很快就融入了纽约的社交生活,但一直得不到公正的对待。人们后来知道了她出身名门,也打听到她十七岁时只是为了逃避相亲才嫁给了哈斯科特先生,那么之后的离婚也在意料之中了。人们对哈斯科特先生一无所知,自然也不会认为他是什么好人。
韦森太太的本名叫爱丽丝,在离开哈斯科特,嫁给古斯·瓦里克之后,她就算真正进入梦寐以求的上流社会了。刚嫁给古斯·瓦里克的那几年里,他们夫妇在纽约简直无人不晓。不幸的是,他们总是争吵,婚姻自然不能维持很久。这一次,是爱丽丝被男人抛弃了。当然,就连喜欢瓦里克先生的人也认为他不适合结婚。爱丽丝很痛苦,一方面是因为男人的绝情,另一方面是因为她要应对纽约法庭的审查。一个人在纽约离婚,就相当于被人在道德上盖了戳子。第二次婚姻失败过后,爱丽丝处于一种半寡居的状态。在此期间,她摆出了圣洁的姿态,让别人传出话来,说自己对犯过的错误感到多么的懊悔。但是当她突然决定又要嫁人的时候,人们又开始议论纷纷。她的挚友宁愿看到她作为一个被抛弃的可怜女人,而不是摘下“寡妇”的黑纱、高调地去炫耀自己美满的生活。实际上,韦森先生的身体也不比当年了,他能否胜过瓦里克先生,谁也不知道。尽管如此,当人们都劝他不要娶爱丽丝的时候,他还信誓旦旦地向一个所谓的朋友保证说,他是睁大眼睛看准了人才下决心的。结果那个朋友回答他说:“你是睁着眼睛的,只不过耳朵已经被堵上了。”
韦森先生对这些冷嘲热讽是不怎么在意的。用华尔街的语言来说,他有能力将这些话“打折”。他知道,社会还没有进步到允许自由离婚的程度,因此,女人只能靠法律来为自己的自由作辩护。韦森先生对他太太为自己辩护的能力毫不怀疑,甚至乐于看到她这样做。果不其然,他们还没结婚,爱丽丝的朋友们就已经转变态度,公开表示支持她了。爱丽丝把这一切都看得很淡——她总是以一种别人看来毫不费力的方式化解所有困难。而韦森先生回顾自己的人生,却发现自己总被鸡毛蒜皮的事情所困扰。此刻,他感到与太太在一起就会有一个舒适而豪华的心灵避难所,对于太太在孩子生病的时候还能开心地与自己共进晚餐这一事,他不但没有一丝的责备,反而对她更加迷恋。
韦森太太优雅地坐了下来,但明显心事重重。虽然她穿着居家服的样子还是那么迷人,脸上却失去了往日的笑容。韦森从来没有看过她的太太如此地忧虑。
“怎么了?”他问,“是不是丽莉的身体出什么状况了?”
“不是的。我刚去看过她,她还在睡觉。”韦森太太犹豫地继续道,“但是有一件事令我烦心。”
韦森先生握着她的双手,发现她手中有一张纸。
“你说的是这封信吗?”
“是的。哈斯科特先生的信……噢不,是他律师来的信。”
韦森先生脸上讪讪的,他松开了太太的手。
“他说了些什么?”
“是关于要来看丽莉的事情。你也知道这是法庭……”
“是的,是的。”他有些紧张。
在纽约,没人知道哈斯科特先生的来历。他本该待在乡下,而爱丽丝不愿意再过那样的生活,选择了离开。韦森先生是少数几个了解到哈斯科特先生放弃了在尤蒂卡的事业、为了小女儿跑到纽约来的人。早在韦森先生刚开始追求爱丽丝的时候,就经常看见丽莉从她家门口出来,高高兴兴地“去找爸爸”。
“我很抱歉。”韦森太太低声说道。
韦森先生站起身来:“他想要怎样?”
“他想来看丽莉。丽莉原本每周去他那儿一次,你应该知道的。”
“嗯,他也不能指望现在丽莉还能过去看他,是不是?”
“没错。他听说丽莉病了,所以要来这儿看看她。”
“来这儿?”
韦森太太被他一看,脸就红了。二人的目光又移向别处。
“这是他的权利。你看看……”说着她把信递给韦森先生。
韦森先生没有看信,反而躲开了爱丽丝。他站在那里凝望着房间内柔和的光线,这个房间在前一刻还充满着新婚的气息。
“我真的很抱歉!”爱丽丝又说了一遍,“但凡丽莉能自己出门……”
“我怎么舍得她出门。”他不耐烦地回答。
“我想也是。”
爱丽丝的嘴唇有点颤抖,韦森先生觉得自己好像残忍了点。
“既然他非得来,”韦森先生说:“他想什么时候来呢?”
“明天。”
“好吧。明早我让人带信给他。”
这时,男管家进来说晚饭准备好了。
韦森先生对太太说道:“来吧,你一定累了。这事很烦人,让我们忘了它吧。”他说着,把太太的手挽在自己的手臂上。
“亲爱的,你真好。”她轻声回应道。
爱丽丝的脸色立刻好了起来,她透过鲜花望着丈夫,而韦森先生也在火红的灯光烛影之间看到太太扬起了嘴角。她终于笑了。
“这一切都是多么美好啊!”她心满意足地感叹着。
韦森先生向男管家吩咐道:“马上把香槟拿过来,太太累了。”
这一刻,他们目光相接,共同举杯。爱丽丝眼神清澈,心无杂念。韦森明白,太太真的听了自己的话,把一切烦心事都忘掉了。

韦森先生第二天早早地就去了城里。哈斯科特先生是不会这么早就来家里的,但韦森先生坐立不安,实在没法继续在家里待下去。他整个白天都不打算回家,就想在他的俱乐部里吃饭。出门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将会有另一个男人在他走后堂而皇之地进入这个家,这让他心里着实感到不爽。
他搭高速铁路进城的时候正是上班高峰,结果一路摇摇晃晃,被人群挤得够呛。到第八大街站的时候,他对面的男人硬是一边挤一边把自己挪出车门,而他的位置立刻就由别人补上了。韦森先生抬头仔细一看,补上的这个正是古斯·瓦里克先生。二人站得如此之近,当瓦里克精致的脸上露出微笑时,韦森根本无法装作看不见。但是,他又何必要假装看不见呢?他们从未交恶,韦森喜欢上爱丽丝之前,瓦里克就已经离开她了。两人抱怨了一阵子拥挤的交通状况。这时,旁边竟然空出来两个位置。出于本能,韦森让瓦里克先坐,然后自己才坐了下来。
坐下之后,瓦里克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天啊,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朵被挤残了的花。”他向后一靠,随口对韦森说道,“我听说塞勒斯快不行了。”
“塞勒斯?”韦森不禁重复了自己生意伙伴的名字。
瓦里克很惊讶地问:“你不知道他得了痛风吗?”
“不知道,我一直不在这里,昨晚才回来。”韦森感到不好意思,有点脸红。
“噢,这样。塞勒斯真的病倒了。大概两天前吧,他又犯了病。这次情况不妙,我也很难办。他正在给我做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呢。”
“啊?”韦森开始琢磨,从什么时候开始,瓦里克也有了“相当重要的事情”了。迄今为止,他也只不过是做一些小打小闹的投机买卖而已,而韦森的公司对此根本瞧不上眼。
韦森突然想到,瓦里克也许只是随口一说,这有助于缓解他们之间紧张的关系,虽然此刻韦森才是那个紧张的人。当列车行进到科特兰特大街的时候,韦森看到了一个熟人。突然间想到自己和瓦里克坐在一起的样子会被别人看到,他立即编了个借口站起来,就要下车。
“希望你去看塞勒斯的时候,他能好一点。”瓦里克很有礼貌地说。韦森结结巴巴地回了一句:“有事您尽管开口。”说完,他就被下车的人群挤到了站台上。
到了办公室,他听说赛勒斯得痛风病倒了,可能几周内都没法上班,要卧床休养。
“很抱歉听见这个消息,韦森先生。”一个高级职员和善地说,“赛勒斯先生刚刚还说他实在不愿意就这样让您独自承担这些额外的工作。”
“噢,这不算什么,”韦森连忙说。他甚至为有更多的工作而感到窃喜,进而愉快地想到今天下班后他就有理由在回家的路上给塞勒斯打电话了。
韦森吃午饭的时间有点晚,他就没去俱乐部,而是就近找了一家餐厅。餐厅里人很多,他被服务员领到一个角落的位置,那已经是最后一张空桌子了。吸烟的人很多,韦森一开始没有看清旁边坐的是谁。等他过了一会儿再看,他发现几尺开外的地方坐着的正是瓦里克。这次他很幸运,他们坐的有点远,没法说话,而瓦里克的脸朝向另一边,很可能根本看不见他。毕竟,在一天里两次碰见瓦里克,这让韦森心里觉得很讽刺。
人们说瓦里克注重生活品质,当韦森匆匆吃完午饭离开的时候,他羡慕地看了一眼瓦里克,发现他仍在悠闲地享受着午餐。韦森在餐馆里第一次看到瓦里克的时候,他正仔细地摆弄卡门贝奶酪。而韦森吃完饭准备离开时再看,瓦里克才吃完奶酪,正从一个双层陶壶里倒出香浓的咖啡来。他动作轻缓,表情从容,倒咖啡时身体前倾,白皙的手轻抚壶盖,手指上的戒指清晰可见。他取过搁在手边的白兰地,倒上一杯,自己小嘬了一口,然后把整杯白兰地都倒进了咖啡里。
韦森痴痴地望着他。到底瓦里克在想什么呢?只是在想白兰地与咖啡的味道吗?难道今天早上与自己的相遇之事都被他抛诸脑后了吗?难道他已经完全忘记了爱丽丝,以至于遇见前妻新婚不到一周的现任丈夫,对瓦里克来说都不值一提吗?想着想着,韦森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哈斯科特和瓦里克之间,是否也发生过类似的相遇。一想到哈斯科特,韦森又心烦意乱起来。他绕了一条远路走出餐厅,试图让自己忘记与瓦里克的相遇。在韦森看来,瓦里克点头的样子无疑是对自己的生活的一种无声嘲讽。
韦森七点后才回到家。他觉得男仆开门时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丽莉小姐怎么样了?”他急忙问道。
“她现在很好。刚刚有一位先生……”
“告诉巴罗,我们晚半小时吃晚餐。”韦森没让男仆继续说下去,而是匆匆地上了楼。
他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换衣服,而不是先去看太太。他回到客厅时,太太正坐在那里,她看起来容光焕发。丽莉状态也不错,今晚医生都不用过来了。
晚饭时韦森告诉太太塞勒斯得痛风的事情,还说了自己以后的工作任务会更重。太太表示了同情,叮嘱他身体要紧,然后问了一些通常妻子们会关心的日常工作中的问题。接着,她又说了丽莉今天的情况,转达了医生和护士们的叮嘱,以及今天都有谁打过电话来问候。太太是如此地安详和从容,这让他明白,原来爱丽丝与自己在一起是这样快乐,连每天重复日常的琐事对她来说都会是一种享受。
晚饭过后,他们去了书房,仆人把咖啡和酒放好在爱丽丝面前的茶几上就离开了房间。韦森的扶手椅颜色灰暗,发出皮革的光泽。爱丽丝一身玫红,轻薄的衣衫下透出娇柔的身躯。坐在椅中的她是那么迷人,如果韦森在一天前看到这样的景象,早就已经沉醉了。
而此刻他却转过身去,顾虑重重地拿起一支雪茄。
“哈斯科特来过了?”他背对着爱丽丝问道。
“是的,来过了。”
“你没亲自见他,对吧?”
她迟疑了一下:“我让护士接待了他。”
他们的对话就此结束了。没什么可问的。韦森转过身来,点燃了手中的雪茄。至少,这一个礼拜之内这种事情不会再有了。他会尽量不去想这件事。爱丽丝抬头看着韦森,她的眼睛里带着笑意,脸色比往常更加红润了。
“想喝咖啡吗,亲爱的?” 他倚靠在壁炉台边,默默地看着太太为自己倒咖啡。灯光下的爱丽丝轻柔而窈窕,华丽的首饰凸显出她的高贵,而柔顺的长发又衬托出她的和美。她就像仙女一样,世间万物都因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优雅而变得鲜活起来。在忘掉哈斯科特之后,韦森终于再次来到太太为他建造的天堂里,而他是这个天堂的主人。洁白灵犀的双手,光泽亮丽的秀发,摄人心魄的双眼,令人沉迷的双唇,所有这一切都只属于他一个人。
爱丽丝倒好咖啡后,拿起酒瓶,倒了一小杯白兰地,混进韦森的咖啡里。
韦森突然惊声叫出来。
“怎么了?”她被吓坏了。
“没什么。只是,我不喜欢在咖啡里加白兰地。”
“噢,是我不好。”她自责道。
她看了韦森一眼,歉意与尴尬顿时让她的脸红了起来。

十天之后,仍旧卧床在家的塞勒斯先生叫韦森到他家里来一下。塞勒斯的脚被紧紧包着,架在火炉旁。他就这样略带尴尬地迎接韦森的到来。
“真是不好意思,我的老伙计。我实在没办法才让你来帮我做这件事的。”
韦森默默地等他说完。塞勒斯停顿了一下,整理好措辞,继续说:“实际上,我在病倒之前,正在给古斯·瓦里克做一件非常困难的工作。”
“然后呢?”韦森故作轻松地问道。
“事情是这样的:我病倒的前一天,瓦里克来找过我,他显然是得到了一些内部消息,赚了十几万块。他来找我做投资咨询,我就建议他投资范德林。”
“天啊!”韦森叫出声来。他突然间就明白了。这是一项回报丰厚的投资,但还要经过进一步的协商才能敲定。他专心地听塞勒斯讲解完这个项目之后,问道:“你认为我应该去见瓦里克?”
“反正我是去不了了,医生不让我出门,但这事又等不了。我非常不愿麻烦你,可现在公司里又有谁能帮我干这个活呢?”
韦森静静地站着。他一点儿也不关心瓦里克的生意是否能成功,但是公司需要良好的声誉,这让他很难拒绝塞勒斯的请求。
“好吧,”他说,“我去见他。”
下午的时候,瓦里克的电话就打到了公司。韦森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着,脑子里一直在盘算着别人会怎么看他。他跟爱丽丝结婚的时候,纽约的大小报纸都已经把太太的风流韵事统统报道了出来。韦森甚至能想到,瓦里克一进办公室,同事们就会开始在背后笑着议论他们。
瓦里克意气风发地来了,他很随和,但不失庄重,和他站在一起,韦森更不会被人家注意到。瓦里克不是生意人,韦森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才把投资交易的每一个细节给他讲清楚。
“太谢谢您了,”瓦里克起身说道,“其实,我也不怎么会理财,特别怕自己会把这件事情弄砸了。”他笑着说。韦森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他内心的愉悦。“我这次竟然可以一次性付得起这么多钱,做有钱人的感觉太奇怪了。这事要是放到几年前,如果有人给我这么多钱的话,我把灵魂卖给他都不会介意。”
韦森没好意思打趣他。他早就听说,瓦里克正是因为没钱,才跟爱丽丝离了婚。但瓦里克看上去也不像是故意要说这番话的。这感觉更像是他本想绕开这尴尬的话题,但却不知不觉地又要说到了这一点。为此,韦森也不想显得没有礼貌。
“我们会尽量为您办成这件事情的,”他说,“您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
“噢,当然,这可是大手笔。你们也不会白干的。”瓦里克打断他,尴尬地说,“我觉得已经万事俱备了,但就怕……”
“如果赛勒斯康复之前事情又有任何变化的话,我们还会见面的。”韦森平静地说。他很高兴,因为他最终显得更有自制力一点。
丽莉的病情逐渐好转,时间长了,韦森对哈斯科特每周来拜访的事情也不是那么介意了。他第一次来看丽莉的时候,韦森在外面待到很晚才回家,还对着太太问东问西的。爱丽丝立刻说,哈斯科特只是在楼下跟护士聊了聊,因为医生不希望丽莉在病好之前有任何人到病房里探视。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中,韦森又对哈斯科特的到访警觉了起来,但他晚上一回到家吃晚饭,就把这事给忘记了。几天后丽莉又发了一回病,但烧很快就退了,医生说她已经彻底脱离了危险。韦森一高兴,就把哈斯科特的事情抛之脑后。一天下午,韦森回到家后,自己拿钥匙开门。他径直走向书房,却没有留意到一顶破帽子和一把伞挂在大厅里。
在书房里,韦森看到了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他留着稀疏的灰白胡子,坐在椅子边上。这个陌生的男人看上去要么是个钢琴调音师,要么就是一个临时被请上门来负责家里修修补补的技工。那个男人透过一副金丝眼镜向韦森眨了眨眼,说:“您应该就是韦森先生吧,我是丽莉的父亲。”
韦森脸红了,不自在地结巴起来:“噢,噢……”他立刻打断自己,不想显得粗鲁。在内心深处,韦森正试图按照太太描述出来的形象,来面对现实生活中的哈斯科特。一直以来爱丽丝都任他把第一任丈夫想成是个野蛮粗鲁的人。
“抱歉打搅到您了。”哈斯科特先生以一种服务人员的礼节说道。
“别这样说,”韦森调整了一下情绪,回应道,“护士知道您在等她吗?”
“应该知道把,我等等也无所谓。”哈斯科特先生说。他的口气很顺从,就好像他的个性已经被生活磨平了一样。
韦森站在房门口,紧张地拽着自己的手套。
“很抱歉耽误了您的时间,我现在就去找护士。”他一边开门一边又补充道,“我很高兴地告诉您,我们的丽莉现在好多了。”当“我们”二字脱口而出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但哈斯科特先生似乎并没有发现。
“谢谢,韦森先生。这段时间我都急坏了。”
“幸好这一切都过去了,她很快就可以去看您了。”韦森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回房之后,韦森叹了口气,一头倒在了床上。他不喜欢自己像女人一般敏感的个性,这让他饱受生活琐事的困扰。他娶爱丽丝的时候,早知道她的前两任丈夫都还活着,当时他还天真地认为,茫茫人海之中,他与那二人见面的机会应该是微乎其微的。现在他却发现,他看一眼哈斯科特先生就心烦得不得了。不管怎么说,哈斯科特先生来看女儿是法律赋予他的权利,韦森对此也无可奈何。
韦森躺了一会儿又坐了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那天两度见到瓦里克,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难受。或许正是因为哈斯科特出现在了属于他的家里,才让他无法忍受。他走了一会儿又停下来,默默地站着,静听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
“这边请。”他听见护士这样说。哈斯科特先生被径直带上了楼,途中并没有参观任何其他的房间。韦森让自己深深地陷入一张椅子里,茫然地看着前方。他的装扮台上摆着一张爱丽丝的照片,是他在刚认识爱丽丝时拍的。那时候她还没有与瓦里克离婚,当时的她在韦森眼中是多么的仪态万千啊。照片上的爱丽丝戴着瓦里克送她的珍珠项链。她在开始第三段婚姻之前,按照韦森的要求把项链还了回去。那,哈斯科特有没有给她买过什么首饰?那些首饰都还回去了吗?韦森突然意识到,他根本不了解哈斯科特的过去和现在。但从他的外表和谈吐上来看,韦森似乎又能想象到当年他与爱丽丝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他一想到爱丽丝曾过着与现在相距甚远的日子,就会惊恐万分。瓦里克不管怎么说,也还算一个绅士,此刻,这种认同感对韦森来说很重要,虽然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他和瓦里克的生活习惯相近,谈吐用语相近,也能理解彼此的言外之意。但对于哈斯科特这个男人呢?
韦森的脑海中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哈斯科特戴着一个破旧的假领带的模样。但为什么这个人就一定会戴假领带呢?韦森对自己会有这种无聊的想法感到很恼火,此时那条领带好像变长了,把他紧紧地拴住,仿佛只有通过这条领带,他才能够了解爱丽丝的过去一样。他似乎可以想象出当年的爱丽丝作为哈斯科特的太太,坐在由高档皮草装饰着的“前厅”里,旁边就是一架机械钢琴,她面前的圆桌上还摆着一本《宾虚》[1]。他可以想象爱丽丝和哈斯科特步入剧院,甚至是一起参加“教会活动”的场景。她会戴上一顶阔边女士帽,而哈斯科特会身着黑色的礼服,礼服带一点儿褶皱,然后配上那条假领带。回家的路上,他们会在路过商店时停下来,看着明亮的橱窗里当年纽约娱乐红星的照片,流连忘返。周日的下午,哈斯科特会带她出去走走,小丽莉会坐在白色的童车里,他们一路与碰到的人们闲聊。韦森几乎能想象出当时爱丽丝有多么美丽,穿着当年最时髦的裙子。她还一定会瞧不起其他的女人,想象着自己将来会拥有更富裕的生活,过着百无聊赖的日子。
这一刻,韦森最好奇的就是爱丽丝是怎样隐藏当年与哈斯科特的婚姻生活的。在所有人看来,爱丽丝现在的每个手势、每种声调、每段回忆,都是对那段日子的刻意否定。如果她真心想掩盖当年的那段婚姻,她大可以直接说谎,告诉别人从未嫁给过哈斯科特,那会比这样无时无刻地刻意掩饰容易得多。
于是韦森又开始检讨自己起来。这样怀疑自己的太太终究是不对的,他凭什么按照自己的想象去评判太太的行为呢?爱丽丝确实简单地提到过她的第一段婚姻是不幸福的,每当说完这些她就会变得很沉默,这无非是为了向韦森暗示,正是哈斯科特让她年轻时的幻想破灭了。然而韦森不得不承认,哈斯科特看起来并没有他想象中令人讨厌,这让韦森原本平静的脑海又生波澜。一个男人宁愿相信太太在他的前任丈夫那里受过苦,也不愿意接受相反的事实。

“韦森先生,我不喜欢丽莉的法国家教。”
书房里的哈斯科特强压着自己的声音,以一种抱歉的姿态站在韦森面前,手里不停地摆弄着他的旧帽子。
正坐在扶手椅中读晚报的韦森感到很疑惑。他抬起头来,望着这位来访者。
“请您原谅我,”哈斯科特继续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儿了。我想跟您聊一聊,这总比将来写信给您太太的律师要好。”
韦森不自然地站了起来。他也不喜欢那个家教,但这是两回事。
“这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他用僵硬的语气回答道,“但既然您说了,我会把您的意见传达给我……太太的。”他每次在哈斯科特面前提到自己的太太,都会犹豫一下。
哈斯科特叹了口气:“我觉得您跟她讲也不顶用。上次我告诉她的时候,她就不赞同我这个提议。”
韦森脸红了,说:“您上次是什么时候见的她?”
“丽莉刚生病的时候,我来这儿看丽莉时见过她,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了。当时我就说我不喜欢这个家教。”
韦森没有回答。他清楚地记得,当时他问过爱丽丝是否与哈斯科特见面了,那时她却撒了谎,虽然从那之后她一直表现得很顺从。这件事不禁让韦森对她产生了怀疑。韦森知道,如果爱丽丝早知自己不喜欢她见哈斯科特,她一定不会去见他。本来太太对自己撒谎就已经不是一件好事,而韦森由此得知太太当时竟无法读懂自己的心声而去见前夫,这就让他更加不爽。
“我不喜欢那个家教,”哈斯科特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语气温和而坚定。“韦森先生,她不是一个正直的人,她会让孩子变得狡猾。我已经注意到丽莉的变化了,她现在很难哄,而且有时会撒谎。她原本是一个非常诚实的孩子,韦森先生……”哈斯科特顿了顿,声音变得有点粗,“没别的,我只是想让丽莉受到良好的教育罢了。”
韦森有点感动:“我很理解您的心情,哈斯科特先生,但说实话,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哈斯科特犹豫了一下,把帽子放在了桌上,走到壁炉前的地毯上,站在韦森的身旁。韦森并不感到拘谨,反而深深地体会到,这个羞怯的男人一旦严肃起来,必定是要下定决心做些什么的。
“关于这件事,韦森先生,您确实可以做点什么。”他说,“您可以提醒您的太太,依据法院的判决,我有权过问丽莉的抚养方式。”他停顿了一下,略带恳求地说道:“我不是那种到处强调自己权利的人,韦森先生。在我看来,一个人能行使的权利太多了,时时刻刻都强调权利是不可能的。但现在我们说的是教育孩子的问题,这就要另当别论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硬过,这不是我的本意,但我必须这样做。” 这一幕让韦森深受触动。一直以来,他都是通过令人尴尬的方式来了解哈斯科特的,现在却发现他是个好人,这让他更加羞愧。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为了自己的女儿而卖掉了他在尤蒂卡公司的股份,宁愿在纽约的一家生产车间里做一个普通的职员。他住得很简陋,认识的人也不多,对女儿的爱是他生活的动力。韦森感到,对哈斯科特的逐步了解就像是在探索太太的往事一样,而他现在却发现了许多以往都无从知晓的事情。他从来都没有问过太太,她的第一段婚姻到底是如何结束的。表面看起来没什么,爱丽丝想离就离了,而且还得到了孩子的抚养权。但韦森明白,在这一份法庭判决之下,还有更多的秘密。单从哈斯科特坚持拥有女儿的一部分抚养权这件事情,就可以看出这个男人是做了妥协的。韦森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总是拒绝承认会有糟糕的意外发生,直到有一天他不得不亲自去面对这些意外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些意外随之带来的一系列后果。哈斯科特走后的几天里,韦森都心神不宁。为了不再纠结下去,他决定就这件事情与太太摊开来谈一谈。
当韦森重复哈斯科特的请求时,一丝愤怒掠过爱丽丝的脸庞。她很快平静下来,只是略微带着一些不悦,说道:“他怎么能这样做!”
这话反而让韦森不满:“这事儿你不能怪他,他确实有这样的权利。”
她嘟囔道:“他又能为丽莉做些什么呢?”
韦森急红了脸,爱丽丝的话越来越不对他的胃口了。“问题是,”他重复道,“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事情是他说了算的呢?”
爱丽丝把头低了下去,在椅子上坐立不安:“我可以亲自去跟他谈,我只是觉得你会不开心。”她支支吾吾地说。
韦森立刻明白,其实太太早就知道哈斯科特提出了哪些要求,估计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拒绝了。
“这与我开不开心没有关系,”他冷冷地说,“如果这是哈斯科特的权利,你就必须咨询他的意见。”
爱丽丝突然哭了起来。韦森明白,太太只是想把她自己当成这一切的受害者。
哈斯科特确实不曾滥用自己的权利。韦森早就痛苦地发现,他是个好人。最终,那个法国家教还是被辞退了。而这个小个子男人又一次次地要求与爱丽丝讨论孩子教育的问题。在最初的反对过后,爱丽丝逐渐接受了这些要求。哈斯科特曾经让韦森留心家里的钢琴调音师。而一两个月之后,爱丽丝也开始支持哈斯科特的观点。韦森最终也只能尊重孩子亲生父亲的意见。一开始,韦森还坚持认为哈斯科特可能是想“图”点什么,他为此还曾努力保住自己一家之主的地位。但后来,韦森真心认为哈斯科特是心无杂念的一个人,他很确定,哈斯科特什么也不图。即使他想图点什么的话,也是韦森夫妇所乐于给他的。哈斯科特的目的是如此的单纯,这一点能让他在韦森家里立足,而且韦森对他的存在不得不给予尊重。
塞勒斯先生被送到欧洲去治病,瓦里克的一摊子事儿自然而然就全部由韦森负责了。生意的谈判过程既冗长又艰辛,韦森和瓦里克需要常常会面,而考虑到公司的利益,韦森也无法建议瓦里克找别的公司来办这件事。
瓦里克对于业务交接没什么意见。闲暇时刻,他那大大咧咧的性格会显现出来,而这种过分的亲切让韦森心存戒备。一回到办公室,瓦里克就变得认真而理智,时不时地会称赞韦森的英明决策。这场生意谈得很愉快,二人关系融洽,以至于在生活中碰见了,谁都不好意思假装没看见对方。当他们第一次去瓦里克家里见面的时候,瓦里克轻轻松松地就让大家打开了话匣子,而女主人也非常感谢韦森能来与他们聊天。此后,他们会面越来越频繁了。某一天,韦森出席一个晚宴正在角落闲逛的时候,发现了瓦里克正和爱丽丝一起交谈。爱丽丝的脸红了一下,支支吾吾地开始说刚刚她跟瓦里克聊天的内容。瓦里克对韦森点了点头,也没有起身。韦森立刻走开了。
在回家的车上,韦森略带紧张地问道:“我不知道你会和瓦里克聊天。”
她的声音有一点颤抖:“这是我第一次,他正好站在我旁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实在太尴尬了,我们到处都能碰到对方。他总说,你是个很好的生意伙伴。”
“那是两码事。”韦森说。
爱丽丝顿了一下,说道:“我不会违背你的意愿,”她温顺地说,“我只是觉得,彼此见到的时候总该说点什么才不显得尴尬。”
爱丽丝的顺从开始让韦森感到厌恶。难道她就没有一点自己的想法,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处理与前夫们的关系吗?她已经接受了哈斯科特了,她是不是还想再把瓦里克带回家?照她说的,这确实是“不那么尴尬”了,但她至少也该琢磨一下如何避免见到他们吧。韦森眼前一亮,似乎明白爱丽丝到底是怎么想的了。她就像“一只合脚的旧鞋”,只不过这只鞋子已经被太多人穿过了。正因为生活经历太丰富,她才变得八面玲珑。她嫁给过哈斯科特,嫁给过瓦里克,现在又嫁给了韦森,每一段婚姻都留给她一点新的隐私,塑造给她一点新的个性,并赋予她多一点神秘的自我。
“是的,开口跟他说话确实会好一点。”韦森只得疲倦地答道。

冬天慢慢过去,韦森夫妇和瓦里克的事情被纽约社交圈用来大做文章。有相同问题的太太们很感激二人为大家做了一个榜样,韦森太太被人们调侃成一个品味独特的人。有些好事之徒总免不了拿瓦里克和韦森太太的事情作消遣,甚至有些人认为,瓦里克乐在其中。但韦森太太的举止都是无可挑剔的,她既不回避瓦里克,也不会主动找上门来。最后,就连韦森先生也不得不承认,她很好地解决了这一社交难题。
从结婚到现在,韦森从没有考虑过这种问题。他曾幻想,女人可以像男人一样彻底忘记过去的事情。但是现在,他看到爱丽丝与前夫们藕断丝连,一方面客观环境确实要求她必须这样做,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她本性如此。韦森自嘲般地把自己当成了财团成员:前夫们曾经拥有过爱丽丝,而现在,他拿到了爱丽丝的绝大多数股份,大家根本就是生意伙伴。当他从瓦里克手中接过爱丽丝,哪怕爱丽丝对这次变故表现出一点点伤感,韦森都会觉得好过一点。但事实上,爱丽丝换丈夫就像上帝换天气一样,随意而平常。韦森可以原谅她的错误,忽视她的荒淫,原谅她对第一任丈夫的抵触、对第二任丈夫的迎合,但就是不喜欢看到她经过如此多的变故还像个没事人儿似的。爱丽丝让他想到了玩刀子的杂耍人,只有她心里清楚,这些刀子再怎么锋利都伤不到自己。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韦森摆正了心态,渐渐少了胡思乱想的毛病,这也保护了他敏感的心灵。只要自己看得开一些,少一点疑神疑鬼,日子自然也会舒服和好过一些。面对他与哈斯科特和瓦里克的密切关系,韦森一开始是不断地自嘲,想从对这段关系的调侃中找到一丝复仇的乐趣。后来他又开始思考,既然他能同爱丽丝的前夫们保持如此良好的关系,那么到底是拥有不会讨好他却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女人好呢,还是拥有懂得如何百般讨好他却同时属于三个男人的女人好呢。韦森认为,讨好男人是一种艺术,这需要女人懂得让步,懂得息事宁人,还要会曲意逢迎。女人需要像一个精明的灯光师,可以把光线恰到好处地打到男人身上,却不留下阴影。爱丽丝的确是一个很棒的灯光师,韦森也清楚地知道是什么把她训练得如此技艺高超。他甚至会追问,今天的幸福生活从何而来,他是不是欠谁什么。平庸的哈斯科特让爱丽丝懂得了良好教育的重要性,而放荡不羁的瓦里克教会了她如何珍视婚姻,这么说来,正是前辈们的无私付出,才造就了韦森今天令人羡慕的生活,这虽然不是什么鼓舞人心的发现,但韦森确实欠他们的。
这样想过之后,韦森就能全然接受现实了。笑话讲多了会乏味,嘲讽用多了会无趣。日子一久,他也懒得再打趣自己了。甚至连哈斯科特挂在厅里的帽子都不会再让韦森感到任何的紧张和不快。那顶帽子如今常常出现在韦森家里,因为他觉得与其让丽莉跑来跑去,倒不如干脆让哈斯科特自己常过来。到后来,韦森认为,有没有哈斯科特,这个家都不会有任何变化,因为哈斯科特一点都不冒失,他为人低调又识趣,偶尔有客人到访,他也从未表露过自己的身份。如今,韦森也不知道他多久会来一次,两个人几乎连碰面的机会都没有。
然而,有一天下午,韦森一回家就被告知哈斯科特来了。走进书房的时候,他发现哈斯科特坐在了自己常坐的椅子上。当然,他没敢往后倚着,只是贴着边坐的,这让韦森很满意。
“不好意思打扰了,韦森先生。”哈斯科特站起来说,“我想跟您太太讨论一下女儿的事情,仆人让我坐在这等她。”
“您客气了。”韦森一边说着,一边回想起某天早上家里漏水而不得不把水管工人请到厅里的场景。
他拿了一支雪茄递给客人。哈斯科特接了过来,好像他们彼此更亲近了些。春天的晚上还有些冷,韦森让他把椅子搬过来,搬到火炉旁,好让他暖和一些。韦森有那么一瞬间想找借口离开,但是他又冷又疲倦,看到哈斯科特老实的样子,他也懒得再做什么了。
混合味的雪茄烟一抽,两人就显得不那么生分了。突然门一开,瓦里克走了进来。韦森立刻站了起来,这可是瓦里克第一次来他家。韦森一方面感到惊讶,一方面又觉得他来的时间特别不巧,这就使得自己又变得极度敏感起来。他盯着瓦里克,什么也没说。
而瓦里克的精力似乎根本没放在韦森尴尬的表情上。
“我的老伙计,”他豪爽地叫道,“我今天冒昧到访,真是对不住。但是今天我去城里的时候你已经下班了,所以我想……”他停了一下,突然看到了哈斯科特,本来就很红润的脸在稀疏的金色头发对比下一下子变得更红了。但不一会儿,他就缓过神来,朝哈斯科特点了点头。哈斯科特站起来不说话,而是鞠了个躬。韦森正想着说点什么的时候,男仆抬着茶几进来了。
这让韦森突然找到一个话题,他就不那么紧张了:“你把它搬进来做什么?”韦森大声呵道。
“是这样的,先生,修水管的工人还在厅里工作,太太说她想在书房喝点茶。”大家可以从仆人尊敬的口气中看出,韦森平日里一定是个很讲道理的人。
“噢,那好吧。”韦森说。随后,仆人把折叠的茶几打开,摆了一套繁琐而精致的茶具。趁这会儿,韦森看大家都一动不动地站着,茫然地看着四周,于是他找了个引子,向瓦里克问道:“要不要来一支雪茄?”
韦森又把刚才的雪茄盒拿出来,瓦里克笑着自己取了一支。韦森到处找不到火柴,只好用自己抽着的雪茄帮瓦里克点了烟。哈斯科特在后面一动不动地站着,时不时地摸摸烟嘴,每吸几口,都会走到壁炉旁弹一弹烟灰。
男仆走后,瓦里克立刻说:“我实在有事情要跟您说,您看在哪儿方便。”
韦森结结巴巴地回答:“那去饭厅吧。”
韦森正要开门的时候,门却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开门的正是他的太太。
她穿着一身裙装,戴着帽子,笑着走了进来。她边走边解开围巾,整个房间立刻变得鲜活起来,充满了一种芳香的气息。
“我们在这喝点茶吧,亲爱的。”她说这话的时候,突然看到了房间里的瓦里克。她的笑容一下子凝住了,她显得有一丝惊讶。“你好啊,瓦里克先生,你怎么会在这儿?”她用愉悦的语气问道。
而就当她在与瓦里克握手的时候,她又看到了后面的哈斯科特。韦森太太的笑容消失了几秒钟,很快又回来了,然后她不动声色地看了韦森先生一眼。
“怎么你也在这,哈斯科特先生?”她一边说,一边与他诚挚地握了握手。
三个男人都尴尬地站在那里,直到向来最镇定的瓦里克打破僵局。他解释道:“我们……噢不对,我,是要来跟您先生谈生意的。”他结结巴巴地说着,脸红得一直到了脖子根。
哈斯科特也走上来说:“不好意思打扰了,但您之前跟我定好了是五点钟见面的。”说完他看了一眼壁炉架上的钟摆。
韦森太太立刻用一种好客的姿态轻巧地扫除了所有人的尴尬。
“真是我的不对了,我总是迟到,但今天下午的天气实在是太好了。”她优雅地摘掉手套,站在那里显得可爱而讨人喜欢,这让大家都不再觉得紧张,都放松了下来。“但是在谈生意之前,”她轻快地说道,“大家都一定想喝杯茶吧。”
她在茶几旁边坐了下来。两位客人似乎被她的微笑吸引住了,在她递过茶来的时候都赶忙去接。
韦森太太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韦森笑了笑,接过了第三杯茶。
注释:
[1]《宾虚》,为美国作家卢·华莱士(Lew Wallace,1827—1905)的著名作品,是美国十九世纪最畅销小说,也被认为是十九世纪最具影响力的基督教书籍。